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瑩,劉金亮
(阜陽師范學院a.信息工程學院;b.商學院 安徽 阜陽 236041)
中國古典悲劇大都以大團圓結局收場,這樣的結構模式在古代悲劇中較為常見。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悲劇結局,而不是像西方的悲劇把美好的東西徹底的毀滅呢?這與中國社會的文化生態(tài)密切相關。受傳統(tǒng)的經濟模式和特定的社會結構以及儒家提倡禮教、中和思想和尚圓思想等因素的影響,國人的樂觀精神和因果報應的民間信仰使人們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些都是大團圓結局的成因。這樣的大團圓結局雖然造成了單一化的結構模式和崇真揚善的虛擬性,但同時也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藝術延續(xù),這在一定程度上加強了悲劇的審美效果,并得到國人的欣賞。
對于中國古典悲劇的大團圓結局,盡管學術界尚未達成完全的共識,但就大多數有成就、有影響、有代表性的古典悲劇而言,大團圓結局是不爭的藝術真實。正如學者們所指出的,“大團圓是我國特有的一種文學審美現(xiàn)象,它主要出現(xiàn)在宋以后的戲曲小說之中”[1]。
社會悲劇《竇娥冤》中的竇娥自幼喪母,父親為了趕考把她送給蔡婆婆當童養(yǎng)媳,在丈夫不幸去世后與婆婆相依為命。流氓無賴張驢兒企圖霸占她,竇娥不從。張驢兒想殺死蔡婆婆要挾竇娥,哪知卻誤殺了自己的父親。張驢兒見竇娥不從就誣告竇娥殺人。在嚴刑逼迫下屈打成招,被判斬刑。竇娥寧愿選擇死也不順從流氓無賴與貪官,最終被殺害。這樣整個故事情節(jié)也算是完整了。但這種結果是人們不愿意看見的。作家不想讓好人遭受這樣的不幸。在竇娥死后讓她的三樁心愿一一實現(xiàn)。讓人們相信上天對這樣的處罰也是不滿意的,它會降臨災難給人間。清官竇天章的出現(xiàn)更是奇跡,他為女兒的冤案平反,讓女兒的清白能夠重見天日,讓壞人一一得到懲罰。這才是人們想看到的結局。悲劇的結尾出現(xiàn)了“大團圓的結局”。
被王國維譽為“列于世界大悲劇之中亦無愧色”的《趙氏孤兒》,描寫的是晉靈公的武將屠岸賈嫉妒忠臣趙盾,為了鏟除異己勢力設計殺死了趙盾一家三百多人。程嬰冒著生命危險救出剛生下來的趙氏孤兒。在保護孤兒的過程中大將韓厥為了放走程嬰和嬰兒,犧牲了生命。公孫杵臼和程嬰雖然是巧設妙計,但這還是要犧牲公孫杵臼的生命。整個劇中更帶悲劇色彩的是程嬰,眼看著親生的兒子死在自己的面前,還是自己把兒子送上這條死路的。但是故事并未就此結束,作者在最后讓趙氏孤兒通過程嬰的指點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為趙氏家族報仇雪恨,完成了該劇的“大團圓結局”,這才是中國古典悲劇的真正結局。
歷史悲劇《漢宮秋》的故事結局更具有典型意義。它描寫了漢元帝為了排解深宮的寂寞在民間選取美女。貌美正直的王昭君因為沒有賄賂畫師毛延壽而被打入了冷宮,在一次偶然的機會得到皇帝的寵愛。毛延壽劣跡敗露后逃往匈奴獻上昭君畫像。匈奴首領呼韓邪單于按圖索要王昭君,王昭君不忍離開故土在兩國邊界投河自殺。女人的命運在男權社會是掌握在別人的手中的,能不能得到漢元帝的寵愛掌握在畫師的手中。王昭君的命運就是這樣具有悲劇的色彩。但是劇中的故事是不會這樣結束的。昭君死后,匈奴單于良心發(fā)現(xiàn),把挑事的毛延壽送回漢朝,讓漢元帝處置。漢元帝無法忍受與昭君的離別之苦,在夢中與昭君相見。驚醒時聽見孤雁哀鳴悲痛不已,將毛延壽斬首祭奠昭君。讓痛苦的人們看到了還是有希望的,至少壞人得到了懲罰,好人也得到了應有的補償。民族關系和個人的命運都有一個光明的“大團圓結局”。毛延壽被處死更體現(xiàn)了“惡有惡報”,善惡各得其所,這也是“大團圓結局”的常見形式。
家庭悲劇《琵琶記》中的蔡伯喈新婚之后即入朝應試為官,其妻趙五娘在家中侍奉公婆無微不至,家中遭遇干旱,父母在災難中死去,趙五娘只有去京城尋找丈夫。但是丈夫得到了功名后被迫娶了牛丞相的女兒。作者和觀眾覺得這樣是不公平的,善良的趙五娘在家無怨無悔的奉獻自己的青春,還要遭到被拋棄的命運,這結局太悲慘了,大家是不能接受的。所以在故事的結尾讓趙五娘與蔡伯喈夫妻團聚,牛氏作妾,一夫二婦,全家得到旌表。在悲劇的結局出現(xiàn)光明的尾巴。
