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凡及
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上海 200433
法庭上的腦科學
顧凡及?
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上海 200433
最近半個世紀以來,腦科學的飛速發(fā)展,使人們對記憶、情緒、意識以至自由意志有了比以前深入得多的認識,從而對目擊者證詞和嫌犯自供的可靠性、新的證據采集手段、是否有自由意志甚至人是否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都從新的角度提出了問題,開始形成像“神經法學”和“法醫(yī)神經科學”這樣介于法學和腦科學之間的交叉領域,孕育著對司法制度根本原則的變革。
目擊者;虛假記憶;測謊;自由意志
一般想來,法律和腦科學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但是最近半個世紀以來,神經科學的突飛猛進,使人們對記憶、情緒、意識以至自由意志有了空前深入的認識,而這些問題恰恰在定罪根據、量刑,以至嫌犯是否應該為其所犯的罪行負責這樣一些重大的甚至帶有根本性的問題上提出了新的視角、方法和值得思考的問題。由此開始形成像“神經法學(neurolaw)”和“法醫(yī)神經科學(forensic neuroscience)”這樣的介于法學和腦科學之間的交叉領域(雖然現(xiàn)在對這些學科名稱還缺乏共識,有關的定義和研究范圍也還都不那么清晰,但是存在著這種交叉領域及其必要性則幾乎已成為不爭的事實),孕育著對司法制度根本原則的變革。本文僅就當前在這些領域中最引人注目的某些問題作一綜述。
圖1 誰才是真正的嫌犯?(a)1984年,海內斯沃斯(Thomas Haynesworth)由于有5個受害者指認強奸而獲刑,在牢中一直關到2011年,才由于DNA測試表明罪犯另有其人而獲釋;(b)真正的系列強奸犯戴維斯(Leon Davis)[1]
法庭上證人席中目擊者或受害者的一聲斷喝:“就是他!”,特別是如果有多個目擊者的一致指證,往往就決定了嫌犯的命運。嫌犯即使受了冤屈也百口莫辯。為什么會是這樣?這其實是源于人們對人的記憶的一種普遍誤解:以為人的記憶就像攝像機一樣,能把犯罪現(xiàn)場一絲不差地記錄下來,并能隨時忠實地重放出來。其實,人的記憶是相當不可靠的,特別是在罪行發(fā)生的很短的一段時間里,人們由以緊張、注意力為兇器所吸引、難以分辨不同種族的人的臉(圖1)、嫌犯沒有顯著特征或經過偽裝、從罪行發(fā)生到證人指認的時間過長等因素而形成錯誤的記憶;并且人的記憶還不是一成不變的,記憶會受到以后所見所聞的影響,隨時都會有所改變。按美國“無辜項目(Innocence Project)”的調查,在通過DNA測試后得到平反的301例冤假錯案中,有75%的案件當時主要是根據目擊者的錯誤指證定罪的,而在這些冤假錯案中都有兩名或兩名以上的目擊者指證[2]。下面舉的是幾個這樣的例子。
1984美國的一位女大學生湯普森(Jennifer Thompson)在她校外的公寓里遭到強奸,她在法庭上指著嫌犯康頓(Picking Cotton)說她能“100%地確定”他就是那個強奸犯??殿D度過了11年的鐵窗生涯,才由于通過DNA測試確認了另一個名叫波爾(Bobby Poole)的人才是真正的強奸犯而重獲自由。偶爾這種錯誤的指證還令人啼笑皆非,2011年在紐約的一起謀殺案審判中,證人肯那迪(Dorothy Canady)一再聲稱她絕對忘不了罪犯的那張臉,但是當要她站起來把謀殺犯指出來時,她指的……竟然是一位陪審員,這引起了哄堂大笑。
美國神經科學家洛夫特斯(Elizabeth F. Loftus)曾對記憶錯誤進行過系列研究。她發(fā)現(xiàn)隔的時間越長,記憶的正確性也越差。即使是最容易使人記得的那種能引起人強烈情緒反應的事件,就像“911”事件,也是如此。
