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支平
《惠安王忠孝公全集》,十二卷,手抄孤本,原藏惠安縣檔案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經廈門大學、福建師范大學轉抄,得以面世。上世紀90年代,我因編輯《臺灣文獻匯刊》之故,予以整理標點出版。
《惠安王忠孝公全集》為明朝遺民王忠孝的遺稿。王忠孝,字長孺,號愧兩,福建省泉州府惠安縣沙格村人。崇禎元年(1628),登進士第,以戶部主事榷關,劾太監(jiān)忤旨,廷杖下獄,復戍邊。其后,唐王朱聿鍵立,歷官光祿寺少卿,進太常卿,旋擢都察院副都御史、兵部右侍郎。福京破,一度起兵抗爭。失敗后杜門不出,延平郡王鄭成功駐扎廈門,前往依附。鄭成功待以賓禮,軍國大事,時詢問焉。清康熙二年(1663)清軍攻陷廈門島,王忠孝遷移臺灣。
王忠孝在世時,有多種著作。根據(jù)其遺囑所述,“所著《四書語錄》、《易經測略》、《詩經語略》、《孝經解》、《四居錄》,及奏議詩文等若干卷,可詳讀,學究平實,語勿示人,諸孫能成立,刊刻傳家,亦可教子弟”。①《惠安王忠孝公全集》卷2,《遺囑一》??滴跷迥?1666)王忠孝病逝于臺灣,康熙十二年(1673)其家族親人謹遵遺囑所示,“送公柩歸里,葬于惠北松崗之原”。②《惠安王忠孝公全集》附卷,洪旭:《王忠孝傳》。
王忠孝的遺稿,大概就是這個時候帶回老家惠安縣沙格村的。由于歲月的變遷,其他著作已經散失,現(xiàn)今留下來的有“文類”二卷、“疏奏類”二卷、“書翰類”四卷、“詩類”三卷、附卷一卷,合稱《惠安王忠孝公全集》。
《惠安王忠孝公全集》是現(xiàn)今存世、為數(shù)不多的寓居臺灣島內的明朝遺民著述之一,對于研究明末清初歷史以及明朝遺民的心路歷程,有著很好的參考價值。但是,自上世紀后期該書被發(fā)現(xiàn)以來,很少有人對于它的史料價值進行分析。下面,我就該書所反映的隆武時期戰(zhàn)守問題以及明朝遺民的交往請托等問題,作一論述如下。
由于明代后期黨爭的延續(xù),以及明朝滅亡的緣故,有關當時人對于南明這段歷史的文獻記載,往往帶有濃厚的意氣傾向和偏執(zhí)傾向。舉黃宗羲為例。黃宗羲是明末清初時期的著名學者,傳世的著作很多,至今仍有重要的參考價值。但是他在記述南明時期的史實時,就存在許多意氣用事和好惡偏執(zhí)的地方。當代學者顧誠在《南明史》中說:“黃宗羲記述明清之際史事往往出于門戶之見和個人好惡。像魏學濂在甲申三月于北京投降大順政權,本無可議。黃宗羲因為同魏學濂是患難世交,絕力開脫其‘從賊罪名’。在弘光帝和其嫡母鄒太后事上胡言亂語已如上述?!鳖櫿\又寫道:“黃宗羲、張岱在魯監(jiān)國政權處境艱難時,轉入清方統(tǒng)治區(qū)遵制剃頭,以明朝‘遺民’自居,既不能見危授命,也大可不必那樣義形于色地痛斥‘奸臣’馬士英以顯示自己才是正人君子?!?著者)無意于為馬士英當國時期的昏庸辯解,只是由于黃宗羲等人往往出于偏私心理任意歪曲史實,甚至造謠生事,在當時既加劇了南明內部的紛爭,對后來的史家又造成了許多人為的困難。在這種情況下,依據(jù)可信史料對某些比較重要的人物和事件加以澄清就是必要的。”③顧誠:《南明史》,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第300頁。顧誠先生的論述是很有見地的。
我們現(xiàn)在研究南明歷史,往往認為這些當事人的記載,出自親歷,可信度高,就不免不知不覺地過分依賴了這些文獻記載。固然,學術的客觀性是歷史學家們研究歷史時所應秉持的基本立場。然而對于南明歷史的研究,卻始終摻雜著過多的主觀意識與史實的推測。導致這一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是三百多年來史家研究這段歷史所能依據(jù)的史料記載,基本上是來自那個特定時代的人們,特別是親身經歷了當時朝廷易代并且參與了抗清活動的人們的痛苦記憶。這種痛苦記憶的歷史敘述,必然貫穿著兩種揮之不去的主觀意識。主觀意識之一,是在很大程度上延續(xù)了明代后期的政治慣性。明代后期,朝廷政治的最大弊端,莫過于朋黨對立、紛爭不已。而當清軍入關、大敵當前之際,南明的小朝廷們試圖抵抗清軍的入侵進而光復河山,當務之急無疑是應該團結一切所能團結的力量,一致對敵。