楊偉鑫(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論陸機簡約的主張與繁縟的詩風
楊偉鑫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受王弼玄學本體論的影響,形成了陸機尚簡約的文學思想與創(chuàng)作上繁縟詩風的突出矛盾。這既與玄學理論本身因素有關(guān),也與陸機玄學化的思維方式有關(guān)。同時,也反映了陸機對某種藝術(shù)范式的探索,對后來詩學的發(fā)展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
陸機;玄學;簡約;繁縟
陸機是西晉時期一個重要的作家和理論家,其詩學主張與創(chuàng)作在當時及其后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特別是其《文賦》,具有非常豐富的詩學內(nèi)涵。不過,其在多元化詩學意義的背后,也表現(xiàn)出了理論主張與創(chuàng)作實踐之間的突出矛盾,亦即:簡約的主張與綺靡文風之間的序盾。陸機在王弼玄學本體論的影響下,形成了簡約便易的文學觀,然而這一文學觀很少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體現(xiàn)。所以前人對陸機詩文的評價大多著眼于文風繁縟雕琢這一點,如劉勰《文心雕龍·熔裁》云:“至如士衡才優(yōu),而綴辭尤繁?!盵1]許學夷《詩源辨體》云:“至陸士衡諸公,則風氣始漓,其習漸移,故其體漸俳偶,語漸雕刻,而古體遂淆矣?!盵2]由于人們較多關(guān)注其美藻麗辭,這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陸機簡約的詩學主張,也就難以發(fā)現(xiàn)其簡約主張與繁縟詩風之間的矛盾。
一
王弼改變了漢儒以象數(shù)解《易》的方法,其在《周易略例·明彖》中闡明了注《易》的原則,即以玄學本體論去統(tǒng)攝天地萬物:
夫眾不能治眾,治眾者,至寡者也。夫動不能制動,制天下之動者,貞夫一者也。[3]591
故自統(tǒng)而尋之,物雖眾,則知可以執(zhí)一御也;由本以觀之,義雖博,則知可以一名舉也。[3]591
繁而不憂亂,變而不憂惑,約以存博,簡以濟眾,其唯彖乎![3]592
王弼的本體論對陸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首先,影響了陸機認識世界的方式,即以自我來觀照宇宙世界之現(xiàn)象。陸機云:“精騖八極,心游萬仞。”①張少康:《文賦集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本文所引陸機《文賦》原文均出自此本,以下注略?!巴思壱詴蜾?,普宇宙而寥廓”[4]69;“觀百化于神區(qū),覲天星于紫微”[4]167;“仰悲朗月運,坐觀璇蓋迴”[4]614。這種以玄冥之境而覽知萬物的認識方法,使陸機常常在虛靜的精神狀態(tài)下展開想象,主體的情思超越了客體的局限,并在具體的物象中將情思玄學化。其次,給陸機提供了一個表現(xiàn)世界的方式,即以本體來把握客觀世界。這在陸機的詩文中隨處可見,如:“籠天地于形內(nèi),挫萬物于筆端”;“撫玉衡而樞極,運萬物乎掌中”[4]96;“籠八極于千分,度晝夜乎一箭”[4]238;“累懷璧于美羽,挫千載乎一箭”[4]245;“是以寸管下傃,天地不能以氣欺。尺表逆立,日月不能以形逃”[4]762等。所謂“天地” “萬物”“八極”等,無論是悠遠的時間還是闊大的空間,其都以“筆端” “掌中” “一箭” “寸管”等渺小的事物來表現(xiàn),這就是以小御大、以少總多,從而形成簡約的風格特質(zhì)。
二
在玄學思維的影響下,他以辯證的方式看待文學創(chuàng)作中“綺靡”與“簡約”的關(guān)系。比如其在《演連珠》中云:
臣聞通于變者,用約而利博;明其要者,器淺而應玄。是以天地之賾,該于六位;萬殊之曲,窮于五弦。[4]777
陸機認為,善于變通的人,如易之六爻,統(tǒng)攝天地之遠;琴之五弦,囊括萬物之聲。他不僅認為文章的整體立意要精簡,而且各種文學體裁都要符合“辭達而理舉,無取乎冗長”的要求。他特別強調(diào)作銘與箴要“博約” “清壯”,講究言辭的簡約精煉。因此其《文賦》中多次用到“清”字,如“箴頓挫而清壯” “或清虛以婉約”等。從陸機對“清”這一審美趣味的推崇中可見其對文學簡易詩風的認同。
陸機簡約的詩學觀,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對張華文學精神的繼承。陸云在《與兄平原書》中云:“往日論文,先辭而后情,尚絜而不取悅澤。嘗憶兄道張公父子論文,實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盵5]138陸機早年注重以“絜”為審美趨尚,為文“先辭后情”。其后受張氏父子論文的影響,轉(zhuǎn)而“先情后辭”。可見,張華作為一代文宗,對陸機詩學主張與創(chuàng)作有著重要的影響。所以陸云又云:“云今意視文,乃好清省,欲無以尚,意之至此,乃出自然。張公在者必罷,必復以此見調(diào)。”[5]138這一藝術(shù)精神在陸機的一些詩歌中也得到了反映,如《當置酒》:
置酒宴佳賓,瞻眺臨飛觀。絕嶺隔丈馀,長嶼橫江半。日色花上綺,風光水中亂。三益既葳蕤,四始方蔥粲。[4]621
此詩先從大處落筆,寫絕嶺、江嶼的悠遠闊大;再由遠及近,寫日光籠罩下花影婆娑及江水搖曳的動態(tài)美。詩人的心境平淡沖和,完全沉浸在清新疏朗的自然美之中。全詩布局簡單,語言簡約,且一遠一近、一靜一動,使詩歌更具畫面感。
三
