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惆悵,不是對命運的凄怨,而是對時序變遷的一種無奈。年年歲歲人不同,而自然依然如舊。”
郎紹君曾用“閑愁是功夫”來形容江宏偉的畫。然而在跟江宏偉的交談中,卻并未感受到什么“閑愁”的工夫,只覺他健談、愛笑,喜歡運動和做飯,分明就是一位開朗的頑童。但越是細讀他的畫和文字,反而越能體會出這“閑愁”的工夫。閑,是他閑靜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和畫面意境;愁,是他體驗和感觸自然時的細膩敏感。泰戈爾說:“詩人和藝術(shù)家把他們靈魂的色彩和音樂融入生存的結(jié)構(gòu)之中?!苯陚フ前阉`魂中的“閑愁”揉滲進他的花鳥世界里,這果真需要工夫。
陌生的單調(diào)
2001年,江宏偉平靜地在畫室里一邊聽莫扎特、門德爾松、肖邦的旋律,一邊有滋有味兒地精勾細染著他的花鳥世界。生活平靜,藝術(shù)市場平靜,心態(tài)也同樣平靜。畫完一幅清雅的《春情圖》,添段文字:“日光在喧嘩中流淌,拂面的柳風緩緩吹來”。好一幅安靜、恬淡的畫面。
畫工筆畫都會面臨漫長而枯燥的制作階段,總得有一份耐心方能度過這些時光。時近耳順,畫畫幾乎成了江宏偉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以往那種對畫畫的迷戀與憧憬,漸漸隱退,替之為一種懷舊和習(xí)慣。他習(xí)慣了忍耐,忍耐著重復(fù)而單調(diào)的渲染過程,使自己不停得久駐畫案前?!拔业迷诳菰镏g尋些樂趣,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些細節(jié),也能用來遣散枯燥乏味的機械式的重復(fù)?!?/p>
“當陌生的路,不再陌生,成了一條熟諳的途徑,神與圣的感覺逐漸淡漠了,迷茫已經(jīng)消失,雖不再有誤途的危險,但新奇、憧憬所帶來的怦然心動的激情,似乎變成了一個略帶傷感的憶念。雖然淡漠還沒到冷漠的程度,但那般喜與憂的糾纏在心中所起的漣漪,不再那么綿綿不斷了?!?/p>
冬日里江宏偉記錄對梅寫生,一小時過去了,一天過去了,宣紙上漸漸布滿枝條花影??粗幕ɡ僖欢涠渚`放,綻放后又開始飄落,桌面與紙面遺下片片碎瓣,心中居然有些婉約的滋味。
閑散地關(guān)注
記得有人用“無聊”來評價江宏偉的畫。的確,“無聊”一詞在很大程度上概括了江宏偉的藝術(shù)趣味,在他身上,藝術(shù)的美德體現(xiàn)為藝術(shù)的抒情態(tài)度,而非社會學(xué)的價值追求。
聽鳥聲、看花期這種事,本就是一種心境的反映,似乎是閑來無事的一種專利。很多所謂的見心境的藝術(shù)品,都離不開一“閑”字,因為這得超脫了功利和俗務(wù)才能靠近這心鏡。于是,鳥鳴聲能入耳,花香氣能走心,是要把那些繁雜的事務(wù)勞作忘掉才傳得進來?!傍B鳴山更幽”是一種閑,“花香心更甜”也是一種閑。
四季的轉(zhuǎn)換在一花一葉上反映出不同的形態(tài)與色澤,足以讓江宏偉的感觀發(fā)現(xiàn)很多值得關(guān)注的細節(jié),而描繪又讓他的感觀不斷調(diào)整聚點。“我滿足于這種狀態(tài),也越來越醉心于這種閑散地關(guān)注,于是‘傳統(tǒng)’、‘現(xiàn)代’、‘思想’、‘觀念’于我、于我的心已不生糾纏,我喜歡被眼中物體所吸引的感覺,也樂意像個手藝人似的將手中的活做好,并且以好的心情,以濃的興趣來做,至于它的意義何在,我想對我有意義應(yīng)該是最大的意義,因為我知道我的這種興趣與行為是當中的一種邊緣,而陶醉在這種邊緣,我感到有點奢侈了。”
