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萍
?
莊子自由觀與佛教自由觀的比較研究
李金萍*
(首都師范大學 政法學院,北京 100089)
莊子將“道”回落到現(xiàn)實與人生層面時,提出了對“精神自由”的向往與追求。由于莊子的自由觀是以對現(xiàn)實社會的不滿與無奈為基礎,以此拋棄世俗去追求“精神故鄉(xiāng)”,這種類似“出世”的情懷與佛教的自由觀有可比較之處。以《莊子》內篇為依據(jù),通過對莊子自由思想和佛教自由思想的起源、實質、實現(xiàn)前提和方式的比較,來闡釋二者的異同,并對莊子之自由的局限做適當?shù)脑u析。
莊子; 佛教; 自由
莊子作為道家的代表人和集大成者,對“道”有著獨特的理解。一方面莊子繼承了老子關于“道”是萬物本源、無為無形、以“自然”為法的思想,另一方面莊子之道對老子之道也進行了新的闡釋。老子將“道”的法則運用于治國,造就了獨特的無為政治的思想體系。而莊子則將“道”之中包涵的自然無為著重運用于塑造理想人格與提升人生境界。如果說老子為了追求小國寡民的社會理想的“無為”是“為無為”,那么莊子拋棄人間事而追求逍遙的“無為”則是絕對的無為。莊子在將“道”落回到人生與社會現(xiàn)實層面上時,感受到了現(xiàn)實世界的困苦與精神世界的歡愉,于是在追求“神游”的過程中,形成了其獨特的自由思想。而這種“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莊子·逍遙游》)的“精神自由”也一直為后人所推崇抑或質疑。
不論是莊子還是佛學,“自由”都涉及處理人和外部世界的關系,而二者的自由理論也都建立在困與苦的現(xiàn)實之上。二者不同的表現(xiàn)在莊子是直接以現(xiàn)實困境為基礎,認為人在真實世界得不到完全的自由,于是企圖以“精神自由”超越現(xiàn)實困境。佛教是認為世俗雖苦,但人感受到的苦是外部事物對被蒙蔽的人性起作用而產生的,從而導致人的不自由。
(一)莊子:物質與精神,天道與人道的對立
老子和莊子都追求與“道”合一的境界。但莊子的道與老子保全生命為目的不同,莊子將老子普遍的、客觀的“道”與個體存在結合,將一般性的“道”內化于個體的精神世界,更高地追求個體精神的自由和超拔[1]。在人民苦不堪言的混戰(zhàn)年代,莊子試圖拋開個人價值在社會現(xiàn)實中的界定,不用仁義、道德、功用作為評價個人的尺度,而是將人本身從殘酷暴虐、混亂不堪的社會現(xiàn)實中抽離出來,將人的評價體系、目標與追求上升到精神世界。從現(xiàn)象來看,人的不自由是由于戰(zhàn)爭紛擾的現(xiàn)實世界給人帶來了無限的困苦與限制?!按笾e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斗: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才?慮嘆變蟄,姚佚啟態(tài)。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莊子·齊物論》)可見,莊子認為整天為謀求名利,處理周圍事物,精神損耗、身心俱疲,若能拋棄周身所擔、神游于無窮,既能避免成為一無所知、一無所獲的凡夫俗子,又能獲得真正的通達與歡愉。從本質來看,現(xiàn)實的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對立,其實是“人道”與“天道”的對立。人的焦躁困苦、惦念混雜,以至于陷落于不自由的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歸根結底是“人道”違背了“天道”,不順應自然,而多加人為干預。不論是人們對自身物質生活的盲目追求,還是孔孟強調道德的內心自覺和人格的自我實現(xiàn),以“禮”規(guī)定著人們的視聽言動,都是“人道”而非“天道”,這使人們陷入困苦之中,永遠不能到達“自由”之境?!叭说馈币?guī)定的社會秩序、人生取向和功名價值,時刻約束和抑制著人們的自由。因此,莊子認為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要將人性本身重新皈依于自然,順應天道精神。將異化的個性在自然中重新尋回,從而超越困境,達到無窮的“精神自由”。
(二)佛教:不自由源自“無明”
