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馬野馬，天黑回家

一

高一那年，我遠沒有如今這般開朗熱情，羞于見人，怯于講話，所以在學校眾多的社團中，我最終選擇了校報，想著借當校園記者的機會鍛煉鍛煉自己。那一年的國慶節(jié)，市里舉辦了一次規(guī)模盛大的青少年書畫大賽，很榮幸，書法組的第一名花落一中。校報接到了團委的采寫任務(wù)，要求以最大的版面對這則新聞進行報道，而且要對冠軍進行全方位專訪。

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采訪，直到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陳則面前，才恍然在分配采寫任務(wù)時學姐們臉上意味深長的笑。

陳則就是那次書法大賽的冠軍得主，大我兩級正讀高三，那時候，作為“初來乍到”的新生，我并不知道陳則有著比他的才華過無不及的桀驁，不穿校服不出早操，不開班會不讀學生守則，拒絕一切他眼中形式主義的東西，而他“率領(lǐng)”的蘭亭書法協(xié)會也是學校眾多社團中唯一不召開例會的組織。

二

找到他的時候，他剛拿著書法比賽的獎金和兄弟們大吃一頓。10月的午后，他逆著光站在我面前，還沒聽我講完來意，就嬉皮笑臉地說：“喲，我這是要上報紙的節(jié)奏啊，可是我已經(jīng)夠出名了，就別再給我增光添彩了哈。”說完就要走，提了提斜挎著的書包，一串鑰匙很配合地從側(cè)兜滑落。

畢竟第一次采訪，加上性格里與生俱來的羞怯，找到他時我心里就已經(jīng)七上八下了，一被拒絕，更是面紅耳赤手足無措?；艁y中我匆忙撿起了他掉落的鑰匙，小孩子一樣把手背在身后，無理取鬧地說：“你接受采訪，我就給你?！?/p>

他無語地翻了個白眼，把初秋的陽光彈得更刺眼了。他丟了句 “小屁孩，鑰匙給你玩了”，自顧自從我身旁走開了。

不知道這串失去了籌碼意義的鑰匙要怎么處理，也不知道完不成任務(wù)會有什么后果，無可奈何之下，我轉(zhuǎn)過身追上了他的腳步，走一步算一步，說不定走兩步他就答應了呢。

那天，人人步履匆忙的一中，依舊有無數(shù)人看到了一個灰頭土臉的女生跟在流里流氣的陳則身后，從食堂到籃球場，從書畫室到宿舍樓下……直到太陽斜斜地照下來的時候，他終于肯搭理我了。那時他剛剛從宿舍出來，手里拿著一個袋子，看到依舊執(zhí)著地 “蹲點兒”的我，他揚了揚手里的東西，說：“我去澡堂，你還繼續(xù)？”我條件反射地點頭，隨即又一次面紅耳赤，迅速地搖頭，旋即覺得不對，還是點了點頭。

所以，他從澡堂出來，再次見到了我。

所以，他大發(fā)慈悲地答應了可以回答我的3個問題。

三

“你從什么時候開始練習書法為什么接觸它有過哪些參賽經(jīng)歷？你覺得書法有怎樣的魅力給你帶來了什么樣的改變？你對蘭亭書法社有哪些規(guī)劃對自己的未來有怎樣的設(shè)想？”我3口氣念完了我的簡化版采訪提綱。

在我的認知里一個問號才是一個問題，反正只問3個簡單問題的話我完不成一篇兩千字的專訪。我暗自得意。

夕陽變成了路燈，他在燈光下翻了個和白天別無二致的白眼，拿過我手中的本子和筆，毫不在意地坐在了路邊。

我看著他一本正經(jīng)地看問題，一本正經(jīng)地思考，一本正經(jīng)地落筆，還覺得自己一天的辛勞都值得了?？墒侵钡秸J真辨析了他炫酷的字體，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校園的夜色中，我才欲哭不得地接受了 “遇人不淑”的殘酷事實——

昏暗的燈光下，他的一筆帥氣的行草毫不遮掩地張揚在我的本子上：7歲，被迫，好玩，很多，沒有，沒有。

每個問題下，都是兩個字，提問和回答一一對應，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極了嘩眾取寵的逗哏。

四

那天晚上，我趴在宿舍床上，像個鎩羽而歸的戰(zhàn)士，翻來覆去也想不到該如何向領(lǐng)導交差。沒想到的是，正當我瘋狂撓床單，QQ上冒出了好友請求，“陳則”兩個大字赫然站在那里，我恨不得朝屏幕捅一刀。

鬼使神差地，我竟然點了同意。

“小屁孩，鑰匙?！睕]有開場白，格外讓人來氣的一句話。

“我的?！蔽覍W著他簡練的口吻，雖然是極力按捺著心里翻騰的憤慨。

那頭許久許久也沒有再發(fā)來消息，我盯著灰下去的頭像，竟然莫名其妙地平復了心里的怒氣，然后莫名其妙地有點失落，然后莫名其妙地朝自己翻了個白眼，在一連串的莫名其妙中沉沉地睡著了。

