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如蘇
他到底還是記得初見她的模樣,眸子里閃過的狡黠,還有嘴角上揚(yáng)的弧度。
( 一 )
入夜微涼,子衿城一片繁華,到處都是叫喚的小販,燈影交錯。
梨歌緊緊地跟著前面一襲青衫的男子,出谷不久,對街上的繁鬧竟有些不適應(yīng)。她不禁嘟囔:“夜笙涼,你慢點(diǎn)行不行!”她的脾氣說來就來,便由著性子停下了腳步。
驀地前面的男子轉(zhuǎn)過身,狹長的眸子里,含著微微的慍怒:“我沒有讓你跟出來?!?/p>
習(xí)慣了夜笙涼的無悲無喜,突然看到他按捺著怒意不發(fā)的神色,梨歌忍不住笑了。
不出意料,夜笙涼一怔,他微瞇了眼,目光落在面前這個明眸皓齒的女子身上。
她今天一如在藥王谷一般,一襲月白色的流蘇長裙,精致的臉上一抹明麗的笑容。
一晃神,仿佛又看到那個人一般,魅惑的聲音在耳畔不斷地響起:“笙涼?!彼Я松?,薄唇微抿,要出口的話生生憋了回去,只是目光依舊鎖在梨歌身上。
被夜笙涼這樣緊緊地盯著自己不放,梨歌沒由來地慌了。
她輕輕擺了擺手,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夜笙涼?”
“嗯?!?/p>
他輕聲地應(yīng)了,皺了眉頭,好看的嘴角卻揚(yáng)起微笑:“你記得你答應(yīng)過我的,出了谷,什么都聽我的?!?/p>
她像孩子般綻開了笑容。
這一顰一笑,還真是像極了她呵。三分相似,七分柔情。
夜笙涼忽而輕輕嘆了口氣,沉默地走向旁邊的客棧。
突如其來的沉默讓梨歌有點(diǎn)手足無措,她連忙跟上去,清脆的聲音帶著不滿:“夜笙涼,不直接去給病人看病嗎?”
夜笙涼搖了搖頭,眼神里掠上幾絲憂慮。
梨歌在心里琢磨著,夜笙涼曾說過絕不出谷??墒乔皫滋焓盏揭环庑牛瑓s二話不說就出了谷,問他是什么原因,他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一句,受故人之邀。
故人之邀,梨歌回憶起這四個字,看著夜笙涼清朗的眉目,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夜笙涼,你不說我也知道,這個故人,是陸子安。
(二)
陸府上下忙成一片。
自陸夫人小產(chǎn)以后,落下的病根就反反復(fù)復(fù)。原以為只是小毛病,卻不想越來越嚴(yán)重。城里最好的大夫都束手無策。
李管家看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仆人,心里不由得一陣煩惱。他抻長脖子,看著大門敞開的陸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少爺說了,今天會有貴客來。
可眼見這天色都暗了,也不見得有人來。他搓了搓手,不由得嘀咕著:“這寒冬臘月的,怪不得夫人的病,越來越嚴(yán)重了。”
再一低頭,卻聽得大門一陣叩響。
“李管家?!?/p>
熟悉的聲音響起,李管家一愣,眼前的男子還如五年前般豐神俊朗,墨色的眸子依然炯炯有神,只是眼神里帶了點(diǎn)生疏和客氣,讓他有點(diǎn)不知所措。他到底也是陸家的老人了,很快便掩飾了眼底的驚訝,將夜笙涼引到正堂。
