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宸
一
東陸盡人皆知,葉染青是燕國最不能惹的人。逼急了,縱使是神她也殺給你看。
誰也說不清她是怎么出現(xiàn)的,只有在葉染青受封為大司馬大將軍之后,才有只言片語從燕國皇宮中流出。
史載,松歷四年,有魔獸大軍自西北而來,大舉侵犯燕國,兵臨王都時燕國國主親自為軍督戰(zhàn),回宮路上遇見一個乞討的小女孩,彼時國主感嘆國將不國,哪有多余的憐憫分給這個小乞兒。但那女孩卻已曉得他身份不凡,遂攔在馬前,說你若是能救我們兄妹一命,就可以對我提出任何要求。
國主這才注意到那女孩身后尚有一名奄奄一息的少年。他開玩笑道:今我賞你一飯,你能為我退城外大軍否?
女孩單膝跪地,回答曰喏。然后披堅執(zhí)銳,帶三百禁衛(wèi)殺出城去,退魔族七十余里,舉國皆驚。
葉染青一戰(zhàn)成名,國主尊她為上賓,此后她為燕國掃平邊疆,名聲甚至可止小兒夜啼。從此葉氏便在燕國朝廷占據了一席之地。只是大臣們心知肚明,他們之所以敬畏葉氏勢力,不過礙于葉染青一人罷了。
因為她的哥哥葉遠安,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
那年葉染青就是為了葉遠安才當眾攔下了國主的御駕,旁人羨慕他們兄妹感情如此之好,連多少親兄妹都及不上。葉染青卻冷冷地回道:“我們本來就不是親兄妹?!?/p>
她是葉家撿回去的棄嬰,葉染青一直記得。
做妹妹的就是要活潑可愛會撒嬌才討人喜歡,奈何葉染青與這幾個詞全都沾不上邊。她來歷不明,最詭異的是眼瞳碧青如染,涼寒如妖,因此也沒有人敢同她一起玩——除了那個天生傻瓜的兄長。
幼時下人都傳言葉染青的眼睛是妖瞳,葉染青不哭不鬧,也不辯解,就那么冷冷地看著她們,看得那些下人害怕退開,私下里傳言卻更加難聽。
葉染青當時還是個小孩子,說不委屈,那才是假的。只有葉遠安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她生氣讓他滾,他卻無辜地睜大眼睛:“為什么?我覺得染青的眼睛很好看?。 ?/p>
他說得真誠,葉染青卻惱羞成怒:“滾!誰稀罕你一個傻子的喜歡!”
可就算她再不稀罕葉遠安,她每年簡陋寒酸的小生日宴會上,葉遠安始終是她唯一的賓客,直到葉染青十二歲那年,葉家在魔族鐵蹄之下家破人亡,在那大雨之夜,葉遠安哆哆嗦嗦地抱起她,笨拙地安慰道:“染青……不要害怕……”
他背著她加入了流亡的大軍,在外界把葉染青越傳越神話,恨不得聲稱她是坐著大鵬金翅鳥臨凡的時候,葉染青其實是趴在瘦骨嶙峋的哥哥背上,抵達了燕國國都。
她并不懼怕生死,然而那滂沱大雨里,葉遠安將外衣脫下罩在她頭頂,他餓得暈過去卻堅持把最后一點干糧讓給她,荒廟里他為她燃起驅趕野獸的篝火,那是荒野無涯的凄冷里唯一一點溫暖,葉染青銘記至今。
然而她不記得的是,初來葉家那天,葉遠安從姆媽的懷里接過她,看了一會兒她的小臉,忽地說道:“你這瞳孔碧青如染,那就叫你染青吧!”
