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志偉
1946年8月16日,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來了一位特別的證人——清宣統(tǒng)帝、“滿洲國執(zhí)政、皇帝”愛新覺羅·溥儀。
請溥儀來東京的是首席檢查官、美國人約瑟夫·季南。1945年9月,日本在正式宣布投降之后,搶在盟軍登陸前的幾周時間內(nèi),自上而下地發(fā)書銷毀政府和軍方檔案的命令。審判工作因此遇到困難。
直到關(guān)于日軍“侵略滿洲”的審理后期,季南才想起溥儀這位重量級的中國證人(前面審理中尚無中國證人),于是請求盟軍總部向蘇聯(lián)方面“借用”這個犯人。在最后時刻,季南希望溥儀能提供真正可為被告?zhèn)兌ㄗ锏膬?nèi)幕。
8月初,溥儀被蘇聯(lián)人從軟禁的伯力第五十四收容所帶出,蘇聯(lián)人告訴他目的地是東京,讓他為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作證。對此,溥議心中忐忑不安,他懷疑蘇聯(lián)人是在哄騙,其實是要把他遣返回中國,這令他萬分恐懼。l933年他擔任偽滿洲國的“執(zhí)政”后,心里就很清楚:“在法律的面前,我是犯有叛國罪的?!?/p>
季南請溥儀來東京作證,就是希望他能在法庭上提供證據(jù),直截了當?shù)貫榕c之“共事”的板垣征四郎、土肥原賢二、南次郎、梅津美治郎、東條英機等一干關(guān)東軍要員定罪。遺憾的是,美國人喜歡直奔主題.他們的證人可不愿如此。
當年“滿洲國”的成立,固然是日本分裂中國、控制東北的重要一步,但也與溥儀“復(fù)國”的夢想一拍即合。溥儀明白,這么做一不小心就會把自己也扯進去,所以他的證言十分游移。
當被問起為什么要去東北,他說:鑒于彼時的中國軍隊沒有能力抗擊日本人的步步緊逼,我去滿洲或許有機會鍛煉出我們自己的軍政人員,滿洲人民從而有機會和中國人民并肩,一起等待抗日良機。這是我的理想,為此我不惜跳入虎口?!薄疤牖⒖凇笔卿邇x化用中國成語,翻譯方福樞在口譯時還特地向法庭諸位做了簡短解釋。稍后當問題又繞回來時,溥儀告訴法庭,自己曾自掏腰包組建了一支兩百人的“皇室”衛(wèi)隊,希冀“有朝一日與中國軍隊并肩作戰(zhàn)”。
溥儀還向法庭談起了那位早逝的“祥貴人”,他說譚玉齡生前曾在私底下安慰他,“復(fù)仇有日,收復(fù)有望”。這段無法證明的兒女私語,只是博取在座諸位同情的話。至于“日滿親善”的種種言行,他不是推到鄭孝胥、羅振玉的身上,便是歸咎于日本,反正自己或受親信慫恿,或為日本人所迫。
根據(jù)英美法庭的訴訟程序,在本方詢問之后,換由對方接著對同一名證人展開質(zhì)證,以圈在一問一答之間,引導(dǎo)對方證人說出有利于己方的證言,這便是所謂的交叉質(zhì)證。溥儀在與首席檢察官季南的本方詢問里,稱自己前往東北建立“滿洲國”的全部過程都系日本人脅迫所致,辯護方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如此口是心非的證言,被告梅津美治郎的美籍辯護律師布雷克尼對這一問題展開了詰問。
他質(zhì)問溥儀:“1924年你被馮玉祥趕出紫禁城,供奉也拿不到足額,難道就一點也不覺得民國違背了當初的諾言嗎?”布氏的辯護策略很明確:只要溥儀承認自己確有怨恨,接著他變會推導(dǎo)出溥儀出走東北、建立“滿洲國”分裂民國均系自愿,并非日本迫使。
溥儀卻回答道:“當時我寧可搬出紫禁城,不然我很難接觸到外面的人民,這是我自愿的。盡管馮玉祥部待我不是很禮貌。馮玉祥只是臨時政府,并非正式政府。馮玉祥部不能代表中國民意?!?/p>
眼見無法獲得自己想要的答案,布氏不得不調(diào)整策略,他問溥儀,東北人民是不是受到張氏父子的迫害?溥儀馬上很堅定地回答:“你必須明白一點,當時的東北是中國的一部分,這和日本統(tǒng)治下的滿洲國不一樣?!?/p>
至于張氏父子治下的東北地區(qū)存在的種種不堪,溥儀繼續(xù)硬著頭皮為之辯護,稱那“純系中國內(nèi)政,各國皆有此事”。
身為檢方證人的溥儀,此刻仿佛變成了他曾憤恨的中華民國的辯護人。
顯然,站在證人席上的溥儀心里很明白,如若在法庭上流露出哪怕一絲對民國的不滿,那么對方一定會抓住這一點,證明溥儀與日方合作純系自發(fā)之舉,而這是已如驚弓之鳥的溥儀所萬萬不敢承認的。在先前面對季南時,他一開始就不惜詆毀自家:“孫逸仙是偉人,當時清政府的官僚腐敗透頂。”
布雷克尼和東條英機的日籍辯護律師清瀨一郎為首的辯護團,同溥儀展開了耗時6天的攻守。辯護方為了“揭去證人的偽裝,讓法庭看到他投日的主動性”,圍繞諸如溥儀被馮玉祥趕出紫禁城有無怨恨、毒死譚玉齡的醫(yī)生叫什么名字、同板垣征四郎會面時的情況、私人英語教師莊士敦歸國日期等一系列細枝末節(jié)反復(fù)盤詰,結(jié)果出現(xiàn)了大量漫無邊際的一問一答,其中一輪問答竟然扯到了300年前引清入關(guān)的吳三桂。
庭審中,辯護方舉出了溥儀與日本合作的許多事實,每一次他都推說自己是“被迫”。
溥儀事后自我總結(jié)道:“辯護律師要從質(zhì)問中取得相反的證言,以證明我不是個傀儡。這種努力當然是失敗了?!?/p>
失敗的不只是辯護方,溥儀也讓季南和檢查方失望了。溥儀沒有提交宣誓證詞,這意味著8天的作證全部都是一來一往的問答,所以他不僅出庭時間冠絕419名證人,發(fā)言量也是第一。
可是,季南本希望這位證人是一柄刺向被告的劍,想不到卻成了一面自保的盾,法庭成了溥儀自我開脫而不是指認被告的場合。
最終,大量漫無邊際的問答被法庭忽略,8天雇審內(nèi)容最后出現(xiàn)在判決書上的,只有吉岡安直監(jiān)視“執(zhí)政”博儀一事——據(jù)溥儀本人向法庭訴苦,吉岡連英文書都不允許他碰。所以溥儀雖然作證8天,卻沒有為28名被告中的任何一人添加罪行。
對此,多年后溥儀在《我的前半生》里這樣寫道:“今天回想起那一次作證來,我感到很遺憾。由于那時我害怕將來會受到祖國的懲罰,心中顧慮重重,雖然說出了日本侵略者的一部分罪惡事實,但是為了給自己開脫,我在掩飾自己的罪行的同時,也掩蓋了一部分與自己的罪行有關(guān)的歷史真相,以致沒有將日本帝國主義的罪行,予以充分的,徹底的揭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