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
蕎麥的男人死了。
蕎麥嫁到平頂山的第二年夏天,男人拉麥捆子時連牛車帶人一起滾了洼,摔死了。當(dāng)時,蕎麥正在地里割麥子。隊長派人喊她回來,看到摔得血肉模糊的男人躺在紅柳條編的抬把子上,哀嚎一聲,撲在男人身上,哭死過去。
蕎麥男人個子小,頭小脖子短,像個旱老鼠。人也長得粗,粗手大腳,手像蒲扇,手指頭又粗又壯,伸出來像一排小棒槌。蕎麥頭一次見她男人,心里就咯噔一下,咋是個武大郎?可男人能唱一口委婉動人的小曲子,會吼亂彈。每當(dāng)男人嗚嗚咽咽,咿咿呀呀,蒲扇似的手捏出個蘭花指,一搖三晃地走出一串細(xì)碎戲步,“好容易熬到了譙樓起更點(diǎn),背開了小紅來到后花園……”蕎麥就兩眼迷離,摟著男人的脖子,眼里說不盡的欽敬愛戀。男人就唱,“小姐無端變了卦,讓我眼睜睜變成了大賊娃……”
農(nóng)閑時,男人忙完了家里家外的活,讓蕎麥煮一壺濃茶,扯著嗓子在家里吼,鏘鏘鏘鏘,呔……喊一個過門,端個騎馬的架勢,一手牽韁一手揚(yáng)鞭,一臉威武相,“呼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杰笑開懷,單某人獨(dú)馬把唐營踹,直殺得兒郎痛悲哀……”蕎麥坐在炕上納鞋底,麻繩扯過鞋底哧啦哧啦的聲音,伴著男人吼的亂彈。蕎麥做一手好茶飯,雖然沒啥好吃的,可也每天變著花樣侍候男人吃喝,洋芋攪團(tuán)、洋芋魚魚、洋芋餅子、洋芋丸子……現(xiàn)在,男人死了,蕎麥?zhǔn)A税霔l命。最初兩年,蕎麥白天下死力把自己累成一灘泥,晚間躺在炕上,想著男人的種種好,學(xué)著男人的腔調(diào),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寧……咿咿呀呀唱出一夜凄涼,一夜凄惶。過了守孝期,媒婆幾乎踏爛了蕎麥的門檻。每次媒婆來都拽著蕎麥的手,坐在炕沿上,感嘆一個人過日子的艱辛和凄惶,說著被男人疼愛,知冷知熱的種種好。蕎麥低垂著頭,覷著媒婆,不說話,由著媒婆天上地下的嘮叨,末了,盯著媒婆的臉,問:他會不會唱小曲子?會不會吼亂彈?媒婆滯愣一下,脖子一梗,白眼斜乜著蕎麥,你看你這娃,唱小曲子吼亂彈能當(dāng)吃還是能當(dāng)喝呢?蕎麥緊抿著嘴,從媒婆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再不看媒婆一眼。媒婆便無趣離開。臨出門,回頭瞥一眼蕎麥,暗罵一句,娘娘身子丫鬟命,還真當(dāng)自己是金身子了。蕎麥也相看過幾個男人,都沒啥結(jié)果,后來,媒婆來得少了。蕎麥油鹽不進(jìn),那些媒婆實(shí)在想不出啥樣的人才是蕎麥看上眼的,也不知道蕎麥究竟想找個啥樣的人。再后來,莊子里傳出隊長上了蕎麥的炕,媒婆就更不來了。
蕎麥成了寡婦,隊里幾個光棍盯她盯得兩眼冒血,可沒人敢在她門前胡騷情。倒不是蕎麥有多潑悍,蕎麥平時挺隨和的人,唯獨(dú)這件事較真得很,誰要敢惹她,她真會提把菜刀攆得誰回不了家。也有不怕的。寶成就不怕。寶成是蕎麥眾多求親者之一。他請鄰家嬸子去蕎麥家保過媒。開始,鄰家嬸子不肯,可架不住寶成再三懇求,只好硬著頭皮去試試。鄰家嬸子吭吭哧哧說了來意,又拉起蕎麥的手,體貼地?fù)嶂?,說:寶成這娃,實(shí)誠,干活舍得力氣,又沒個拖累,就是爹媽死得早,家里沒個女人,把人熬凄惶了。蕎麥說:他又不會唱小曲子吼亂彈。鄰家嬸子說:娃,過日子么,人還是實(shí)誠些好。蕎麥就低下頭再不說話。鄰家嬸子沒轍,只好照直給寶成回話。寶成嘿嘿怪笑一聲,日她的,這么個事又難不死人。自此,寶成有事沒事就到離蕎麥家不近不遠(yuǎn)的地方晃,時不時拐腔拐調(diào)地吼一嗓子,“呼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杰笑開懷……”蕎麥拿他沒辦法,只好由著寶成,可寶成是個倒霉鬼,啥事情沒弄成,還把隊長招來了。
蕎麥愛干凈,夏天在院子里用大木桶曬一桶水,下地回來,先擦洗了身子再弄飯。蕎麥男人活著時,收工回來,蕎麥進(jìn)屋里擦洗,男人去伙房弄飯,蕎麥洗完了,男人的飯也差不多好了。男人死后,蕎麥只好先洗完了再自己去弄飯。
