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芬
(武漢工商學院 經(jīng)外學院,湖北 武漢430065)
文藝復興時期,歐洲文化中的古希臘、羅馬源流與希伯來基督教源流之間的矛盾、沖突與互補、融合,使得人們對宇宙、社會和自我的認識又向前邁進了一大步,從而帶來了文學中“人”的觀念的重大變化。威廉·莎士比亞作為文藝復興時期歐洲文化和藝術的集大成者,他早期的喜劇和歷史劇主要表現(xiàn)人文主義精神所倡導的個性解放、自由、平等、博愛等思想;其中晚期的悲劇則表現(xiàn)出文藝復興晚期歐洲“人”的迷惘與困惑,更明顯地反映了古希臘羅馬文化與希伯來基督教文化的沖突與融合[1];其晚期的傳奇劇對“人”的認識則更加深刻,其代表作《暴風雨》通常被看作莎士比亞“詩的遺囑”,“作者是用它的藝術表現(xiàn)來總結自己的思想變化和創(chuàng)作道路,并通過它向舞臺、向觀眾、向自己不平靜的心境告別”[2]63。
誠如格里爾[3](Germaine Greer)所言,對于《暴風雨》這樣一個復雜的寓言,我們不能給出一個確定的和唯一的解讀方式。對“人”的思考既是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們思考的問題,也是當今工業(yè)文明社會我們必須關注的問題?!叭恕钡降资侨绻防滋厮澝赖摹坝钪娴木`,萬物的靈長”,還是如米蘭達所驚呼的“多么美好的人類”?作為“詩的遺囑”,莎士比亞在《暴風雨》中是如何借助普洛斯帕羅的行為表現(xiàn)和認知發(fā)展來“總結自己的思想變化”的呢?普洛斯帕羅作為莎士比亞認識中“具體的人”,他的行為表現(xiàn)和認知發(fā)展之間到底有著何種聯(lián)系?
目前國內對《暴風雨》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人文主義精神、基督教精神和殖民主義等方面。在人文主義研究視角上,研究者們認為《暴風雨》是莎士比亞為人文主義“寬恕和解”“愛與寬容”所寫的頌歌[4],體現(xiàn)了莎士比亞的和諧觀[5],反映了莎士比亞從早期的激進驍勇的人文主義斗士向晚年寬容平和風格轉變的過程[6]。而陳曉英[7]、楊志剛[8]等認為,《暴風雨》體現(xiàn)了人文主義精神的衰落與莎士比亞作為人文主義者的局限性。張泗洋在分析作品中的人文主義精神時批判了莎士比亞看不到產(chǎn)生惡的社會根源,只能在傳奇劇中提出“道德感化”的辦法,以藝術的方式來克服“惡的途徑”[2]39。張童認為,該劇反映了劇作家感知到了人性中必然存在的獸性,體現(xiàn)了莎士比亞的反烏托邦精神[9]。蔣承勇認為該劇反映了莎士比亞“對文藝復興前期人文主義者片面理解人性,放縱自然欲望的反撥”[1]16。張東燕認為該劇體現(xiàn)了莎士比亞暮年“倡導天道的樸素整體生態(tài)觀外,也折射出莎士比亞一貫的現(xiàn)實主義作風”[10]。鑒于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與基督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許多研究者從宗教視角研究《暴風雨》,李偉民等認為,愛、恨、罪及寬恕構成了莎士比亞這部傳奇劇主要的圣經(jīng)文化母題[11]。郭華敏透過《暴風雨》里描繪的桃源境地、曼妙縹緲的場景、曲折離奇的情節(jié)、虛幻非凡的人物,揭示了莎士比亞時代基督教生活的影子,指出劇中島上世界是現(xiàn)實世界的隱喻性存在[12]。