他說這話時嘴角含笑,矜貴優(yōu)雅,一點兒也不像個傻子。
二
葉染青的親衛(wèi)都知道,自家將軍很以葉遠安這個哥哥為恥。平時在下屬面前,也是能不提起他就不提起他,活像當初那個賣身救兄的人不是自己一樣。
好在葉遠安打小就跟屁蟲一樣在葉染青后面跑,對她的冷嘲熱諷習以為常。
他會在葉染青會議時闖進書房,旁若無人地把一塊剛蒸好的白糖糕塞進她嘴里,然后吮著手指對她笑:“甜的。”葉染青臉黑了一半。那畫面太美,下屬們紛紛背過身去不敢看。
就算是葉染青從軍,葉遠安都有本事瞞過將軍府的那些下人,翻圍墻鉆狗洞千里迢迢跑過來投奔她,全軍都知道葉將軍的哥哥來了,葉染青自覺顏面無光。
然而實際上將士們是極歡迎這個年輕人的,葉遠安一旦送上門來給將軍當出氣筒,他們挨罵的概率就會大大降低。
葉遠安做小伏低,縱容葉染青縱容慣了。就在前幾日,國主忽地傳旨說他今日要來親自犒勞將士,葉染青這才想起要沐浴恭迎,軍營中洗漱不便,葉染青回到帳篷卻發(fā)現(xiàn)葉遠安已經給她燒好水,她遲疑片刻,終于解開了頭發(fā)。
屋內暖意融融,少女曼妙的身姿投在屏風上,葉遠安坐在帳篷口,嘴里叼著一根草給她看門——當葉遠安不傻笑的時候,看起來真是個正常的美少年。
葉染青浸泡在浴桶里如此想著,忽然聽到外面的腳步聲,葉遠安也聽到了,他霎時站起,竟然頗有幾分氣勢地沉聲問道:“誰?”
“我聽說葉將軍在這里……”闖進這里的姑娘十分躊躇,然而在看到對面少年的一瞬間便紅了臉,“就是你嗎?”
軍營里防御松懈到什么程度?!居然任來歷不明的少女闖到她這里來?葉染青披衣出門,正看到那少女紅著臉把一封情書塞進葉遠安的懷里,捂著臉逃掉了。
“我知道朝中是有幾個老家伙千方百計想把他們女兒塞給我,”葉染青對外一向男裝簡從,她身邊的人又對她的真實身份守口如瓶,是以世人大多以為葉將軍英雄出少年:“沒想到……她居然認錯成了你!”
葉染青隨手抽走那紙信封,就要扔進火里,葉遠安卻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挑眉冷笑:“舍不得?你看上那姑娘了?”
葉遠安搖搖頭,自己動手把那封信扔進了火爐里——他是怕這爐子里的火燒得太旺,灼傷了葉染青的手。
葉染青怔怔地看著他做完這一切,蹲下身來溫柔地給她擦干頭發(fā),忽地有幾分難過。
我的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墒?,為什么這樣好的一個人,他是個傻子。
燕國這一年氣候十分異常,雪從霜降一直下到了清明。
雪中行軍艱難,偏巧這一年燕國攻打的又是魔獸這樣的硬骨頭。葉染青為掩護大部隊撤退,被困在魔獸山脈,她在雪山中以雪為食,苦挨數天,始終沒有等到救兵。
我是要死了吧。葉染青半埋在雪里,朦朧中想道:上次有這種瀕臨死亡的感覺,是什么時候?
大概是在燕國國都外,她率三百禁衛(wèi)沖了出去,可到底寡不敵眾,三百人逐漸死傷殆盡,唯獨葉染青拼著一口氣——萬一自己死了,葉遠安那個傻子可怎么辦呢?
她從來沒對葉遠安有過什么好臉色,偏偏臨死前第一個念及的人便是這個傻子,真是丟人?。?/p>
葉染青最后的記憶便是自己在王都之外力戰(zhàn)墜馬,昏迷前她曾感覺到靈識中有一絲力量波動,旋即就失去了意識。
醒來她渾身酸痛,像是脫力一般,而一眾士兵對她頂禮膜拜,說她竟以一己之力將那些魔獸殺得膽寒退兵。
葉染青驚疑不定,拿不準自己的身體出了什么事,回國后她稟明了國主,國主當即表示要廣貼皇榜求仙問道,找世上最得道的高人來幫她檢查。
她曾想過若是自己無礙,那她就要一輩子和葉遠安在一起;若是她真沾染上什么……那她是萬萬不能牽連到哥哥的。
她從不敢流露出對葉遠安的半分好感,可惜,如今的葉染青還沒求到結果,就要死在這里了。
葉染青在半生半死間浮沉,陡然間有一個人將她從雪地里拉了起來,她冷得發(fā)抖,卻聽到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笨拙地安慰她:“染青……不要害怕……”
那人背起她,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走,她努力地睜眼,只看到葉遠安身上的血透過衣衫,緩緩濺在白雪皚皚的蒼茫里。
她等了半個月的救兵,最后等來的只有這樣一個傻子??扇~染青卻仿佛滿足了一樣,呢喃道:“你怎么來了?”