然而實際的情景并非如此,南明的小朝廷以及絕大多數(shù)的追隨者們,基本上沿續(xù)了明代后期的這一政治積疴,各立山頭,相互攻訐指責,四分五裂。在這種政治慣性的影響下,當事人所能留下來的記載,就不能不充斥著大量諸如“漢賊不兩立”的文字表述。主觀意識之二,是存在著過多的事后設想。由于有著“漢賊不兩立”的前提思維,許多當事人在描述史實過程的時候,往往會把事件的失敗,歸咎于其他朋黨以及其他的不同政見者,同時又往往會設想出一套自以為高明的政策、策略及戰(zhàn)術出來。可惜的是當權者不能采納自己的這些對策,否則局面斷不至于如此的不可收拾。政治立場的偏見與事后諸葛亮式的設想,當然都不是記述歷史學文獻的合理方式。當然,明末清初之時這些當事人撰寫這些記憶文字,大多是為了抒發(fā)自己心中的憤恨與悲痛,并不是為了給后世的歷史學提供什么翔實資料的。然而不幸的是,清朝的統(tǒng)治者以及他們的史官們,似乎不太愿意或在意給后世留下過多的有關這段歷史的詳細文獻記載。于是,這些失敗的當事人所留下的賴于抒發(fā)自己情感的痛苦記憶的文字,卻理所當然地成了我們后世研究南明歷史的最珍貴的文獻記載了。這樣,南明史料中過多的主觀意識與史實的推測,就不知不覺地在不同程度上被后世的研究者們所承繼了下來,以至于我們今天在研究南明這段歷史時,還會有意無意地延續(xù)著南明時期的某些政治與道德的價值判斷,以及莫名其妙地為三百多年前的一些事件作出自己的歷史設想。
這種文獻記述模式與史實評判標準,反映在福建的隆武政權之上,則是塑造了以唐王朱聿鍵及黃道周等一班文臣銳意中興恢復和以鄭芝龍集團等一班以盜寇出身、擁兵自重挾制朝廷謀私利的兩種勢力的對立,最終喪失了中興恢復的大好時機,慘敗于不可收拾。從當時隆武政權的戰(zhàn)略部署上看,隆武皇帝及一班文臣們極力主張出兵北伐、恢復中原,但是掌握軍隊的鄭芝龍等人,則認為兵力衰微,根本無法出擊,最好的辦法就是據(jù)守閩北險關,待機而動。顧誠在《南明史》中這樣寫道:
朱聿鍵原本希望鄭芝龍、鄭鴻逵統(tǒng)兵出福建,建功立業(yè)。在他的一再訓令下,鄭芝龍不得不派永勝伯鄭彩出杉關,援救江西建昌義師。鄭彩到達杉關之后卻按兵不動,無論監(jiān)軍給事中張家玉怎樣催促,他一概置之不理。不久聽說清軍將至,拉起隊伍就跑,三日夜退到浦城。張家玉極為憤慨,上疏劾奏,隆武帝下詔削去鄭彩的伯爵。1646年(隆武二年、順治三年)正月,又因鄭鴻逵部將黃克輝從浙江省江山撤退回閩,隆武帝大怒,指責鄭鴻逵“始則境內坐糜,今復信訛撤轉,不但天下何觀,抑且萬世遺恥。未有不能守于關外而能守于關內者”,下詔將鄭鴻逵由太師降為少師。①顧誠:《南明史》,第290頁。
從清代前期的各種記載直至當代史家的論述,關于隆武時期的戰(zhàn)守問題,基本上都是如此描述,似乎成了一種定論。在這種定論中,給人的深刻印象是,假如不是鄭芝龍一班人的擁兵自重和怯敵退守,隆武政權是有能力出擊恢復的。但是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隆武政權至少必須具備兵精和糧足這兩大前提。
隆武政權何來兵精和糧足這兩大前提呢?先說兵精。隆武時期所擁有的明朝體制的軍隊,基本上是從江浙、江右一帶戰(zhàn)敗潰退下來的軍隊,這其中包括鄭鴻逵所部的軍隊。這些殘余的明朝體制的軍隊,一是行伍不全,游兵散勇居多;二是隊伍渙散,缺乏堅實的戰(zhàn)斗力。鄭氏集團所擁有的隊伍,數(shù)量不詳。但是這些隊伍一貫是以海上武裝為主,并不擅長于陸戰(zhàn)。即使是到了鄭成功時期重建軍隊之后,鄭成功的軍隊也基本上保持著善于海戰(zhàn)而不擅長于陸戰(zhàn)的傳統(tǒng)。再者,鄭芝龍在其晚期已經歸降于明朝,擔任了明朝的官職,即使有保留一部分海上武裝,其數(shù)量也有限。再說糧足。福建省素來是人多地少的區(qū)域,糧食的自給時有困難,政府的稅糧征收,不成為明朝財政的重點。明朝歷代政府也沒有在福建設置有糧食及稅銀的儲備制度,從政府的體制上看,福建并不存在糧足的條件。當然,鄭芝龍集團經過多年的海上貿易活動,應該有相當?shù)呢敻环e累。但是從制度的層面上說,這些財富畢竟屬于私家財產,只可“義勸”,不能強求。至少鄭芝龍本人并沒有“毀家紓難”的意愿和決心,這部分財富還是不能計算到隆武政權的“糧足”上去。因此,從當時隆武政權的實際境地來考察,既無精兵,也不糧足,完全缺乏與清朝軍隊作正面硬碰硬的大規(guī)模作戰(zhàn)的能力。當然從鄭芝龍這方面看,其存有私心固有可議之處,但是在當時的情勢之下,另懷打算、不肯完全“毀家紓難”恐怕也是在所難免。事實上,在明末危難時刻,懷有這種心思的明朝官吏大有人在。