“你來了?!标懽影惨簧碜仙\袍,一張俊逸過分的面孔,眉眼間卻帶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夜笙涼點(diǎn)了點(diǎn)頭,嘴角噙著疏離的微笑,很好地掩飾了心里的慌亂。
“你有把握嗎?她病得很重?!?/p>
夜笙涼勾起一絲冷笑:“沒有夜氏救不了的人,只有夜氏不想救的人?!?/p>
陸子安微抬眼眸,立在一旁的李管家立馬會意,他走到夜笙涼跟前:“夜公子請。”
跟著李管家的步伐一路蜿蜒而行,夜笙涼覺得心里堵得慌。
這里還如五年前一般沒有任何變化,他閉著眼睛都知道,這抄手游廊再拐個彎,就是她住的別院。
“我要是嫁給陸子安,一定要住在竹香別院?!彼耐嫘υ捯徽Z成讖。
夜笙涼優(yōu)美的嘴角勾起一絲涼薄的笑意。他曾以為,說了永不相見就是一輩子再也不見,原來只是隔了一個五年。
還記得那晚,在藥王谷收到了喜帖,他喝了個酩酊大醉。梨歌羞紅了臉說,他一整晚喊著一個人的名字。他有些尷尬,知道那丫頭是誤會了。
推開房門,李管家恭敬地立在門外,吩咐侍婢隨夜笙涼一起進(jìn)去,并歉意道:“男女有別,夫人臥病在床,我不好進(jìn)屋擾了清凈?!?/p>
夜笙涼自然懂得李管家的言外之意,就打開了隨身攜帶的藥箱。
隨著進(jìn)入房間的剎那,一根纖細(xì)的銀線迅速地飛進(jìn)帳子里。他不動聲色,臉上依舊是冷峻的笑容,一指間繞著銀線的另一頭,泰然自若地坐到外屋的榻上:“脈象紊亂,是中毒之征?!?/p>
夜笙涼看著剛進(jìn)來的陸子安,語氣平淡。陸子安的目光鎖在眼前云淡風(fēng)輕的男子身上,似乎沒有想過對方會這么鎮(zhèn)靜。中毒,他自然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你會有辦法?!标懽影埠V定地說。
夜笙涼隔著綃紗,望著里面那抹隱約的人影。姣好的面容看不清楚,只有那雙如墨如畫的眸子緊閉,似乎那個靈動的女子已經(jīng)離開很久,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一片死寂。
他終有些怒氣:“你沒有照顧好她。如果我不來,你預(yù)備怎么辦?”
看著夜笙涼眼中的盛怒,陸子安反倒笑了,輕柔的音調(diào)里蘊(yùn)藏著顯而易見的尖銳,還有綿綿不盡的恨意:“最沒有資格指責(zé)我的人,就是你?!?/p>
梨歌倒吸了一口冷氣,她離陸子安最近,自然是聽到了他的話。她偷偷跟著夜笙涼來到陸府,憑著三腳貓的功夫打暈了一個丫鬟,喬裝混入陸府的侍婢中。進(jìn)來之后她也一直低著頭,生怕被夜笙涼認(rèn)出來。
奇怪,她很早就打聽過了,夜笙涼最要好的朋友就是陸子安,可此刻她分明從兩人的只言片語里,感覺到了彼此之間的敵意。
綃紗帳后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竟可以讓這樣兩個男人,毫不退步地針鋒相對。
“叫你呢?!?/p>
梨歌正胡亂地思忖著,忽然被一旁的丫鬟用手肘碰了一下,驚得她差點(diǎn)跳了起來。
“?。俊崩娓杳腿惶痤^,剛好對上夜笙涼深沉的目光。
那雙點(diǎn)漆深瞳沉沉的,看得梨歌心底生涼。
“過來替夫人梳洗一下?!标懽影差H為不滿地看著梨歌,提高了音調(diào),“還愣著做什么!”