“都來了,”葉遠安蹭蹭她的臉,“但只有我找到了你?!?/p>
葉遠安說得簡單,但葉染青一轉念就猜到了,援軍已到,然而其他人都礙于重兵圍困,不敢輕舉妄動,只有葉遠安不顧生死地闖進了包圍圈,只為了找到她。
“世上想要葉染青之命的人何其多,”葉染青笑著,咯出一口血,“只是,也得有命來拿才行。”
女人就是這么一種奇怪的生物,在遇到葉遠安之前她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遇到葉遠安之后,她想就算自己死了也得送他出去才行。
待靈識中那絲詭異的波動再次出現(xiàn)時,葉染青沒有抵抗,她放任那絲波動占據了自己的腦海,隨后,迅速掌控了她的身體。
史載,那日魔獸一族血流成河,如山尸體中,唯有一少年背負著少女自血海戰(zhàn)場中走出。
三
葉染青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神仙。
不是那種少女懷春般的夢境,她眼前的一切真實得過分。上神手持長劍與遠古的異獸相斗,飛沙走石天地變色,劍氣縱橫中不經意的一瞥,葉染青看到那上神的臉,霎時一驚!
她劇烈喘息著從方才的夢中醒來,方才想起自己已經回到燕國。
葉染青知道自己身體里藏著一種力量,一旦招出即有焚天毀地之能。第一次被那種波動掌控身體時,她屠盡了十萬魔族,昏迷長達三天,此后她唯恐自己會失去控制對身邊的人舉起屠刀,便再也不敢去觸碰那股力量。
這第二次便是為了葉遠安,好在她昏迷的時間并不長,反倒是葉遠安為了救她受傷過重,又受了寒氣,病勢沉疴。
葉染青扶著床,望向病榻上面白如紙的那人。
蕭疏軒舉,湛然若神;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卻與夢境中的上神一模一樣。
只是那上神神情矜貴優(yōu)雅,而葉遠安不論何時看到她,眼中就會盛滿那種小心翼翼的、唯恐她會受傷的討好的笑意來。
葉染青最后深深地看了她哥哥一眼,直到下人前來催促。國主今日給她傳話,說是有高人揭下了關于她的那個皇榜,并一語道破了葉染青體內詭異力量的來源:“那并不是被什么附體,而是一種封印?!?/p>
“這么說葉將軍她其實沒有什么威脅?”國主急不可耐地問道。
高人的面孔藏在陰影里,半晌才道:“可以這么說。”
“她體內的封印,若是完全解開會怎么樣?”國主依然對葉染青那天表現(xiàn)出來的武力值念念不忘。
高人發(fā)出一聲奇怪的輕笑:“到時候,自然會有有緣人為她解開的?!?/p>
葉染青靜靜地站在一旁,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兩人的對話,直到她即將離去時才突然開口,語調寒涼:“我聽這位道長的聲音,倒與我一個故人分外相似呢?!?/p>
那人似乎有幾分好奇:“什么故人?”
葉染青閉上眼睛:“應該……是我聽錯了?!?/p>
那人只是個傻子罷了。
葉染青匆匆走出宮殿,而殿外,她的親信正臉色蒼白地迎過來,低聲道:“將軍,令兄病情實在難以挽回,已經……還望將軍節(jié)哀順變。”
葉染青腳下微一踉蹌,臉上卻不變色。她飛身上馬,狠狠抽了一鞭子,便向將軍府疾馳而去。
葉遠安是死于疫病,大夫主張尸身不可久留,立刻就要送去火化。葉染青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府中,卻被告知葉遠安已經被送走了。
我連他最后一面都見不上嗎?葉染青跌坐在雪中,捂著臉渾渾噩噩地想,她傷口未愈,這一顛簸鮮血早已滲出繃帶,然而她毫無知覺地半跪在門口臺階上,臉上的表情慘淡到近乎絕望。身邊的近侍不忍,寬慰她道:“我知道將軍不舍得,可人總是要向前走的。他日葉公子在天上看見將軍功成名就嫁得良人,想必才會安心?!?/p>
葉染青低低一笑:“功成名就?我又從來沒有想要過那些東西,當上這個將軍也非我本愿。這世上葉染青想要的東西不多,她不求高官厚祿,也不稀罕榮華富貴。她只是缺一個人,來好好愛她罷了?!?/p>
她孤苦的時間太久了,好不容易有一個能闖進她心里的人,怎么偏偏她又弄丟了他呢?
