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久的被告人

翻煎餅∶死緩，發(fā)回重審；死緩，再發(fā)回重審；無期徒刑，第三次發(fā)回重審；撤訴后又退回偵查機關；最后終止偵查。

特殊證人∶來自同監(jiān)室，替警方取得“具體殺人情節(jié)”的證據(jù)，法庭一一采納并為他們減刑。

警察∶曾因在其他案件中刑訊逼供而獲刑，也交代了對楊波濤刑訊逼供的情況，但未被采納。

南方周末記者 習宜豪 南方周末實習生 單文晴 發(fā)自河南商丘、鄭州

在看守所蹲了十年的楊波濤，是商丘地區(qū)最久的被告人。

楊波濤被指控犯下了一起強奸碎尸案。基于幾乎同樣的事實和證據(jù)，案件在中級法院和高級法院來回翻轉：死緩，發(fā)回重審；死緩，再發(fā)回重審；無期徒刑，第三次發(fā)回重審。在檢方撤訴后，案件又被退回偵查機關。

2015年4月30日，商丘市公安局才以“現(xiàn)有證據(jù)不足以證明該案是楊波濤實施”，作出終止偵查的決定。

從27歲到37歲，楊波濤最美好的年華，都耗在了看守所里。

被改變的不止是他。十年里，看守所搬遷了三次，“號室換了幾十個”；十年里，“獄友”們先后已有十多人被執(zhí)行死刑；十年里，當年主管該案的公安局長、辦案人員，后來也都鋃鐺入獄。

領導指示：“強力攻堅”

14年前，一個特殊的電話。

2001年8月13日晚，25歲的女青年李月英失蹤了。她是商丘市夏邑縣桑固鄉(xiāng)李莊村人，出事的當天晚上，正準備坐火車前往浙江義烏打工。

到商丘之前，李月英打了一個電話給她的初中同學——楊波濤的妹妹楊春明。她邀請楊春明一起到義烏打工。

據(jù)楊春明回憶，當時她是在老家接到了李月英的電話。楊春明還告訴李月英，當晚可以到自己在商丘租的房子里住，鑰匙放在了楊波濤在商丘的電器商行里。

李月英當晚并未去住，也沒有去拿鑰匙。幾天后，警方在商丘其他幾個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具已經被解體的女性尸體。

或許因為李月英遇害前打的最后一個電話，警方將楊波濤列為了嫌疑人。不過，作為27個懷疑對象之一，2001年9月10日被詢問后，楊波濤當即就被放回家了。

兩年后，楊波濤又進入了警方的視線。

警方再次調查楊波濤的原因尚不得而知。商丘市公安局梁園分局在《“2001.8.16”碎尸案偵破過程》中只是籠統(tǒng)地說：“通過對李月英生前活動情況及社會關系調查，發(fā)現(xiàn)楊波濤有重大殺人嫌疑，我局遂于2003年12月27日依法對楊波濤采取監(jiān)視居住的強制措施。通過對楊波濤的詢問，楊波濤拒不交代，此案一時陷入困境。我隊干警通過外圍調查，也未取得任何突破?！?/p>

這種困境在局領導重視后，很快就被突破了。2004年6月11日，該案原偵辦人員將楊波濤“仍拒不交代”的情況匯報后，“分局領導高度重視，決定對此案強力攻堅”。

商丘市政法委的一名知情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名分局領導就是劉玉舟。2004年2月，劉玉舟開始擔任商丘市公安局梁園分局局長。上任后的工作重點就是：全力偵破在商丘影響惡劣的李月英被碎尸案。

從卷宗上看，“分局領導”重視僅4天后，6月15日，楊波濤便開始做有罪供述；6月16日的訊問，持續(xù)了一個半小時，而記錄僅有兩頁紙；此后三天時間里無人訊問；6月20日訊問重啟，從凌晨1點20分至7點50分，長達6個半小時。

