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林

一般而言，我們生命早期最重要的角色是父母。因此，大部分的孩子會試圖取悅父母，以獲得肯定、安全感。這種看似和諧的親子關(guān)系，有時卻因為父母的偏執(zhí)而變味，讓孩子成為依賴“肯定”而行動的傀儡。特別是當父母以愛作為條件式的獎勵時，就等于將孩子推上尋求肯定之路，最后變成一個取悅者。

在人群中迷失自我

小妍今年16歲，是一名高一女生，因近期出現(xiàn)明顯的抑郁癥狀，在其媽媽邢女士的陪同下找到我尋求心理幫助。

邢女士告訴我，進入高中以后，由于各科功課難度加深，小妍很不適應(yīng)，成績出現(xiàn)下滑，導(dǎo)致她不開心。對于媽媽的判斷，小妍斷然否認，卻又不肯說出真正的原因。

邢女士急了，呵斥女兒：“難道你早戀了？”

小妍漲紅了臉，使勁搖頭，又低頭不語。

我連忙打圓場，請邢女士先回避，讓我和小妍單獨聊一會兒。邢女士很生氣，關(guān)門的聲音有點大。

我想盡了辦法，誘導(dǎo)了半小時，小妍才不情愿地透露，她的煩惱是人際關(guān)系問題?！白龊萌撕秒y??！”她說，眉頭皺成了疙瘩。她告訴我，從小她就被爸爸媽媽要求做好孩子、好學生，聽長輩的話，熱心助人，先人后己，“就像讓梨的孔融那樣”。上初中后，她住校，無論在教室里還是在宿舍里，她一直努力做好人，全心全意幫助同學，對同學的求助她從來不說“不”字，所以她人緣極好，總有同學向她傾訴煩惱，甚至男生考試成績不佳，也愿意找她聊聊。但是現(xiàn)在她遇到感覺極不舒服、違背自己心愿的事，有心拒絕別人，卻怎么也張不開嘴，腦子里反復(fù)念叨著“不”字，說出來的卻是“好”字。

“比如，”小妍舉例說，“午休時間，我困得要死，正想瞇一會兒，室友小玲非要讓我陪她去操場跑步不可。她正在減肥，商量好的由我監(jiān)督她，可我真的很困啊！我不想去，但是她死纏爛打，執(zhí)意要我陪她。見她快生氣了，我只好勉強爬起來，穿上運動鞋陪她出門。上周，同學小慧向我借50元錢充飯卡，可我身上只有50元，也要充飯卡，所以很為難。小慧就像根本看不懂我臉色似的，非借不可。我只好先人后己，無私奉獻?？墒?，她卻遲遲不肯還錢，害得我沒錢吃飯，只好打電話讓媽媽來學校送錢。我不敢告訴媽媽真相，撒謊說要錢是為了買復(fù)習資料。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最氣人的一次，一名男同學找我聊感情問題，他說了半小時，我還以為他是在繞彎子向我表白呢，沒想到最后他說，他見漂亮女生就緊張，不敢開口說話，還說跟我說話他很自在，一點不緊張。氣死我了！這不是在說我長得難看嗎？”

我被逗笑了，說：“真是難為你了。不過，做好人，人緣好，不是很開心嗎？”

小妍說：“也不知怎么了，以前很開心，現(xiàn)在不開心，總覺得很孤獨，好像我在茫茫人海中弄丟了自己似的。我的煩惱是，現(xiàn)在做好人做習慣了，想按自己的意志行事，狠心拒絕別人，好像是違背了什么似的。我想不明白，所以痛苦。其實我沒有得抑郁癥，我是在思考，都是媽媽小題大做，非讓我來看心理醫(yī)生不可。我拗不過媽媽，只好來了。您看，我是一個多么沒主見的人?。“⒁棠f，我是不是有心理疾?。俊?/p>

“談不上心理疾病?！蔽覍捤男?，“頂多算是人際交往經(jīng)驗不足，一心想做好人，這個信念把你壓得喘不過氣來了，是這樣嗎？”

小妍點頭表示同意，長長舒了一口氣。

我繼續(xù)說：“不過也不能大意。你在人際交往中有取悅別人的傾向，如果不加克制，會成為一種強迫行為。這種取悅傾向會給你帶來莫大的壓力，造成情緒失調(diào)，臨床心理學稱之為‘取悅癥’?！?/p>

“取悅癥？”小妍對這個名稱很反感，“是不是說我很賤？”

我笑道：“當然不是，你只是做好孩子做習慣了，想永遠做好人，現(xiàn)在你體會到了做好人的代價，于心不甘，僅此而已。其實，做好人不意味著不做自己，所謂‘舍己為人’，指的是危急時刻，不是事事虧待自己。在茫茫人海中失去自己的痛苦你已經(jīng)體會到了，現(xiàn)在，到改變的時候了?！?/p>

自己的感覺也重要

想了一會兒，小妍自言自語道：“仔細想想，雖然聽上去不雅，但我真的是有點取悅?cè)说囊馑?。阿姨，這該怎樣改變自己呢？”