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了下來,葉染青咬緊下唇似乎在竭力忍耐,她連哭都哭得這么安靜。就在這時,門外卻傳來腳步聲,有一只手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痕:“染青,不要害怕?!?/p>
葉染青還含著淚,卻已驚得睜大了眼睛,眼前朦朧淚光里的那個人微微一笑,舉手投足間幾乎可以顛倒眾生:“染青,我們回家吧!”
原先送葬的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在后面,逢人便說自己撞見了詐尸。大夫對葉遠安再三把脈,最終只能稱自己之前診斷謬誤。
而葉遠安這一趟死里逃生,卻像是連他之前的瘋傻也一并治好了,人變得一天比一天清明。同葉染青,也是一日比一日疏遠。
四
葉染青很茫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那日沖出包圍之后,國主為了慶賀她歸來,特意辦了場慶功宴。往常葉遠安是一定要黏著她去的,可這次葉染青去問他,他卻說什么“嚴格意義上說你并沒有取得勝仗,只是逃了一條命罷了,無功又為何要舉辦慶功之宴”,葉染青極為難堪,半晌才咬著下唇說:“你既然不愿,那便算了?!?/p>
她正要離開,突然聽到身后一句:“且慢。”
葉遠安皺著眉,似乎也奇怪自己剛才為什么會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片刻,他舒展眉頭,說道:“左右無事,我也陪你進宮看看吧?!?/p>
葉染青心頭異樣的感覺越擴越大,在她看到葉遠安與燕國小公主相談甚歡時,那種感覺攀升到了極致。
“原來上次我隨父犒軍,在軍營帳篷前撞見的那個人就是你啊,”小公主偏著頭,十分可愛地問葉遠安道,“你是葉將軍的哥哥吧,為什么長得一點都不像呢?”
“因為本來就不是親生兄妹?!比~染青忽地插話,她披著雪白的翻毛斗篷,站在雪中愈發(fā)顯得眉目冷淡。那公主像是有些怕她,下意識地靠近葉遠安,咬耳朵道:“我上次遞給你的那封書信,你看了沒有?”
葉染青身上殺伐之氣確實重了些,葉遠安有些責怪地看了她一眼,隨即柔聲道:“那并不是寫給我的,我無權拆看?!?/p>
實際上那信早被燒掉了,葉染青剛剛展開眉頭,就聽見那公主快活地說:“沒關系。下次我單獨寫給你!”
明媚稚氣又大膽追求愛情的小公主,遇上溫柔體貼翩翩絕色的少年,兩人之間簡直可供詩人寫就上百篇纏綿悱惻的愛情詩,并編成戲劇廣為流傳。
而葉染青就是舞臺上多余的第三者,站在最不為人知的角落里,一個人沉默。
等葉遠安終于想起再來尋她時,她原先站的地方,只有撕成一片一片、凋零如血的梅花。
接下來的事更是讓葉染青覺得自己活在某個荒誕的夢里,某日晚飯時葉遠安主動勸她去找個良人,說什么“千秋萬歲名,不如少年樂”,葉染青冷著一張臉,當場摔了手中的瓷碗,瓷片四濺。葉遠安一愣,也就不再說話,默默地蹲下來替她收拾腳邊的碎片。
看著他在她腳邊認真清理瓷片的樣子,葉染青剛要出口的冷嘲熱諷一下子就散了,她有些崩潰地抱著頭,問:“哥哥,你醒來以后,到底是怎么了???”
她話未說完,就聽見門口一個快樂的聲音說:“葉哥哥你在家嗎,我來看你啦!”