趙艷華根據(jù)諾思羅普·佛萊的圣經(jīng)原型批評理論,研究了《暴風雨》中的宗教隱喻,并著重分析了《暴風雨》中出現(xiàn)的三類人物原型,即神性人物、人性人物、魔性人物等[13]。還有一批研究者從后殖民主義視角研究《暴風雨》,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研究者有李偉民[14]、黃川[15]、孫家琇[16]、孫惠柱[17]等,從“殖民話語”視角解讀《暴風雨》中普洛斯帕羅對愛麗兒、卡列班的奴役和話語霸權,從而揭示莎士比亞本人的文化偏見;潘道正[18]、段方[19]、徐蘇影[20]則認為,莎士比亞突破了狹隘的殖民主義視角,從被殖民者的立場揭示了凱列班的樸實可愛、積極主動、有策略地反抗等積極方面,是“永不屈服的島嶼主人”,但同時也有局限性和狹隘性。除此之外,何偉[21]、莊新紅[22]、陳智淦[23]等從生態(tài)觀、許克琪[24]從人類學、韓媛媛[25]從新歷史主義、楊正潤[26]從夢的解析等角度對《暴風雨》進行了相關研究。
可以看到,既往研究或者從主題上分析《暴風雨》所反映的莎士比亞本人或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精神,或者用階級觀點分析《暴風雨》所體現(xiàn)的殖民主義,或者從宗教教義或隱喻角度分析《暴風雨》的宗教主題或宗教隱喻,或者從生態(tài)學的角度分析《暴風雨》中體現(xiàn)的生態(tài)觀,這些研究為我們理解和研究莎士比亞戲劇提供了多種視角和方法。但不能忽視的是,這些研究過多地倚重于社會背景分析,且有許多重復研究和脫離文本分析的研究,更有甚者,有的研究把戲劇中的普洛斯帕羅的行為認知等同于莎士比亞本人的人生觀和世界觀。
人的行為既是一定社會環(huán)境下人類認識發(fā)展的結果,又是個人內在心理需求的反映,因此從人的社會環(huán)境因素研究人的行為固然必不可少,而從人的內在心理需求及其認知發(fā)展來研究人的行為則更能反映人的本質。遺憾的是,目前國內幾乎沒有從心理學、認知發(fā)展和文本細讀等角度研究《暴風雨》這部反映莎士比亞晚年思想變化的“詩的遺囑”的論文。因此,本研究通過文本細讀,探討《暴風雨》中具體的“人”——普洛斯帕羅的行為表現(xiàn)與心理需求和認知發(fā)展之間的關系,藉此探討作為普遍意義的“人”的行為表現(xiàn)、認知發(fā)展與心理需求之間的關系,以助于理解莎士比亞晚年對于“人”的思考。
馬斯洛在《人類動機理論》和《動機與人格》[27]中系統(tǒng)地闡述了需求層次理論。馬斯洛認為,人的基本需求層次有五種,即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我實現(xiàn)需求。1954年,馬斯洛在人類的基本需求中增加了認知和審美需求。需求層次理論有兩個基本出發(fā)點:人在多種需要未獲滿足前,首先滿足迫切需要;在迫切需要滿足后,后面的高級需要才顯示出其激勵作用。人的最迫切的需要才是激勵人行動的主要原因和動力。
根據(jù)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暴風雨》中普洛斯帕羅在不同時期因為不同的心理需求做出了不同的行為抉擇,而且其心理需求呈現(xiàn)出按層次逐級遞升的規(guī)律。
