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繼平
新中國成立之后,成長起來的一代代學子,識字之始,大概沒有不從那本《新華字典》獲益的。然而,若是現(xiàn)在要問起這本小小的《新華字典》為誰所編的話,恐怕則鮮有人知了。雖說我們常有“飲水不忘掘井人”之舊訓,但天長日久“掘井人”難免還是會被遺忘的。這位或許已被遺忘的學者,就是北大著名教授、九三學社早期社員、語言文字學家魏建功先生。
歷時三年余,由魏先生擔綱主編,這部在中國辭書編纂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新華字典》,終于1953年12月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其后雖不斷地修訂、改版、完善,但魏建功先生對現(xiàn)代漢語篳路藍縷的開創(chuàng)之功,則是永將載入史冊的。
如今,知道魏建功的讀者確實不多了。身為北大學生的魏建功。他是魯迅的崇拜者,大二時就選修魯迅的“中國小說史”課程,而且每次都是坐在第一排聽講。但也就是此時,為了一篇刊登在《晨報副刊》上反駁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的文章,他卻受到了魯迅先生的嚴厲回擊。然而也真是“不打不相識”,事后魯迅通過了解也表明那只是一個“暫時的誤解”,從此他們開始交往,保持了非常深厚的師生情誼。1934年,魯迅先生與鄭振鐸合編《北平箋譜》時,要求甚高的魯迅,卻十分贊同將那篇序文請魏建功用楷書抄錄,由此可見魯迅先生對魏建功人品及書品的認可。
魏建功先生,擅篆書楷書與章草,他書法的功底得力于他畢生研求的文字學。那時他就讀的南通中學,是光緒二十年甲午恩科狀元張謇所創(chuàng)辦,該校有諸多“貨真價實”的名師,使魏建功大受其益,14歲的他就喜歡聽先生講《說文》、《爾雅》,受幾位中學教師的影響,他對文字的源流、文字的形音義以及方言等都格外的感興趣,至中學畢業(yè),就將文字學作為自己畢生的學問研讀方向了。等到就讀北大時,魏建功更是如魚得水,那時北大的國文系,可是個大師薈萃、名流扎堆的地方,像馬幼漁、沈尹默、錢玄同、黃侃、胡適、沈兼士、周作人、劉文典等等都在國文系任教,已發(fā)表《狂人日記》和正陸續(xù)發(fā)表《阿Q正傳》的魯迅先生也在北大兼課。
這給了魏建功轉益多師創(chuàng)造了絕佳的機會。在文字訓詁和聲韻學方面,他師承錢玄同和沈兼士,錢、沈兩位均為文字音韻學領域里的頂尖學者,造詣極深又頗多著述。而魏建功聰穎的領悟力以及學問上大膽開拓的獨立精神,深得錢、沈兩位業(yè)師的賞識。1925年畢業(yè)時,由于他各科成績均列班上第一,故被沈兼士教授封為“乙丑科狀元”之稱號。多年前,國家圖書館館長、著名學者任繼愈先生回憶說,上世紀30年代他在北大就讀時,也曾選修過沈兼士先生的“音韻學”,考了60多分,很是得意,不料沈先生在課堂上“訓斥”說:“你們考60多分算什么,魏建功上我的課時,他考100分!”
我讀過數(shù)幅魏先生的書法,多為楷書和章草。其楷書學乃師錢玄同,也是走唐人寫經(jīng)的路子。但錢玄同的字是以北魏書法的底子,參以清人鄧石如的闊厚,寫來比較舒展、寬博;而魏建功之書,同樣是寫經(jīng)體,則以隸書筆意寫楷字,雖沒有錢師的豪放,但卻是端莊間見靈動,古茂中含秀逸。至于魏先生的章草,倒也別有一功,雖能看出得“史游”、“皇象”之法乳,但他更多的也是以隸書筆意寫行書,有時通篇觀賞,一波三折,頗感爛漫天成,不失文人書法之雅趣。
除了為《北平箋譜》手書序文外,還為劉半農(nóng)以及羅常培書寫墓志銘等。魯迅先生逝世后,為了紀念恩師,他發(fā)愿要將魯迅先生的舊體詩手書刻版印行。后來長卷雖已抄好,但未及刻版印刷,旋即抗戰(zhàn)爆發(fā),于是,他就隨身帶著這幅長卷開始了顛沛流離的教學生涯。此后又遭長卷暫失以致計劃擱淺。事后雖二三十年過去,此“心愿”未了,仍成了他耿耿于懷的心中恨事。不過非常幸運的是,在魏先生下世十多年之后,長卷居然失而復得,于是,在1996年,由魏建功手書的《魯迅先生詩存》,終于經(jīng)江蘇教育出版社影印出版,此一大喜訊。
至于書法之外,魏建功還擅刻印則更是少有人知。其實早在北大執(zhí)教時,魏建功就和臺靜農(nóng)、常維鈞等幾位愛好者成立了“圓臺印社”,并邀請了王福庵、馬衡作為他們的指導顧問,抗戰(zhàn)時魏建功在云南西南聯(lián)大,閑時尤喜為朋友刻杖鐫筷以遣興。那時當?shù)厮鄣慕允窃侥习滋偈终龋鋽嗝嫠铺倚?,細膩而多棕眼,于是魏建功便將藤杖一段段鋸開,在其斷面上刻印,不料刻成后大受歡迎,魏建功也為自己開創(chuàng)了一件新印材而得意,興之所至,頻頻治印送人,別具情趣。后他將所刻的藤印還專門輯成一冊《何必金玉印譜》,并道:“天地間堪充印材者何啻百千,富家兒持金逐玉,爭奇斗艷,實則敗絮其中;君子安貧樂道,但得印中三味以陶冶性情,又何必雞血田黃?”大收藏家張伯駒先生曾為他的“藤印”作品題寫七絕兩首,其一為:“不須砍作邛竹杖,直為摩成漢殿磚。鈐入丹青畫圖里,蒼茫猶帶五溪煙?!?/p>
魏建功先生是一位寬厚正直的學人,然而,正直的人也往往會受騙。為此,晚年的魏先生郁郁寡歡,承受了政治和健康上的極大壓力,后終于1980年逝世。在魏老的追悼會上,老友王西徵撰寫的一副挽聯(lián)還是引起了世人的關注,聯(lián)曰:“大千界桃李芬芳,講壇由來多花雨;五十年風云變幻,老友畢竟是書生?!边@最后一句“畢竟是書生”,則體現(xiàn)了友人對他這樣一位文人學者的寬容。后來,同為“梁效”成員的著名史學家周一良,也用這句“畢竟是書生”,作為自己回憶錄的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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