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辛子
在《朝日新聞》的“リレーおぴにおん”(Relay Opinion,中文大意為“意見接力”)欄目,看到學者外山滋比古先生的文章,標題非常好玩——知的メタボを脫出せよ,根據(jù)文章內容,中文可翻譯為“脫離大腦的知識肥胖”。
外山先生說:大腦不是用來裝知識的倉庫,而是用來創(chuàng)造的工廠?,F(xiàn)代社會知識和信息過剩,人的大腦被塞入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如今人們理所當然地倡議要減少垃圾、管理體重,也是時候該清理一下自己的大腦,脫離“大腦的知識肥胖”了。
之所以建議要“脫離大腦的知識肥胖”,是因為在大學任教的外山先生發(fā)現(xiàn):有些學習努力、知識量特別大的學生,寫起論文來雖然引經據(jù)典,卻毫無創(chuàng)意,極其乏味,反而那些缺乏知識量的學生,卻能寫出有獨特見解的論文。
外山先生認為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是那些努力記憶知識的學生們,大腦里的知識過剩。當腦子里被填入各種各樣的“知識”之后,反而導致失去了自由思考的空間——記住的知識雖然多,但沒有一樣是自己的。外山先生將這一類人稱為“滑翔機”?!盎铏C”看起來很像飛機,但其實與飛機大不一樣:滑翔機沒有自己的動力裝置,得完全依賴他力才能在空中飛翔,而且無法長距離地持久飛行。外山先生批評日本社會某些看起來優(yōu)秀的“精英”,其實不過是貌似飛機的“滑翔機”。
外山先生所言之“滑翔機”,在中國也有一個專用名詞——“知道分子”。知道得多,但沒一個觀點是自己的。有“知”無“識”,只有“知道”,沒有文化。
如何讓自己變得“有文化”一點,從“滑翔機”變成“飛機”,從“知道分子”變成“知識分子”呢?外山先生提出了“思考的整理學”。《思考的整理學》是外山先生早在1983年寫的一本書,至今讀起來依舊觀點獨特新穎,因此暢銷不衰。
外山先生在《思考的整理學》里說:一個觀點在大腦里產生并發(fā)展至成熟,有如釀制一壇芬芳的酒,急不得。而且也并非原材料越多越好,亂七八糟的材料都加進來的話,反而只能釀制出一壇劣酒來。因此,拋棄多余的原材料,換言之也就是拋棄過剩的知識,就顯得非常重要。但僅僅做到給大腦的知識減肥還遠遠不夠,大腦還需要沉睡,還需要發(fā)酵,還需要某種觸媒的催化作用,才能最終釀成一個有創(chuàng)意的、視野獨特的新觀點。而“沉睡”與“發(fā)酵”,乃至“觸媒的催化”,是需要時間與機緣的,急不得。
外山先生這段話,讓我想起??斯亍ね欣‥ckhart Tolle),這位出生于德國的加拿大移民作家,被《紐約時報》稱為“美國最具人氣的精神作家”,他在《The Power of Now》(中譯書名為《當下的力量》)里寫:“絕大部分人不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簡單原因,不是因為他們不懂得如何去使用思維,而是他們不懂得如何停止思維。”
為了獲取靈感與新的創(chuàng)意,需要讓大腦停止思維,進入“無思維狀態(tài)”。日本的數(shù)學家岡潔先生,也是這一理論的實踐者。岡潔先生一生研究“多變量解析函數(shù)”,身前曾解答出數(shù)學領域里的三大難題,而岡潔先生解答數(shù)學難題的鑰匙,是停止思考數(shù)學,轉而去學習俳句,研究日本文化。
岡潔先生認為:數(shù)學和俳句看似沒有關系,但實際上相互作用非常大,因為它們都需要培養(yǎng)“情緒”。這兒的“情緒”,是個日文詞,指內心的情感流動,是一個人內在的感性與風情,意思比較接近于中文所說的“情趣”。
岡潔先生認為數(shù)學就是“一門通過將自我情緒進行外在表現(xiàn)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學問藝術”,因此,學習俳句,掌握“情緒”便非常重要。只有在情緒的感召之下,那一堆堆枯燥的數(shù)字,才會變?yōu)殚W閃發(fā)光的美麗公式,才會成為賦有美感的數(shù)字,成為一種學問的藝術。
由此可見,要想從“滑翔機”變成“飛機”,從“知道分子”變成“知識分子”,除了“舍棄”,除了“沉睡”與“發(fā)酵”,讓大腦進入無思維狀態(tài)外,培養(yǎng)“情緒”也相當重要。而“情緒”的培養(yǎng),在于學習各種“無用的東西”:如文學閱讀、藝術鑒賞、琴棋書畫、詩歌音樂……在這些看起來毫無實用價值的學習中,人的感性觸角變得敏銳柔軟,內心的情緒變得飽滿豐盈。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一旦邂逅具有催化劑作用的外部觸媒,一份嶄新的創(chuàng)意,便能一點即通,水到渠成。
文章寫到這兒,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我這么長篇大論寫下來,說來說去,也只不過是在分享前輩們的智慧和先人的經驗而已。
好吧,我也只是一名“知道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