其余的悲劇結局大抵亦如此,如《精忠旗》描寫的是岳飛遭受了奸臣秦檜迫害而死,但結局是秦檜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嬌紅記》中的申純和嬌娘的愛情費盡了周折在人間得不到封建家長的同意,只有在死后化為鴛鴦;《清忠譜》中閹黨魏忠賢等人對東林黨人的迫害,殺害了五位英勇的市民代表,最終魏忠賢倒臺,五位英雄得到表彰;《長生殿》寫的李隆基和楊玉環(huán)的故事占了情場,馳了朝綱,兩人的愛情在現(xiàn)實中演出了悲劇,在月宮中終于得到重圓;《雷峰塔》中許仙和白娘子的愛情受到法海的阻撓,白娘子被法海關在雷峰塔下,最終雷峰塔倒塌,白娘子得救,十六年后位列仙班。如此等等,中國的悲劇都在最后加上了光明的尾巴,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我國有數千年的文明史,其文化生態(tài)是一種紛紜復雜的“活的文化系統(tǒng)”,其中的內涵十分豐富,這里只擇取與悲劇結局密切相關的若干重要方面加以論述。
首先,傳統(tǒng)的經濟模式和特定的社會結構是中國悲劇大團圓結局形成的根本原因?!爸袊怨攀且赞r業(yè)立國,人們世代靠耕種生活,這種經濟模式是封閉而穩(wěn)定的?!盵2]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生活的人們,希望得到的是安定的生活,和諧穩(wěn)定,沒有矛盾與紛爭。即使面對災難他們也認為是上天的安排。如果遭遇到不公平的待遇,他們也相信上天會看到的,會還給他們公道的。所以當他們面對悲劇時,會把希望寄于官府或者是上天的安排,等待出現(xiàn)大團圓的結局。中國古代的社會組織結構是中央集權,層層專制。統(tǒng)治者專權就是不能讓任何人否定自己的統(tǒng)治,即使在文學作品中他們也不希望出現(xiàn)反抗自己統(tǒng)治的故事。如果是文人寫了反抗統(tǒng)治者的作品就會招致殺身之禍?!爱斪骷铱吹缴鐣胁还降默F(xiàn)象反映在自己的作品中,他們也會在作品的最后加上統(tǒng)治者為其平反昭雪,為他們伸張正義,或者清官在世為他們翻案?!盵3]讓人們相信統(tǒng)治者會還給他們正確的結果,要的只是人們等待,不要反抗。所以不會有悲劇的出現(xiàn),在悲劇中也會出現(xiàn)大團圓的結局。
其次是儒家思想的影響。儒家思想是中國的正統(tǒng)思想,自古至今都被人們視為經典。儒家思想不僅影響人們的思維方式,還指導著人們日常行為。儒家思想也是中國歷來統(tǒng)治者統(tǒng)一人們思想的武器。儒家的信徒努力地實踐著禮樂教化,不允許有任何人褻瀆它的真理性。當他們的人生中遇到什么悲劇的時候,他們不會去思考悲劇的原因,他們用自己的寬容和忍耐來解決問題。而且相信正義的力量會戰(zhàn)勝邪惡,一切都會大團圓的??鬃铀枷氲暮诵暮突A就是“仁”,他采取了以“仁”釋“禮”的方法,禮是根植于人的內心的,上下尊卑的秩序是人們必須遵守的。以仁為本的思想維持著親情和社會的穩(wěn)定,社會不會出現(xiàn)不公平的待遇的。良好的社會秩序的維持下其代價是個人的意志和反抗意識的壓制和消失。面對悲劇的時候他們采取了兩種態(tài)度,一種是走向自我的滅亡,另一種是儒家的方式——等待和忍受,相信政治的清明。中國人是不會自覺地爭取自己的權利的,而是順從和等待,相信會出現(xiàn)一個圓滿的結果。
中國的儒家思想強調中和之美?!抖Y記·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意思是說喜怒哀樂的情感發(fā)自內心要合乎節(jié)度,不能太偏激。“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就是中和思想的體現(xiàn)。中和的思想往往要求悲劇的結局都是大團圓的結果,或者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的情節(jié),這樣的結局使觀眾比較容易接受,不會使悲傷超過限度。即使作品充滿了悲傷,最后也讓人們的心靈得到了補償,達到了“哀而不傷”的效果[4]。