關于人的認知,馬斯洛認為:“滿足認知沖動使人主觀上感到滿意,并且產(chǎn)生終極體驗(end experience)”[27]46,而且“在我們認識了之后,我們仍受到激勵,一方面要使認識越來越細致入微,另一方面又朝著某種宇宙哲學、宇宙神學等的方向使認識越來越廣闊博大”[27]46。因此,人有“理解的欲望,系統(tǒng)化的欲望,組織的欲望,分析的欲望,尋找聯(lián)系和意義的欲望,創(chuàng)立一個價值系統(tǒng)的欲望”[27]56。
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知識分子對世界的探索、對知識的渴求被如癡如醉地激發(fā)出來。人文主義者莎士比亞眼中的知識分子——普洛斯帕羅在被驅逐出米蘭前,作為米蘭公爵,他早已獲得人的前四種基本需要,即基本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愛與歸屬需要和自尊需要,因為“那時候米蘭在所有列邦中稱雄,而普洛斯帕羅是最出名的一個公爵,遠近聞名,因此,自然而然地,他必然要向著更高一級的心理需要——認知需求(Cognitive Need)階段進發(fā),在學問藝術上更是一時無雙”[28],渴求知識,積極探索新領域。因此,他遺棄了俗務:“在幽居生活中修養(yǎng)我的德性”,“書齋便是我的領地”,“那些(書)我看得比一個公國更寶貴”,“可說勝過世上所稱道的一切事業(yè)”[28]310。
普洛斯帕羅沉迷于研習魔法,不僅“象征著人類在生活之外對彼岸的一種追求”[29],更代表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對知識、理性和神性的追求,他受內心深處對知識渴求的心理驅動,是人在滿足了低級心理需求之后的必然選擇。
人類認識的改變往往也會帶來生活方式上的改變,并以具體的生活方式改變?yōu)槠瘘c,人類認識走向螺旋式上升和自我完善的曲折路途。普洛斯帕羅對彼岸世界——包括知識、理性和神性的追求,體現(xiàn)了他的精神生活與現(xiàn)實生活的分裂,從而導致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潰敗。正因為如此,他被那些讓野心與貪婪罪惡吞噬了理性的人物——他托付政務的弟弟和貪利的那不勒斯國王聯(lián)合起來——驅逐出米蘭公國流落到海島上,從而得以在這個遠離人類社會的新舞臺上重新認識世界,重新認識人的理性、天性和神性,重新認識自我??梢哉f,普洛斯帕羅在米蘭的失敗是人類認識螺旋式上升過程中必不可少的一次失敗與變奏,而海島生存、研習魔法和用魔法掀起暴風雨進行復仇是普洛斯帕羅對宇宙、社會和自身認識的一次試錯與再次升華的新起點。
在驚險的海上漂泊和荒蕪的海島生存中,普洛斯帕羅得以重新認識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系。
首先,普洛斯帕羅帶著三歲的女兒米蘭達在海上的一條腐朽的破船上漂泊時,米蘭達成為他的“小天使”:“幸得有你我才不致絕望而死”,“上天賦予你一種堅忍,當我把熱淚灑向大海,因心頭的怨苦而呻吟的時候,你卻向我微笑;為了這我才生出忍耐的力量,準備抵御一切接踵而來的禍患”[28]312。在怒海狂濤之中,普洛斯帕羅對生命的認識、對生的渴求、對愛與溫暖的渴望是顯而易見的。他因為弟弟的背叛流落到海島上,也因為女兒的微笑扎根海島。