隆武政權既然不具備與清軍正面進行大規(guī)模作戰(zhàn)的“兵精糧足”的能力,可是在隆武政權內部,徒托空言、不顧實際而慫恿朱聿鍵親征的官員比比皆是。于是朱聿鍵信以為真,他在隆武元年(1645、清順治二年)秋七月乙卯日的親征詔書中寫道:
朕仰賴天地人之盛眷,故今大出二十萬之雄兵。先欽差御營御左先鋒定虜侯鄭鴻逵統(tǒng)領大兵十萬,內令前軍都督府總兵官施天福道出廣信;后軍都督府總兵官黃光輝一軍道出金、衢,該爵親領右軍都督府總兵官陳順等及中軍文武監(jiān)紀推官等副參游等八十員,馳赴軍前,適中調度。再欽差御營御右先鋒永勝伯鄭彩大兵五萬,內令前軍都督府總兵官陳秀、周之藩一軍出汀州,直抵南昌;王秀奇、林習山一軍出杉關,直抵建昌,該爵親領都督副總兵洪旭督運及中軍文武監(jiān)紀推官等副參游等八十員,馳赴軍前,適中調度。再差都督總兵官鄭聯(lián)、林察領兵一萬,舡三百號,由福寧直抵溫、臺。此水陸二支,俱聽定虜侯節(jié)制。以上勛臣兵將,自七月二十八日,朕親登臺福祭授鈸專征之后,務令星馳電發(fā),齊至南京,速救涂炭。擇定八月十八日,御營御中軍平虜侯鄭芝龍,總兵鄭泰,武英殿大學士蔣德璟、黃道周及文武五府六部大小諸臣共一百四十六員,盡起福州三衛(wèi)戎政五營共兵二十萬,正天討之親征,為四路之后勁。再差都督府鄭芝豹領兵一萬,護送御用錢糧。再差戶部侍郎王觀光、兵部侍郎昊震交督諸軍之月餉,明各路之軍經。再差禮科給事中陳履貞監(jiān)軍于定虜侯,兵科給事中嚴通監(jiān)軍于永勝伯,凡有軍機,俱同商榷。兩侍郎即準于隨征文武內量才速補,令即視事,一面飛疏奏聞。①引自錢海岳:《南明史》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73-74頁。
這種親征詔書,毫無現(xiàn)實依據(jù),但是在當時隆武朝野之內,除了鄭氏集團的主要人物之外,幾無懷疑者。而當鄭芝龍?zhí)岢鲆骷f大軍必須籌集軍餉時,反而遭受上下攻擊。關于這一點,連《明季南略》的作者計六奇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在“鄭芝龍議戰(zhàn)守”中說:“集廷臣議戰(zhàn)守,兵定二十萬,自仙霞關以外,宜守者一百七十處,每處守兵多寡不等,約計十萬。余十萬,今冬精練,明春出關。一枝出浙東,一枝出江西。統(tǒng)二十萬之兵,合閩、兩浙、兩粵之餉計之,尚虞不足?!雹谟嬃妫骸睹骷灸下浴肪?,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
從現(xiàn)在存世的有關隆武政權的文獻史料看,由于絕大多數(shù)的論者均認為隆武政權的覆滅是由鄭芝龍昆仲一伙擁兵自重、不肯北征所致,因此我們只能看到大量指責鄭氏集團的記述,而對于鄭芝龍昆仲所提出的戰(zhàn)守主張,卻無從了解其較為詳細的內容。值得慶幸的是,在《惠安王忠孝公全集》中,留下了王忠孝于隆武二年(1646)正月奉命到福建北部山區(qū)巡視軍防的記載,則可以從另一個親歷者的眼里看到當時閩北前線的真實情況。該書卷2《自狀》云:
命余巡兩關,賜劍印,特敕便宜行事?!兄疗殖?,上仙霞,及江右永豐二渡關。逐一宣諭安戢。所至邑居,煙火如故,惟村落居民,挈家入山谷,留丁壯看家。蓋怵虜,亦避兵也。而是時行在稱關兵淫掠狀,洶洶駭聽聞。余旋朝,據(jù)實以聞,謂有遷徙,而無掠害。但兵甲鈍弱,未可言戰(zhàn),因并及戰(zhàn)守布置。上頗以為然,而終疑兵無掠害一語,則先入之言也。
王忠孝在《自狀》中的敘述未免簡略,但其中講到了當時隆武軍隊在閩北、江右守御情形的關鍵兩點:一是“兵甲鈍弱,未可言戰(zhàn)”,二是澄清了盛傳于京師福州的傳言,“行在稱關兵淫掠狀,洶洶駭聽聞。余旋朝,據(jù)實以聞,謂有遷徙,而無掠害”。王忠孝曾經就此次北行巡關安戢的見聞回奏朝廷,其中所言則較為詳細:
正月十三日奉敕諭王忠孝準即赴仙霞嶺明諭定虜侯鄭鴻逵。……十八晚入浦城縣,見邑中市肆不驚,亦無營兵進城。但城外居民,每有挈家室入深山者。警息訛傳,民情風鶴,旋幸亦底輯也?!甲云殖侵料上迹涍^村落,計二十余處,悉心咨詢,詳加曉諭。所到兵民貿易,幸各輯和。惟近關數(shù)村,搬移入山,只留丁壯看家,其象與浦邑同,有遷徙而幸無擾害也。又仙霞之外為峽口,從東入關,亦有傍徑,則江山縣界也。臣途逢御史余日新,曾與商及,已議添防矣,鴻逵當兵二千守之。
夫臣所奉敕書為安戢兵民也,而茲述諸險要情形者,兵民之錯聚之地,實厪圣明干念,故臣因曉諭所至而縷陳之,以慰圣懷。若此日兵民不兢,關內安堵,皆仰藉皇上德威,非微臣安戢之力也。抑臣因是而慨今之雷守者,未可漫視也。夫地有險夷,守之難易因之,如仙霞一關,層巒深谷,天險足恃,此以守為守者也。二渡峽口,地勢曠邈,安能處處扼防,還須御之門庭,則非能戰(zhàn),必不能守者也。關外之兵,臣未盡見,關內之兵,惟施福營多舊兵,器甲粗備,郭芝英次之,余多新募烏合,不堪沖鋒,守未易言,可浪戰(zhàn)耶?如臣愚識,以謂馬金嶺失事,諸將自知懼罪,皇上亦急思更弦,猶宗社之靈。若狃于零捷,為敵所愚,陷入徽界,而突出輕騎遶襲,閩危在旦夕矣。伏乞皇上速敕定虜侯,汰將并營,日夕整頓,除各關派守嚴備外,剩兵若干,速選大將一員,統(tǒng)領出關,屯駐常玉之間,堅壁相機,犄角牽制,并聯(lián)衢廣聲勢。蓋守定議戰(zhàn),以戰(zhàn)為守,天下事庶可為也。臣歸至浦城,見輔臣路振飛,已經詳縷,先馳回奏,伏候圣裁。①《惠安王忠孝公全集》卷3,《上唐王賜劍巡視仙霞關安戢及戰(zhàn)守形勢疏》。
在這段奏疏中,王忠孝把自己在仙霞關一帶的見聞如實上報,守軍數(shù)量稀少、戰(zhàn)斗力低,“多新募烏合,不堪沖鋒,守未易言,可浪戰(zhàn)耶?”王忠孝從自己的親身經歷和見聞中,得出不宜浪戰(zhàn)、據(jù)險防守的主張。他把這一主張向朝中的許多大臣詳細解說,得到了部分大臣的同意,但是隆武帝一味沉浸在虛幻之中,堅持北征的偏見,終于不可收拾。《惠安王忠孝公全集》附卷收有洪旭寫的《王忠孝傳》,說到了這一過程:
隆武立,起(王忠孝)嶺東參議,改光祿寺少卿。時在廷主親征之議?!箱J意出贛,公力諫不可,疏留中不下。鄭鴻逵亦切諫。上曰:“與廷臣議之?!睍r大學時蔣公、路公、何公,少司農湯公,暨行在諸公俱集。鴻逵指畫關門險要,置烽增壘,星羅棋布,為十可守、百不可出之議。公與蔣公云:“所不與共心力者,有如此水。”乃共規(guī)派兵衛(wèi)參置文武。鴻逵與其侄賜國姓成功,分域嚴備。諸公則督餉督師。凡數(shù)日,頗有條緒。合奏,上意堅不可挽。鴻逵曰:“吾赴東海死矣!”遂削發(fā)繳印敕去。關門守御俱弛,而有輸款清朝者也。②《惠安王忠孝公全集》附卷,洪旭:《王忠孝傳》。
王忠孝雖為福建惠安人,但是他以進士出身,素與鄭氏集團沒有關聯(lián)。在當時文臣群攻鄭氏昆仲的時候,如果不是有巡關之行,王忠孝很可能加入文臣攻鄭的行列。因此,王忠孝的記載,應該是有很高的可信度的。在當時兵弱餉困的處境下,鄭氏集團的成員們主張堅守閩北險關的策略,可能更具現(xiàn)實性和可行性。但是南下潰退至福建的這班皇室成員及文臣們,最擅長的是高調北征,不顧實際。而主張堅守的鄭氏集團,卻成了眾矢之的。就鄭芝龍等一部分鄭氏集團的成員而言,確實在當時的情勢下有著某種保護自身利益、首鼠兩端的心理和行為,但是還有另一部分鄭氏集團的成員如鄭鴻逵、鄭成功等,都是極力主張抗擊清軍的重要人物。王忠孝的這些記載,或許對于我們比較客觀地了解隆武時期的戰(zhàn)守情景,有著重要的警示作用。
《惠安王忠孝公全集》中收有四卷“信翰類”的文獻,這其中有與鄭成功、鄭鴻逵及鄭氏集團諸多將官等的書信,也有與明朝官員、同僚、遺民的書信,同時還有與自己鄉(xiāng)族親人、鄉(xiāng)族所屬地方官員的書信。這些書信的通信時間,大多是北都、南都陷落之后,王忠孝回到福建之后時產生的。從這些書信中,我們可以大體了解到王忠孝在明朝滅亡之后的社會交往情況,對于進一步分析清初閩臺地區(qū)的時局,以及明朝遺民生活的某些側面,不失為一種珍貴的資料。
隆武政權覆滅之后,鄭成功號召沿海居民奮起反抗清軍的南下,并且一度反攻南京,試圖恢復明王朝。但是在清軍的強大壓力下,終歸失敗。鄭成功反攻南京失敗,標志著鄭成功的抗清運動,從興盛期進入衰退期。從此之后,鄭成功的軍隊,基本上以廈門、金門二島作為依托,在福建等沿海一帶與清軍抗爭。