“是?!崩娓栊⌒囊硪淼乇荛_夜笙涼怒火燃燒的眼睛,福了福身,加快腳步往里屋走去。
有什么好生氣的,我不就跟了過來嗎。梨歌暗自嘀咕著,掀起簾子,目光卻被病床上那個女子吸引了過去。
盛顏仙姿,蒼白的臉色在燭火掩映下生輝,眉間的一顆美人痣畫龍點(diǎn)睛般,更添了數(shù)分妖嬈的嫵媚。
纖纖弱質(zhì),我見猶憐。原來這世間真有種女子,讓人一看就挪不開眼睛。
“我需要三天的時間采藥?!蓖馕菀贵蠜龅穆曇魝髁诉M(jìn)來,低沉的聲音竟帶了些沙啞。
梨歌心下一緊,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夜笙涼,會生氣,會不滿,會緊張。微微有些失落,那次他在藥王谷喝醉了,眉眼間悲愴的神色,只是不停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梨歌聽得清清楚楚,他喊的是“梨歌”。
或許就是那一晚,他輕輕擁住她,眼里含有的溫柔讓她沉醉了。所以她才會在藥王谷與世隔絕,一直陪著他。
五年來,她習(xí)慣了他的冷漠,他的淡然。她知道,他心里住了一個人。
可是她不在乎,一輩子這么長,她等得起。
五年前她初見的夜笙涼,是個眸子里盛著笑意,嘴角上揚(yáng),一笑如陽光般的少年。
那個時候子衿城,名滿天下的玉香樓還在。
玉香樓有三絕,一絕名菜天下罕有,二絕美貌女子傾國傾城,三絕雙生姐妹花。
兩姐妹一個擅琴一個擅笛,才情無雙,長得一樣風(fēng)華冠絕天下,唯一不同的便是妹妹眉間多了一顆美人痣。
梨歌從玉國國都里溜到子衿城,偷偷扮成紈绔公子混進(jìn)了玉香樓,她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樣的女子,能讓全城的男子為之折腰。
沒想到剛?cè)胗裣銟?,隨身攜帶的玉佩,就被人妙手空空給順走了。
玉佩是玉國皇帝封她為清歡郡主時賞給她的,一對栩栩青鸞火鳳比翼雙飛,端的是精妙無比,梨歌愛不釋手,就連偷溜出來都舍不得換掉。
一摸玉佩不見了,梨歌登時又急又氣,她是顧云將軍最疼愛的女兒,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
她怒氣沖沖地抓住前面男子的衣袖,剛才便是他撞了她一下。
“小賊,交出來!”她白皙的面容浮現(xiàn)出紅暈,在外人看來卻是一個嬌羞的白面書生。
前面的少年回過頭,一張英挺俊秀的面容五官分明,狹長的桃花眼微微瞇起:“什么?”
“你……偷了我的玉佩?!崩娓枥碇睔鈮训乜粗?,看這家伙衣冠楚楚,沒想到居然干出這偷雞摸狗的事來。
男子的笑意更濃,將衣袖自梨歌手中輕輕扯出,后退半步:“公子想必是誤會了。”
“剛才就是你撞了我一下!”梨歌氣急敗壞地看著他,揚(yáng)高了聲音。
周圍的喧鬧漸漸安靜下來,梨歌的目光閃過幾絲狡黠和得意,大庭廣眾之下,看你這小賊還如何狡辯。
少年倒也不慌不忙,他環(huán)視四周,忽地腳尖點(diǎn)地,騰空而起,抓住了一個正準(zhǔn)備出玉香樓的小孩,不顧小孩掙扎,自他身上取出一樣?xùn)|西。
梨歌瞪大了眼睛,少年若無其事地走了過來,將玉佩拋給了梨歌。
接過玉佩,梨歌窘迫地看著少年俊秀的面容,說不出話來。
少年明亮的眸子中,含著如沐春風(fēng)的笑意:“在下夜笙涼。”
“你怎么知道是他?”梨歌疑惑地看著夜笙涼。
“來這里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彼咧σ饪粗娓?,溫和的語氣卻帶著鋒利和嘲諷。
梨歌不曾忘記他的微笑,一襲白衣,襯得少年如詩如畫。現(xiàn)在想來,那樣溫和的夜笙涼似乎完全消失了。
梨歌看著面前女子凝脂般的面容,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是因?yàn)槟銌幔俊彼p輕呢喃,“夜笙涼?!?/p>
( 三)
夜涼如水,梨歌不可置信地看著夜笙涼。方才他冷漠的話語像是說給陌生人聽一般:“你不用回藥王谷了?!?/p>
她好不容易才擺脫陸府,回到客棧,知道他要回藥王谷,沒緣由地開心起來,而剛才他的話便如一盆冷水,撲滅了她滿腔歡喜:“為什么?”