蕎麥家院子面朝土路背靠土梁。土路過去是梁坡,一條小路通到梁頂?shù)年牪吭鹤?。土路和大門之間一條寬不盈丈的溪水,上面一座小木橋正對著院子大門。院門是兩根門柱子間攔著紅柳條編的柴巴子。沿院墻左手一溜狗窩雞窩豬圈。大黑狗的頭枕在伸直的前腿上,瞇著眼,聽到動靜,兩只耳朵倏地豎起來,警覺地四下張望一番,汪,汪汪,像是試探,過后又慵懶地耷拉下耳朵瞇眼趴在腿上。院子里三間土坯房,屋墻是干打壘的,院墻也是干打壘的。每年夏天,清漣漣的溪水伴著彎彎曲曲的土路汩汩遠(yuǎn)去。屋子后墻一扇六格對開木窗,鑲著玻璃,正對著黃土梁的慢坡地,蕎麥在窗簾后擦洗身子。正是豌豆開花時節(jié),梁坡梁灣開滿白花,像是冬天里落的雪。四野靜謐,偶爾一兩聲粗亢的驢叫無遮無攔地蕩過來,更顯得四野寧靜又空曠。日頭偏西,陽光透過白底藍(lán)色印花窗簾的縫隙斜照進(jìn)來,光柱里亂塵撲飛。蕎麥站在大木盆里,“噫……餓眼望將穿,饞口涎水空咽,空著我透骨相思病染……”弓腰擺擺白手巾,嘩嘩嘩撩起水,在胸前慢慢抹過去,水珠滑過翹挺的大奶子,一串串滾落,“怎當(dāng)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休道是小生,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蕎麥的皮膚不白,微黑,透著淺亮光澤,身子在光影里晃來晃去,虛幻出一層淺銅色的光暈。寶成躲在墻外的窗子后偷窺,覷一眼,手在胯襠里搗弄一陣,再覷一眼,再搗弄一陣,仰著頭,像個叫驢,齜牙咧嘴的正陶醉,讓隊長看見了。
蕎麥聽到屋后的嚎叫,惶急地裹了衣裳,趴在窗戶上看。隊長正拿萱麻抽寶成的胯襠。寶成驢似的梗著脖子,直愣愣地站在地埂子上,褲子退到腳脖子,胯襠里的東西直撅撅翹著,拐腔拐調(diào)地扯著嗓子唱:“呼喊一聲———啊———綁帳外,不由得豪———啊杰笑———笑開懷……”隊長蹲在寶成旁邊,臉上掛著笑,抽口煙,用萱麻抽一下寶成,寶成嚎叫一聲,唱一句,隊長再抽口煙,再抽一下,寶成再嚎叫一聲,再唱一句。蕎麥忽然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血倏地涌上脖子,咬著牙,寶成你個驢慫,氣呼呼地轉(zhuǎn)身到炕邊穿好衣裳,提個棍子就要出門,臨出門又返身湊到窗口看一眼。寶成提著褲子,跳著腳,轉(zhuǎn)一個磨轉(zhuǎn)又轉(zhuǎn)一個磨轉(zhuǎn),嘴里吸溜吸溜吸著氣,“單某人———獨(dú)———獨(dú)馬把唐營踹,嘶———哈———嘶———哈———只殺得兒郎痛悲哀……”蕎麥抿下嘴,噗嗤一聲捂著嘴笑彎了腰,笑著笑著,一股酸楚涌上心頭,不由得吟哦一聲。
橙紅的陽光一步步退出屋子,清冷冷的幽暗漫進(jìn)來。蕎麥怔忡地坐在炕頭上,望著空落落的屋子,一種越來越濃的荒涼在心里蔓延。
夜里,蕎麥做個夢,隊長用萱麻一下一下抽她。蕎麥驚醒了,身子像才擦洗過,濕漉漉的。蕎麥望著黑黢黢的屋頂,腦子里像過電影,都是剛才的夢。隊長斜抽著嘴角,笑瞇瞇的樣子在眼前閃過來又閃過去。乖張死了,這驢慫乖張死了,蕎麥咕叨著,奇怪咋會夢到隊長,想了半晌也沒想清楚,長長嘆口氣,翻個身,卻再也沒有一點(diǎn)睡意。
夏收前,隊長去公社開了兩天會,回來又召集社員開會。會上,隊長除安排了拾掇倉房農(nóng)具,還對夏收期間,在隊里大食堂干活的人員作了調(diào)整。他換下了自己的婆姨和貧協(xié)主席的婆姨,換上了蕎麥和會計的胖婆姨。隊長婆姨倒沒說啥,只陰著臉覷著隊長,貧協(xié)主席的婆姨當(dāng)時就罵開了。貧協(xié)主席坐著不攔擋也不說話。隊長瞪一眼貧協(xié)主席,看你慫得連婆姨的屄嘴都管不住。貧協(xié)主席臉上掛不住,霍地站起來,過去扇婆姨一巴掌。婆姨一愣,嘶喊一聲,撲上去在男人臉上撓一把,你就是個窩囊慫,你看別人欺負(fù)我不管還來打我呢,你個窩囊慫。會是開不下去了,隊部院子老榆樹下的會場亂成了一鍋粥,社員紛紛上前拉開貧協(xié)主席和他婆姨。隊長脧一眼亂糟糟的人群,慢悠悠抬腿蹲在長條板凳上,摸出莫合煙,卷一支叼在嘴上,你狗日的這會子打婆姨是給我眼里撒花椒呢。蕎麥覷一眼隊長,剛好迎上隊長的眼睛,隊長眼里閃過一絲亮光,似笑非笑地漾一下嘴角。蕎麥的心倏地跳了一下,頭一勾,避開隊長的眼,匆匆走出隊部院子,她聽到寶成在身后吼了一句,“呼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杰笑開懷……”
時間進(jìn)到六月,地里的莊稼一天比一天黃得快。豌豆已經(jīng)開始收割,割倒的豆捆子像羊群臥在地里。麥子即將成熟,橙黃中滲一抹綠,浪一般漫過一個梁坡又漫過一個梁坡,散發(fā)著成熟麥子和泥土混雜的馨香。蕎麥穿一件藍(lán)白相間的格子衫,頭頂花頭巾,和會計的胖婆姨趕著驢車到地里給社員送飯。地離莊子遠(yuǎn),來回跑時間都耗在路上,干不出活,中午飯在地頭吃,既省時間又出活,每年如此。夏收一開始,隊長就讓人殺了兩只大羯羊。隊長說:讓人干活呢,吃不飽肚子干球活呢!隊長望見送飯的驢車遠(yuǎn)遠(yuǎn)地過來,順手把鐮刀插在豆捆子上,揮手吆喝社員過來歇晌吃飯。驢車在梁彎的老榆樹下停住,蕎麥和胖婆姨把兩個大木桶從驢車上抬下來,卸了驢車,放驢到地頭去吃草。蕎麥分菜,胖婆姨從驢車上的大芨芨筐子里分饃。木桶一個盛茶,一個盛菜。茶是大塊的磚茶熬的,濃釅的絳紅色,像藥湯。菜是羊肉燉豆角,一大木桶綠瑩瑩的豆角里摻些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小肉丁。蕎麥接了隊長伸過來的碗,勺子在木桶邊上翻一下,翻起一大塊肉,碗伸進(jìn)木桶里扣在肉上,勺子在碗邊上一扒拉再一抄,肉就到了碗底,被上面的豆角捂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遞給隊長。蕎麥一直沒抬頭,眼角覷著隊長。隊長端了碗,從胖婆姨手里接過大白饃,咬一口饃,吃一口菜,看到碗底的大塊肉,扭頭看一眼社員碗里的肉丁,看看忙著給社員舀飯的蕎麥,嘿嘿嘿,啞著嗓子怪叫一聲。
