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之
夜色醉人,星子閃爍像楚楚動人的淚眼。
楚服身著玄色巫袍以怪異的姿勢默立于漆金榆木桌前,寬大袖口處露出一截雪白皓腕,腕上系著一條細細紅線,白皙交織著鮮紅,襯得她華麗又邪魅??澙@的煙霧模糊了楚服的面容,讓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緒,隱約只有一張蒼白清秀的臉和詭異的神色。
她身側(cè)跪坐著一名女子,絳色宮袍以華麗金線勾邊,裙擺繡著一只鳳,長長的鳳尾隱在衣衫褶皺間,發(fā)髻繁復(fù),沉重的鳳冠未曾摘下,姝麗的容顏滿是憔悴,她跪坐半晌后終于向楚服問道:“還需幾次祭禮?”
“稟娘娘,還需兩次?!背謴?fù)了正常站姿,彎身行禮,“娘娘莫急躁,這厭勝之術(shù)最忌諱的就是如此?!?/p>
絳衣女子對著楚服揮了揮手,示意她退下,楚服彎著腰慢慢退至大殿門口,正準備離開,女子突然叫住她:“楚服,你說阿徹真的會回心轉(zhuǎn)意嗎?我聽說,那衛(wèi)子夫又有孕……”
“娘娘莫擔(dān)憂,厭勝之術(shù)便是為挽回陛下的心而施,只要此術(shù)一成,陛下心上便只有您一人?!背皖^答道。
女子好似早知她會如此說,面上期待與惶恐交織,然后又閉上眼,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睜開雙眸,“楚服,你可有心上人?”
楚服的臉瞬間蒼白無色,華麗衣衫也掩不住疲態(tài),她頓了頓身子,道:“奴婢沒那個福氣?!?/p>
女子卻好似聽不到楚服的回答,喃喃道:“阿徹是世上最好的男子,他兒時便許諾我,要造金屋子給我住……”女子忽然笑出聲,眉目間滿是回憶的柔情。
楚服沒有應(yīng)聲,靜靜聽著女子的訴說。
楚服回屋時夜已深了,換下華服,她把蠟燭撥亮了些,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開枕邊那只木盒,拿出一只小小的巫偶,巫偶由是梧桐木雕成,微涼如玉。它眉峰英挺,一雙鳳眼細長,薄唇有些細微的弧度,笑瞇瞇的模樣,頸間一條纖細的紅繩,相似的面容讓楚服想起了杜言之。
杜言之是椒房殿的侍衛(wèi),眉目俊朗,身量挺拔,每天都笑意洋洋的。這晦暗的深宮也因這幾分笑意暖了起來。
楚服抱著一堆衣服在回廊里小跑著,在轉(zhuǎn)彎處撞上一堵肉墻?!鞍パ剑 蹦侨艘宦曮@叫,被撞倒在地。楚服連連道歉。那人也沒生氣,趕緊上前幫忙撿起衣服。楚服抬眼就撞進了那笑意暖暖的眼眸,少年笑道:“你是不是叫楚服?我記得你,下次小心些?!背舆^衣服,低著頭跑遠了。
“楚服,你怎么總有這么多衣服要洗?”