“因?yàn)槟阌肋h(yuǎn)不用回去了?!彼M長眸子里的寒意刺骨。
梨歌一怔,是因?yàn)樗凉撊腙懜疀]有聽他的話,所以懲罰她嗎?
她哀求地看著面前冷漠的男子,澀澀地喊了一聲:“夜笙涼?!?/p>
原來五年來的朝夕相伴,不過如此。
她心里如針刺一般,細(xì)細(xì)密密地疼,疼得她幾乎彎下腰來??伤耘f倔強(qiáng)地盯著他,她知道他向來說一不二,可還是帶著一點(diǎn)希冀。
她知道他會生氣,可是她沒想過會是這樣。
“你跟著我學(xué)醫(yī)也有五年了,開個醫(yī)館便可以養(yǎng)活自己?!彼恼Z氣沒有任何波瀾,那日他從一群強(qiáng)盜手中救出來的女子,他原打算一輩子留在身邊。因?yàn)樗难劬?,像極了那個人。
可是,她違背了她的承諾。
迎著她驚痛的眼神,他冷漠地道:“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最恨違背承諾之人。你答應(yīng)了,便是答應(yīng)了?!?/p>
梨歌有些不相信地看著夜笙涼眸子中的厭惡與決然,看著他毫不留戀地轉(zhuǎn)身。
她的眼淚,終于決堤。
五年了。
玉香樓一事后,她便派人調(diào)查了夜笙涼。得知他是夜氏一族,醫(yī)術(shù)出神入化。夜氏處事低調(diào),樂善好施,平素有來往的只是子衿城首富陸家。她連他最要好的朋友也打聽到了,叫作陸子安。
他經(jīng)常陪陸子安出入玉香樓,沒有心上人。當(dāng)丫鬟把這些一五一十地告訴她之后,她輕聲笑了。于是,梨歌央求爹爹為自己賜婚。
萬般寵愛,一紙婚約,她帶著所有的希冀等著夜笙涼上門提親。
可是三天之后,卻只得來夜笙涼拒婚的消息。爹爹勃然大怒,她既害怕又擔(dān)心,她的驕傲和自尊,全被他踩到了腳底。
她躲在大堂的簾子后面,聽著夜笙涼不卑不亢的聲音:“草民背負(fù)著夜氏一族的希望,一生都需在藥王谷制藥,恐怕是委屈了清歡郡主?!?/p>
她聽見爹爹冷笑一聲:“你拿這些做借口倒是好笑。是嫌我家清歡配不上你嗎?”