玄學一方面促進了陸機簡約詩學觀的形成,但另一方面也導致其詩歌走向雕琢繁縟。王弼在玄學中所講的“簡以濟眾”,顯然帶有本體論的色彩,但這個本體是超言絕象的。湯用彤云:“至若王弼,則識道之無體超象,故能超具體之事象,而進于抽象之理則。夫著眼在形下之器,則以形象相比擬而一事一象。事至繁,而象亦眾。夫眾不能治眾,治眾者必由至寡之宗。器不能釋器,釋器者必因超象之道。王弼以為物雖繁,如能統(tǒng)之有宗,會之有元,則繁而不亂,眾而不惑。學而失其宗統(tǒng),則限于形象,落于言筌。”[6]本體之所以能宗統(tǒng)萬物,就在于它能超越一般形器,不落言筌。陸機對于玄學本體難以把握、無法言狀的特點深有感悟,他在《文賦》中說:“形不可逐,響難為系。塊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緯?!痹趧?chuàng)作上,事物本質(zhì)的難以把握以及語言表現(xiàn)的局限,這些超言絕象的本體都給作者創(chuàng)作帶來了困境,其實,這也就是陸機所講的“意” “物” “文”三個范疇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當然,玄學并不是要把“無”導向虛無,其最終目的還是要讓大家能體認到“無”的本體意義。因此,王弼又提出了“以無為用” “無因于有”的原則:
言無者,有之所以為利,皆賴無以為用也。[3]27
高以下為基,貴以賤為本,有以無為用,此其反也。[3]109
在王弼看來,“無”既有本體的意義,又有實用的功能。余敦康對此解釋道:“就無為有之所本的意義而言,王弼提出來‘以無為本’的命題。就無為‘有之所以為利’的最高依據(jù)的意義而言,王弼又進一步提出了‘以無為用’的命題。這兩個命題的綜合,就是即體即用的思想?!盵7]這種“即體即用”的思維方式,就是人們認識“有”與“無”的方法和途徑。
在陸機的文學創(chuàng)作及文論著作中頻繁出現(xiàn)“感物” “覽物” “顧物” “觸物” “睹物”等字眼,如“感物戀所歡,採此欲貽誰”[4]482;“覽萬物以澄念,怨伯姊之已遠”[4]153;“顧萬物而遺恨,收百慮而長逝”[4]197;“悲情觸物感,沉思郁纏綿”[4]295;“矧余情之含瘁,恒睹物而增酸”[4]69等。可見,陸機對外界事物的表現(xiàn)能力已臻于成熟,繼而形成了巧構(gòu)形似的特點。這一突出的藝術(shù)能力,使其更醉心于刻鏤萬物、沉溺文藻,這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也得到了體現(xiàn),如其《擬青青河畔草》:
靡靡江蘺草,褶耀生河側(cè)。皎皎彼姝女,阿郍當軒織。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顏色。良人游不歸,偏棲獨只翼??辗縼肀L,中夜起嘆息。[4]455
在這首詩中,詩人塑造了一個華麗妖艷的美婦,詞語運用較為亮麗濃艷,形象刻畫則細致繁密。同時,“靡靡” “皎皎”等疊字運用,造成形式上的復沓回還,使藻麗的文風更加明顯。
由上可見,玄學對陸機文學理論的建構(gòu)有著重要的影響,尤其是“簡以濟眾”的思維方式提高了陸機的思辨能力,使其從紛繁復雜的現(xiàn)象世界中概括出藝術(shù)形象。在語言運用上則簡潔精練,特別注重錘煉字句。不過,也正因為陸機重視字句錘煉,故多顯人工痕跡,很少能達到自然天成的境界;再加之他喜用色彩濃麗之詞,更給人以精工富麗之感,從而形成了繁縟詩風。其創(chuàng)作實踐與文學主張的偏離,反映了陸機對一種藝術(shù)范式的探索,盡管這種探索是矛盾的、不成熟的,卻給后來文學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提供了借鑒意義。
[1]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544.
[2]許學夷.詩源辨體[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87.
[3]樓宇烈.王弼集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0.
[4]劉運好.陸士衡文集校注[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
[5]陸云.陸云集[M].黃葵,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
[6]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及其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65.
[7]余敦康.魏晉玄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179.
(責任編輯:畢士奎)
Lu Ji’s Literary Advocation of Conciseness and His Overelaborated Poetic Style
YANG Wei-xin
(School of Literature, Fujian Nomal University, Fuzhou 350007, China)
Inftuenced by the metaphysical ontology of Wang Bi, a contradition exists between the pursuit of conciseness in Lu Ji’s literary ideology and the cumbersome overelaboration in his real literary creation, which is determined by the metaphysical theories and relates to the metaphysicalized way of thinking. The binary paradox illustrates Lu Ji’s exploration in certain art paradigm and plays a significant role in the subsequent development of poetics.
Lu Ji;metaphysics;conciseness;overelaboration
I206.2
A
1008-7931(2015)03-0042-03
2015-03-15
楊偉鑫(1989—),男,福建泉州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