2001年9月11日美國心理學家費爾普斯(Elizabeth A. Phelps)步出紐約曼哈頓區(qū)她的公寓去紐約大學開會。出門時,她看到有人朝2英里之外的世貿中心眺望,她后來回憶起當時看到的景象:“我正好看到那個巨大的燃燒著的洞?!钡搅藢W校之后,她又看到另一架飛機撞向雙子樓的另一座塔樓。費爾普斯說道:“我記得所有一切細節(jié),我敢肯定我說的沒錯,但是數(shù)據說明我錯了?!彼土硪晃恍睦韺W家赫斯特(William Hirst)在“911”事件發(fā)生之后的一個星期里對3 000名志愿者做了調查,并在以后每年進行復查。結果在第二年被調查者在他們是在何時、何地和如何得知這個事件的細節(jié)方面,和他們當時的報告一對照,正確率僅為63%。此后正確率緩慢下降,但是被調查者充滿信心地講自己的記憶一點都不錯。而在第二年要他們講當時的感覺,則正確率僅為42%。當時的反應是“震驚”,而后來卻說成為“悲傷”或是“沮喪”。赫斯特認為我們趨向于“重構我們過去的情緒,使之與我們現(xiàn)在的情緒反應協(xié)調起來。”但是被調查者在事件的主要事實,例如被劫持的飛機數(shù)、撞擊的地點等方面的準確率則要高得多。這可能受到媒體以及和他人談論的影響。
記憶不僅會出錯,還可以人為地“植入”錯誤的記憶。
洛夫特斯等人做過一個著名的實驗。她們讓一位14歲的受試者克里斯(Chris)的哥哥給他編造了一個他幼年時在商場走失的故事(這是沒有的事),不過在講這段編造出來的故事之前也講了許多克里斯真實的經歷。兩天之后,當實驗者問克里斯在兒時是否曾走失過時,他報告了“當時”的感受。而在兩星期之后,他報告說:
“當時我和你們這些人在一起,我想我是去看玩具店里的玩具,呃,我們就這樣離散了,我四處張望,我想:‘這下我可麻煩了?!愣?。然后我……我想我這下子會永遠都見不到家人了。你明白我有多害怕。然后有位老先生走到我前面,我想他穿了件藍色的法蘭絨襯衣,……他是老一代人,已經謝頂了,四周還有一圈灰色的頭發(fā)……他帶了副眼鏡。”
那么克里斯是不是一個特例呢?接著他們給24名受試者看一份卷子,上面講了受試者經歷過的三件真事,還虛構了一段受試者在四五歲時和家人一起逛大商場,然后走失、痛哭、得到一位好心大媽的安慰、最后終于闔家團聚的故事。不過,這個大商場確實是他幼年時父母經常帶他們去的,除了走失這一關鍵事件之外,其他細節(jié)也盡可能真實。這些故事中真實的部分都是他們從受試者的父母、兄弟姐妹或是其他親人那兒搜集來的。當受試者讀完每個故事之后,他們都要受試者寫下對此還記得些什么,或者說明自己根本記不起有這回事。結果有約三分之一的受試者對那個虛構的故事表示依稀記得或記得清清楚楚。在隨后的兩次相繼面談中,還是有25%的受試者說他們記得發(fā)生過那個虛構出來的大商場走失的故事。虛假記憶往往是把過去真發(fā)生過的事,和別人說的虛假情節(jié)混在一起,而在后來就忘了這些情節(jié)的來源。
植入虛假記憶也向司法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在有些案件中,警官警告嫌犯有目擊者或者其他證據證明他們是有罪的。當面對證據時,嫌犯逐漸開始相信自己可能真地犯了罪。隨著不斷長時間的審訊和精神高度緊張,這就有可能形成虛假記憶而供認不諱。直到有了DNA測試才發(fā)現(xiàn)有些認罪的人其實并沒有犯他們承認過的罪行。按照美國“無辜項目”的統(tǒng)計在起始被定罪,而后來通過DNA測試證明是無辜的嫌犯中,有27%的人曾經認罪[5]。
不適當?shù)奶釂柨赡軙T導目擊者錯誤的回憶。例如有人做過下面這樣的實驗:讓一些大學生看一段撞車的錄像,然后問他們:“當兩車(相碰/相撞/撞爛)的時候,車速有多快?” 結果當提問人在問話時用“撞爛”這個詞的時候學生回答中估計的速度要比在問話時用“相碰”這個詞的時候快得多。過了兩周以后再問這兩組學生,他們是否看到地上有碎玻璃(其實沒有),那些在回答問題時聽到“撞爛”這個用詞的學生組中有三分之一錯誤地回憶說看到了碎玻璃;但是在回答問題時聽到“相碰”這個用詞的學生組中很少有學生這樣回答。