“楚服,你這鴛鴦繡得歪歪扭扭,真丑?!?/p>
“楚服,你笑笑好不好,你笑起來最好看?!?/p>
杜言之就以這樣奇怪的方式靠近楚服。在他看來,這個沉默寡言的姑娘太好欺負,每天洗著好多人的衣服,做著數(shù)不過來的活兒,卻從來不吵不鬧,讓他想要保護。
在楚服還是那個膽小安靜的楚服時,這個叫杜言之的少年就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邊,陪她洗如山高的衣服,在她刺繡時吵吵鬧鬧,在當值的夜里偷偷給她送上一包點心,在她悼念雙親時溫柔地說以后都有我,在她犯錯挨板子時,遠遠待著,不忍看卻又不舍離去。
漸漸地,楚服像一個美好年華的少女般有了溫柔的笑意和軟糯的嗓音,也會戴著她最好看的發(fā)簪在這深宮角落為他跳舞。
他總說,你跳得真難看。
又是夜?jié)?,楚服再次披上那件華服,推開了椒房殿的門。
門后的青石地板上,躺著一名宮女,身上傷痕累累,衣服破爛不堪,她拼力睜開被血漬糊住的雙眼,用細微的聲音說:“娘娘饒命……”
楚服認得,那是新進的小宮女莞綠,長相可人,性子活潑,對著楚服總是叫姐姐。不多時,那雙曾經(jīng)明亮的雙眸灰暗下去,漸無聲息,一會兒便有人上前將她拖走。
楚服什么都沒問,只是俯身行禮,待得那人應(yīng)聲才起身。
陳皇后眼角微紅,想是剛哭過,身著丹紅鳳袍,即使深夜,鳳冠亦未取下,只是翱翔九天的金鳳在這深殿燭火的映照下多了幾分落寞。
陳皇后已命人擺好東西,品質(zhì)極佳的檀香燃起,楚服跳起了奇怪的舞蹈,祭禮開始。陳皇后艷極的臉孔在繚繞的煙霧中漸漸扭曲,憤怒、委屈、祈愿變形地交織著。待楚服舞蹈結(jié)束,便又聽見陳皇后歇斯底里地問:“阿徹有多少日子不曾來過椒房殿了?一月?還是三月?不,本宮記得,整整168天了……而如今,一個小宮女也敢欺負本宮了,我要殺光這些看我笑話的人!”
楚服恭敬地跪著,看著近乎瘋癲的陳皇后,直到她不耐煩地一揮手,才惶恐退下。
深夜的椒房殿因莞綠的死,不再死寂一片,幾名宮女行色匆匆,低頭疾行時不忘對楚服指指點點,無非是“幫兇”“不得好死”之類的話。她仍記得言之說過,這世上最無用的便是流言蜚語,做人但求無愧于心,何須在意他人說法。可是,言之,你不在的日子里,我便是靠流言蜚語活在這深宮里。
“她就是楚服,聽說她和那杜言之已私訂終身了……”
“是嗎?怎么會……”
我守著和你有關(guān)的只言片語,茍延殘喘。
楚服總是好奇,杜言之談吐大方,容貌俊朗,為何只在宮中做一名小侍衛(wèi)。
他點點她的鼻頭,“我家是巫蠱世家……”
楚服一臉驚訝,巫蠱……在新帝繼位后就被禁傳,所有傳蠱者不是處斬就是流放。
杜言之一臉淡然,悠悠道來,“新帝繼位后,我家為避難早早分族,沒想到還是沒逃過滅族的宿命,我身為罪人之后,自是不能再為官,而我又不甘終生從農(nóng),索性進宮做侍衛(wèi)……”
楚服輕輕拉著他的手,不知如何相勸。
少年的憂傷來得快去得也快,轉(zhuǎn)眼就笑瞇瞇地在楚服腕上系上紅線,白皙的手因多年勞作已不復(fù)嬌嫩,還有些許粗糙的繭痕和傷疤。他細細撫著楚服腕上的疤印繭痕,有些不著調(diào)地說:“這紅線我可是施過巫術(shù)的哦……”
“我這輩子只學(xué)了一種巫術(shù),叫‘情,這條小小紅線就能牢牢綁住你這笨姑娘的心!”
“哼,我才不信,我偏不理你?!?/p>
“別別別,你同我說說話,我就好歡喜?!?/p>
“有多歡喜?”