“將軍言重了。草民自得家訓(xùn),當(dāng)終身不娶,望將軍成全?!币贵蠜鲆琅f是冰冷恭敬的語氣。
“好,那你就在藥王谷一生研藥。若我知道你娶親生子,夜笙涼,你知道會是什么后果嗎?”爹爹的話向來不曾有人忤逆,他是真的生氣了。
那個時候她差點(diǎn)從簾子后面跳出來,她本無意嫁他為妻,卻想捉弄一下他。沒想到他竟然光明正大地拒婚。梨歌從小到大沒有受過這樣的羞辱,她不相信他是清心寡欲之人。
沒有妻妾,孤獨(dú)終老?她冷冷一笑,于是安排了強(qiáng)盜搶劫的一幕。
她還記得他從強(qiáng)盜手里救出她時,眸子里突如其來的溫柔,她被他小心地護(hù)在懷里,然后打得那些強(qiáng)盜四處竄逃。
明知是故意安排,可當(dāng)她靠在他懷里時,她卻惴惴不安。她怕那些人傷了他。
或許是太過緊張,所以當(dāng)他溫柔地看著自己,問她愿不愿意隨他一起去藥王谷,她鬼使神差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原本只是想他救下她以后,便告訴他真相,想看看他惱怒的樣子解解氣。
她撒了個謊,說自己是孤兒。
那么聰明的他也信了,他的微笑那么溫暖。他說以后喚她梨歌可好,她也答應(yīng)了。于是舍棄了顧清歡這個名字,把自己當(dāng)成他的梨歌。她為了陪他,只留下一封書信給爹爹,就同他一起來到藥王谷。
她是不食煙火的清歡郡主,為了他,卻生生變成一個丫頭。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玉香樓一面,早已情根深種。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就這樣在房間里坐了一夜,直到天明。聽著門外漸漸遠(yuǎn)去的腳步聲,心如刀割。
梨歌一整夜都在等他的告別,只是原來,連告別也是沒有的。
她站起來,雙腿已經(jīng)麻木,忍著鉆心之痛,一步一步走著,無力地推開房門,卻看見地上有一條帕子。
她忽地有些欣喜,她是認(rèn)得帕子上的“夜”字的,是他的。
她撿起錦帕,那字也是夜笙涼的。他給別人開的藥方,她不知要看上多少遍。
梨歌嘴角揚(yáng)起一抹微笑,那帕上的字:梨歌,等我三天。她如孩子般雀躍不已。小心地疊起帕子,莞爾一笑,藥王谷,她還是要去的。
不過現(xiàn)在,她要去一趟陸府。
( 四 )
陸府,一片寂靜。
陸子安坐在榻上,看著眼前昏睡的女子,嘴角卻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姑娘,還要躲多久?”陸子安臉上帶著一副慵懶的笑意,他從進(jìn)房門就知道,屋里躲著一個人。
不出他所料,魚兒上鉤了。
梨歌低著頭,緩緩地從帳子后面走了出來。
對上陸子安銳利審視的目光,她微微一怔。
“你的眼睛,真是像極了她?!标懽影残Φ妙H有深度。
梨歌迷茫地看著他,抿了抿唇,嫣然一笑:“我不懂陸少爺在說什么?!?/p>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陸夫人是誰嗎?我說,她叫蘇梨歡,她的姐姐叫蘇梨歌,你懂嗎?”陸子安深邃的眼眸瞇起,自然看到梨歌的臉色剎那就變得蒼白,“玉香樓三絕,雙生姐妹才藝雙絕,清歡郡主,如何不知?”
梨歌睜大了眼睛,他竟然知道自己的身份。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袖,她有些恍惚,仿若那溫柔的聲音還在耳畔,以后喚你梨歌可好。
原來那些不可明說的溫柔暗許,全都不是給她的。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蘇梨歌,她人呢?”
“死了。”陸子安平靜地說著,身子卻慢慢靠近梨歌,“拜你們所賜,抑郁而終。”
梨歌沒有料到是這樣的回答,她只是覺得眼前男子的笑容越發(fā)詭異。
“夜笙涼他不知道,他以為,床上的人是蘇梨歌,蘇梨歡已經(jīng)嫁為人婦。”陸子安冷笑著,“不過沒關(guān)系,他很快就可以去陪梨歌了?!?/p>
當(dāng)年將軍府的一紙婚約,還有夜笙涼的終身不娶,他最愛的女人抑郁而終。這恨,讓他如何忘記。
陸子安的笑越來越冰冷:“客棧里的帕子,也是他當(dāng)年留給蘇梨歌的?!彼煲獾夭蹲降嚼娓柩壑校婚W而過的痛苦。
他要當(dāng)年傷害過她的人,生不如死。
梨歌看著陸子安眼里帶著的悲愴,反倒笑了:“你這樣,真正的梨歌會開心嗎?”