佛教也將“苦”看做人世間的本質屬性,但重點不在于現(xiàn)實世界的紛雜混亂、變化無常,而在于各種事務和情境作用于人的心理,人因無法駕馭而在心中體味到的苦與惱?!缎慕洝费裕骸盁o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边@里的無明即是煩惱,為十二因緣之首,一切苦之根源[2]92。對于佛教來說,現(xiàn)實的生命同樣是不自由的,是被束縛的。而不自由的起源在于人間事作用于生命結構的深處潛藏著的無明,人們的愚癡無法處理自身遭受的境遇,無法看透自性、無法覺悟。面對世俗世界,做不到通達真理、看透事物本質而一直維持愚昧的精神狀態(tài)??梢姛o明又以其強大的力量控制著一切生命的一切活動,每時每刻的生存實踐中都有無明的作用。無明不是由外在世界決定的,改變外在世界并不能消除無明。無明雖然沒有實體,但有非常強大的力量,因為無明,生命會迷失真性,會陷入虛無,會被莫名的黑暗的力量所左右。所以佛教認為正是因為無明,人生才有各種苦難,如生、老、病、死、憂、悲、哀傷。而《心經》認為無明無盡,以死為末,無明為消,生生世世總有無明使人困苦,陷入輪回。因此,導致人不自由的始作俑者,就是人的“無明”。
莊子之自由與佛教之自由除了在不自由的起源上不盡相同,對于自由內容與實質的規(guī)定亦有所差別。莊子的自由主要是指精神與心靈從世俗中抽離,通過修行達到無所羈絆,神游于無窮的狀態(tài)。而佛教的自由指的是見其自性,涅槃之自由。
(一)莊子:“逍遙”與“游”
《莊子》以《逍遙游》為開篇,以“不知其幾千里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鯤鵬為開端,以宏偉、遼闊的宏論驚于世人。將“精神自由”化作鯤鵬飛向天外之天、山外之山。莊子認為物質世界的行為自由都只能是相對的、有條件的,只有精神世界里的心靈自由才可能是絕對的、無條件的[3]。結合莊子的處境及思想歷程來看,“逍遙游”應指的是個體擺脫人世之累后精神的無牽無掛、怡然自得、來往無羈的自由狀態(tài)。這表明,首先,莊子追求的“逍遙”與“游”并非“游”身,而是“游”心,也只有心靈才能無拘無束、無邊無岸的逍遙,從而達到高度的絕對的自由。即心靈的“游”與逍遙、生命的自由才是“游”的精神實質。其次,自由是有層次的,應該是無條件、絕對的自由?!胺蛑б还伲斜纫秽l(xiāng),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莊子·逍遙游》),這種為外人稱頌,官做得好、符合百姓和君主心意的人,在莊子那里只是小蟲、小鳥的級別。對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宋榮子的境界,足以嘲笑前者小官小吏的狹隘,但“猶有未樹也”,而對于可以御風而行的列子,莊子認為他仍“猶有所待者也”。因為列子雖然已近于神仙,但還需借助風力,進一步提高自身境界,還未至“逍遙游”。莊子所希望的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辨,以游無窮,即沒有時空限制的絕對的自由,不為外物所驅使和奴役,真正的主宰自身?!叭绻麑m世有所待,則必為外物所累,自然達不到逍遙游的境界?!盵4]總之,莊子所指的逍遙是“無待”“無己”“無功”“無名”,而“無為”的逍遙。如“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邁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能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已,而況利害之端乎”(《莊子·齊物論》),這種絲毫不為外物所累所傷的逍遙。莊子的自由是精神的自我超越,“逍遙”與“游”是莊子追求的人生最高境界。
(二)佛教:明心見性即自由
佛教的自由,簡而言之,即為見到自身的佛性。既指佛陀之本性,也指眾生與自我成佛的可能性。佛教認為一切眾生都有佛性,只是自己不自知。而阻礙我們自由的,也是因佛性被遮蔽而形成的諸煩惱。佛教認為最終形成無上的正等正覺,獲得廣闊無邊的自由,最關鍵的就是向內認識自己心的本性。本性對于自我而言是生來即擁有的純凈。佛教認為,一切有情眾生的心“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本就清凈從未染污,如果眾生能透徹地看清、明晰自身、自心的本質,心無外物,摒棄塵囂對心的污染,當下就可以從輪回的痛苦中解脫而成證佛果。然而,有情眾生的本性因受到無明幻相所蒙蔽,被輪回業(yè)報所控制,不能了知心的本性,所以永遠在痛苦中而不能得以解脫。但并不是說自由無門,因為心的本性始終清凈,無明是偶然和暫時的。只要眾生看到自己的佛性,證悟解脫,則回歸到心的本然明凈進入自由??傊?,莊子所提倡的自由與佛教所提倡的自由都是一種摒除我與人、物、現(xiàn)實時空的聯(lián)系,打破現(xiàn)實枷鎖、遠離一切染污、回歸于精神世界。然而莊子是以自然為法,追求心靈的“逍遙”與“游”于無窮,佛教是以見性為本,追求“自性”的完全呈現(xiàn)和作用。