“十多頁訊問記錄一氣呵成。”楊波濤的辯護律師沈祥豐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我接到了李月英的電話，她說準備去義烏、買票買晚了準備到你妹的租房處住一晚上。我和她提著行李，到了房間內，當時天熱穿得比較少，我突然產生了占她便宜的想法?！睏畈┦?，他將李的雙手捆住，強行和她發(fā)生了性關系，李月英說要告他強奸，他掐她的脖子，一分多鐘后她就“不動彈”了。

楊波濤交代，當晚他回到商丘大世界的門市部后極度恐懼，于是第二天購買黑色塑料袋、手套、膠帶等工具，用刀和鋸將李月英分尸，騎自行車拋尸。

刑訊逼供未被認定

誰也沒想到，“分局領導”劉玉舟和該案幾位辦案人員，后來竟同時意外落馬。

2011年底，劉玉舟因犯受賄、刑訊逼供等罪，被判處十七年有期徒刑；梅艦、沈其才、蔣濤等三名警員，也被判刑訊逼供罪，但均免于刑罰。

他們也正是當年審訊楊波濤的辦案人員。上述商丘市政法委知情人士提供給南方周末記者的案卷顯示，三人偵破“2005.5.4”命案時，曾對嫌疑人進行毆打，辦成錯案。

案卷記載了他們的審訊使用過的各種打人方式，直到嫌疑人疼得承認殺人或達到審訊人員要求時，審訊人員才會停手，然后再對嫌疑人進行記錄。其間梅艦多次提示嫌疑人一些作案細節(jié)，劉玉舟也常趕到審訊現(xiàn)場親自參加審訊。

這位知情者還說，劉玉舟和三名警員被調查期間，均交代了對楊波濤刑訊逼供的情況。但不知什么原因，并未被認定。

楊波濤也曾控訴了他類似的遭遇。他在看守所里托人帶出了一封寫得密密麻麻的信，“劉玉舟帶人輪流著把我往死里折磨，第一次我被折磨了十七天，第二次被折磨了三天三夜。

據(jù)楊波濤介紹，他被折磨了十來天后，處于奄奄一息的狀態(tài)。劉玉舟親自審訊，并以楊波濤的口吻代為口述，書記員則在一旁記錄。“是不是這樣的？”如果得到否定的回答，便會再次被折磨，他只好屈服。

2005年6月13日，經過公安兩次補充偵查后，商丘市檢察院出具了起訴書。起訴書認定，楊波濤強奸李月英后并碎尸、拋尸，手段殘忍，情節(jié)惡劣，“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應當以故意殺人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1/3證人來自同監(jiān)室

“我剛接手這個案子的時候是58歲，現(xiàn)在已經70歲了，這個案子還沒畫上句號。”商丘律師沈祥豐一直擔任楊波濤的辯護律師。

2005年8月8日，該案在商丘中院第一次開庭時，沈祥豐便為楊波濤做了無罪辯護。

第一次閱卷后，沈祥豐就發(fā)現(xiàn)，此案證據(jù)嚴重不足，疑點重重。“僅檢察院的起訴書就有8個問題”，楊波濤本人的供述十多處供詞相互矛盾。

還有更荒唐的地方：關于案發(fā)時間，公安局的起訴意見書寫的是2001年8月13日晚，而檢察院的起訴書上卻為8月14日晚。

“如此人命關天的案件，連作案時間都沒搞清楚，就起訴了。”沈祥豐在法庭上提出質疑。

檢方出示的證據(jù)共有11項，其中8項為楊波濤的口供，一項為看守所同監(jiān)室犯罪嫌疑人證言，一項為死者身份鑒定，一項為鋼鋸（被檢方指控為作案工具）。

沈祥豐指出，作為最重要的物證之一，檢方卻未出具鋼鋸上是否有血跡或指紋證據(jù)；受害者體內的DNA證據(jù)也缺失，“他們的理由是家屬不同意，而受害者案發(fā)2年后才確認身份”。

律師的無罪辯護毫無作用，而法院對檢方的指控幾乎照單全收。

一審判決書載明，被告人楊波濤被關押期間，曾向同監(jiān)室犯罪嫌疑人多次講述殺害李某某的犯罪事實，有多名同監(jiān)室人員的證言證實。楊波濤多次親筆書寫有罪供述，證實其犯罪后的懺悔心態(tài)。