取證人的態(tài)度也會顯著影響證人對自己記憶的信心。美國心理學家威爾斯(Gray Wells)做了這樣一個實驗,他要一位學生里茲(Liz)扮演取證者,而讓另一個學生尼科爾(Nicole)扮演目擊者。他先讓尼科爾看一段錄像,其中有一個人在機場的一個角落和另一位旅客交換了一個包,其中可能藏有毒品或是炸彈。然后里茲給尼科爾在計算機上看6張照片,并問他嫌犯是否在這些照片中。尼科爾看了半天,最后選定第4號照片。里茲按威爾斯給她的紙條上的要求說:“很好,你認出的正是這個嫌犯。”接著在隔壁一間辦公室里的一位研究生勞拉(Laura)問尼科爾她對自己決定的感覺如何,尼科爾說道:“相當有把握,大概有七成半的把握吧?!?/p>
“在您指認后,取證人說了些什么沒有?”
尼科爾說道:“她說我認對了人?!辈⒌靡獾嘏e起拳頭。
“您對此感覺如何?”
“我的把握就更大了。”
其實尼科爾根本就認錯了人,因為真正嫌犯的照片并不在給她看的6張照片之列。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常常有這樣的情形,而法官和陪審員更容易相信信心滿滿的目擊者的證詞。
所以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的誘供都可能造出錯誤的證詞。
許多讀者可能還記得電影《尼羅河上的慘案》中最后的一幕。在經過種種分析和推理之后,大偵探波洛斷定謀殺億萬富婆林奈特的兇手就是她的丈夫西蒙和他的戀人賈奎林。盡管波洛的分析入情入理、邏輯嚴密,但是狡猾的兇手并沒有留下確鑿無疑的物證,而沒有這樣的證據,陪審團就不能定罪。因此在波洛當眾道破真相以后,西蒙還囂張地說道:“你們沒有證據。沒有證據你們就永遠也不能讓陪審團相信你們的分析?!钡遣逭f他能從西蒙手指上獲取證據,他號稱要對他進行所謂的“印模測試”:“你要明白,當你開槍的時候,火藥的微小顆粒會滲入皮膚,而我們就可以用一薄層蠟把這些微粒再取出來。這就是所謂的印模測試。”還煞有介事地要他的朋友對他做這一測試,這一出其不意的重擊攻破了他們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線。賈奎林在講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乘人不備,先開槍打死西蒙,接著舉槍自盡。
事實上,并不存在什么印模測試,波洛是在使詐。要是賈奎林和西蒙更狡猾和沉得住氣,那么很可能這個案件最后會以“事出有因,查無實據”而不了了之。不過雖然“印模測試”完全是波洛杜撰出來的,但是現(xiàn)在確實還是有可能通過記錄賈奎林和西蒙的腦電推斷他或她對罪案的種種細節(jié)是否知情,從而從他們的記憶中取得證據。
1993年美國科學家勞倫斯?法威爾(Lawrence A. Farwell)提出了一種被他稱之為“腦指紋”的技術可以辨別受試者腦子里面有沒有儲存某個重要的特定信息。這種技術的原理是當給受試者顯示一個他所牢記的信息和一個他以前不知道的信息時,他的腦電活動變化有所不同。在前一種情況下,受試者的腦電中會產生一個包括P300 (潛伏期為300 ms的正峰)在內的所謂“MERMER”(意為“和記憶與編碼相關的多相腦電反應”)的成分。在測試時,在計算機屏幕上閃現(xiàn)一些這樣的字句或者圖像,讓受試者注視屏幕,同時記錄他的腦電(圖2)。根據腦電中有還是沒有這個成分就可以確定在被試者的腦中有沒有儲存顯示給他的那個信息。
1977年,特里?哈林頓(Terry Harrington)在他17歲時被控謀殺一家汽車經銷行的保安約翰?許懷(John Schweer)。哈林頓在審訊時聲辯說在發(fā)生謀殺的那個晚上,他正和一些朋友參加一場露天的搖滾樂音樂會,并且得到了一些證人的證實。但是控方的主要證人開文?休斯說那個晚上正是他開車送哈林頓到那家經銷行去偷汽車。休斯還繪聲繪色地告訴法庭在到車行后,哈林頓和同伙一起走向車行,然后他就聽到了槍聲,并且看到他們從一所建筑物后面跑了出來,他就幫他們上車逃走了。現(xiàn)場調查表明從他們要偷的那輛車停車的地方到許懷被害處隔了一個街區(qū),謀殺犯要穿過馬路經過一段長有半腰高的雜草叢生的地段才能到達作案現(xiàn)場。對哈林頓來說不幸的是有利于他的8份證詞被警察扣押了下來。一年以后哈林頓被判終身監(jiān)禁,不得假釋。這個判決所根據的主要是休斯的證詞。
圖2 法威爾博士在對一個受試者進行腦指紋測試(引自網站http://www. brainwavescience.com/)