說著,那嬌小玲瓏的公主提著裙擺,一入室就看到了這樣的場景。她驚訝地問這是怎么了,葉遠安卻笑了,仿佛葉染青剛才只是無理取鬧,他一點兒都沒有放在心上:“沒什么,公主你休息一會兒,我很快就好?!?/p>
就是這樣,她葉染青冷血、偏執(zhí)又無理取鬧,而公主那么純潔善良,爭著要和葉遠安一起收拾殘局,她身后帶來的那些宮女太監(jiān)們嚇得要命,又不敢阻擋,紛紛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葉染青。
這場景十分詭異,有兩個人半蹲在地上,一個是葉染青的哥哥,一個是大燕的公主;唯獨身份最低微的葉染青十分失禮地正襟危坐,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兩人。那公主哪里做過這樣的勞力,一不留神碎片劃傷了手指,她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而葉遠安竟然握著她的手,將那嫩如春蔥的手指含進嘴里。
咣的一聲巨響,葉染青終于起身,狠狠摔上了家里的門。
她茫茫然地逃出來,只覺得身上長年行伍落下的陳年舊傷都在疼。她沒辦法再面對家中那種令人窒息的氛圍,然而她現(xiàn)在——無處可去。
心口傳來一陣陣劇痛,葉染青半跪在雪里,想著自己當年怎么就沒有死在戰(zhàn)場上呢?恍惚中有一個人向她走來,葉染青抬頭,看到那人的黑色兜帽,于是勉強笑道:“國師?!?/p>
那是曾經揭下她的皇榜的那位“得道高人”,國主不知出于何故將他留在燕國,并尊為國師,只是誰也沒能看清過那國師的面容,久而久之就有人傳言,那國師是個妖孽。
是妖孽也無所謂了。葉染青笑著笑著,忽然流下淚來:“我倒覺得我哥哥醒過來之后,就像被什么妖孽附了身,可他偏偏還記得我們以前的事情……”
明明都記得以前的事情,為什么還忍心這樣對她?
那國師忽然開口:“若你哥哥真是被什么纏上了,并且命不久矣,你愿不愿意救他?”
五
葉染青跟著國師學習道法已有月余。這一個月以來她始終獨來獨往,偶爾遇見葉遠安,對方微笑問好,她也并不作答,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不管他和他身邊的那位公主有多尷尬。
國主倒是十分樂意看見公主與葉遠安喜結連理,這樣他就能以姻親的關系把葉家牢牢拴在燕國——葉染青征戰(zhàn)之名譽滿東陸,他并不希望這樣一個人才被別國挖了墻腳。
只是葉染青不待見公主,她把她的厭惡全都表現(xiàn)在臉上??墒枪髂菢計擅?,世上怎么會有人不喜歡她呢?
漸漸地終于有人挖出了真相,葉將軍竟然是女兒身,她討厭公主的原因也只有一個——葉遠安。
葉染青同葉遠安畢竟是名義上的兄妹,于是舉國嘩然。礙于公主護著葉遠安,輿論跟著一邊倒,變成了葉染青對她哥哥死纏爛打。葉染青幾乎沒有主動同葉遠安親近過,卻承擔了所有的罵名,甚至有人當著葉染青的面指桑罵槐,明里暗里說她惡心,葉染青也不含糊,直接指揮自己的親信把人抓進軍中打了二十大板。
反正她已經足夠惡毒了,再壞一點她也不在乎。
燕國的雪依然沒有停,幾乎把這里變作極北雪原。葉染青跟隨著國師行氣完畢,只覺得全身都暖洋洋的,充滿了力量,那股曾經困擾她的力量波動,也仿佛很久沒有出現(xiàn)了。
這就是國師對葉染青提出的條件,他答應“救”葉遠安,而葉染青要跟他修道,直到完全掌控體內那種詭異的力量。
“這是國主交代的?”葉染青問道。
隨著葉染青修行一天比一天純熟,國師也越來越心不在焉:“也許吧?!?/p>
葉染青點點頭,正要站起身來,卻不料跪坐了太久,腳下一軟眼看就要摔倒。那國師就在她旁邊,下意識地去扶,卻不料葉染青半途撲入他懷中,一把將他頭上的兜帽扯了下來!
一時間萬籟俱寂,葉染青扯了扯嘴角:“哥哥……或者不如稱呼你,國師?”
兜帽下是那樣熟悉的容顏,現(xiàn)在完全暴露在陽光下,片刻他就恢復了鎮(zhèn)定:“染青?!?/p>
那矜貴優(yōu)雅的神情讓葉染青發(fā)出一聲冷笑:“我就覺得我哥哥死而復生不大對勁,其實那時候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人就是你吧?敢問上仙怎么稱呼?”
葉染青可以判定眼前的人和她哥哥毫無相似之處,那份神情反倒是同她夢中出現(xiàn)過的那個手持長劍與異獸相斗的上神一模一樣。
那人終于無可奈何地笑了:“本來打算騙你到底,可是如今……你可以叫我玉衡。”
北斗星域中第五位的廉貞星君玉衡,是司掌桃花運之神??上~染青并不知道這個名號意味著什么,她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問他:“我哥哥呢?你騙我跟你修行道術,又是為了什么?”