蕎麥沒回頭,抿一下嘴,覺得脊背上像是被麥芒唰地刷了一下,熱辣辣的,忍不住伸手撓撓。這些日子,蕎麥也說不清楚自己咋了,腦子里會不經(jīng)意間閃出隊長嘴角斜叼著煙,用萱麻抽打?qū)毘傻臉幼?。每次想起那個場景心里都會有種怪怪的感覺。每到夜里,身子一挨炕,夢就來了,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夢。夢里醒來,心怦怦跳,像兔子一樣一下一下撞著胸口,撞得兩個奶子脹鼓鼓的,讓她口干舌燥。蕎麥在路上碰到過隊長兩次。第一次,遠(yuǎn)遠(yuǎn)看到隊長過來,她拐上另一條路,躲開了。第二次,她沒躲,直沖沖迎上去。隊長看她直沖沖過來,停在路當(dāng)間。蕎麥走到隊長跟前瞪著隊長,撇著嘴,乖張死了,你咋就能想得出來,蕎麥說。隊長愣怔一下,忽然明白蕎麥在說啥,嘿嘿嘿,便宜了寶成個狗日的。蕎麥嗔一眼隊長,你,你就是個乖張慫么,臉騰一下紅到了脖頸子,頭一低,匆匆走了。走出老遠(yuǎn),回頭看隊長還站在原地望她。
社員吃完飯,蕎麥和胖婆姨把木桶抬上車擺飭好,牽驢過來套好車,隊長說:我也回。蕎麥抿下嘴,驢韁繩往隊長手里一塞,一扭身坐到驢車尾。隊長斜跨在驢車車轅上趕車,蕎麥背對著隊長,兩腿悠蕩悠蕩地懸吊著。一進(jìn)莊子,隊長把驢韁繩扔給胖婆姨,一句話不說,下車就走。
蕎麥忙完食堂的活匆匆趕回家,剛到院門口拉開柴巴子,隊長從屋后的墻角閃出來。隊長黑黢黢的臉映在炙烈烈的陽光里,虛幻出一層濃釅的古銅色的光。蕎麥看不清隊長的臉,只看到隊長臉上古銅色的光。蕎麥沒有驚訝,心倏地蕩一下,輕吁口氣,有種如愿得償?shù)妮p松。目光像麥芒,在隊長臉上刷過來再刷過去,奶子在薄衫下顫巍巍地抖,像兩只受驚的兔子。隊長試探著向前走了兩步,撲過來攔腰抱起蕎麥。大黑狗呼地竄出來,汪一聲,蕎麥低聲喝住狗。隊長幾步?jīng)_進(jìn)屋子,把蕎麥放在炕上。蕎麥輕推隊長一把,嗔道:看把你急的,跟個狼一樣。隊長像沒聽見,不管不顧,幾下扯脫蕎麥身上的衣衫,撲上去,像豬拱地似的急切切地拱著蕎麥。蕎麥恍惚覺得肚腹間潮起一股細(xì)流,細(xì)流在她體內(nèi)咕咕流淌,她覺得自己在慢慢變輕,輕得像根雞毛,在細(xì)流中晃晃悠悠地飄,在蕩,涌起又落下……隊長欣快地喊一聲,驟然停住,從蕎麥身上翻滾下來。蕎麥仰躺著,一動不動,涌上頭頂?shù)难康氐沽骰厝ィ畷r消匿得無影無蹤,有種陡然下墜的落空感。
蕎麥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和隊長在一起的細(xì)節(jié),只恍惚記得隊長的嘴拱過來,她躲開了。隊長的胡子像芨芨草掃帚,硬扎扎地在她臉上掃過來刷過去。更重要的是她沒感受到當(dāng)年自己男人給她的感覺。她男人會疼她、護(hù)著她、讓著她、做什么事都想著她……可隊長不是,多一句話都沒有,就像上茅房,上來一抹褲子,嘩啦啦,下去一提褲子,事情就過去了。
這驢慫就是個叫驢,蕎麥說。
一連幾天,蕎麥都躲著隊長。
這天,蕎麥剛到院門口,隊長氣吁吁地跑過來。蕎麥猶豫一下攔著大黑狗,讓隊長進(jìn)屋。進(jìn)屋,蕎麥才關(guān)了屋門,隊長就急不可耐地抱著蕎麥往炕邊走。蕎麥嗔一眼,撇撇嘴,是不是男人都是叫驢變的?見到草驢就急吼吼地往上撲。隊長嘿嘿兩聲,貼上來。蕎麥推開隊長,出門打一盆水,擰條手巾,替隊長細(xì)細(xì)地擦洗前胸后背,擦完了,又打盆水替自己擦洗,邊洗邊哼嚀,“自見了張生,神魂蕩漾,情思不快,茶飯少進(jìn)……”覷一眼隊長。隊長鎖著眉,眼睛像狼,直勾勾地瞪著她。你也唱嘛,蕎麥說。隊長說:我不會。不會就跟著哼嘛,“早是離人傷感,況值暮春天道,好煩惱人……”隊長終于不耐,扯著嗓子咳一聲,有種隱忍的氣躁和不快,你熬我呀!蕎麥雙眉一蹙,一絲陰云掠上眉梢。手巾捂在臉上深吸口氣,再輕輕吁出,慢慢擦干身子,才笑吟吟地過來摟著隊長脖子,臉在隊長的胡茬上慢慢蹭著,你急啥嘛,一來就急吼吼像個叫驢你就不能慢些個,多疼疼我。隊長嗤一聲,就這么個事,再咋弄還能弄出花來?蕎麥靠臥在隊長懷里,手指在隊長胸口輕輕地劃來劃去,狗—嗯—狗戀蛋牙狗母狗還戲一陣子呢。隊長撥開蕎麥的手,一翻身把蕎麥裹在身下,還不就是個騷勁,與其浪費(fèi)時間嘬牙花子,還不如多弄一回。蕎麥一口氣噎在嗓子里,像是兜頭潑了一盆涼水,一股冰冷從心底滲出,眼前忽然閃出死去男人的樣子。隊長自顧在蕎麥身上拱。蕎麥心越揪越緊,有種一腳踩在屎上的懊惱,還有屈辱,莫名的屈辱越來越深地攪得她喘不過氣來,忽然覺得自己成了隊長胯下的驢,一頭隊長啥時想騎就騎的驢,無名火騰地燃起,身子一挺,雙手使力,一把掀開隊長,嘶喊道:你,你就是個叫驢!順手拽過枕頭、針線籮沒頭沒腦地朝隊長砸過去,驢慫你就是個叫驢,叫驢。隊長先是無辜地瞪著蕎麥,眼里漸漸燃起火,像是咬在嘴里的肉被忽然奪走的狗,齜著牙,氣息越來越急,越來越粗,倏地躍起,老鷹撲小雞一般撲向蕎麥。蕎麥又踢又咬,又抓又撓。隊長氣急,一手卡住蕎麥脖子,一手在蕎麥眼前揚(yáng)了又揚(yáng),終于沒落下,松開手,惱恨地瞥一眼蕎麥,穿起衣裳,氣呼呼地走了。