然而哈林頓始終沒有認罪,他多次上訴被駁回。1997年,當他聽到有關腦指紋的消息以后,他再次上訴法院要求對他進行測試,得到了受理。2000年法威爾博士對他做了兩次腦指紋測試(圖3)。使得問題變復雜的是,即使哈林頓不是兇犯,但是通過庭審,他聽到了那么多的有關兇殺現(xiàn)場的證詞,這些證詞已經儲存在他的腦子里了。所以必須要找出兇犯一定知道而在審問時從來也沒有提起過的現(xiàn)場細節(jié)。法威爾博士把所有的卷宗都調出來仔細閱讀,還到現(xiàn)場勘察了一番,終于找到了一些在審訊過程中從來沒有明顯地提到過,而真兇必然知道的細節(jié),例如那段雜草叢生的道路。
圖3 哈林頓在見到法威爾博士時悲憤地訴說:“在我17歲時他們奪走了我的生活,你知道,就這樣對待我。你要知道,為了我沒有干過的事情,這23年,我就一直關在這兒?!?引自網站http://www.brainwavescience.com/)
測試的結果發(fā)現(xiàn)哈林頓對謀殺現(xiàn)場的關鍵細節(jié)都沒有產生腦電的MERMER反應(圖4),這說明在他的腦子中確實沒有儲存有關謀殺具體情節(jié)的記憶。而第二次對他用包含說和他一起參加音樂會的證人所講的細節(jié)進行測試,他的腦波中明顯的有MERMER成分。這也排除了由于時間久遠而使他忘卻了現(xiàn)場細節(jié)的可能性。
當法威爾博士把對哈林頓所作的腦指紋測試的結果攤在休斯面前時,休斯不得不撤銷了他原來的證詞,承認在當初審訊時說了謊,為了使自己免于受到謀殺指控。2003年哈林頓終于得以恢復自由。
不過哈林頓的獲釋可能也不能完全歸功于腦指紋技術,這一技術本身并不能定罪,也不能開釋罪行。這就像在犯罪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疑犯的指紋,只能證明疑犯到過現(xiàn)場。決定性的原因可能是休斯的翻供以及重新取出當初被扣押了的有利于哈林頓的證詞。在司法上是不是可以把腦指紋測試的結果作為證據,以及該技術是否是法威爾博士的獨創(chuàng)等許多問題上也還存在爭議[6-7]。不過不管怎么說,看來利用誘發(fā)電位檢測腦中是否存有某種記憶還是非常有可能的。所以波洛只要不把他調查以后所得到的種種細節(jié)公之于眾,而用這些細節(jié)對西蒙和賈奎林進行腦指紋測試,那么還是有可能確定他們是罪犯。
圖4 對哈林頓所做的腦指紋測試的結果。左圖:紅線是當顯示給哈林頓他確認知道的信息時所得的腦電MERMER成分;綠線是給他看無關的不可能知道的刺激時得到的腦電,其中沒有MERMER成分;藍線是給他看和謀殺現(xiàn)場有關的詞句時測得的腦電,也沒有MERMER成分,這表明哈林頓由于不在現(xiàn)場而沒有在腦中儲存這些信息。右圖:紅線是當顯示給哈林頓他確認知道的信息時所得的腦電MERMER成分;綠線是給他看無關的刺激時得到的腦電,其中沒有MERMER成分;藍線是給他看有關謀殺那天晚上他自供所在音樂會有關細節(jié)的詞句時測得的腦電,也有明顯的MERMER成分,這表明哈林頓在腦中確實儲存了這些信息(引自網站http://www.brainwavescience. com/)
此外,現(xiàn)在許多利用腦成像技術開發(fā)出來的測謊儀也不斷涌現(xiàn)。對于這些新的技術手段所獲得的材料能否作為證據,還在爭論之中。
在刑法上定罪的關鍵因素之一是嫌犯在犯罪時神志清楚,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用哲學的語言來說就是有“自由意志”。但是腦科學的發(fā)展,在我們是否有自由意志的問題上引起了巨大的爭論。
圖5 利貝特實驗的示意圖[8]
20世紀80年代初美國神經心理學家利貝特(Benjamin Libet)做了一個實驗,對是否存在自由意志提出了挑戰(zhàn)。他的實驗是這樣做的,讓受試者自行決定何時動一下手腕。當肌肉運動時,就可以在相應部位記錄到肌電圖。而在初級運動皮層發(fā)出運動命令之前,在它前面的一些腦區(qū)早就做了計劃,并下達命令到初級運動皮層。前者的活動可以在腦電圖中記錄到一個稱為“準備電位”的腦電成分。這一成分出現(xiàn)在實際運動開始的1秒鐘或更久之前。按照“自由意志”的想法,要轉動手腕,一定是你先想好了要轉動手腕,你的腦把你的這一意向傳到計劃和發(fā)出執(zhí)行命令的腦區(qū),然后下達到運動神經元控制肌肉運動,最終實現(xiàn)你的意志。