“當然是……為了解開你體內的那個封印了?!庇窈庹f著,忽然咬破右手食指,迅速畫了一紙黃符,貼于葉染青額上,極快地說聲“開”!
葉染青被定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人,頂著一張她最銘心刻骨的容顏,將匕首刺入了她的小腹。
竟然不覺得痛,葉染青這時還能冷眼旁觀,如此點評。
“那是十九年之前,我同六弟開陽一同追殺魔獸窮奇……”鮮血浸透了兩個人的衣衫,玉衡居然還能娓娓道來,“你既然想知道這一切的緣由,我便解釋給你聽。”
那時天庭尚分東南西北四天門,其中西天門已經被神族撞毀。后來廉貞星君玉衡籌備修繕這西天門,各種材料收集完備,只缺一萬年內丹,為其運轉提供源源不斷的能量。
正逢這時他應邀去追殺魔獸窮奇,其內丹正好符合條件。玉衡將之取出后,才發(fā)現(xiàn)這內丹上附有魔族的魔氣,必須凈化后才能使用。
“神族只能摧毀那個內丹,卻無法凈化它。因此我需要一個純陰體質的人來幫我,”玉衡低下頭,“那個人就是你?!?/p>
彼時戰(zhàn)亂流離,被拋棄在荒野的人類嬰兒不知凡幾,他選中了葉染青,將那內丹封入她體內。隨著葉染青的長大,魔氣會一點一點被吸收進葉染青體內,如同臟水一點點被紗布過濾干凈,到那時他再殺了葉染青取走內丹,既干凈又方便。
但他也有顧慮,若是葉染青半途夭折,又該如何。是以玉衡分離出自己一魂一魄,附著到葉家一個剛剛病逝的孩童身上,并暗中設計,讓葉染青被那戶人家收養(yǎng)。玉衡即將回歸仙界的時候,看著手中小小的女嬰,她的雙瞳因為被魔氣浸染變作碧青,玉衡沉吟片刻,說道:“你這瞳孔碧青如染,那就叫你染青吧!”
他那一魂一魄的分身頂著葉遠安這個名字,實則只有一個任務:不計一切代價,以守護葉染青為第一要務。
“其實你滿二十歲時內丹才會被完全凈化,但我之前察覺到,我那一魂一魄竟然已經死亡了。我擔心中途出了什么岔子,故而下來看看?!?/p>
他是司掌桃花運的廉貞星君,天生就不缺乏各種投懷送抱,他也來者不拒——總歸不過是一場逢場作戲,又不需要他廉貞星君付出半點真心就能軟玉溫香在懷,何樂而不為呢?
他覺得自己對待全天下的女子都是一樣的溫柔公平,甚至還大度地勸葉染青及時行樂,可那天葉染青摔門而去,他鬼使神差地多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葉染青的眼角是紅的。
他心神不寧地追出來,戴著兜帽遮遮掩掩地接近她,然后才驚覺這個姑娘對自己的影響力。玉衡努力安慰自己這是正常的,畢竟他的一魂一魄曾經與她有過那樣深的羈絆;而另一方面,他已經暗暗下定了決心:這個姑娘,不能再留了。
他以葉遠安為餌,教她修習道術,其實是教她主動引導吸收那顆內丹上的魔氣,葉染青將自己體內那股詭異的魔氣掌控得越來越熟練,這就意味著,那股魔氣已經完全被她同化了。
“所以如今時機成熟,我是來取丹的。”玉衡垂著眼說完這些話,這個角度葉染青甚至能看到他長長的睫毛,上面似乎掛著一滴水珠。
明明要死的是我,他哭什么呢?葉染青這樣想著,在玉衡即將剖出她內丹的剎那,她反手亮出了袖中的誅仙劍,精準地洞穿了對方的心臟。
“這世上唯一能拿走我的命的那個人,姓葉名遠安?!彼槌鍪种械膭?,神族溫熱的血液濺了她一身,“上仙你又是哪位?”