其次,初到海島的普洛斯帕羅對于荒島上唯一的土著——女巫西卡拉克斯的兒子卡列班也表現(xiàn)出了他的愛心,卡列班對此充滿感激:“你剛來的時候,撫拍我,待我好,給我有漿果的水喝,教給我白天亮著的大的光叫什么名字,晚上亮著的小的光叫什么名字……”[28]317在生活最艱難的時刻,普洛斯帕羅對其他生命的善意,表現(xiàn)了他對生命之間的溫暖與愛的追尋。
最后,普洛斯帕羅用法術救出被女巫西卡拉克斯幽禁在松樹裂縫里十二年的精靈愛麗兒,獲得了一個忠心耿耿的助手、仆人和事業(yè)伙伴,為他日后掀起暴風雨得到了一個最得力的助手。
根據(jù)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和動機理論,人在絕處生存的愿望實現(xiàn)后,“個人會空前強烈地感到缺乏朋友、心愛的人、妻子或孩子……此時,他強烈地感到孤獨、感到在遭受拋棄、遭受拒絕、舉目無親、浪跡人間的痛苦。他一般渴望同人們有一種充滿深情的關系,渴望在他的團體和家庭中有一個位置,他將為達到這個目標而努力”[27]59。普洛斯帕羅親自做女兒的教師,使她“得到比別的公主小姐們更豐富的知識”,父女之愛、舔犢之情升華為師生之情、精神生活的引領者與被引領者的更深層的愛的關系;與卡列班形成一種主仆、恩人與仇人的復雜關系;與精靈愛麗兒之間形成主仆、伙伴的多元關系。
普洛斯帕羅的這些行為既源自于他善良的本性,也源自于他荒島生存中對親情、對同伴深切的心理需求,是愛與歸屬的需要,反映了人的多面性、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多樣性與多層次性。
馬斯洛認為,“除了少數(shù)病態(tài)的人之外,社會上所有的人都有一種對于自尊、自重和來自他人的尊重的需要或欲望”[27]51。這種需要包括人對于實力、成就、適當、優(yōu)勢、勝任、面對世界時的自信、獨立和自由等欲望,也包括人對于名譽或威信(來自他人對自己尊敬或尊重)的欲望。“自尊需要的滿足可以使人獲得一種自信的感情,使人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有價值、有力量、有能力、有位置、有用處和必不可少,而這些需要一旦受到挫折,就會產(chǎn)生自卑、弱小以及無能的感覺?!保?7]52
在海島上,曾經(jīng)“遠近聞名,在學問藝術上更是一時無雙”的米蘭公爵需要得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有價值、有力量、有能力、有位置的確證,也就是他人對他的知識、智慧、魔法和威信的肯定。在這個只有他自己、女兒米蘭達、土著卡列班和愛麗兒的荒島上,普洛斯帕羅通過教育女兒獲得跟女兒的親密關系和女兒對他的尊敬,也通過以自由為條件驅使愛麗兒為他服務而獲得生命的價值和地位;對于膽敢違抗他的意志試圖強暴他女兒的丑陋的卡列班,他則進行嚴厲的漫罵、懲罰和奴役,以獲得他絕對的權威和力量。但這個用慈愛、權威和魔法獲得個人尊嚴的小島之王,卻在生命價值和意義獲得確證的過程中時時流露出深深的自卑、弱小和無力感?;膷u生存的成功并不能彌補普洛斯帕羅在米蘭當公爵時的失敗,要真正拾起做人的自尊,他必須進行復仇,而且只有復仇成功,才能讓他真正感受到做人的尊嚴和價值。正如他自己所言:“要是他們已經(jīng)悔過,我的唯一的目的也就達到了,不再對他們更有一點怨恨?!保?8]364
馬斯洛確信:“人有審美需要,審美需要與意動、認知需要是重疊而不能截然分離。”[27]69