鄭成功軍隊的軍餉供應來源,大致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繼承其父鄭芝龍時期的海上貿易所得;另一方面是就地籌餉,向占領地的百姓征收錢糧。由于控制的地盤日益萎縮,向百姓所能征集到的糧餉也隨之萎縮。但是在激烈的軍事行動中,軍需是刻不容緩的。在這種困境之下,鄭氏集團不得不加大對于占領區(qū)百姓的搜刮。其搜刮的程度有時甚至是相當嚴峻殘酷的。③參見陳支平:《清鄭力量的逆轉與康熙統(tǒng)一臺灣》,載中國社會科學院臺灣史研究中心張海鵬主編:《臺灣歷史研究》第一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57-75頁。
王忠孝的家鄉(xiāng)是惠安縣北部的沙格村,基本上屬于鄭氏集團勢力可以觸及的區(qū)域。有時因為戰(zhàn)勢的變化,也有可能成為清軍的勢力范圍,或者成為雙方爭奪的范圍。于是,王忠孝的家鄉(xiāng),不斷地遭到鄭氏集團軍隊以及清軍的騷擾和掠奪,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不堪其擾,經常懇求王忠孝利用自己在官場的交往關系,予以關說,以減輕軍餉等的征調。王忠孝顧念鄉(xiāng)梓之情,無法漠然置之,他在給惠安鄉(xiāng)親的回信中表達了此意:
日接遠翰,曾寄椷報,載讀重函,侑以厚貺,何深情之無已也。所示惠餉,陳君漳行未歸,到時當以凋弊減額為要務。若省差官、減都派、禁抄掠,陳公能任之。不肖惠人也,維桑與梓,必恭敬止,無俟親朋致囑,自當留意。但身在事外,恐言未必見信耳。公呈備悉,親友雅意,不肖老矣,邇血病五十余日,旦夕填溝壑是冀。茲稍稍色起,渡海歸來,不耐風濤,而又鷯棲既折,薄產抄沒,故園景色,不堪回首。此間村屋借住,薯園賃犁,老廝張網(wǎng),癡兒課鋤,雖曰流寓,略成土著,諸親知者,咸共見聞。易旅之六二日,旅次即懷其資,一旦舍去,從頭經營,向之輕棄其鄉(xiāng)者,今轉懷土矣。孤臣幽衷,深思自見,寄語親朋,大家成就一個老逸民,何礙于斯世之浩蕩也。桑梓大計,敢不勉圖!①《惠安王忠孝公全集》卷6,《復諸鄉(xiāng)親書》。以下同引此書者,不再標出書名,僅注卷數(shù)和篇名。特此說明。
因此在這批書信中,出現(xiàn)了不少關于王忠孝向有關將領、官員請托懇求減免家鄉(xiāng)稅餉方面內容。如在與鄭軍援剿黃公的信中說:
臺旅駐札沙鄉(xiāng),弟之鄉(xiāng)族聚焉。一村而分山海二餉,各有所轄。民屬兩家之民也,兩母之子,誰肯先言為軫念,兵丁亦不免而相效尤。正餉之外,題目繁多,民多有流竄者,仁臺想未之知也。弟從不欲以瑣事相干,梓里在念,情難袖觀。今除正餉完納,希諄誡諸任事者,加以炤護,俾兵民相安,感同身受。至于寒族子弟,頗稱奉公惟謹,倘有偶獲戾貴部者,尤祈汪涵,亦知自當處分謝過。此蓋未必然之事,而預為申懇者也。②卷6,《與援剿黃公書》。
在與鄭軍將領唐五舍的信中說:
滄桑來,親知隔世,翰教忽落荒島間,喜同促膝,又接舍侄孫家信,知為餉事縈懷,人未免有情,誰能恝然親知。顧當事急在儲糈,吾黨即為鄉(xiāng)邦請命,竟屬虛談,而又滿多姻親,無處緩頰得起。使推此與彼,徒滋話柄,故不肖概不敢專從一人起見,惟有懇陳公,虛心平氣,聽吾鄉(xiāng)公議報竣,此則鄙衷清夜自捫,亦無從為諸親朋道也。希照亮。③卷6,《復唐五舍書》。
在與鄭軍將領蔡聯(lián)官的信中說:
委官一事,昨以為無礙敝鄉(xiāng),適見詳文節(jié)略,乃知其以沙格,混在峰尾澳內也?;萦邪税模逦草犉叨及硕?,沙格轄九都十都,相去二十余里,微論澳名不同,即都里亦難相混。敝里乃十都也,委官黃顯追餉沙格,敝里仙塘一鋪,全完餉單可據(jù),他鄉(xiāng)有欠無幾耳。移舟峰尾,為虜哨劫掠,指引皆屬叛兵,且當日鄉(xiāng)兵,在吉蓼虜兵坐船,先行報知,而委官以為鄉(xiāng)民欲哄寬餉,遂致失事,在峰尾已難苛求,況可波及沙格?今不別完欠,不分澳名,混作一起申詳,得無城火之殃?幸藩批寬政,海民有天。到底事定拘追,必有一番震動,鄙見欲寄息與兩澳里老知悉,俾執(zhí)票赴援剿公,面質完欠。未完者自當輸納,已完者核實請豁。則援剿公不苦于餉數(shù)之無著落,百姓咸沾藩恩。不豁則檄行該都,不得彼此互推,庶幾兵民相安,公私兩便,亦可省追餉之擾也。硁愿畏關戶外,桑梓利病,難于袖觀,稔仁人素肯為地方造福,私以可否就正,幸明教。倘以為可,幸先為寄息于援剿公;以為不可,則聽之,亦不敢從井救人矣。④卷7,《與蔡聯(lián)官書》。