蕎麥腦子驟然變得空空蕩蕩,像遭了賊,起初的期待與渴望已蕩然無存。她恍惚聽到隊長說了句什么,但沒聽清,只看到一個人影在炕沿邊上晃了幾晃,隨后聽到門響,大黑狗在院子里沉悶地叫一聲又悄無聲息。午后的陽光從后墻窗戶照進(jìn)來,映得屋子里亮亮堂堂,屋頂上,一只灰蜘蛛在黑黢黢的檁條邊結(jié)網(wǎng)。足有一頓飯的工夫,蕎麥才長長吁出口氣,伸手拽過衣裳穿好,從炕柜里翻出一疊黃裱紙和一小包餅干,取出兩片餅干放在一邊,又小心地把剩余的餅干包好,塞回原來的地方,拿過黃裱紙墊在膝頭上,一張一張專心地折疊成斜角長條,然后下炕出門。
蕎麥走在梁坡的小路上,身后是莊子。一戶戶人家散落在一條自南向北的梁谷里,一溪水伴著土路,土路橫穿莊子,將莊子一分為二,又斜逸出一條條支岔連著梁彎里的人家。一輛牛車上豆捆子垛得像小山,在土路上晃晃悠悠地行進(jìn),趕車人粗嘎的嗓子吼著,只聽聲音不見人,“日落西山,羊兒上圈,咋還不見哥哥的面……”莊子南面是山,山頂是終年不化的白雪和森林,東西北是一個連一個綿延起伏的土梁,土梁上是麥子地和豌豆地,黃綠相間的旱田一塊一塊鋪排到天邊。偶爾竄起一聲高亢的驢叫,招引得莊子里的狗此起彼伏的一通亂叫,過后,一切復(fù)歸于靜,天地間再聽不見一絲絲雜響。炊煙在夕暉里扶搖,一群麻雀旋風(fēng)一般,呼啦啦向左,呼啦啦向右,一圈,又一圈……
太陽像個潷去蛋清的大蛋黃,緩緩滑下西邊的山梁,橙紅的光粘稠又稀軟,糊得滿山滿溝都是。蕎麥男人的墳在莊子后面一個梁彎的陰洼里。梁溝的每一個梁彎都有墳,莊子里故去的人都埋在這里。蕎麥望著梁彎里大大小小的墳堆,忽然覺得人和莊稼一樣,一茬一茬,到時節(jié)都要收割。老天爺收人,人收莊稼。
蕎麥挎著小芨芨筐子,順著小路下到梁溝。今年雨水好,齊膝深的蒿草絆著她的腿。太陽已經(jīng)下山,白天的暑熱正漸漸褪去,梁溝里有種清瀅瀅的涼爽。蕎麥在男人的墳頭上壓了紙,擺好帶來的兩塊餅干,跪坐在墳前,點(diǎn)燃燒紙,扯下頭上的花頭巾捂在臉上,你個死鬼,撂下我就不管了。蕎麥嚶嚶嚀嚀地哭,絮絮叨叨說了寶成偷看她洗澡,說了男人死后的凄惶,最后說到隊長。說到隊長,蕎麥咬著牙說:那牲口就是個叫驢,你說,嗚嗚嗚嗚,你說,我咋辦呢?
蕎麥從墳地回來,天已經(jīng)黑嚴(yán)實(shí)了。
蕎麥和胖婆姨送了飯,套好驢車要回的時候,隊長又說要和她們一起回。隊長伸手去蕎麥?zhǔn)掷锬皿H韁繩,蕎麥陰隊長一眼,往后一掙,沒松手。隊長愣怔一下,又一使勁,蕎麥把驢韁繩往隊長胸前一摔,一甩手,坐到驢車尾去。
蕎麥到家的時候,隊長涎著臉從屋后的墻角閃出來。蕎麥撇一下嘴,沒理隊長,徑直拉開柴巴子進(jìn)屋。隊長跟過來。蕎麥回頭冷臉瞪一眼隊長,指著大黑狗,你過來我叫狗咬你!咋?我,我咋著你了?隊長一臉懊惱。你沒咋著我,你再也不要進(jìn)我屋!蕎麥冷冷地說,一扭身進(jìn)屋關(guān)上屋門。隊長看看臥在院門口的大黑狗正眈眈地望著他,日他的,悻悻地走了。
又一天,蕎麥倒好水,正要脫衣裳擦擦身子,聽到院子里大黑狗汪了一聲又靜悄悄的,豎起耳朵靜聽也沒聽到動靜,推開門看,大黑狗正抱著一塊干饃啃,隊長忽然從旁閃出來,涎著臉,得意地看著蕎麥。蕎麥一愣,正要關(guān)門,隊長已擠進(jìn)一只腳,蕎麥掙扎著沒擋住隊長,轉(zhuǎn)身撲到炕上,從針線籮里抓起剪刀對著自己,你敢過來我就死給你看。隊長關(guān)了屋門,正要靠近蕎麥,一看蕎麥的樣子不像做假,說:我究竟咋著你了?蕎麥怒目圓睜,你出去。隊長站著不動,日他的怪球了,那天,我究竟把你咋著了?你走不走?蕎麥舉起剪刀對著脖子又比劃一下。二人僵持了足有一袋煙的工夫,隊長才一跺腳,日他的,雞巴女人的臉就是個狗臉,悻悻轉(zhuǎn)身,才出門,猛看到寶成在路邊站著,手上晃著根萱麻,氣哼哼地盯著他。寶成你狗日的干啥?你進(jìn)蕎麥屋……寶成晃晃手里的萱麻。我進(jìn)蕎麥屋咋啦?隊長回頭看一眼站在屋門邊的蕎麥。咋———了?你倒問我。我進(jìn)屋咋了,管你啥事?寶成咬牙道:就是不關(guān)我的事,我就想臊臊你的皮。隊長憋一肚子火沒處撒,聽寶成這么說,氣急敗壞地就地轉(zhuǎn)個磨轉(zhuǎn),狗日的我看你是皮癢癢了,沖到寶成跟前抬腿一腳踹向?qū)毘?。寶成躲開了,一揮萱麻,正好抽在隊長臉上。隊長啊地喊一聲,撲上去和寶成扭到一起。蕎麥撇撇嘴,扭身進(jìn)屋,重重地摔上屋門。隊長和寶成聽到聲響,望一眼蕎麥家空蕩蕩的院子,互相瞪一眼,松開手,各自悻悻而去。