其三,大團圓的結局也是中國尚圓思想的體現(xiàn)?!皥A”在中國的文化中占據著重要的位置,它代表著循環(huán)往復的流動感。自古至今就認為天地萬物,循環(huán)往復,周而復始。中國的傳統(tǒng)農業(yè)依賴著一年四季的輪回,人們根據月亮的盈虧制定了農歷。在年復一年中人們形成了圓形的思維方式。圓形的概念在思想和行為方面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在文化中也是會出現(xiàn)圓形結構的作品,本來生活是美好幸福的,雖有曲折,在結束的時候也會回到開始。中國古典戲曲中也在自覺或不自覺地實踐這種理論。大團圓就是這種圓形思維中的一個部分,是悲劇主體情節(jié)的延續(xù)和發(fā)展,少了這一環(huán)節(jié)就不能構成圓形整體了,那樣的悲劇結局就不符合中國人的審美要求了。故事開始時是美滿的,中間出現(xiàn)了悲劇的插曲,圓形的思維會使作家在悲劇的結局中回到開始的美滿,于是悲劇故事往往會有一個大團圓結局。
其四是作家因素。中國的古典悲劇大都產生于元、明、清這三個時期。這三個朝代都是我國社會動蕩的年代,作家在這樣的時代中得不到重用,他們的社會地位非常低下,大多數人不能夠走進仕途。他們沒有生活的來源只有與青樓優(yōu)伶為伴,把自己的才華展現(xiàn)在下層民眾的面前。這些作家由于長期生活在下層社會,他們更了解民眾的疾苦,懂得人們的需求加上自身的感受,很容易創(chuàng)造出來反映人民愿望的作品。他們就是人民的代言人,為人民呼喊,為人民請命。他們大都描寫的是小人物的生活,但他們不希望看到他們的痛苦,因為他們的痛苦就是自身痛苦的表現(xiàn),所以他們總會給悲劇主人公一個美好的結局。戲劇是作家理想生活的展現(xiàn),是他們價值觀、人生觀的反映,表達了作者美好的愿望,希望在黑暗和痛苦之中能夠出現(xiàn)清明的盛世,幻想自己的理想能夠實現(xiàn)。因為這些作家來自民間,他們反映的是人民的心聲,代表著人民的利益,而且作品中的生活原型有時也和作家自身的經歷有關,他們也是社會最下層的一員,所以中國的悲劇就會在結局中寄托著人民的美好愿望[5]。
其五是中華民族的樂觀精神使然。中華民族自古就有一種樂觀向上的態(tài)度,當人們面對苦難與死亡的時候,也表現(xiàn)出一種樂天的色彩。因為他們相信在遇到困難和苦難的時候會有一種代表正義的力量出現(xiàn)來奇跡般的改變悲苦,會出現(xiàn)因果報應。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指出:“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于悲著終于歡,始于離著終于合,始于困著終于亨?!盵6]王國維指出了我國民族的樂觀主義精神,在這種精神的指導下,我們面對極度困難的時候,也會使我們看到希望。這種精神反映在文學作品中就是人民不愿看到好人受到不幸的待遇,即使悲慘的死去也會出現(xiàn)奇跡給予他們精神上的慰藉,于是在敘述一個悲劇的故事的時候也會加上一個美滿的結局。這樣是為了通過苦難的深刻體驗到達最后的光明和幸福,讓人民在生活中積極的入世,相信即使遇到困難付出生命的代價也是值得的,因為前途總是光明的,希望還是存在的。所以我國古典悲劇中代表正義的一方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和挫折,悲劇主人公都會在最后得到好的結局。
其六是因果報應的民俗文化的影響。民俗就是人們在生活中長期形成的,與一定的歷史和文化有關。因果報應就是人們在遇到悲劇時自我安慰的一種方式。他們相信上天是公平的,好人會有好的結果,壞人終究會受到懲罰。處于弱勢地位的善良百姓,對悲劇的制造者和受害者是“恨也無奈,愛也無奈”,不得已將希望放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上,于是悲劇結局會體現(xiàn)百姓的美好愿望,以“大團圓結局”作結,成為百姓喜聞樂見的形式。
與其文化生態(tài)密切相關的是,這種大團圓結局為什么受到國人的欣賞,它又有什么樣的局限呢?