沒有再等陸子安的沉默,梨歌匆匆跑了出去,她要去藥王谷,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陸子安的目光落在梨歌遠(yuǎn)去的身影,低頭看著病床上昏睡的女子,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上蘇梨歡姣好的面容。
五年前他娶的蘇梨歌,其實(shí)是愛慕自己的蘇梨歡。
一模一樣的容顏,除去眉間那一點(diǎn)嫣紅。
可惜那一顰一笑,終究不是撫琴高歌的梨歌。
夜笙涼入藥王谷不久以后,梨歌就病逝了。他怨恨自己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這一輩子都不讓夜笙涼知道,梨歌已經(jīng)不在了。
夜笙涼可以不知道,但是他和梨歡記得,所以梨歡才服毒引夜笙涼出谷。
梨歡在他耳邊呢喃:“子安,你要的,我都會給你。”
她服的毒,無藥可救,除非以命換命。
服毒前梨歡眼中帶著點(diǎn)悲涼,她看著陸子安,清冷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回響:“如果,我再也醒不來了呢?”
那一刻陸子安不是沒有動搖,只是,他不甘心。
他賭的是夜笙涼的愛。
五年的計劃,籌備已久。夜笙涼的命,他一定要。
他們自小相識,在玉香樓遇見蘇家姐妹一見傾心。青樓女子大多妖嬈嫵媚,而蘇家姐妹不染塵埃的清潔美好,像是淤泥中不染的荷花一般清艷。她們在玉香樓中有藝名,梨歌擅琴,稱作如琴,梨歡擅笛,喚作如笛。
整個子衿城,只有他們知道,這才藝雙絕的姐妹,有著動人的名字,蘇梨歌,蘇梨歡。
蘇梨歌與夜笙涼一見鐘情,他為了兄弟情義,一直忍讓。
可是將軍府的一紙婚姻,天翻地覆。他頭一次恨自己沒有權(quán)力。他們的三天之約,他和蘇梨歡是見證。
可是三天之后,卻只得“終身不娶”四個字。他眼見梨歌悲痛欲絕,卻無能為力。
他質(zhì)問夜笙涼為什么,可是夜笙涼冷冷地看著他:“再怎么樣,煙花女子,何必當(dāng)真?!彼酪辜壹医躺鯂?yán),所以夜笙涼從未跟家人提起梨歌的事情,沒有想到他心里卻真是這般在意。
他以為夜笙涼有難言之隱,特地讓梨歌躲在暗處,沒想到他居然說出了那樣的話。
他第一次打了夜笙涼。
恩斷義絕。
陸子安還記得這四個字,蘇梨歌從暗處出來的時候,嘴角勾起一絲詭異的微笑:“夜笙涼,我與你恩斷義絕,永不相見?!彼穆曇魩е耷?。而夜笙涼只是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去。
蘇梨歌死在陸子安懷里的時候,眼里還有盈盈淚水。她用盡力氣在陸子安耳邊說:“子安,煙花易冷,草木無情。”
他發(fā)誓一定要夜笙涼付出代價。
五年了,夜笙涼躲在藥王谷不聞不問,卻收了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取名梨歌。他早就調(diào)查過了,那個妙齡女子,就是清歡郡主。
偌大的陸府,他任由顧清歡換下他的侍婢,他是故意的??蜅@锏呐磷?,也是他有意丟的。
他要她知道,清歡郡主,不過是一個死人的替身罷了。
“梨歌,你還難過嗎?”陸子安望著昏睡的蘇梨歡,呢喃出聲。
( 五 )
藥王谷,梨歌發(fā)覺她自己真是笨到家了。她明明是恨夜笙涼的,可是她還要擔(dān)心他的安危,繼續(xù)回到這個地方。她多希望,時光能夠停止在這谷中五年,雖然他冷漠,他不悲不喜,可是那個時候她不知道,他一直把她當(dāng)作替身,只為一雙神似的眼睛。
她給陸夫人把過脈,知道她中了毒,而藥書上記載,此毒無解,藥石無靈。