不論是莊子的神游之境還是佛教的終極自由都有其實現(xiàn)方式,而莊子由于對現(xiàn)實的理解,其思想處于“出世”又“入世”的模糊地帶,導致其“逍遙游”只能是遙遠的目標和宏偉的幻想。
(一)實現(xiàn)途徑的異曲同工:“忘”與超越
莊子認為既然不自由來源于“人道”對“天道”的違背,那么進入自由之境就必須放棄有為的人道,順應無為的天道,即返璞歸真?!暗褡翉蜆悖瑝K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保ā肚f子·應帝王》)只有對各種事情都沒有偏愛,丟棄雕飾,不染塵世,才能把握“天道”以實現(xiàn)人生自由[5]。而途徑主要有兩種,一是“心齋”,二是“坐忘”。亂世中的莊子深知人生苦的始作俑者就是追逐名利,欲望膨脹,最終傷及自我,世亂紛擾。因此,要在這亂世中安定下來,為精神的“神游”做鋪墊,必須提高自身的認識,達到心靈的寂靜?!叭粢恢荆瑹o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之以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保ā肚f子·人間世》)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摒棄包括權利、知識、名利、人倫關系、生死喜惡等一切雜念,用心與外界融合,用氣接納萬物。倘若不排除擾亂心靈的外物和活動,是無法觀于自身,無法獲得內心的寧靜,也就無望逍遙了。對于 “坐忘”,莊子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保ā肚f子·大宗師》)似乎與佛教中的“打坐”類似,是通過“坐”,脫離形軀、拋開認知與感受,從而與“道”融會貫通。佛教也講究精神于形體中抽離,將形體的感官“眼耳鼻舌身意”感受到的“色聲香味觸法”通通遺忘、摒棄。而莊子“忘”的關鍵,也在于“忘我”,從而心無掛礙,與道相通,以心靈超越時空,游于無窮,以獲得真正的自由。
佛教也講究一個“忘”字。我們把所看見、聽見、感覺到或想到的世上所有的一切都當成是實有的東西來執(zhí)取,從而導致了貪、嗔、癡等一切煩惱的滋生。佛教所關心的,是如何去除無明,顯露本性,得以解脫?!督饎偨洝费裕骸安粦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即是說不應該執(zhí)著于世間的“色”,應當生起無所執(zhí)著的清凈心[2]50。“明心見性”既是自由的途徑也是佛教的終極目標。要達到這個目標,大乘和小乘佛教均提倡“戒”“定”“慧”的修行方法。簡而言之,世間紛繁以致心散亂,所以要戒、漸而達到定,而后就可以看清苦、空的佛理,達到智慧。當慧修得足夠成熟時,就能徹底地破除無明、斷除煩惱,進入自由之境。所以,在實現(xiàn)途徑上,莊子與佛學的趨同點在于都是用修行達到清凈本心,從而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生活的超越。
(二)無法實現(xiàn)的莊子的自由
莊子的“逍遙”是一種欲跳出現(xiàn)實世界,不受任何事物、責任、權利、煩惱的自由。尊卑上下、親疏遠近遠不在考慮之中,有的只是無所羈絆,怡然自得。但人的軀體、情感、欲望是很難完全消失而達到莊子所提到的“神游”境界的。
莊子自由無法實現(xiàn)的根本原因,在于莊子對現(xiàn)實世界的看法。佛法認為,一切現(xiàn)象都是因緣而生?!熬壠稹本褪侵敢磺惺挛锒际且罁?jù)一定的條件才能產生的[6]。所有事物都是依賴它物而生、而滅,全憑因緣。由于因緣不定,那么萬物無常,不會獨立存在,因此,佛教理解的大千世界、萬事萬物的根本,是“空”。作為客觀物體來說,“有”是現(xiàn)象,“空”是本質。而人之苦,就在于把“空”當成“有”,極端在意、苦苦追尋,執(zhí)著于有、執(zhí)著于我,然后產生貪、嗔、癡等等煩惱,因而受苦。正因為佛教把萬物歸為“空”性,那么達到自由即需脫離這個“空”的世間,斷絕雜念,橫空出世。而莊子是以“道”為本理解萬物的。道為萬物本源,萬物具有獨立的性質。面對“實有”的客觀世界,以順其自然,符合“天道”為本,想超脫談何容易。順應外界事物的變化,即有所牽絆。過于超脫,災禍難免,過于順應現(xiàn)實,則與返璞歸真相背。此外,摒棄形體,思維與認知,更談不上對逍遙的認識與追求,因此,莊子的“自由只在不受拘系,無所追求一面表現(xiàn),而不能在建構方面表現(xiàn)。認知活動既視為‘累’,德性實踐復視為‘障’,則更無可作‘實現(xiàn)’之境域”[7]。莊子提倡的自由不是天國或彼岸世界,精神的自由和超凡的人格恰恰還需要在世俗中得以實現(xiàn)。物質與精神、現(xiàn)實與心靈的矛盾使得擺脫世俗、逍遙神游只能是一種幻想。