冬麥下地,緊跟著下了幾場大雪,四野山梁白茫茫的一片。
公社社教工作隊三個人來隊里住了幾天,念了幾天報紙,臨走又留下一摞報紙,還有一個蘭州人。蘭州人是個右派,說是留下勞動改造。人在隊部住了好多天,誰也沒弄清他叫啥,是干啥的。隊長問過兩次,沒記住,說,算球了,喊老右便當(dāng),就喊老右。老右哈著腰,厚實(shí)實(shí)的眼鏡片一閃一閃,讓人看不清他的眼。
老右瘦削,長方臉,胡子拉碴的兩頰窩陷進(jìn)去,顴骨高聳,眼窩深陷,瘦嶙嶙的鼻梁上架著厚厚的鏡片,頭發(fā)像一蓬亂草,手伸出來,青筋暴露,皮膚皴裂,像個枯樹叉子。老右老貓著腰,像伏在草叢中的兔子,瑟瑟縮縮,一副隨時準(zhǔn)備逃離的樣子。不過,老右也有神采奕奕的時候,就是他讀報紙講古的時候。
社教工作隊臨走時留下的一摞報紙,隊里沒誰能順溜地念下來,只有老右。再說,大冬天的,人都窩在家里,一個個閑得學(xué)驢叫,每天夜里聚在隊部辦公室聽老右念念報紙,也算個事。天不黑,人就陸陸續(xù)續(xù)來了。男人一堆,女人一堆。女人都帶著針線活,擠擠挨挨的擠在一起。煤油燈下,老右手捧報紙,在昏黃的燈光里,從報頭念到報尾。念完一張,順手再扯過一張,接著念。這時候的老右就有派頭,雖說要側(cè)身就著煤油燈才能看清報紙,卻也是坐端正了再微微側(cè)身,一口純正的蘭州腔,清清朗朗。大多數(shù)社員的祖上都是從陜甘一帶過來的,聽起來也沒啥阻礙,反而更多了一些親切。
讓老右講古的是隊長。最后一張報紙念完,社員還不散,聚在隊部閑諞,隊長說:老右吼一段吧!老右說:我不會。隊長說:你識那么多字,連個亂彈都不會吼,你識那么多字干球呢?老右不說話。隊長說:不會吼,你就說。老右說:說啥呢?隊長哧一聲,說啥都行,說武松殺嫂、嗯,白虎堂也行。老右就說書,初還說得磕磕絆絆,后來就口若懸河了。從武松殺嫂、林沖夜闖白虎堂說到臥薪嘗膽、伍子胥過韶關(guān)一夜白頭,從《西廂記》《牡丹亭》說到蔡文姬、卓文君……
蕎麥坐在一群婆姨中間,邊納鞋底邊支棱起耳朵聽。蕎麥最初就是聽個熱鬧。一個人在家不免凄惶,這里人多,不知不覺時間就過去了。蕎麥聽文君夜會司馬相如,文姬夫亡,后又為匈奴所虜并嫁給匈奴左賢王,就入神了。蕎麥盯著口若懸河的老右,一頭茅草似的亂發(fā),時不時腰板直挺地站起來,枯樹叉子一般的手猛地一揮,再也不見往常的瑟縮和怯懦,蕎麥又恍惚了。
好多次,蕎麥看到老右在山梁溝谷間游蕩,或是直愣愣一動不動地迎著太陽站在梁頂,背后是白茫茫起伏漫漶的山梁,碧藍(lán)的天空不見一絲絲云,太陽懸在空寂的天上,四野靜謐。這時候,老右有種令人疼惜的孤寂與荒涼,讓蕎麥潛隱在心底的母性涌動膨脹。
吃過午飯,蕎麥洗了鍋,刷鍋水倒進(jìn)狗食盆,又倒進(jìn)半碗麥麩,端到屋門口,拿棍子邊攪邊敲狗食盆沿。大黑狗懶洋洋地從窩里鉆出來,看雞都圍在盆邊上啄食,竄過來,猛地汪一聲,雞驚飛起來,咯咯叫著四散逃開。蕎麥矮下身拍拍大黑狗的頭,捋捋大黑狗錦緞似的皮毛,你也就嚇唬一下它們的膽子,笑嘻嘻地抿下嘴,起身進(jìn)屋端出小木斗咕咕咕叫,撒出一把麥渣頭,雞們扇著翅膀撲到她腳下,大黑狗又汪一聲,低頭過來嗅,雞咕咕叫著啄一口躲一下,大黑狗嗅一圈又回去舔盆子。
喂過雞狗,蕎麥看看日頭還早,進(jìn)屋坐在炕上納鞋底。才納兩針,針扎在手指上,蕎麥倒吸口氣,張嘴噙住指頭,怔忡地望著窗外,好一陣,把鞋底往腋下一夾,走出屋門。
隊部辦公室還沒人來,空蕩蕩的,老右在旁邊的屋子里做飯,手忙腳亂的樣子,看蕎麥站在屋門口,咧嘴笑笑,進(jìn),進(jìn)來坐。蕎麥愣一下,進(jìn)屋放下鞋底,挽起袖子,我給你做吧。老右說:不用不用,我會做呢。蕎麥嘻一聲,會做,這也不是男人該干的事。老右手背蹭一下鼻子,手上的面沾在胡子上,像落了層白霜。蕎麥瞟一眼老右,緊抿著嘴,忍住笑,你咋不刮胡子不理發(fā)?從老右手里接過面盆。老右沒應(yīng)聲,尷尬地咧咧嘴,洗了手坐在炕沿上。蕎麥揉面,覷一眼默坐在炕沿上的老右,兩人都不說話,屋子里靜悄悄的。鍋蓋的縫隙里溢出絲絲縷縷的蒸汽,吱吱啦啦地響。
正在降臨的是一個黃昏,蕎麥不知道老右的這頓飯是午飯還是晚飯,時不時覷一眼佝僂著腰默坐在炕沿的老右,心里充滿疑惑,咋就看不出一點(diǎn)點(diǎn)煤油燈下老右的神采,就想問問老右早前是干啥的,出口卻變成了另一句話,你,你婆姨娃呢?老右微張著嘴,怔忡地望著蕎麥,像是魔怔了。蕎麥又問了一句,老右扭過頭,望著屋外黃燦燦的山野雪原,半晌才說:離了,娃跟了她。
第二天,蕎麥見到老右,老右正一手舉鍋蓋,一手拿水瓢往鍋里添水。老右理了發(fā),刮過的臉上有種霜?dú)⑦^一般的灰敗之氣,厚實(shí)實(shí)的鏡片閃閃爍爍,穿一件發(fā)白的藍(lán)布中山裝,腰依然佝僂著,人卻清爽不少。蕎麥驚訝地瞪著老右,像是沒見過似的,好一陣子,才吆了一聲,老右抬手推推眼鏡,忽然生出一絲靦腆。