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你想(意識到)要動手腕必定得在產生準備電位(也就是開始計劃這一運動)之前。利貝特同時記錄受試者的肌電圖和腦電圖,還要他同時看屏幕上沿一個鐘面不斷旋轉的光點(圖5)。他要受試者在事后報告他究竟是在光點轉到什么位置的時候才下定決心轉動手腕的。結果是驚人的,準備電位要先于有意識動手腕半秒以上。在下定決心之前,腦早已開始動作了!所以很難說,你是“想好了”才動作的。有人據此作為“自由意志只不過是一種幻覺”的論據。當然,不管怎么說,決定什么時候動手腕的畢竟還是腦,不過你意識到這一點卻是在你腦的某處已經作了決定之后。目前在究竟有沒有自由意志這個問題上還存在激烈的爭論[8-9]。
目前執(zhí)法的基礎是人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這在實際上隱含著承認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存在有自由意志。但是現(xiàn)在連存在不存在自由意志都成了爭論的話題。另外,在現(xiàn)行司法制度下,精神病人和夢游者可以不用為他們所犯的罪行負責,因為他們不懂得自己在做什么,或是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為。那么有形形式式腦功能不健全的人,從有腦的器質性病變的病人到神經遞質失調的病人,要不要為他們犯下的罪行負責呢?在什么情況下應該讓嫌犯為他所犯下的罪行受到懲罰?在什么情況下則應該給他們治療或是減輕處罰?這條界線究竟應該怎么劃?這又成了問題。
1 9 6 6年惠特曼(C h a r l e s Whitman)一案可以作為一個典型的例子,他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和母親,還爬到得克薩斯大學的塔樓上開槍殺死了其他13個人,最后被警察擊斃。他為什么要這樣做,是他邪惡的天性“自由”地決定犯下這樣駭人聽聞的罪行的嗎?且看他在兇殺上一天晚上寫下的遺言吧。
“這些天我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在眾人眼里我是一個理性而且聰明的年青人。然而,最近(我記不起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深受各種奇怪而且不理性的想法折磨。
……
今晚想了很久之后我決定殺死我的妻子凱西(Kathy)……我深愛著她,她是所有男人都夢寐以求的好妻子。我想不出有任何理由要這樣做……”[10]
他在遺言中甚至請求對他的腦進行解剖,以確定是不是他的腦有了病變。事實上,在事件發(fā)生之前幾個月,惠特曼就在日記中寫道:
“我曾經和一位醫(yī)生談了大約兩個小時,想讓他相信我的擔心,我覺得我被無法抑制的暴力沖動控制了。一次談話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那位醫(yī)生,從此我只能獨自同我的精神錯亂做斗爭,并且看不到希望。”[10]
尸檢結果果然發(fā)現(xiàn)惠特曼的丘腦下方有一枚硬幣大小的惡性膠質瘤,并侵入到下丘腦而壓迫了1/3的杏仁核——調控情緒的重要中樞 。這可能正是導致惠特曼行為劇變的原因[11]。
心理學研究發(fā)現(xiàn)許多犯有暴力罪的屢犯常常表現(xiàn)出反社會人格失常(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 APD),美國心理學家雷因(Adrian Raine)對21名表現(xiàn)出APD的罪犯進行腦成像,并和正常人的相應腦成像進行對比。結果發(fā)現(xiàn)這些表現(xiàn)出APD的罪犯前額葉的灰質體積縮小了,其神經活動也減弱了。腦科學研究表明前額葉皮層在抑制沖動動作和遵守社會規(guī)范方面起重要作用,這表明這些罪犯的腦在結構上和正常人有差異。