總之,一方面,莊子的自由與佛教的自由都蘊含一種順遂自然、安之若命的生存態(tài)度,并以返璞歸真,摒棄世俗污染,追求本心與精神自由為相通之處。但這兩種自由仍有本質差別。此外,莊子賦予萬物獨立性,而非佛家的“空”性,從而欲求在“實”中求“虛”,擺脫一切社會關系,絕非易事?!叭胧馈睙o意,“出世”無望,不知如何“逍遙”。至人、神人、圣人最終也只能化作一場可敬、可嘆的想象。
[1]付粉鴿.自然與自由——老莊生命哲學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291.
[2]金剛經·心經·壇經[M]. 陳秋平,尚榮,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
[3]王富仁.論莊子的自由觀——莊子《逍遙游》的哲學闡釋[J].河北學刊,2009,29(6).
[4]周勤.論莊子的自由觀與人生哲學——“逍遙游”三境界辨析[J].中國社會科學,1985,(1).
[5]安繼民,高秀昌.莊子[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109.
[6]李勇.三論宗佛學思想研究[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28.
[7]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一卷)[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214.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Freedom of Chuang-Tzu and Buddhism
LI Jin-ping
(College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uang-Tzu proposed the pursuit of "spiritual freedom" when he talked about "Tao" in the real life. Chuang-Tzu's concept of freedom is based on the unsatisfied and helplessness of social reality and to abandon the secular to pursue "spiritual homeland". The detached thought is similar to the freedom theory of Buddhism. Taking the inner chapters of the Chuang-Tzu as the basis, this paper study on the Chuang-Tzu idea of freedom and the Buddhist liberal thought’s origin, essence, approach to explain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And some comments on the limitations of Chuang-Tzu freedom thoughts have been proposed.
Chuang-Tzu; Buddhism; Freedom
B0
A
1004-4310(2015)04-0035-04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5.04.008
2015-05-12
李金萍(1989-),女,滿族,北京人,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