蕎麥的心揪了一下,像是疼,又像是欣慰,輕輕噓出口氣。
蕎麥往隊部跑得勤了。替老右做飯,替老右洗衣裳。做飯時,老右坐在炕沿上,念書或是講古給蕎麥聽。蕎麥一個人聽著老右清朗朗的聲音,在灶前忙得更歡實(shí)。
忽一天,老右說話躲躲閃閃,書也念得磕磕巴巴。蕎麥疑惑,你咋啦?老右盯著蕎麥,囁嚅道,隊長昨晚來跟我喝酒了。蕎麥心一沉,瞟一眼老右,沒說話。夜里,蕎麥在暗處攔住隊長,問:你娶我不娶?隊長罵一句,騷屄,轉(zhuǎn)身走了。
臨近過年的時候,老右去公社參加一次學(xué)習(xí)班,幾天后,鼻青臉腫地回來。老右回來那天,蕎麥在家里做好了飯,端去看老右,替老右洗了幾件衣裳。幾天不見,兩人間忽然多了些讓人別扭的生分。沒過幾天,老右又去公社參加一次學(xué)習(xí)班,這次時間長,十多天才回來,臉上的舊傷沒好,又添了新傷。這次,蕎麥窩在家里沒出門,也沒再去聽老右說書。
幾天后,老右來找蕎麥,站在院門口,遞給蕎麥一疊紅紙,低垂著頭囁嚅道:沒啥謝你,替你寫了幾副春聯(lián),覷一眼蕎麥,轉(zhuǎn)身彳亍而去。蕎麥心里嘆一聲,進(jìn)屋打些漿糊,把春聯(lián)貼在門上。
第二天,有人問蕎麥,春聯(lián)誰寫的?蕎麥說老右寫的。
冷清了好些日子的隊部,又熱鬧起來。社員都來請老右寫春聯(lián)。這里請人寫春聯(lián),不叫寫春聯(lián),叫請春聯(lián)。來請春聯(lián)的人都帶禮,禮不重,就是個心意,一兩個雞蛋,一塊蒸餅,或是油炸果子、馓子麻花……來請春聯(lián)的人圍著老右,輪到誰家,主家把帶來的禮恭恭敬敬地放桌子上,拱拱手,看著老右寫好了,再拱拱手,一疊聲地謝著雙手接過去。
蕎麥沒去隊部,她站在院子里,望著梁坡上的隊部,人捧著春聯(lián)從里面出來,喜滋滋地離去。
年三十晚上,蕎麥先去莊子的三岔路口給男人燒紙,回屋里洗把臉才去隊部。老右孤凄凄端著碗拌湯坐在炕桌邊,見蕎麥進(jìn)來,忙亂地抹一把臉上的淚痕,瑟索索地看著蕎麥。蕎麥說:跟我去家里吧??蠢嫌毅墩鴽]動,先轉(zhuǎn)身出門。老右趕忙放下飯碗,拽過大衣往身上一披,跟在蕎麥身后。莊子里,有人家屋檐下掛著紅燈籠,不時有鞭炮聲夾著娃娃的嬉鬧聲隱隱傳過來。蕎麥的屋檐下也掛著紅燈籠,屋門兩邊貼著老右寫的春聯(lián)。屋子里熱烘烘的,小鑄鐵爐子里煤火燒得呼嚕嚕響。蕎麥看一眼局促地立在屋當(dāng)間的老右,抿嘴笑一下,把一縷垂散在眼前的頭發(fā)抿到耳后,遞給老右一串鞭炮,我們這里三十晚上都是男人放炮,今兒個你給我放炮!老右愣一下,接過鞭炮去院子里。蕎麥聽到噼噼啪啪的炮響,臉上漾起一層笑,麻利地端起飯菜擺在炕桌上。老右進(jìn)屋,蕎麥笑盈盈地迎過來,替老右脫下大衣。
蕎麥和老右互相覷著,飯菜已不知味,越來越吃出一種曖昧。吃過飯,老右猶猶疑疑拿起大衣,我、我回去了。蕎麥嗔一眼老右,你回哪去呢?老右不說話,急促促地呼氣,瞪著蕎麥。蕎麥湊近老右,氣息拂在老右臉上,你疼我!老右咽口唾沫,咬著牙轉(zhuǎn)身,走兩步,又返身一把摟住蕎麥。
老右貼在蕎麥耳邊,急促促的氣息吹得蕎麥癢酥酥的,第一次看見你我就喜歡你了,嘴唇慢慢滑過蕎麥的臉和脖子停在蕎麥的胸口,他的手也不急切,緩緩地在蕎麥滑嫩的肌膚上撫過。蕎麥嘻一聲,嘴就是個蜜罐罐,把老右的頭摟在胸口。蕎麥嗅到了青草的氣息,草芽頂破松軟的泥土,一支花蕊在風(fēng)中搖曳,花瓣慢慢舒展,綻放,蜜蜂嗡嗡振翅其間,微風(fēng)拂過,驚起蝴蝶翻飛,天空地闊,豁然洞明,蕎麥欣喜吟嘆,我的個人吶……
一連三天,蕎麥和老右都在屋里沒出門。
第四天凌晨,蕎麥被莊子里此起彼伏的狗叫聲驚醒,推推身邊的老右,匆忙穿衣起炕。凌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臨近院門,踩踏得小木橋咚咚悶響,大黑狗沉悶狂躁地?fù)湟?,驟然間,狂吠的大黑狗半聲慘叫還噎在嗓子里,屋門已被哐當(dāng)一聲踹開,幾個黑影撲過來,將才下炕趿拉著鞋的老右踹翻在地,隨后是噗噠噗噠棍棒拳腳沖擊肉體的悶響和老右的哀號求饒慘叫。蕎麥撲過來護(hù)老右,被人揪著頭發(fā)甩過一邊。毆打持續(xù)了足有兩袋煙的工夫,才漸次停止。老右和蕎麥被揪扯到隊部,吊在隊部的屋梁上。
早飯后,隊長敲響了吊在隊部院子里老榆樹上的廢犁鏵,召來全部社員,開老右和蕎麥的批斗會。老右和蕎麥并排站在老榆樹下,寶成和兩個挎槍的民兵立在他們身后。老右瑟縮地弓腰站著,脖子上細(xì)鐵絲吊著的一塊木牌,晃晃蕩蕩,木牌上畫頭驢,驢性器夸張地翹著。蕎麥?zhǔn)滞痹谛渥永?,胸前掛一雙破棉鞋,瞇眼望著遠(yuǎn)處的山梁。天邊翻卷著幾堆破棉絮似的云朵,清凌凌的陽光像麥芒刺在白茫茫的雪原上,折射出一層藍(lán)幽幽的光,耀得人睜不開眼。隊長背著手,繞老右和蕎麥轉(zhuǎn)一圈,倏地抬手一指老右,這驢日的右派,是來勞動改造的,不好好改造還干出這號傷風(fēng)敗俗的事情,你們說,咋弄?