沒有夜氏救不了的人,只有夜氏不想救的人。她太明白夜笙涼想干什么了,所謂藥石無靈,就是一命換一命。她去了他們之前住的小茅屋,那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卻沒有夜笙涼的影子。
所有能去的地方她都找過了,除了竹中林,那里有夜笙涼飼養(yǎng)的毒蛇。他曾不止一次恐嚇過她,如果再這么笨就把她丟到竹中林去。
她的不安越來越濃厚。她知道,他一定還在藥王谷。徘徊在竹中林外,梨歌終于抑制了害怕的心理,她想的是自己畢竟有些功夫,不至于受傷。于是她毅然跨進(jìn)了竹林,竹林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幽香,卻帶著稍許詭異。她沒有多少恐懼,或許是因?yàn)橹浪凇?/p>
可是當(dāng)梨歌看到,那個神情淡漠的男子,面色蒼白地倚在一根竹子上,旁邊是一條褐色斑點(diǎn)帶著鮮紅的毒蛇,細(xì)長的身子蜿蜒扭曲,空氣中還混著血液的味道,她卻止不住地顫抖。
梨歌終是明白了,夜笙涼要把自己當(dāng)成藥引。他的手無力地垂下,腕上的黑色鮮血泛著刺眼的光芒。他微微睜開了眼,看到是梨歌,眼睛里馬上聚集了怒意:“誰準(zhǔn)你進(jìn)來的?”
他在藥王谷口設(shè)置了機(jī)關(guān),她還是這樣輕易地就進(jìn)來了。夜笙涼克制住體內(nèi)的不適,他剛剛喂飽了五步蛇,便看著它沖著梨歌吐著芯子。
五步蛇飛快地朝梨歌游過來,梨歌竟有些出神,她只是看著他面色蒼白,醫(yī)者不自醫(yī),他為了蘇梨歌,連命都不要。她閉上了眼睛,只聽得嗖的一聲,再睜開眼睛,只看見夜笙涼滿臉的怒意。他蒼白的面孔因?yàn)槭⑴瓗еc(diǎn)扭曲。
她在心里卻是笑了,她知道他在乎自己。
梨歌看著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輕輕抱住了他。她在他耳邊輕輕說著:“夜笙涼,我愛上你了?!?/p>
聲音帶著顫抖,她是將軍之女,自小便沒有忌憚,不同其他女子矯揉造作,只知喜歡便要說出口。
他卻輕輕推開她,面容愈加蒼白,一字一頓:“我說了,永遠(yuǎn)不許回藥王谷,你又失信了?!?/p>
“我沒答應(yīng)過?!彼髲?qiáng)地看著他。
“你說你愛我,我中毒了,要你的命,你給嗎?”夜笙涼不置可否地一笑,眼里盡是戲謔和不屑一顧。
梨歌飛快地點(diǎn)了他的穴位,看著他眼睛透露出來的驚訝,輕輕用嘴吸出了他腕上的蛇毒。她嘴上沾染了鮮血的妖嬈,看著夜笙涼眸子里透露出來的震驚。
她淡淡地笑了:“夜笙涼,我不要你死?!?/p>
“夜笙涼最愛的人,只有蘇梨歌。現(xiàn)在,以后,可不可以有顧清歡?”很多年后,夜笙涼還能記得那個時候顧清歡的笑容,沒有怨恨,沒有嫉妒,那雙像極了蘇梨歌的眸子里含著是憂傷還有不舍。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心痛過,原來這個五年來陪在他身邊的,就是被拒絕的清歡郡主,他卻現(xiàn)在才明白。看著她因?yàn)槎疽簼B入體內(nèi)而變得蒼白的面孔,他忽然覺得害怕。
他怕,這輩子,再也看不到她了。
他不是不記得,五年來的朝夕相處,只有這個女人,悲也好,喜也好,一直守在他身邊。
他沙啞地開了口:“顧清歡,你別任性,解開我的穴道,你會死的!”他的語氣帶著迫切甚至哀求。
顧清歡笑了,她第一次聽他喊她的名字。她飛快地在夜笙涼臉上落下一個吻,決然離去。
她知道,她的時間不多了。
(六)
夜笙涼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陸府。
他睜開眼,只見陸子安一臉淡然地站在身邊。他記起竹中林那一幕,心里驀地一痛。他掀開被子便要起來,卻聽見陸子安壓著嗓子問:“為什么不告訴梨歌,將軍逼你立下終身不娶的誓言?”