美國精神病學家路易斯(Dorothy Otnow Lewis)研究了好幾十個死囚,她發(fā)現(xiàn)這些罪犯幾乎無一例外都有腦損傷。其中大多數(shù)都在幼時受到過毒打和經常性的性侵,常常表現(xiàn)出某些精神病癥狀,特別是偏執(zhí)狂。路易斯認為雖然并不是說受到虐待或是腦損傷就使人變成謀殺犯,但是幾乎每個殺手的腦都有問題,特別是額葉皮層,正是這一腦區(qū)控制著攻擊性和沖動。當然,她的這一觀點也不是所有的科學家都同意的,也還存在爭論。
美國神經科學家薩波爾斯基(Robert Sapolsky)說道:“有的人腦受到了極大的損傷,雖然還有是非觀,但是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為。在這種時候您碰到的就像是一臺出了故障的機器,這和懲罰、邪惡和罪惡之類的觀念完全沒有什么關系。那么這是不是說還應該把這種人放出去?當然不可以。如果您的汽車的剎車不起任何作用的話,那么就不能允許開車靠近任何人,以免傷人?!?因此,腦異常的病人要不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現(xiàn)在也還有爭論。
上面講的幾個例子中,腦損傷比較明顯,但是如果沒有發(fā)現(xiàn)宏觀上的器質病變,而是微觀上的遞質失調又該怎樣處理呢?劃分“正常腦”和“異常腦”的界線究竟又在哪里呢?這些問題至今都還在爭論之中。
綜上所述,腦科學向法律界提出了一系列問題,甚至是一些根本的問題。有些問題如不能僅僅根據目擊者的指證和嫌犯本人的自供定罪,已經得到了大多數(shù)人的肯定;有些問題,如開發(fā)新的測謊儀和“讀心術”還存在爭論。除了這些技術本身是否可靠之外,還有倫理問題,讀心術是否侵犯個人隱私和可能造成以思想定罪,都引起許多學者的擔憂。還有些問題,如人是否真有自由意志?決定論是否也能應用于腦和人的行為?如果回答“是”的話,那么人還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嗎?如果說精神病人等不用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那么腦失常的病人需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嗎?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話,那么正常腦和異常腦的分界線在什么地方?這些問題至今仍無定論。對于“負責”問題,筆者以為某人為其行為負責是社會層次上的問題,如果只有單個個人的話,就無所謂負責不負責的問題。然而,腦失常是器官層次上的問題,所以雖然這兩個問題彼此之間有聯(lián)系,但是不能用一個問題來代替另一個問題。犯下某種罪行就要受到處罰,這是社會層次上對人際交流所定下的一種契約。至于考慮到嫌犯的腦的情況,在處罰的輕重和方式上如何處理則是另一個問題。重要的是不讓嫌犯再危害社會。最后作出判決和定罪的是法律,而不是腦科學。
總而言之,神經科學和認知科學的這些最新進展已經向現(xiàn)行的司法制度提出了挑戰(zhàn)。特別是傳統(tǒng)的司法界中許多人可能從來也沒有聽說過神經科學和認知科學,要讓司法界人士普遍理解這些問題就是一大挑戰(zhàn)。如上所述,還存在著大量沒有解決的問題,這些問題的解決需要司法人員和神經科學家合作進行研究和探索。
(2015年4月22日收稿)
[1] STARR D. False eyewitness [J]. Discover, 2012(11): 38-42 &64.
[2] LILIENFELD S O, BYRON. Your brain on trial [J]. Scientific American Mind, 2013, 23(6): 44-53.
[3] LOFTUS E. Creating false memories [J]. Scientific American, 1997, 277(3): 70-75.
[4] LOFTUS E. False memories [J]. Scientific American Mind, 2005, 16(4): 14-15.