根據(jù)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當普洛斯帕羅命令愛麗兒召集眾精靈為米蘭達和弗迪南德舉行狂歡表演時,他的自尊、審美等心理需求已經(jīng)得到最大的滿足。但普洛斯帕羅對弗迪南德和米蘭達這兩個正處在幸福中的人兒說出了下面一段頗有深意的話:“我們的這些演員們……都已化成淡煙而消散了……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將同樣消散,就像這一場幻景……我們都是夢中的人物,我們的一生是在酣睡之中?!保?8]358從這里我們或許可以像普洛斯帕羅一樣體會到,世界的美似乎永遠擺脫不了丑與惡的糾纏與困擾,精神的自由離不開肉體的存在與健康。這是普洛斯帕羅的無奈,也是人類在追求美與精神生活時的無奈。
曾經(jīng)的米蘭公爵普洛斯帕羅只有回到米蘭這個更大、更兇險的舞臺上才能真正完成生命的自我實現(xiàn)(Self-actualization),才能產(chǎn)生出一種所謂的“高峰體驗”情感,才能使生命處于最激蕩人心的時刻。這是人存在的最高、最完美和最和諧的狀態(tài)。他決心脫下法衣,拋棄魔法書回到米蘭。至此,普洛斯帕羅完成了他在海島生活中對生命價值和意義的探索過程:人,只有在人類的舞臺上才能真正完成生命的自我實現(xiàn),人的價值也應該是在社會生活里得以確認和體現(xiàn)。他進入了實現(xiàn)內心需要和對世界認識達到最高的境界。
至此,我們可以清晰地觀察到普洛斯帕羅在不同的生活處境中由于不同的心理需求而產(chǎn)生不同的行為表現(xiàn),而且其心理需求呈現(xiàn)出按層次逐級遞升的規(guī)律。當他是米蘭公爵時,因為生活條件的優(yōu)越,求知的欲望使得他遺棄了俗務,在幽居生活中修身養(yǎng)性,導致與世隔絕,最終被趕出米蘭。當他與三歲的女兒流落到海島后,因為生活條件的惡劣、生存的艱難和孤獨,因而他更加渴望人與人之間的親近與溫暖,與女兒相依為命,教化卡列班,拯救愛麗兒,這是受安全需要、愛與歸屬需要所驅使。當他在海島生存下來后,他作為人的自尊感復蘇,他進一步研習魔法,并用魔法驅使愛麗兒和卡列班為他的復仇和生活服務。在掀起暴風雨懲罰罪人的時候,他的自尊得到充分滿足。在精靈愛麗兒為一對年輕純潔的年輕人米蘭達和弗迪南德進行的魔法表演中,他對世界的審美需要達到最高峰。在他這些心理需求逐級得到滿足后,他的自我實現(xiàn)的心理需要就出現(xiàn)了。他意識到魔法的強大并不能改變人性的邪惡,人所依賴的魔法和魔法書離開了海島并無實際作用,人只有在人類的現(xiàn)實舞臺上表演,才能實現(xiàn)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因此,他決心原諒罪人,拋棄魔法書和魔杖,離開海島,回到米蘭公國,在這個曾經(jīng)讓他失敗的、現(xiàn)實世界的舞臺上實現(xiàn)生命的真正價值。
在這部據(jù)說是莎士比亞唯一遵循了戲劇三一律創(chuàng)作原則的戲劇里,我們可以看到普洛斯帕羅的認知發(fā)展呈階段性、螺旋式上升的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
首先,在研習魔法之初,正是他做米蘭公爵時,他“遺棄了俗務,在幽居生活中……把那事看得格外重要”。普洛斯帕羅研習魔法重于政務,所以他與世隔絕了。與世隔絕,這既是他起初研習魔法的認知起點狀態(tài),也是他對魔法認知的后果。