大團圓的結局的出現(xiàn),表面上看來問題好像已經解決了,矛盾得到了化解,但在現(xiàn)實的社會當中不存在這樣的超乎尋常的力量?;孟氲慕Y局和現(xiàn)實的差距,使現(xiàn)實的不團圓和非現(xiàn)實的團圓重新造成了不可解決的悲劇沖突,更加重了悲劇的效果。這樣的團圓的結局只是作家的想象的創(chuàng)造,是一種假定的團圓,有其假定性或曰虛擬性,是對現(xiàn)實苦難和缺憾的超越。大團圓的結局是悲劇人物命運抗爭在現(xiàn)實中得不到勝利,才把抗爭的思想延續(xù),到虛幻的夢想中,另一方面還是悲劇人物抗爭的延續(xù),也是正義的力量對邪惡力量的戰(zhàn)勝。它在很大的程度上深化發(fā)展了悲劇人物抗爭的精神和品格。表面的大團圓是更大的悲劇,因為那是不真實的團圓,所以才更能顯示它的悲劇性。中國的悲劇精神在大團圓的結局中沒有削弱而是加強。大團圓的結局是整個悲劇的有機組成部分,不是可有可無的裝飾品,這樣的結局正是作者價值取向在悲劇中的體現(xiàn)。
由于受戲曲觀念的影響我國悲劇的模式大都是“先悲后喜”的結構,這樣的結構導致了中國的悲劇形成了單一化的局面。結局中對真善美的推崇,和對假惡丑的批判,導致了悲劇自身的虛假。像《竇娥冤》中情節(jié)就是竇娥的悲劇后出現(xiàn)喜劇的結局,《竇娥冤》完全符合先悲后喜的悲劇結構?!囤w氏孤兒》等其他中國古典十大悲劇的結構也是先悲后喜的模式。中國古典戲曲這種歡樂的尾巴在很大的程度上削弱了悲劇那種攝人心魄的動人力量。
中國古典悲劇的結局就是對真善美的推崇,對假惡丑的批判,導致了悲劇的虛假。悲劇的結局都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沒有像西方的悲劇那樣把美好的事物完全毀滅,讓人們在痛苦的時候感到一種崇高的美感。而中國古典悲劇是不會讓一個好人遭受不幸的結局,也不會讓一個壞人得到幸福的結局。因為它要讓人們相信真的善的美的事物會得到好的結果,對于丑惡的東西會有報應的。這種美好的愿望和現(xiàn)實生活中事物是不相像的,所以造成作品給人以虛假的感覺,人們不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在自己的身邊,就像現(xiàn)在大家所說的這樣那樣的事情只有電視上才能出現(xiàn),生活中是完全不會發(fā)生的一樣。在戲劇中出現(xiàn)喜劇的結局會使人的思想麻痹,不經意間放縱了對現(xiàn)實中悲劇的制造者責任的追究,客觀上起到了放縱惡人的作用,這對控制現(xiàn)實社會中悲劇產生是不利的。
綜上所述,我們的結論是,中國古典悲劇往往會出現(xiàn)大團圓的結局,這是不爭的事實;這樣的結構形式有很多原因,但其中起決定作用的是中國特有的文化生態(tài);這樣的結局有它的合理性,也有其一定的局限性,總體說來悲劇中出現(xiàn)光明的尾巴能一定程度加強悲劇的效果。我們應該把這些放在歷史的環(huán)境中去考察,不能片面地說它好或者不好,更不能用西方悲劇的標準去衡量中國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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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陳珂.虛擬性(假定性)戲劇——從不同的思維背景來解讀[J].戲劇藝術,2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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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國維.紅樓夢評論[M]//王國維文學論著三種.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