美如悲哀,無所不在
江宏偉早年愛畫水禽,于是,白鷺、天鵝、野鴨、鷸鳥便不斷進入他的畫面。江宏偉自己分析,除了畫面布局需要外,更深一層是當初少年潛意識里那種傷感情懷在作祟,畢竟,感物生情是青春多夢癥的象征。在水禽不停棲息的過程中,羽翼愈發(fā)有光澤了,形態(tài)也逐漸豐滿,那份掏心掏肺的情懷已隱遁,天然去了雕飾。
即便是在萬物復(fù)蘇的春天,江宏偉畫著櫻花,哼著“如雪櫻花漫天舞,春日曙光白蒙蒙”的和歌,也會生出幾絲愁緒?!罢驗槠G麗得突然、短暫,于是自然與人生的無常、漂浮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這美帶上凄涼的色彩?!闭^,“世無定數(shù),遂見其美。”
在萬象凋零的時節(jié),面對茫茫然的空曠,個體從屬著無垠的空間,不再顯出主體的位置,帶著一種悠思之感,多少有些悲情色彩?!斑@類悠思與悲情,能讓心緒變得沉靜,變得冷清。當人在私有空間里安置這樣的沉靜與冷清,內(nèi)心會得到一種凈化。所以我們會醉心于倪云林的枯石疏枝,漸江冷石峻山的清冷的畫面?!?/p>
江宏偉平日對花寫照,如對故人又如自寫?!拔业你皭?,不是對命運的凄怨,而是對時序變遷的一種無奈。年年歲歲人不同,而自然依然如舊?!边@種情緒在都市并不多見,因為人工可以堆積起永不凋謝的奢華,也在重復(fù)著無休止的單調(diào)。“當你面對自然,哪怕是你護養(yǎng)的一片草木,它們時時刻刻地在發(fā)生著變化,并不時提醒著生命的旺盛,生命的脆弱。”江宏偉在作品中留住的這份心光,屬于自然界,屬于他,屬于他與自然界的融合。
花鳥依舊笑春風
其實江宏偉很少通過畫一種花來象征什么人生哲理。他總覺得落實到繪畫上,若以某種題材來引申一番帶有文學(xué)、哲學(xué)的含義,頗有點大眾化的嫌疑,感嘆人生苦短、繁華易逝,似乎成了一種概念,非要用畫來解說這類道理的話,就失卻了繪畫本體的真正意義。
因此,他更樂意塑造。在塑造的過程中,可以覺察到自己的關(guān)注點,由此體會出情緒的投射,并觸碰到一種流露中的心境。
鳥的壽命與人類相比無疑是短暫的,但鳥類專家巴勒斯卻說:“鳥兒是永遠不變,這一事實讓人想來有些傷感。你在變老,你的朋友在死去,或者遷移到遠方,各種事情如過眼云煙,一切都已改變。然而,在你的花園或果園中,卻棲息著你少年時代的鳥兒,它們發(fā)出一成不變的調(diào)子,傳出同樣的鳴叫聲。這些完全相同的鳥兒具有永遠不會衰老的青春。”巴勒斯確切了解各種鳥兒的生命周期,江宏偉也明白案上各種花兒的周期,于是他珍惜它們短暫的光澤,因為,枯萎與凋謝在等待,很快又被新的鮮花所補充與替代了。
“人面桃花相映紅”,是江宏偉創(chuàng)作時的一種狀態(tài)。他說:“一旦經(jīng)過‘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情緒之后,‘人面桃花相映紅’的質(zhì)量感頓時出現(xiàn),將一種現(xiàn)實的狀態(tài),上升為另一層面,就會達到超越現(xiàn)實狀態(tài)的精神境界了?!苯陚スP下的花鳥,正是這樣的一種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