其次,在普洛斯帕羅流落到島上后,他的法術更加強大。他用魔法把被幽禁在松樹裂縫中十二年的精靈愛麗兒解救出來,用魔法驅使神明塞提帕斯,用魔法使女兒米蘭達一次次沉睡過去,用魔法驅使愛麗兒為他服務,在他弟弟和那不勒斯國王一行人經(jīng)過海島時掀起暴風雨懲罰惡人。在這一過程中,普洛斯帕羅在海島上用他的魔法呼風喚雨,他對魔法威力深信不疑達到最高點。
另外,為了顯示自己的法術,普洛斯帕羅令愛麗兒召來它的小精靈們?yōu)槊滋m達和弗迪南德進行狂歡表演。普洛斯帕羅對弗迪南德和米蘭達這兩個正處在幸福中的人兒說出了下面一段頗有深意的話:“我們的這些演員們……都已化成淡煙而消散了……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將同樣消散,就像這一場幻景。”[28]358普洛斯帕羅最終認識到:精靈們創(chuàng)造的眾神祝福表演是虛幻的,魔法構成的只是一個夢中的世界。他進一步認識到:“雖然你們不過是些弱小的孩兒,但我憑借你們的幫助,才能遮暗了中天的太陽,喚起了作亂的狂風,在青天碧海之間激起了浩蕩的戰(zhàn)爭?!保?8]364可以看出,這些非人類、空氣般的“精靈們”是普洛斯帕羅魔法得以實現(xiàn)的必要條件。
在此之前,船上的人在完全被魔法控制后,愛麗兒覺得于心不忍,普洛斯帕羅反思自己認為:“我是他們的同類……難道我的心反比你更硬嗎?雖然他們這樣迫害我……我寧愿壓服我的憤恨而聽從我更高尚的理性,道德的行動較之復仇要可貴得多?!保?8]364作為曾經(jīng)的受害人,運用魔法懲罰惡人,其實也是以暴制暴、以惡懲惡。事實上,懲罰并不能讓惡人改邪歸正,正如他最后譴責弟弟安東尼奧所言:“你,我的骨肉至親的兄弟,為著野心,忘卻了憐憫和天性;在這里又要和塞巴斯蒂安謀殺你們的君王,為著這緣故,你的良心所受的懲罰是十分厲害的。”[28]365從這段邏輯有些混亂的句子中我們可以看出,魔法掀起暴風雨對安東尼奧良心的懲罰微乎其微,否則為何他還會繼續(xù)攛掇塞巴斯蒂安謀殺君王?
普洛斯帕羅的魔法只能在海島這樣一個遠離人類現(xiàn)實的自然界(荒島)中起作用,只能對精靈愛麗兒、對土著卡列班、對純潔簡單的米蘭達和弗迪南德、善良老臣貢扎羅等人起作用,而魔法對其他人(社會)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通過土著卡列班之口,我們可以看到?jīng)]有魔法書和法衣的普洛斯帕羅是多么脆弱:“記好要先把他的書拿到手;因為他一失去他的書,就是一個跟我差不多的大傻瓜,也沒有一個精靈會聽他指揮?!保?8]348戲劇最后,普洛斯帕羅對魔法的態(tài)度反映了他對魔法的最終認識:“但現(xiàn)在我要捐棄這種狂暴的魔術,僅僅再要求一些微妙的天樂,化導他們的心性,使我能得到所希望的結果;以后我將折斷我的魔杖,把它埋在幽深的地底,把我的書投向深不可測的海心?!保?8]364普洛斯帕羅劇終的致詞給出了答案:拋棄魔法,回到人類社會,才是社會“人”的正確選擇。
至此,我們可以看到普洛斯帕羅對魔法認知的全過程:從最初的“迷戀魔法、拋棄俗務——遠離人世、研習魔法——實施魔法、確證魔法威力——重新審視魔法、放棄魔法——回到人類社會”的心路歷程。
蔣承勇先生認為:“莎士比亞的悲劇為我們描繪的是一幕幕惡欲踐踏仁慈和寬厚的逼真圖畫”[30]。在《暴風雨》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野心”“殘暴”對寬厚、善良與信任的踐踏。人到底是什么?是哈姆雷特或米蘭達所說的“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或“人類是多么美麗”嗎?