[5] KASSIN S M, GUDJONSSON G H. True crimes, false confessions [J]. Scientific American Mind, 2005, 16(2): 24-31.
[6] FARWELL L A. Brain fingerprinting: a comprehensive tutorial review of detection of concealed information with eventrelated brain potentials [J]. Cognitive Neurodynamics, 2012, 6: 115-154.
[7] MEIJER E H, et al. A comment on Farwell L A (2012): Brain fi ngerprinting: a comprehensive tutorial review of detection of concealed information with event-related brain potentials [J]. Cognitive Neurodynamics, 2013, 7(2):155-158.
[8] BLACKMORE S. Conversations on consciousness [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9] GAZZANIGA M S. Who’s in charge?: Free will and the science of the brain [M]. New York: Harper Collins Pub, 2011.
[10] 伊格曼. 隱藏的自我[M]. 唐璐, 譯. 長沙: 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 2013.
[11] EAGLEMAN D. Incognito: the secret life of the brain [M]. New York: Knopf Doubleday Publishing Group, 2011.
Key workseyewitness, false memory, lie detection, free will
(編輯:段艷芳)
Brain science in the courtroom
GU Fanji
School of Life Sciences,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In the last half of century, with the swift development of brain science, deeper insight into memory, emotion, consciousness and even free will have got much knowledges, thus questions about how reliable the testimony by eyewitnesses and the confession of the suspects is, new technology to collect evidences, and even if there is free will or people should be responsible for their actions, are raised from new angles of view. Some interdisciplinary fi elds such as neurolaw and forensic neuroscience have been emerging, a radical reform of the main principles underlying the law is on its way.
10.3969/j.issn.0253-9608.2015.04.008
?通信作者,E-mail:fjgu@fudan.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