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自然里發(fā)現(xiàn)了真正打動你的美,就不必多慮這種美,是否曾經有人揭示過?!?/p>
若說江宏偉的畫最開始是記錄形象、鍛煉手法、摸索熟悉程序,那他后來的創(chuàng)作則是在慢慢體會自然的味道,慢慢琢磨結構之間的相互關系。很多時候他是以自己的想象,在對象身上尋找一種妥貼的和諧。
畫壞的牡丹
江宏偉的畫,強調的是畫面所呈現(xiàn)的視覺印象,這種視覺印象是由時光侵蝕而給畫面蒙上的迷離的灰褐色,物象在灰褐色的籠罩下,朦朦朧朧地映現(xiàn),有點像是光霧暈化中的景象。一些不褪色的石青、石綠、朱砂、珍珠白在灰色層中閃爍著溫潤的亮塊,形成了統(tǒng)一而又豐富的調子,有點深幽遙遠。
然而江宏偉的這種“調子”卻是形成于一個偶然,或許稱之為沮喪之后的不甘心更為貼切。一幅工筆畫,從起稿到制作完成,需花費大量時間,而在作品完成的過程中,只能一層層地渲染,容不得修改,更無法改變意圖。由于江宏偉不愿按固有的工筆畫程序作畫,也不愿按當時的畫面樣式作畫,在制作過程中常常會異想天開地加入自己藝術理想的某些元素。
因為最初接觸繪畫領域多是素描與色彩的訓練,以至于眼光在辨別外部事物也是以明暗、冷暖來觀察對象的,物體與環(huán)境的關系,固有色與環(huán)境色的相互作用,使江宏偉不能安分于工筆花鳥的正常步驟。對色彩的迷戀總會讓他在一張白描花卉稿上起一些非分之想,這就必然導致畫面的不和諧,有時甚至到了十分糟糕的地步,往往涂刷重重的顏色,將其完全覆蓋,成了一張灰蒙蒙的不透氣的色紙。其間僅能依稀辨別一點殘痕,似乎是對非分之想的一種譏笑,在這個過程中,他撕掉了無數(shù)辛辛苦苦花費大量時間畫出來的半成品。
當學生時,他因不愿按老師教的成法作畫,把一幅牡丹“畫壞了”。老師讓他重畫,他卻堅持繼續(xù)“亂涂”,涂完發(fā)現(xiàn)顏色太厚,便用清水洗刷。這種行為從某種意義上是違反了工筆畫的程序,帶有某種破壞的意識,使得本來不合理的畫法,納入了合理的畫種之中,并被認可為一種“風格”。隨著時間的積累,江宏偉逐漸調和了想像與表達間的距離,也總結出了一些處理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自己的思維方式與表現(xiàn)范圍。他總結道:“這是一個從無意識的偶然,甚至是無可奈何,轉變成主動采用、將錯就錯的作畫過程?!?/p>
江宏偉首創(chuàng)的洗染法就在這不斷畫了洗、洗了畫的過程中產生了。
從傳統(tǒng)到自然
江宏偉最初對傳統(tǒng)并不太理解,或者說,他認為年紀輕輕就能理解傳統(tǒng)這事兒不靠譜。
留校后,由于指導他的老師認識謝稚柳,于是有機會跟著老師一起進入上海博物館的地庫里參觀,欣賞到了陳老蓮等古人的大批原作。雖然當時還無法體會傳統(tǒng)的全部精髓,但他拼命把傳統(tǒng)往好里想,覺得只要是傳統(tǒng)的,就一定錯不了。從博物館的地庫出來后,江宏偉抬頭望著天空和白云,看著身邊的建筑和花鳥,感嘆:“還是這個好看!”