《暴風雨》中普洛斯帕羅的心路歷程反映了他對人性的認識發(fā)展過程。
首先,在米蘭擔任公爵期間,普洛斯帕羅因為沉迷魔法研究,又給予弟弟安東尼奧“無限大的信托”,得到的酬報卻是被他弟弟與那不勒斯國王協(xié)謀驅趕出米蘭,被趕到海上一只破船上。在這里,曾經(jīng)在列邦中稱雄、在學問藝術上一時無雙的米蘭公爵見證了世上最愛的弟弟的背信棄義,也見證了人性的奸惡。
其次,當在海上漂流時,因為有三歲的愛女米蘭達陪伴,他感受到愛心和溫暖:“上天賦予你一種堅忍,當我把熱淚灑向大海,因心頭的怨苦而呻吟的時候,你卻向我微笑;為了這我才生出忍耐的力量,準備抵御一切接踵而來的禍患?!睂φ盏艿艿募樾岸纠?、背信棄義,女兒的純潔天真無邪給了普洛斯帕羅生的勇氣與希望。那不勒斯老臣貢扎羅出于善心給與他的“好衣裳”、布帛、各種需要的東西和他看得比一個公國更寶貴的書(魔法書),不僅讓普洛斯帕羅海上生存獲得必要的物質條件,更是他念念不忘的人性美好之光,為他同情人類烙下了不可磨滅的人性底色,使他幾欲被復仇怒火沖垮理性堤岸時還能保持一份清醒與善良。
在海島上,對于空氣般存在的精靈愛麗兒,他既拯救它,又要挾它、哄騙它,驅使它為他的復仇而奔走;對于土著卡列班,他一方面教化他,一方面又奴役他、虐待他、唾罵他。在他們彼此的依存中,普洛斯帕羅既見證了這些海島生命存在的神奇與卑微,又從他們身上反觀了自己的強大與脆弱、文明與野蠻。被復仇的怒火、生存的窘迫所困擾的普洛斯帕羅在人格上是分裂的,這種分裂人格反映了人性的復雜。
最后,在掀起暴風雨懲罰那不勒斯國王一行人后,普洛斯帕羅反思自己:“我是他們的同類……難道我的心反比你更硬嗎?雖然他們這樣迫害我……我寧愿壓服我的憤恨而聽從我更高尚的理性,道德的行動較之復仇要可貴得多?!弊鳛樵?jīng)的受害人,他意識到運用魔法懲罰惡人,其實也是以暴制暴、以惡懲惡。普洛斯帕羅最終認識到,懲罰并不能讓惡人改邪歸正。普洛斯帕羅的魔法只能在海島這樣一個遠離人類現(xiàn)實的自然界(荒島)中起作用,只能對精靈愛麗兒、對土著卡列班、對純潔簡單的米蘭達和弗迪南德和善良老臣貢扎羅等人起作用,而對于其他邪惡的人類,魔法能起的作用也許微乎其微。
綜上可以看到,人性既不像純潔的米蘭達所認為的那樣尊貴、美麗、出色,也不似普洛斯帕羅僅僅從其弟弟安東尼奧等人身上看到的那樣邪惡。正如普洛斯帕羅在劇終致詞所言,人性之中有善良有邪惡,有智慧有愚蠢,但只有智慧而賢德的公爵治理公國,才是人民幸福生活的重要保證;忍耐和祈禱是人類對抗無常的命運唯一可以刺透慈悲神明的利劍;唯有寬恕,才能解除肉體和精神的枷鎖,讓身體和靈魂重獲自由。這是普洛斯帕羅透過這次暴風雨對人性、對魔法、對自我價值和意義認識上的升華。
《暴風雨》展現(xiàn)了普洛斯帕羅從最初的遠離人類俗務、專心研習魔法到最后的拋棄魔法、回到人類社會過程,其間完成了對人性中的信任與背叛、復仇與懲罰、愛與寬恕、自由與禁錮、智識與本能等對立體的體察;而晚年的莎士比亞借助《暴風雨》,對宇宙、社會和人的生命價值與意義進行了深刻的探究,重新審視了人文主義者們曾經(jīng)認為的“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的人的本質。透過《暴風雨》,可以看到人的行為與社會環(huán)境、人的生理心理需求和人的認識之間相互影響、相互制約的關系。人的行為表現(xiàn)反映人在不同社會環(huán)境中不同的心理需求和認識發(fā)展狀況,人的行為促進人的認識發(fā)展,而人的認識又制約人的生活方式和內容的選擇與改變??傊?,人的認知發(fā)展隨著行為和心理需要的變化呈階段性、螺旋式上升發(fā)展的態(tài)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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