社員沒有憤怒,也沒有莊重和嚴(yán)肅,嘻嘻哈哈地亂嚷嚷。
游街么!
狗日的睡了蕎麥,嘖嘖,美死了。
那你狗日的也去么,到時候,游你狗日的街。
聽說古時候,有騎木驢懲治婊子的,就是不知道木驢是個啥。
人群熱鬧起來。
不知道木驢是個啥,就騎驢。管它啥驢呢,是驢就行了么。
老五,你們家的老叫驢瘦,驢脊背瘦得像個鏟子,嘿嘿嘿,騎上肯定舒坦死了。
老五嗤一聲,你驢日的就是個壞慫,陰毒得很。
隊長,你讓老五回去牽驢去。
隊長猥褻地笑,老五,你回去牽驢去,扭頭瞥見蕎麥斜抽著嘴角盯著他,臉騰地一麻,像是被萱麻抽了一下,掃一眼嘻嘻哈哈亂哄哄的人群,一股慍怒涌上來,幾步跨到蕎麥跟前,扇蕎麥一耳光,一口啐在蕎麥臉上,騷屄,轉(zhuǎn)身又左右開弓扇了老右,沖人群一揮手,都來,人人都來,啐一口,扇死這兩個不要臉的東西。大家都互相看著,沒人動。隊長咬咬牙,跨前一步,說:上來的人,記一個工。
有人疑疑慮慮地上來,扇一下蕎麥,啐一口,再扇老右一下,啐一口。后面的人漸次上來,扇一下,老右嚎叫一聲,漸漸地,老右的臉暄腫起來,頭上臉上身上掛滿了口水痰液。蕎麥咬牙忍著,不管輕重,一聲不吭,嘴角掛一溜血,昂頭,直愣愣地望著遠(yuǎn)處,頭臉上的口水痰液絲絲縷縷地垂吊下來。
輪到寶成,寶成站在蕎麥面前,手抬了幾次,沒扇下去,一跺腳,一口啐在蕎麥身上,轉(zhuǎn)身一巴掌扇得老右一個趔趄,狗日的。老右顫抖抖地縮著肩躲一下。寶成撇一下嘴,返身沖到蕎麥跟前,一指老右,你看看狗日的窩囊慫樣子,你還不啐他狗日的,扇他狗日的窩囊慫。蕎麥不動,眼皮也不眨一下。寶成氣急,扯住蕎麥一把甩到老右跟前,蕎麥趔趄一下,掙脫寶成,一頭撞在寶成身上。寶成噔噔噔趔趄著后退幾步才站穩(wěn)。隊長幾步?jīng)_到老右跟前,一腳踹在老右腿上,一指蕎麥,狗日的,你去扇她,啐她!老右覷一眼兇狠瞪著自己的隊長,勾著頭,站著不動。隊長又踹老右一腳,狗日的你敢不聽我的話,看來你在公社學(xué)習(xí)班還沒蹲夠。老右渾身一顫,一臉驚懼地望著隊長,拼命搖頭擺手。隊長哼一聲,扭過頭,沖兩個民兵一擺手。民兵撲上來,槍托沒頭沒腦地砸在老右身上。老右喊得像殺豬,不要打了,我聽你的,不要再打我了呀……隊長一臉不屑,擺擺頭。兩個民兵拽起老右。老右瑟縮地勾著頭,亦步亦趨地挪到蕎麥跟前。蕎麥大睜著眼睛,微張著嘴,直勾勾地瞪著老右。老右勾著頭,啐一口,唾沫落在蕎麥腿上,抬手在蕎麥的臉上劃過,一聲脆響。蕎麥嘆息般啊一聲,趔趄一下跌坐在地上。人群頓時靜下來,望著癱坐在地上的蕎麥。寶成一愣,忽然發(fā)瘋似的沖到老右跟前,一腳踹翻老右,沒頭沒臉地一腳一腳踢踏在老右身上。老右的慘叫一聲蓋過一聲。老右越喊寶成踢得越狠,你個狗日的牲口,喂個狗還知道搖個尾巴呢驢日的你咋就忍心打她?要是哪個女人對我好,讓我吃屎我都干,咋舍得彈她一指頭?