后來,江宏偉臨過一副南宋《百花圖卷》中梔子花的一段,這是他從事工筆花鳥畫創(chuàng)作二十幾年來唯一的一次臨摹,沒有任何目的的消遣。這份灑脫和愜意,并非是對古典之作的輕視,反而說明這些作品已深深印入他的意識之中。對江宏偉而言,傳統(tǒng)更像是朋友—“我將這些經典作品當做一位會心的知友,一并交流著如何關注外部的世界,以怎樣的心境來反映自然界所展示的跡象?!?/p>
江宏偉的思古幽情是由一朵朵實實在在的花引發(fā)的,以一朵花為契機,靜靜地品味其光色形態(tài),再細細地聯(lián)想古代畫作,由此交融起某種想象,塑造出一朵理想的花朵。這實在的“花”,也即“自然”?,F(xiàn)在提及“自然”兩字,頗有點“落伍”的嫌疑,其實能具有感受自然、把握自然、表現(xiàn)自然的能力是非常不易的,它需要內心與自然的溝通,以一顆沉靜敏感的心來體悟自然,取得一種交融,將創(chuàng)作的心境與自然的美感相互融化,凝聚成心靈的畫面。
“二十四節(jié)氣”是江宏偉創(chuàng)作的二十四幅畫,歷時三年左右完成,三年的迷醉,是采用了大自然的新鮮果實。江宏偉說:“你可能會厭倦重復的事情,但你不會厭倦自然?!?/p>
誰說他的畫像宋畫?
說到宋畫,可能有人會說江宏偉的畫像宋畫、學宋畫,其實這問題要放在初讀他的畫時,我鐵定疾呼:我說的!事實上,早在1987年前后,江宏偉創(chuàng)作了十多張小幅的荷花作品,在1988年參加中國美術館舉辦的一個花鳥畫展上,就被評論為“具有宋畫般意境”的佳作?!翱赡苁俏耶嬅胬餇I造的氛圍有一點深幽靜僻的感觀效果,才會得到如此的評價吧。以我當時的狀況,并不可能深究宋畫中的意境、宋畫中的構造形感。假如說畫面能給人造成宋畫式的印象,應該是對宋畫采用了屬于私人化的判斷方法?!?/p>
然而,江宏偉并不否認自己喜歡宋畫,他喜歡五代宋元那些充分揭示自然美的優(yōu)秀作品。當江宏偉傾伏在大都會博物館的玻璃柜上如癡般地賞看《梨花圖》時,已分不清是贊嘆,是感動,還是傾慕,但有一種感覺是真實的,便是一種暗合的喜悅。“這是意識中彌留的自然印象一下子與眼前的畫面重疊,在溫馨柔和之間彌漫著的遙遠的感覺?!?/p>
“如果我不對一朵自然的花朵投射關注的目光,我就不可能泛起如《泉》、《春》般的柔性?!?/p>
是的,江宏偉總是能把安格爾的大浴女和石階旁的雞冠花扯到一起,看到櫻花會想到《剎枯拉》里的詩句,當他沉浸在《維納斯誕生》那略帶憂郁的唯美情調中時,居然會冒出《出水芙蓉圖》的畫面,接著從圖中散發(fā)著包漿般光澤的花瓣里,聯(lián)想到人體似的曲姿。他總是將閱讀的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強調他構筑美感的獨特方式,而不拘泥于人為制定出的某種法則。
這些看似荒唐卻互通交替的暗合,讓江宏偉在一朵花中注入了自己對美的理解與向往。這種暗合,令他歡喜、愉悅。
一次及時的認可
上世紀90年代初,先后有兩位從事藝術品交流的經營者到內地尋找畫家策劃展覽。一位是香港回歸后首任行政長官董建華的妹妹金董建平;另一位是臺灣作家施叔青。施叔青將江宏偉的作品推薦到香港西式畫廊展出,又在臺灣蟠龍畫廊展覽。1992年,金董建平曾與施叔青說內地畫家很快會變成商業(yè)畫家,施叔青與她打賭說江宏偉不會變的。
1995年去臺灣的困難程度遠超日本、美國,但江宏偉是年赴臺的行程還是按時定下,前去參加1996年元旦在臺北國父紀念館最重要展廳的展覽。當時施叔青也去看展,三年多沒見,她看完展覽興奮地對江宏偉說:“你還記得我與金董建平打的賭嗎?看了你的作品,我贏了。”
江宏偉說他對自己的畫有那么點兒自戀,雖然很多作品外流,但卻有種受到肯定與贊賞的滿足,人有時很難抵御被需要時那種暗自得意的心態(tài)。港臺畫商的這次認可對江宏偉而言,很及時,也很重要。他說:“這就像你在實驗室里做一個實驗,如果沒人肯定你的價值,你可能搗鼓到一半時,又開始搗鼓另一個了。所以當現(xiàn)在一些年輕人大談理想、故作深奧時,我會認為他可能是不自信?!比绻麤]有當時這些畫商的存在,不知江宏偉是否會有今天的自戀與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