“首先，你要糾正錯誤的認知。”我向她普及心理知識：我們每個人生理上的基因編排和接收的社交模式最深層的指令，都催促我們積極尋求他人的贊美和肯定，尤其對獎勵（例如關(guān)愛、社會地位、學校成績、薪水等）有控制力的重要人物，他們的贊美肯定更加重要。取悅者會沉迷于取悅，因為他的取悅行為讓他贏得了所渴望的肯定。如果某件事讓他感覺很好，那他就會持續(xù)去做這件事，以便繼續(xù)維持這種美好的感覺。一般而言，我們生命早期最重要的人是父母。因此，幾乎所有孩子都會取悅父母，以獲得肯定和安全感。這種看似和諧的親子關(guān)系，有時卻因為父母的偏執(zhí)而變味，讓孩子成為依賴表揚而行動的傀儡。特別是當父母以愛作為條件式的獎勵時，就等于將孩子推上尋求肯定之路，最后變成一個取悅者。

“我的父母正是這樣對待我的！”小妍激動地說，“很小我就知道，我必須乖，如果不乖爸媽就不愛我了，他們曾嚇唬我，要把我送人，再也不要我了！”

我說：“取悅癥多從兒童時期開始萌芽，隨著年齡增長，慢慢地演變成取悅癥的三大成因：取悅心態(tài)、取悅習慣和取悅感覺，最后不知不覺成為一個取悅他人，自己卻不快樂的取悅者?！?/p>

“我該怎么糾正這種糟糕的認知？”

我說：“你對人際關(guān)系有不正確的假設(shè)。例如：別人的需求、期望，比我自己的需求重要，無論如何，我都不應(yīng)該讓別人感到失望或受挫；我應(yīng)該永遠態(tài)度和善，不去傷害別人；我應(yīng)該永遠快樂歡愉，絕不向他人表現(xiàn)出負面的情緒；我絕不將自身的問題或需要加諸別人身上；別人應(yīng)該永遠喜歡我、肯定我，因為我替他們做了許多事情。對不對？”

小妍不住地點頭。

我接著說：“你相信，如果沒有把別人視為優(yōu)先，就會被人認為是個自私的人，而自私的人不值得被別人關(guān)愛，最后會被遺棄，過著悲慘的生活。你認為，必須不斷付出，做很多事來取悅別人，這樣才能贏得愛和關(guān)懷。你這樣的想法使你的生活常常因為配合別人而失調(diào)。”

小妍拖著哭腔說：“我正是如此，我最怕別人說我自私，可是我常常忍受別人的自私！”

“事實上，做事以自我為本位，跟所謂的自私是不同的。”我說，“‘施’不一定永遠比‘受’有福，人際關(guān)系最好的平衡狀態(tài)，是施受兼?zhèn)?。而要改變這些錯誤認知，必須先改變自我觀念中對于‘和善’的認識。無法隨時和善待人，其實是沒關(guān)系的，關(guān)鍵是要以本色待人。理想的自我觀念越貼近你真實的行為，你的自尊就會獲益越多。增強自尊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你的表現(xiàn)就像你理想中的自我。”

“阿姨，我聽不大懂?！?/p>

我解釋道：“簡單說，你要告訴自己：我自己的需要、欲望和意見，跟別人的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照顧自己，讓與我有關(guān)系的人知道我也有需求，讓他們知道他們也應(yīng)該承擔一點責任來幫我滿足這些需求；擺脫取悅習慣，善待自己的感受；想說‘不’，就別說‘好’，好人是可以說‘不’的。如果說‘不’讓你有焦慮和罪惡感，不妨這樣想：為了保留向最重要的人說好的權(quán)力，唯一的方式就是，對某些人、在某些時候堅決有效地說‘不’。在適當?shù)臅r候向適當?shù)娜苏f‘不’，并不損害你在別人眼中的價值，相反地，會增大你的價值。”

小妍默默點頭，忽然抬起頭，問我：“對父母，我也應(yīng)該這樣想嗎？”

我說：“剛才說過，你的取悅傾向，根源是你與父母的關(guān)系模式。不過，你不必怨恨他們，你要堅信他們愛你，只是不知道如何愛而已。現(xiàn)在你長大了，應(yīng)該勇敢地剪斷心理臍帶，告訴自己：我不是為了滿足父母的期望或需要而活，我生來就是要為自己而活；如果父母不肯定我，我沒有必要感到失望或不快樂，尊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事?！蔽姨貏e強調(diào)，“我這樣說，是讓你活得更有價值感，更快樂，不是在調(diào)撥你和父母的關(guān)系，一定要正確理解?！?/p>

小妍笑了：“阿姨，我不缺心眼兒?！?/p>

避免沖突并非上策

找到了問題的癥結(jié)，小妍的表情輕松了許多，但很快又皺起了眉頭，問我：“如果我不再取悅別人，他們肯定不習慣，我肯定會與他們發(fā)生沖突。我該怎么避免沖突呢？”