老五牽來了驢。隊長拽過寶成,把一面銅鑼塞在他手上。寶成看看銅鑼,看看隊長,猛抬手,銅鑼砸在隊長頭上,你驢日的還好意思批斗別人呢。隊長愣怔地望著寶成,血從帽檐邊滲出來,蚯蚓似的流過面頰,滴在衣襟上。隊長抹一把臉,看看血紅的手掌,看看寶成,一聲厲吼,我把你個狗日的,一腳踹在寶成肚子上,一揮手,打這驢日的,往死里打。兩個民兵撲上去,槍托拳腳落在寶成身上。寶成抱著頭,在地上翻滾。
幾個老漢湊到隊長身邊,拽住隊長,打一下出個氣,就行了,別打壞了人。隊長又踢寶成一腳,把狗日的捆上,一起游街。
蕎麥任由人把她架上老五家的老叫驢,兩條直溜溜的腿卡住干瘦的驢脊背,昂頭,滯澀的眼神木呆呆地望著白茫茫的山梁雪原,緊咬著下唇,任由嘴角的血水滴下來。驢走一步,蕎麥皺一下眉,胸前的破棉鞋左右蕩一下。
一個民兵斜挎著槍走在前面,敲銅鑼,后面是老右,蕎麥騎驢,寶成牽驢緊隨老右,驢后面是隊長。一個民兵端著槍跟在隊長身后。
隊長臉上的血已干結(jié),一片暗紅。
沒人喊口號,也沒人說話,只有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蔫屄?。剛出隊部院子時有人領(lǐng)頭喊,稀拉拉的沒幾個人響應(yīng),喊過幾聲,領(lǐng)頭的也沒了興頭。
蕎麥騎在驢上,驢走一步,蕎麥緊皺的眉抖一下。寶成牽驢走得慢,臨到下坡,一手拽緊驢籠頭,一手抱著驢脖子,走得更慢,像送媳婦回娘家的男人。蕎麥盯著寶成的后腦勺,冷漠的眼神漸漸柔和,臉頰染上一層紅暈。走下隊部梁坡,蕎麥輕咳一聲,“十朵牡丹九朵開,一朵咋么不開……”眾人一驚,愕然望著蕎麥。“心腸好了嘴又乖,你咋沒到跟前來……”隊長幾步?jīng)_到蕎麥跟前,不要臉的婊子,你還有臉唱?蕎麥撇撇嘴,你上我炕咋不說我是婊子?隊長一口氣噎在嗓子里,左右看看眾人,一腳踹在寶成尻子上,你個驢日的還不走快些。銅鑼重又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響,寶成回頭看看隊長,嘿嘿嘿笑,“呼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杰笑開懷……”隊長又踹寶成一腳,回頭看看靜悄悄的人群,不由得脊背上滲出涼氣,像是自己在游街。
莊子小,從南面的隊部到最北頭的人家沒用上一頓飯的工夫。走過一家,少一家人,走到最北頭的人家時,只剩下寥寥幾個人。隊長既不甘心早早結(jié)束,又恨不得早早散了,踅摸好一陣子,恨聲道:今天不游了,明天去公社游。
蕎麥到家,走過大黑狗的尸體時,停了一下。大黑狗被鋤頭砍斷了脖子,蜷縮著,身下的血已凝結(jié)成冰。蕎麥繞過大黑狗,進(jìn)屋。
屋子里像冰窖,蕎麥舀一瓢涼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喘口氣,去院子里拿些引火的柴禾,架火燒水。
屋子漸漸暖起來,鍋里的水在吱吱啦啦地響。
蕎麥在大木盆里舀滿水,站進(jìn)去,精精細(xì)細(xì)地擦洗了身子。從昨晚到現(xiàn)在,一直都處在緊迫中,情勢變換太快,蕎麥來不及細(xì)想,現(xiàn)在終于能喘口氣了。蕎麥擦洗完身子,躺在炕上,竟沒一點(diǎn)點(diǎn)疲累,腦子里亂紛紛的,像過電影,自己的男人、隊長、老右還有寶成,這些年,好多個日子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在腦子里一幕幕閃過。早逝的男人無疑是最讓蕎麥痛惜的,隊長那就是一頭叫驢,想起老右,蕎麥沒有怨懟,驢慫讓苦日子壓塌了,蕎麥咕噥一句。想到寶成,蕎麥嘴角微漾,眼前又顯出寶成提著褲子在地頭上嘶哈嘶哈吸氣,跳腳轉(zhuǎn)圈的樣子,后來,蕎麥迷迷糊糊做個夢。
空曠的山野間,四周是麥子地和豌豆地,花草盛茂,鳥雀唧唧啾啾在草尖樹梢上掠過,箭一般射向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天空,蕎麥恍惚看到自己斜跨在驢背上,寶成背著手牽著驢走在前面,扯著嗓子吼,“呼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杰笑開懷……”忽然天變了,風(fēng)呼呼呼刮得玻璃簌簌響。蕎麥醒了。天真的變了,下山風(fēng)刮了一下午,到晚上,風(fēng)停了,柳絮似的雪片落下來,天地一片混沌,分不清東南西北。
蕎麥又昏昏沉沉睡去,朦朧中,聽到有人拍門,她躺著沒動。拍門聲越來越清晰,半晌,門外的人咳一聲,東西給你擱下,你還是趕緊走吧,離開這里!正疑惑,院子里一串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漸行漸遠(yuǎn)。好一陣蕎麥才醒悟似的翻身下炕撲到門邊推開屋門。門口有個布兜。蕎麥怔忡地望望空蕩蕩的院子,慢慢轉(zhuǎn)身,坐在炕沿上。蕎麥點(diǎn)亮燈。布兜里三個饃,兩張五塊錢和五斤糧票。
蕎麥想起剛才的夢,輕嘆口氣。莊子沉在深不見底的寂靜中,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無聲無息。蕎麥若有所思地起身收拾幾件衣裳,裹個包袱,在屋子里踅摸一圈,又踅摸一圈,推開屋門,包袱挎在肩上,深吸口氣,邁出屋子,跨過院門口的小木橋,回頭望望暗幽幽的院子,伸開手掌看看掌心里的錢和糧票,抹一把鼻子,頭也不回地走了。雪花飄到臉上,涼絲絲的。
寶成正悶頭坐在爐子邊,聽到哐當(dāng)一聲門響,愕然看著走進(jìn)屋子的蕎麥,慢慢站起身。你說的話算不算數(shù)?蕎麥抿一下頭發(fā),你說對你好的女人讓你吃———讓你干啥都行!寶成瞪著蕎麥,惶惑地使勁點(diǎn)頭,嗯,嗯,就———就是。那你帶我走。走,走哪?蕎麥望望屋外的漫天大雪,走哪都行!寶成瞅一眼蕎麥身后的包袱,終于明白蕎麥要干啥了?,F(xiàn)———現(xiàn)在就走?你慫了!蕎麥說。慫,慫個球呢,寶成梗一下脖子,探頭到蕎麥面前,現(xiàn)在就走?蕎麥抿嘴點(diǎn)點(diǎn)頭。寶成手在褲腿上來回蹭著,嘿嘿,真走?蕎麥嗔一眼寶成,你還不快收拾東西。寶成跳上炕,我這就有媳婦了?瞅一眼蕎麥,嘿嘿,我有媳婦了,卷了被褥,找根繩子一捆,扯著蕎麥走出屋子。走出一段,扭頭看看撇著兩腿的蕎麥,把背上的鋪蓋卷挎在脖子上,弓下腰。蕎麥愣怔一下,趴在寶成背上,鼻子一酸,眼淚涌出來。寶成攬著蕎麥的腿,往背上蹴一下。雪已把路面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寶成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趟。蕎麥摟著寶成的脖子,頭靠在寶成肩窩里。寶成感到脖子里刺癢癢的,一溜溫?zé)岬乃樦弊恿飨聛?,流到胸口,他吸一下鼻子,猛開聲,“呼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杰樂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