“整個長安城也裝不下的歡喜……”
天邊還擦著幾抹綺麗的紅,楚服提早來到椒房殿,遠遠便看到陳皇后站在殿前,面前跪著一群瑟瑟發(fā)抖的宮女和侍衛(wèi)。
“陛下還是不來!讓你們請人,你們請到哪里去了?給本宮杖責(zé)一百!讓這群奴才長長記性!”陳皇后歇斯底里地吼著,宮女侍衛(wèi)們哀求聲一片,陳皇后只是甩甩衣袖,轉(zhuǎn)身進殿。
楚服的身形晃了幾晃,還是跟著進了殿廳。
“娘娘,今日便是最后一次厭勝之術(shù)?!?/p>
陳皇后聞言面上閃爍著喜悅,卻沒有急著讓楚服施術(shù),抬手取過一旁的杯盞輕呷一口茶,鮮紅的丹蔻刺目非常,笑著問楚服:“你這丫頭可有中意的人?若有,本宮可為你做主。”
楚服僵著臉,俯了俯身:“稟娘娘,奴婢沒那個福氣……”
“沒有就罷了。”
楚服出椒房殿時,漆黑的夜空看不見半顆星。不多時便起了風(fēng),夾雜著潮濕的空氣撲打著楚服的面頰,她沒回屋,而是轉(zhuǎn)身往甘泉宮的方向行去。宮外密林處,有兩人等在那里。
“一切都安排妥當了?”衛(wèi)子夫扶著侍女的手,即使有了身孕,黑暗中她仍舊清麗動人,不同于陳皇后的嬌艷不可直視,她的美柔弱而清貴。
“是,只待陛下親臨椒房殿,大事便成?!?/p>
“開始時你就該知道自己的下場,你不后悔?”
“奴婢,不悔?!?/p>
楚服永遠忘不了那個清風(fēng)徐徐的午后,杜言之興沖沖跑來,揣著小小的木偶,“楚服,你看這像不像我,我雕了好久,壞了好多個才成這一個!”
楚服摸了摸那只巫偶的發(fā)頂,“以后你不在就讓它陪我。”只是她沒想到,此后那么長時間里,就真的只有這木偶陪著她打發(fā)這枯燥的日子。
遠處同行的侍衛(wèi)催促著杜言之:“皇后娘娘遣我們?nèi)フ埍菹?,再不走就遲了!”楚服站在椒房殿長長的臺階下目送他遠去,風(fēng)卷起他的衣袍,溫柔又纏綿。
夕陽如血,椒房殿門前又在處罰侍衛(wèi),楚服聽陳皇后嘶吼:“打死這群不中用的東西!”
她的指甲深深扣進掌心,鐵鞭落在身上的擊打聲,言之的慘叫聲,讓她眩暈,她猛地起身要沖到陳皇后面前,本已奄奄一息的言之卻高喊:“奴才辦事不力,請娘娘責(zé)罰!”
陳皇后冷笑道:“重重地打!打死為止!”
楚服,我的笨姑娘,快退下。
日后,你要堅強,不要總被人欺負,不要在冬日里洗那么多衣服,手會凍傷;天暗了就點燈,不然刺繡時會傷眼睛;我們養(yǎng)在冷宮里的那只貓,我偷偷叫它阿服;還有,其實你跳舞時,美極了……
溫柔的少年遠遠望著她,終于在鐵鞭下閉上了眼。
膽小的楚服一夕之間褪去懦弱,披上復(fù)仇的巫服,自薦施術(shù)。衛(wèi)夫人安排好一切,直至流言四起,帝遣人搜查。元光五年,陳皇后于宮內(nèi)大行巫蠱之術(shù),帝震怒,遂廢后,巫女楚服傳施禁術(shù),即刻問斬。冷宮中,陳皇后哭喊著懇求陛下原諒,那人卻不愿再看她一眼。
楚服被處決時,心里很平靜,她的胸口還放著那只巫偶,手腕因為被捆綁多時早已紅腫,卻依舊系著那條紅繩,摩挲著與杜言之最后的一絲牽連,楚服輕輕地笑了。
斷頭刀落,血灑刑場,小小的巫偶掉落,眼角一滴血劃過,像是落淚般,笑著的面容莫名染上了悲戚。
“我這輩子只學(xué)了一種術(shù),叫‘情,這條小小紅線就能牢牢綁住你這笨姑娘的心!”
“哼,我才不信,我偏不理你。”
“別別別,你同我說說話,我就好歡喜?!?/p>
“有多歡喜?”
“整個長安城也裝不下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