我告訴她，在人際關(guān)系中，因為每個人在意見、偏好、風格或興趣上存在差異，沖突有時是不可避免的。用取悅或其他方式來避免沖突，并不會讓沖突消失無蹤。避免沖突并不是值得引以為榮的事，相反，它是一種人際關(guān)系中令人擔憂的不正常狀態(tài)，會凍結(jié)親密關(guān)系，阻礙依賴和信任。

“是的，”小妍說，“現(xiàn)在我心中就有氣憤，積壓了許久的氣憤，我不知道該不該發(fā)脾氣，更不知道怎樣發(fā)脾氣?！?/p>

我說：“沖突引發(fā)氣憤是順理成章的事。氣憤本身具有重要的生理目的。有沒有這樣的體驗，發(fā)脾氣之后，感覺心里舒服多了？氣憤也是一種情緒的回應(yīng)，警告你有不好的事要發(fā)生了，你可能會受到某種傷害，所以，當你感覺氣憤的時候，要知道那是身體發(fā)出的警報，要善待它，而不是壓制它。如果你無法表達憤怒，你的心理就有缺陷，就像一只羔羊，被社會上的掠食者以及利用你順從或和善特性的人一口吞噬。”

“但是，”小妍問，“發(fā)脾氣畢竟是不好的事，是一種暴力，讓別人受到傷害?！?/p>

我說：“氣憤本身并不一定危險和糟糕，讓氣憤不健康的原因，是表達出來的方式。對有取悅傾向的人而言，氣憤的權(quán)力似乎被莫名其妙地剝奪了，他忙于處理別人的氣憤。比如，小玲要求你陪她跑步，你不想去，但她快生氣時，你就屈服了。為什么別人可以發(fā)脾氣，而你不可以呢？”我接著解釋，“如果你與同學有了爭執(zhí)，你為了避免沖突而息事寧人，短時間內(nèi)相安無事，你在心理上也減少了焦慮和恐懼，但從長遠來看，你這是縱容，隨之而來的常常是更劇烈的氣憤和爭執(zhí)?！?/p>

小妍感嘆道：“真是這樣，我以前活得就跟一個小丫環(huán)似的，時時處處看人臉色，真不爽！”

“不僅如此?！蔽覍嵮韵喔?，“如果在你的關(guān)系中，負面情緒的表達渠道都被堵死了，那么你付出的代價將是犧牲與他人真正親密、真誠、可靠的關(guān)系。長期壓制自己的氣憤會嚴重傷害你的健康。當然，表達氣憤有許多種方式，罵人、打人、摔東西、自虐都不可取。氣憤在程度上有輕微、嚴重之分。氣憤和沖突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一定會破壞關(guān)系。相反地，建設(shè)性的沖突對維持健康親密的關(guān)系，會有很大的良性助益。俗話說‘不打不相識’正是這個意思?！?/p>

“什么是建設(shè)性的沖突？”

“建設(shè)性沖突是把沖突限定在一定范圍內(nèi)，以肯定雙方關(guān)系為基礎(chǔ)，要求徹底解決問題的理智溝通、交鋒、和解。而破壞性的沖突則讓沖突范圍無限擴張，破壞人際基本價值，并且不斷重復(fù)出現(xiàn)，永無寧日?！?/p>

小妍很聰明，馬上理解了我的解釋，隨即開心地問我：“阿姨，您能教我如何控制自己的氣憤嗎？我可不想把同學都嚇跑?！?/p>

“憤怒管理可是一門大學問，別指望一朝一夕就能學會?！蔽腋嬖V她，心理學上所說的“憤怒管理”，指的是如何在不失控的情況下，安全適當?shù)馗惺芎捅磉_氣憤，主宰自己的情緒?！澳憧梢园炎约旱臍鈶嵎?0級，每級寫上氣憤程度的標簽（形容詞），可以用上的形容詞包括程度輕微的失望、心煩意亂、口角、不開心，到中等的不耐、不滿、討厭、敵意，到程度劇烈的狂怒、大發(fā)雷霆、憤恨等。這便是你個人的氣憤量表。然后，你需要喚起記憶，把過去一些引發(fā)氣憤的事件作為實例，以了解自己對不同氣憤事件反應(yīng)的等級。這是認識自己的氣憤的過程，非常重要?！?/p>

“接下來呢？”

“接下來我會幫助你在氣憤量表中找到一個臨界點。在這個臨界點以下，你的氣憤是安全的，如果超出這個點，你的氣憤會急速上升，或是會跨進危險、失控的領(lǐng)域，必須立刻采取行動來解決問題并降低氣憤的強度。這是我們明天要開始的輔導(dǎo)課程?！?/p>

通過三周的輔導(dǎo)，小妍對自己的心理狀況有了清楚的認識，對情緒的掌控能力有了質(zhì)變的進步。邢女士在回訪電話里告訴我：“感覺這丫頭突然長大了，以前她逆來順受，乖得讓人心疼，現(xiàn)在會說‘不’了，講起理來頭頭是道。”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