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檢方列舉的15名證人中，來自同監(jiān)室的犯罪嫌疑人就有5名。這些特殊證人無一出庭。

剛進看守所，楊波濤就被放在了陳江紅為“號長”的監(jiān)室。知情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陳江紅作為劉玉舟的耳目，多次在看守所里取證獲取減刑。

在法庭上，律師沈祥豐聽到了“號長”陳江紅提供的一份時長為27秒的錄音。他回憶說，“錄音里都是雜音，并未有楊波濤的供述?！?/p>

結果，一審判決書是這樣寫的：“楊波濤在羈押期間，將殺害李某某的時間、地點、原因及拋尸情節(jié)、手段告訴了同監(jiān)室的犯罪嫌疑人。”

2005年9月1日，商丘市中院作出一審判決，認定楊波濤構成故意殺人罪，判處其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

法院的措詞讓人似曾相識：“本院認為，被告人楊波濤殺害李月英的基本犯罪事實清楚，基本證據(jù)確實充分，足以認定。”

“兩個基本”是嚴打時期的刑事政策。而刑事訴訟法要求的證明標準是，“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

三次發(fā)回重審

一審判決后，楊波濤上訴至河南省高院。2006年6月7日，河南省高院以事實不清為由，撤銷了商丘中院的一審判決，并將該案發(fā)回重審。

當天，河南省高院在發(fā)還提綱中還明確要求商丘中院查清以下幾個問題：殺人分尸的現(xiàn)場是否是楊春明的租房；殺人的菜刀、被害人的物品去處；拋尸現(xiàn)場提取的指紋是何人所留；作案殺人時間是13日晚還是14日晚。還包括，公安是否有誘供和逼供的嫌疑。

這份提綱，律師在幾年后查卷時才見到。他介紹，商丘中院沒有回答高院提出的問題。

2006年10月16日，商丘中院作出重審判決，在沒有任何新證據(jù)情況下，仍認定楊波濤犯故意殺人罪，判處其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楊波濤再次上訴，河南省高院又以事實不清為由，撤銷了商丘中院的重審判決，并將該案發(fā)回重審。

2009年6月12日，商丘市中院再次判處楊波濤犯故意殺人罪，但改判為無期徒刑。這一次法庭上的證據(jù)多了一項口供：楊波濤供述李某某行李內有一把剪刀并供述了其攜帶的現(xiàn)金數(shù)量及購買車票的價款、發(fā)車時間與被害者親屬以及車站職工口吻一致。

楊波濤第三次上訴后，河南省高院第三次以事實不清為由，撤銷原判發(fā)回重審。其間，楊波濤以及律師均向有關部門提出商丘市中院回避，請求由河南省高院指定管轄，但他們的意見未被采納。

此案在上下級法院之間來回扯皮，和幾年前周口的張法銀案如出一轍（詳見南方周末2012年5月10日《死刑，發(fā)回；死緩，發(fā)回；撤訴：判不了，就關著》），而且還多出了一個來回。

第四次開庭已經到了2012年4月。一年半后，商丘中院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巨大改變：準許檢方撤回起訴。

沈祥豐說，2013年起實施的新刑訴法對發(fā)回重審次數(shù)作了限制，如果發(fā)回重審一次再上訴，省高院就應當直接作出判決。他認為，商丘市司法機關為了“自?！北愠坊仄鹪V。

2014年全國兩會期間，河南省高院院長張立勇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談到了此案。張立勇認為，這個案件中的幾個環(huán)節(jié)都出了問題：公安機關偵查工作做得不細致，有的現(xiàn)場警方甚至沒有到現(xiàn)場，檢察機關把關也不夠嚴格。

“省高院應該說還比較謹慎一點，認為證據(jù)不夠確實，發(fā)回重審，第二次又發(fā)回重審，第三次發(fā)回重審。但是連續(xù)發(fā)回重審，發(fā)回一次，就耽誤一年多兩年的時間，”張立勇說，“按照疑罪從無的原則，如果證據(jù)確實不夠充分的話，應該依法宣告無罪。不能反反復復地發(fā)回重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