在與不具名的“友人”書信中說:
闊別多時,殊切懸企,聞在嶼城征餉,雖未足以展其長才,若虛心軫恤,所惠地方不淺。嶼城于寒鄉(xiāng)毗里也,不肖先年舉事,亦曾有指臂亞旅之誼,在世丈亦知之,舟楫盡廢,民貧極矣。頃者續(xù)加之數(shù),為郵一呈,已荷半免,而又有十三人之加,展轉何日了局?不肖雖軫結在懷,不便再瀆。幸世丈現(xiàn)肩其任,為一主持,聽十三人自行控訴,看批豁如何,然后合兩次所續(xù)加額數(shù),炤下排算,將前豁之數(shù),炤兩攤減,勿使偏枯。在不肖有同仁之視,而嶼中諸人,亦相安不爭也。⑤卷7,《與友人書》。
在與鄭軍將領康穎舍的信中,請求釋放被拘的鄉(xiāng)人石貴:
沙格石貴,思明州人也。其父祖系木匠,寓寒舍鋪店者三世矣。其兄先跟隨其家嚴在曾灣,惟石貴尚住沙格,寓陳家,為貴部陳五擒解臺下。詢其故,以鄰人謗其勾虜拿兵也。此事關系重大,若有的證確據(jù),自當嚴究,石貴樸拙窮匠,與貴兵征睚呲之嫌,實無此情,安可以無根謗語,致陷不白也。羈留多時,其兄日來苦訴,姑為代披,祈兄臺念屋烏之愛,速成釋放,感不獨石貴也。敝鄉(xiāng)虜兵日夕往來,貴兵以看戲被捉,皆系我兵從虜者為之向導,不惟石貴無辜,并不可妄咎鄉(xiāng)民,致滋葛藤也,恃愛并及之。①卷6,《與左營康穎舍書》。
在與鄭軍甘、萬二將軍的信中,更是未雨綢繆,預先請托即將出征的將軍,遇到家鄉(xiāng)沙格的鄉(xiāng)民,務請多多護佑:
璧門昨晤,未獲罄談,聞北發(fā)之師,節(jié)制實屬元戎。是行也,師徒繁多,勢當因糧于敵,至駐扎之地,民心亦宜收拾。料仁人自有妙用也。敝鄉(xiāng)沙格,僻在內地,萬一旌旗僨臨,并祈禁斥保護。年來以義舉株連,禍及鄉(xiāng)族,次日亦不容隔膜視之。恃愛耑懇,主主臣臣。②卷8,《與甘、萬二將軍書》。
從這些書信中,我們固然看到王忠孝不時地為家鄉(xiāng)的百姓請命關說,但從另一個方面,恰恰也說明了鄭氏集團在抗清過程中的困境。由于所擁有的腹地十分有限,軍隊的稅餉非常緊缺,長期以往,劣勢越來越嚴重。單從經濟的因素來考察,鄭氏集團的最終失敗和清朝統(tǒng)一臺灣,也是勢在必然。
王忠孝不但為家鄉(xiāng)的百姓請托減免稅餉等,也經常為自家及家人、婢仆等請托通融種種事項。王忠孝本人雖然堅守氣節(jié)跟隨鄭氏集團流落沿海及臺灣島內,但是為了家族的生計,他也同時在臺灣與福建沿海一帶有所經營。如在與友人林瑞老的信中就談及自己為了生計,不得不置船販運糧食等貨物,“別日多矣,客況何似,還棹何期,云樹之想,料具同情。島中鮮饒宦,而有三二氣誼,較淡苦。敝舟久滯江干,資斧莫繼,不得已南下買糴,冀得些腳,以佐珠桂。聞此中有稅有票,所費不貲,則猶空載明月耳。冒昧作一牘于四兄,希其推念免稅,以當解推,倘難全免,得三之二焉,所謂故思其次也,乞留意”。③卷6,《與林瑞老書》。王忠孝在《哭侄孫及甫文》中談及自家在臺灣參與開墾田園事,“來東寧者三,癸卯三月,以開墾至,為一門食指計也”。④卷2,《文類·哭侄孫及甫文》。洪旭在《王忠孝傳》中亦言:“延平王既定臺灣,書邀公。公遣人具牛種,為五畝計。”
然而在當時戰(zhàn)亂的情景下,軍隊胡亂搜刮稅餉,有時不免波及王忠孝的船只貨物。為此王忠孝也只好經常請托于相關的將官朋友,希望得到寬免放行。如在與自家有親姻關系的鄭軍將領唐五舍的信中請求對于自己的商船予以放行:
締姻實拜高誼,兒某又無所表見,飄零荒島,不敢抑躡貴盛,只二三聲氣是求,深荷不棄,榮感多矣。擇雙月問名,或云歲首更告,兒旋島方定,屆期先聞也。……漁舟一在獺窟,未見其佳。年來以海若作生涯,量腹而受,若有分限者,然再藉定公經畫,坐而獲膴,得無怨居積之忌乎?一笑,開年必圖之。刻下獺舟須冬票,以重申前請,想不我靳。領出,便馳付舟子,歸乃領也。臺翰山中迎眷,當事概許發(fā)炤,復老應能縷縷,尊銜太謙,謹附火召不宣。⑤卷6,《復唐五舍書》。
在與莊左山的信中,為小婢之父的商船關說:
滄桑以來,世態(tài)頓殊,兄臺獨能矯然自挺,不忘日月。蓋前者曾寄佳韻,深情灝氣,溢于詠歌,知為有心人矣。馬坪王某,小婢之父也,瀕海抄洗,資生無策,乃入島丐活,不肯憐某貧也,以三十金付之經紀,拯其溝壑,非為計子母也。近販錫料共貳挑余,宿貴里柯尾家,是夜為柯雄劫去。仁里守望嚴密,何從得此橫施?聞為兄丈轄內,力能相及,幸諭還。在不肖三十金猶小,窮人數(shù)口,關此錙銖,丈肯為理,造福宏矣。當時同劫者,尚七挑,不肖只言貳挑者,就王某分下而言也,希留意。⑥卷6,《與莊左山書》。