果然是日有所思，白天還會驀然臉紅的我夢里竟然肆無忌憚地把一瓶子的墨汁倒在了陳則最得意的作品上，夢里的他還未爆發(fā)，我的鬧鐘就響了。

關(guān)掉鬧鐘，睡眼蒙眬中發(fā)現(xiàn)陳則發(fā)來了一個題目 《給我鑰匙！》的文檔。

侃侃而談幾千字，他竟然還記得昨天的三連問，然后逐一細致地回答，穿插著他和書法一路走來的故事與心得，看起來格外打動人心。那個有著純粹的童心的陳則，那個把書法視為不可褻瀆之珍寶的陳則，那個有著自己的夢和遠方的陳則，與白天站在我面前無奈撇嘴的他，全然不同。

神奇地，我完成了一篇被老師拿著到處炫耀的獨家專訪。不過，那也是我高中生涯的唯一一篇專訪。因為怕耽誤學習時間，學校規(guī)定每個人只能參加一個社團，那篇專訪過后，我加了蘭亭書法社。

哦，又一次鬼使神差。

五

我一度懷疑那個文檔是不是一場夢，因為現(xiàn)實中，他依舊是那個毒舌腹黑的陳則——不過，好像沒那么讓人怒火中燒了。

“求你別來敗壞我們蘭亭的名聲好嗎，我們可是一中社團中的旗幟。”他一邊吐槽一邊把我登記在了納新的本子上。

“你兩歲生日最近才過吧，作為新時代的高中生竟然寫字還能把墨水弄到臉上。”他一邊翻白眼一邊遞了張濕巾過來。

“我說你是不是真的屬魚啊？7秒前我告訴你筆畫有問題的還不到7秒！”他一邊嘆氣一邊把我總也寫不好的垂露豎又示范了一次。

……

不到一學期，蘭亭書法社 “相愛相殺”的師徒名滿校園。

是啊，陳則那么獨特，總不乏關(guān)注他任何細節(jié)的女孩子，而作為他兩年社長生涯中的唯一徒弟，我一時間走到哪身上都能沾滿了意味不明的目光。

六

這經(jīng)歷多像小說啊，可是，和小說不同的是，那個 “王子對公主深情告白”的橋段直到王子高考也沒有上演，而公主也逐漸打消了自己的非分之想，并為自己的自作多情深深地懊惱了許久。

“再見哈！”這是陳則給我的畢業(yè)留言，一個輕佻隨意的 “哈”字簡直碎了我好久的白日夢。是啊，桀驁如他，本來就是到處奔跑的馬，連行蹤都無法捉摸，怎么能奢求他固定站點停下呢。

但我告別了陳則，還是保留了一個遇見他后屢次出現(xiàn)的成語：鬼使神差。

高三那年，任課老師大換一通，我鬼使神差地成了語文課代表，不知道和無意得知他曾是這位老師的課代表有沒有關(guān)系；又一年的10月，我鬼使神差地參加了市里一年一度的書法比賽，雖然明知道自己頂多只是拿個優(yōu)秀獎的水平；高考結(jié)束，我的志愿無一例外都是陳則的大學所在的城市，還自言自語地說，就當是為自己陳年的舊夢結(jié)個尾……

七

給你講個故事，完全屬實的那種。

2015年國慶節(jié)假期，我和初戀回到了故鄉(xiāng)的小城。我們穿著小黃人的情侶裝招搖過市，來到了我高三語文老師的家。

門打開后，一臉驚訝的語文老師愣在門口，我身邊的他嚴肅地敬了個禮，腰板筆直，開口：“老師好，我是您的2012級語文課代表?！比缓笳ＵＱ鄢沂疽?。我憋著笑學著他的樣子也敬了一個很逗比的軍禮：“老師好，我是陸既禾，您的2014級語文……”話還沒說完，我很不爭氣地笑場了。

他在一邊無語地揉了揉我的頭發(fā)，受了驚嚇的語文老師這才緩過神，一邊佯裝慍怒地嗔怪著 “這倆小兔崽子”，然后又凝神看了看我們身上的小黃人，會意一笑：“怎么著？這個打扮是某種身份的象征唄？”

“對啊，我倆打算等她大學畢業(yè)就結(jié)婚呢，老師去當主婚人唄。”他言語桀驁，聲音卻格外動聽。

“我才不去呢，難不成讓我站在眾人面前說，恭喜我的兩個課代表在一向嚴格的張老師眼皮底下暗渡陳倉早戀成功？”

“報告首長，沒早戀！一個月前在一起的！”他義正辭嚴，卻眉眼含笑。

“喲呵，行啊陳則，線放得可夠長?！闭Z文老師玩笑地拍了他一巴掌，我們?nèi)齻€笑作一團，笑得莫名其妙又心照不宣。

八

沒錯，他是陳則，那個行草很酷的陳則。

沒錯，這是初戀故事，我的初戀與他的初戀。

沒錯，以上是絕對屬實的故事。

如果你實在質(zhì)疑，那就穿越到我大學開學的那天看看咯，他在初秋的陽光下和我說：“我以為你會跳級的，沒想到還是你狠，讓我苦等兩年，一天不差?！?/p>

他拿出了那封我放在他們班級郵箱并以為他沒來得及收到的信，我給他畢業(yè)贈言已經(jīng)可以泛起時光的水花，那時我曾一筆一劃地寫下：奔跑吧野馬。

時隔兩年，他親手把回信遞給了我：野馬天黑也回家。

然后？然后……然后不久后我們一起買了那個小黃人的情侶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