夜笙涼推開了陸子安扶住他的手:“說了又如何,她只會更痛苦?!彼捞K梨歌一定沒事了,他現(xiàn)下最擔(dān)心的是那個女人。
“她回去了。”陸子安似乎察覺到他的擔(dān)心,微微皺了皺眉頭。
“她中毒了,怎么可能回去?”夜笙涼幾乎是吼著說話。
“有救,她只是不想看見你?!标懽影材贸鲆粋€玉佩,一對青鸞火鳳,玉佩透明的光澤帶著些許溫暖,“她讓我轉(zhuǎn)告你,自此不拖不欠?!?/p>
夜笙涼忽然記起來了,那一年玉香樓,他幫過一個玉面書生找到了玉佩。
原來是她。他不讓她出谷,怕的就是她會發(fā)現(xiàn)他一直把她當(dāng)作別人的替身。而他現(xiàn)在終于明白他也愛上她的時候,她卻說不拖不欠。
夜笙涼看著手腕上包扎好的傷口,終于沉默。
顧清歡,高傲如你,定是再也不會原諒我。
“要不要見見梨歌?”陸子安的聲音聽不出任何起伏。
“不用了?!币贵蠜稣酒饋?,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縱使前塵往事誤會兩消,卻再也回不去了。
陸子安眼眸中閃過一絲悲涼,顧清歡,這下你該滿足了。
當(dāng)日,顧清歡揣著解藥來到陸府,已經(jīng)只剩下一口氣。她告訴陸子安,夜笙涼從未負(fù)過蘇梨歌。一紙婚約是她所迫,終身不娶也是他被迫發(fā)的誓言。他不知道她是清歡郡主,才會在谷中收留她。
那個女子,從懷中拿出解藥,帶著淡淡的笑意:“可以幫我保密嗎?不要告訴他我死了,他那般情深的人,怕是一輩子內(nèi)疚。”她解下身上的玉佩,放在陸子安手上,繼而說道,“麻煩陸少爺,幫我隱瞞爹爹,就說我已經(jīng)尋得良人,不再回府。”
她知道陸子安會幫她,看著陸子安的眉眼,她開始想念竹中林時,她落在夜笙涼臉上的吻。她輕聲地說著:“陸子安,珍惜眼前人?!?/p>
懷里的女子如同那日的梨歌一般,安靜地閉上了眼睛,陸子安眼睛有些許濕潤。
他布的局,步步驚心,他算上了所有,卻不肯多相信夜笙涼一分。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 七 )
子衿城中繁華依舊,城門口貼著一張告示。
陸子安牽著蘇梨歡的手,站在告示前。身旁的女子語笑嫣然,眉間一點(diǎn)朱砂添得嫵媚三分。
告示上寫著,藥王谷神醫(yī)夜笙涼開了一家醫(yī)館,取名清歡。醫(yī)館內(nèi)診病分文不取,唯一的條件是,病人須帶來一名女子的消息,而那女子,喚作顧清歡。
挨挨擠擠的人群外,站著一襲白衣的男子,他眉眼間盡是落寞。
顧清歡,我就在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