當鄭氏軍隊形勢十分嚴峻的時候,往往會征調或沒收沿海的商船以應對戰(zhàn)事。在這種情況下,王忠孝的請托,有時也困難重重,難于奏效,如下引與馮奇老的信中,透露出所托的將領也無能為力的情形:
頃接沈諸二公札,知老年翁垂注雅意,而中間曲折,恐未及詳。方事之初起也,在前月二十八日。其商人為忠勇公差官留之在船,直認以為己事,故寒父子不及知。比知,而藩批已封固原貨,付武衛(wèi)公尋究矣。當時小兒曾面年翁求教,臺意甚以為難。次日姑訪武衛(wèi)公一縷之,不及晤,只以買主稱餉合同,仗其轉詳,聽藩公批奪。此民間控訴恒情,無所謂戾違也。聞以年侄陳姓為訝,又以商無王姓為疑,以乎不肖漫與人事者,此更易剖陳。乃惠邑陳夢說之子也,其父為通城令,沒于獻賊,貧不能自全,為舍侄之妻弟,故舍侄托之往來察數(shù),資以些須利息。其貨之出入,乃三商事也,當時誤以事勾羈,故向周之人言及,不知其身不在場也。此一段之呈明,不肖之出言無及王姓,此貨并非侄孫一家私物,寒門自親至疏,十余人湊集此項經紀,此三商僅三分之一耳。從來寄托貿易之人,安能同姓?內有士會者,則小價之子,不肖僅百金付之,毫不肯冒昧也。百金小事,安肯瑣托,特以闔門子侄資本所關,情不容默,法或可恕,一向武衛(wèi)公書之,非事外干情者比也。不審武衛(wèi)公如何措辭,致有葛藤,則大出意料外矣。吾儕所信者心,所守者法,事既在公,靜聽藩裁,倘乘間有可扶護,幸勿靳一言,所曲全非僅老朽一人也。①卷6,《與馮奇老書》。
根據(jù)信中所言,這批船貨放行與否,須上報至鄭成功本人那邊才能分曉,即所謂“事既在公,靜聽藩裁”。最后不得已,王忠孝只好直接給鄭成功寫信,請求放免。信中寫道:
辱在旻覆,九載于茲,從未有雀角之爭,致訟神明。突聞曾十二詞,顏令舅為之代控,連及小仆,不勝慚悚。疇昔雅稱聲氣,弟即不德,何遽不相包容至此也?原欲面披,戎務倥傯,不敢上瀆,姑略剖之。
弟多年旅況,備小舟乞靈海若,凡官兵坐船,屢次借坐,未嘗推脫。間或拈鬮議定,無局脫他舟之例。曾十二系拈鬮載兵,眾幫水手三名,議夙定矣。臨期突駕大擔,局移敝舟,并換水梢以行,僅放回三人,局脫一人。若要兵要艍船,曾安見有小船,何不就近揷坐,而于大擔覓舟耶?抑小舟既行,眾幫水手三名,自當幫貼安家。敝梢向取不理,遂致爭競,亦恒情也。相扯就質于弟,即呵責敝梢,諭令散去。仍囑以自行給發(fā),工食不必取貼。十二活口可問,弟以為自反有禮矣。令舅持一柬來問,語喃喃不休,弟以情節(jié)告之。時值小孫害痘,乘危不暇作緘,走價持柬相謝,仍仗庠友李際機達意,訂以面悉,初不意令舅之急急發(fā)詞也。平心而論,小舟既代入揭,安家不取津貼,水手闘競,復自譴責,弟豈偏心好勝之人耶?亦可以情恕理遣矣。揆厥訟端,十二等自知理曲,慮揭行日久,家屬必至取貼,故膚愬令舅,為先發(fā)制人之策,而實無大葛藤也。且十二耀韜,原系敝舟積年水梢,其隸顏舟,未滿十日,率然相遇,猶認同伙,尚未知為令舅之人也。何得诪張為蘗,而致傷友誼至是!總之,弟德薄望微,誠不足動物,致生詬厲,惟有靜聽電灼,非敢深辯是非也。②卷8,《與國姓書》。
鄭成功礙于王忠孝的情面,最后網(wǎng)開一面,把這批被拘執(zhí)的王氏家人及船只放行歸還。為此王忠孝又給鄭成功回復了致謝函。
以上所引述的請托信件,都是在鄭氏集團內部的,王忠孝作為明朝遺民依附于鄭氏集團的一員士紳,還是具有一定的社會聲望的,因此他的請托,也往往得到較好的回報。然而隨著鄭氏集團退守臺灣,福建等內陸地區(qū)已完全被清朝所控制,家鄉(xiāng)沙格自不能例外。因此到了清順治后期,鄭氏集團的將領官員對于沙格家鄉(xiāng)的事情,也是無能為力。值得注意的是,王忠孝雖然堅守明朝氣節(jié)成為移民流浪臺灣島內,但是他還是保持了在清朝內部為官的一些朋友、世交的聯(lián)系,并且通過這些朋友、世交,盡可能地為自己在家鄉(xiāng)的某些事情請托。而這些在清朝為官的朋友、世交們,也會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對王忠孝的家事予以關照。這種情況在《惠安王忠孝公全集》中亦有所反映。
