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堇年
拜見母親大人是需要謹慎的。
扎起馬尾,露出額頭——她喜歡看我一直保持著十幾年前的中學生模樣,不管我現(xiàn)在已經多少歲。
挑選一件十分顯胖的衣服——她永遠嫌我瘦,每次見到我便立刻皺著眉頭打量,鑒定結果是我又瘦了,然后她開始問:“是不是又過得不好了,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衣服不僅要顯胖,還一定要是亮色,不能穿深色——她永遠嫌棄我黑色衣服太多,用她的話來說,“別一天到晚穿得黑黢黢的”。所以要選白色,或者紅色。哦不,白色也不太好,她會說,“白色不經臟的,怎么洗?誰給你洗的啊,看這都發(fā)暗了”。所以要選紅色,紅色經臟,又顯得面色紅潤,氣色好。
一定要化妝,但又必須是裸妝那類,氣色鮮潤就好,千萬不能妝太濃。但不化妝的話,顯得不夠精神,她又會說,“怎么都不收拾一下自己”。
總之,我會把自己收拾成——穿著少女時代的紅毛衣、扎馬尾、學生味兒十足的樣子。這樣我就不會露出任何一點破綻,讓她憂心忡忡地打開話題:“你是不是過得不好?”
時間差不多了,掐著表,準時去接母親。把車靠邊,遠遠地,看見她站在人群的邊緣,穿著那一身我很熟悉的舊風衣,一雙不相配但便于走路的休閑鞋,背著我當年上學用過的那個阿迪達斯的雙肩包,包的側面很實用地裝著一只水壺。
把母親接到,她像個孩子一樣,乖乖上車,坐后排座位。因為她是典型的“副駕駛控制狂”,一旦她坐我旁邊,就會保持高度緊張,大聲指揮我怎么開車,碰到路邊閃出一輛電動車,她會尖叫,把我嚇一跳;不然就是高聲指揮我:“按喇叭!”“打燈!”“?。⌒⌒哪莻€人!”……
我快崩潰了。我的駕齡都8年了,視力5.2,早就是老司機了,而她視力明明很差,對于怎樣開車也是徹頭徹尾的菜鳥,還要這么指揮我。我恨不得分一個喇叭給她捏在手里,任她隨便按。
但有一次,我與母親一起,坐上了一位阿姨的車。我很緊張,因為阿姨的車開得實在太菜鳥了。奇怪的是,母親在副駕駛座一路安安靜靜地坐著,什么都沒說,更沒有指揮人家,偶爾很輕松地和“菜鳥阿姨”聊個天。
下車后我問母親:“為什么你不指揮別人開車,只指揮我開車?”
“別人我不管,你是我女兒啊?!彼f。
可憐天下父母心。所以后來,我都讓母親坐后排。這樣對大家都好。
到了餐廳,坐下來點菜。我點了她喜歡吃的清淡的菜,然后點了一個豆腐青菜湯,叫“一清二白”。點完菜,服務生向我們重復一遍菜名,報完最后一個“一清二白”,我點頭確認,示意可以了。
服務生走后,母親欲說還休,最后非常不安地問我:“1200塊?!這頓飯就要1200塊錢啊!”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她,窗外陽光灑在她的白發(fā)上。
母親看上去比較年輕,所以我一直沒發(fā)現(xiàn)她的衰老——我一直認為她還年輕著,永遠不會老。就像她以為,我一直還是那個中學生的樣子,停在那幾年,永遠不會長大。但時間容不得我們的幻覺。她現(xiàn)在老了,漸漸變成了我的孩子?,F(xiàn)在,我要像一個母親照顧孩子那樣,給她一個無憂無慮的晚年。
少年時與母親的種種怨懟,已經漸漸釋然。那會兒叛逆時,動輒會想:“我要是當媽,我才不會……”現(xiàn)在才知道,做一個好母親實在太難,她已經盡力了。
如今輪到我,其實我也只能說,我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