玉衡的匕首墜地,露出葉染青衣衫之下的金絲甲來。她從懷中取出一個血囊,丟在玉衡面前:“像燕國國主這樣多疑的人,早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國師同我哥哥長得一模一樣,你以為他不會防備你嗎?這世間唯一一把能以凡人之軀而誅仙的寶劍,還是他傾盡國力找來的。
“你之前打算的什么殺人取丹,這種事情已近似于魔了吧?”葉染青將長劍刺得更深,臉上帶有某種恨意,“你說你是神,即使是神我也要殺給你看?!?/p>
霎時間生死逆轉,猝不及防的死亡陰影向玉衡壓下,他張了張嘴,想說自己當時也覺得殺人取丹這種事太過殘忍,然而為了補償她這一世的顛沛流離,他已在生死簿上許諾了她下一世的幸福美滿。
“下一世的補償終究是下一世的,你又拿什么來賠我這一世的真心?”葉染青松開手,踉蹌著后退幾步,她心里拼命地告訴自己眼前的這個人不是葉遠安,他只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神祇,一心想要了她的命,所以她殺了他也無可厚非。她看著那人閉上雙眼,斷送了最后的呼吸;她看著神族的血液流經處,凡間的土地瞬間開出朵朵蓮花。
那張寧靜的臉再也不會微笑,再也不會有人對她說“染青,不要害怕”。
“哥哥。”她忽然失聲痛哭,仿佛她的整個世界都分崩離析,而那個人再也無法回答。
六
葉染青曾與國主約定,取了廉貞星君玉衡的命之后,她就會為燕國守衛(wèi)百年疆土。
如今她早已能熟練地調用體內那顆內丹的靈力。托那顆內丹的福,這百年荏苒,葉染青目送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唯有她不老不死,像是半魔的怪物。
自己殺了天庭的一位上仙,也不知道天庭什么時候會來取她的性命?
葉染青閑得無聊,就喜歡坐在紫禁之巔,遙遙地望著天際。想起那個人之前接近自己,所求的不過是修補西天門的一顆內丹。
西天門修好了嗎?若是沒有修好,肯定還會有人來殺她。葉染青如今已經懶得抵抗了,她所有的愛恨都在那個人身上耗盡了,無論怎么看她都覺得自己必死無疑。
然而她度過了百年孤獨的時光,直到時光盡頭,最終的審判才姍姍來遲。
“你如今再也不用擔心有人來殺你了?!蹦巧倥陌l(fā)間用絲絳系著一顆明珠,唯有神色疲憊,她自稱瑤光,是北斗七星中排行最末的一位星君:“萬年的內丹并不是只有窮奇一家……至少,我小五哥他,也已有萬年修為。”
葉染青站起身來,聲音發(fā)顫:“你說……什么?”
“我們一直都不知道小五哥為什么跪了三天,就為了從紫薇帝星那里,借走那把唯一能以凡人之軀而誅仙的誅仙劍。”瑤光看了她一眼,“我只知道他偽裝之后將那把劍賜給了當時燕國的國主,到最后兜兜轉轉交付到了你的手上。
“當初小五哥剖出窮奇內丹的時候,就有其他神君向他建議不妨以人類性命來凈化它,他遲疑著不愿答應。后來地府提出,可以在你的下一世進行補償,他才勉強同意了。誰料,就在他凡間那一魂一魄歸位之后,小五哥卻突然改變了主意,你知道他當時怎么對我說的嗎?”瑤光閉上眼睛,“他說下一世的補償終究是下一世的,他又拿什么來賠你這一世的真心?”
葉染青以為葉遠安和玉衡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然而其實他一直陪伴在她身邊,從未改變。
“就在那時,他萌生了要用自己的內丹代替你的想法。但他依然擔心,葉遠安若是驟死,你一定會做傻事。況且你當時已經魔氣入體,所以他故意隱瞞面目化為燕國國師,那些日子里他教你的道術,其實是教你怎么驅散體內的魔氣,否則你這些年頻繁調動內丹,早就該被魔氣侵蝕掉理智了。
“我知道這些,是因為他教你的那法訣,本是從我這里流傳出去的。他安排好這一切,自導自演了一場讓你恨他的好戲,這樣他死了,你才能毫無芥蒂地活著,而他死后,他的內丹被我取走修繕西天門。這就是他曾經對我說過的:瑤光,你看,這世間終究還是有兩全之法的?!?/p>
“你如今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后悔嗎?”葉染青指甲深深掐進了肉里,鮮血一點一滴流下,忽地她聽到對面的星君說道:“不,我只是覺得你有權利知道真相。畢竟,你是他的妹妹?!?/p>
尾聲
燕國第一名將葉染青瘋了。
她像個小孩子一樣扔下了她的軍隊,在人間到處流浪。
她變得怕冷、怕餓、怕孤單;她經常追在別的孩子身后,喊他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