王忠孝寓居廈門島和臺灣島的時候,正配夫人繼續(xù)留在家鄉(xiāng)主持家族事務,自己帶著兩個妾子隨行,“余知事不可為,遣兒攜諸孫及老妻入山,余南下銅山,二老妾從焉。侍行者,從侄孫亥、族侄環(huán),及仆婢而已”。①卷2,《文類·自狀》。清軍占領惠安縣沙格一帶之后,有些清朝的地方官員顧念王忠孝的士紳身份及個人品德,對他家族的事務,有時也有所照顧。如王忠孝在《自狀》中寫道:“(隆武二年)七月,……甫一月,北騎抵泉,郡邑望風下??な爻忠粫幌接嗉?邀余出謁,兒答以從無抵舍,遂執(zhí)兒去。有清道閔肅者,年家也。釋余兒歸??ぶ信杉Z,諸紳以余貧不派及,而郡守令遂意消,且以閔寬余兒,不苛繩也。潛蹤數(shù)月,鉤索益急。余與郭介庵終不出謁,訂曰:‘寧以儽囚見,不以遺紳見也?!雹诰?,《文類·自狀》。王忠孝在這段文字中記述了他在隆武二年抗清活動失敗后逃入山中,清朝郡守“持一書一檄到余家,邀余出謁”,后又派糧,當時諸紳“以余貧不派及,而郡守令遂意消”。這實際上就是虛與應付,暗中予以幫助減免負擔。王忠孝在給四姐的一封信中,曾提到“周惠老”對于他們家族的關照。該信函說:“衰年好病,幾忘歲月,每欲玉移,而不可得,屈于時也。杖杜之嘆,以生道左,況于荒洲?噬肯適我,自多一慨息耳。冬杪得孫,略伸結眉,雖是尋常事,然頻分喜胤,亦天之報施善人一端耳。周惠老遠情,幸為拳拳。世界滄桑,念先朝嗟黎離者,何人哉?而廑及海上漁樵,誼深矣?!雹劬?,《與四姐書》。在王忠孝的四卷信翰中,還收留有兩封寫給順治年間清朝委任惠安縣縣令邢虞建的書信:
張舍親來,方知臺馭新臨,螺陽席庥,而不肖以散逸陳人,輒承函教之及,感戢奚似。仰惟仁臺珪璋雋品、經濟宏才,雖未及挹紫芝,已悉汪度千頃。側聞王敝師祖籍貴省,二位世兄,悉叨聲氣,則不肖于仁臺,蓋淵源之余波,而嚶鳴之葉音也。其為忭躍,曷可言諭。年來衰病,一意幽棲,旦晚又有十洲泛游之想,企望高風,跡阻摳趨,鱗羽可通,德音易承,百凡惟祈注存。不肖從荒礁霞島間,拜瞻福曜而已,作方外之神交。率勤附候,不盡瞻依。
另一封書信較為簡短:
捧教備悉近況,衙齋如儈寮,而以風塵當誦論,苦行當有圓滿日也。④以上二書均為卷7,《復惠安縣令邢虞建書》。在這兩封信中,雖然沒有直接談及減免稅糧等的實務,但是王忠孝與邢知縣攀起世交,互通音問。⑤據(jù)嘉慶《惠安縣志》卷21記載,邢虞建于順治10年至12年任清朝惠安縣令。這些書信使我們了解到當時的明朝遺民,雖然堅守氣節(jié)、不愿屈服于新朝,僻居荒島。但是在私下里,還是與清朝任職的官員故舊有所往來,并且有所請托。甚至在王忠孝年老病重為子孫立遺囑的時候,還念念不忘把自己歸葬于惠安沙格老家。為了達到這一最后的心愿,他希望親人們利用自己的關系和聲望,拜會當?shù)氐墓賳T,為自己的骸骨回歸故鄉(xiāng),打通關節(jié)。他在“遺囑”中寫道:
保甫之居停見我云,人有傳我死者。子瞻有云:疾病年,人皆相傳謂已死。蓋我自去冬末,病至二月初才好,不得出門,而玾哥又病不起,故人訛傳也。然行年逾稀,亦其時也?!f一不測,爾當與親朋商一水居舡,三四載者,來扶我歸。即力不能,亦須向知己相援也。此邊人泛泛也,言之似贅。又須于當?shù)捞?,明投一呈,內云:“父某自己丑年云游四方,多在舟山之間。去年舟山之變,附舟南下,聞在澎湖結茅而居,年已七十四矣。近云襄理扶歸,謹呈?!泵鞔笠馊绱?。托大力者送之。必當于愿兄發(fā)一令票,雇他一押舡,跟官系我所見識者,同舡來此邊,亦遣一舟護送至界而還,庶水次無虞,我老骨可遂首丘之懷也。當費此勉為之。⑥卷2,《文類·遺囑二》。
《惠安王忠孝公全集》中的這些記述,從一個以往不為人們所知的角度,展現(xiàn)了明朝遺民的生活狀態(tài)。我們以往對于明清易代的認知,過多地注意到所謂“留人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人”的極端對抗狀態(tài)。但是在實際上,明朝的士紳經過王朝的更替,一部分人加入清朝的官吏行列,另一部分則如王忠孝等,堅持明朝的氣節(jié),成為遺民。這二者之間,依然存在著諸多的聯(lián)系,加上中國一千多年來士紳觀念所形成的人際文化,都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明朝遺民的生活狀態(tài)。這顯然是我們以往研究明朝遺民所不曾注意到的問題。而《惠安王忠孝公全集》的問世,無疑對于我們較為全面地了解明朝的遺民生活及其社會關系、人際文化,都具有很好的史料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