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敏
眼前是青瓦白墻,碧水繞樓閣,薄薄細雨從天青色的日程迢迢趕來。頭上是染著光陰的牌匾:拙政園。
念著名字就有種深遠之意。牌匾之名諱,原取自潘安《閑居賦》。觀賞園林的美態(tài),定要在這煙霧朦朧的季節(jié)。石板漸漸有了濕態(tài),草木蔥蘢,百花靜謐,況味就出來了。這況味便是水鄉(xiāng)小鎮(zhèn)的靈魂,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意。喜歡這古意,有潮濕的氣味,艷麗的色彩,建筑斑駁了,甚至參差不齊,也深深地喜歡。雨停了,坐在綠蔭下要一碗清茶,日光柔和,微風徐徐,茶香彌漫,心事綿延。許多年前,潘安的容貌也似這江南的景。
《世說新語·容止篇》里這樣描述他: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聯(lián)手共縈之。年輕時的他這樣美,像深住園林的蝴蝶,不問前程,不染輕塵,內(nèi)心靜謐而清冽。翅膀撲閃間散發(fā)的香氣,纏纏繞繞,絲絲密密。
被簇擁在紅塵中,還能有遺世獨立的清氣,不亂情,不忘情?!兜客鲈姟分杏幸痪洹叭绫擞未~,比目中路析”,是說夫妻兩人有一個先去了,好比那比目魚,分崩離析。只有一心一意地愛過,才有這樣的句子,深切委婉,潔凈纖麗。潘安12歲時與父親的友人楊肇相見,被其賞識,自此與楊氏結(jié)下良緣。后來楊氏先他而去,從此夜是黑的夜,白是瓷的白,塵世里再也找不到那樣的女子,可斂于心困于情。
那就寫詩吧。溫一壺好酒,研一碟好墨,字如白梅,在皚皚雪天的清光里一一落下。自此后,詩人們紛紛效仿,給心愛的妻子寫詩。深情婉言在輕飄飄的宣紙上,開始有了厚度和重量。
一個人單是情深意重還不夠,真正的好是大義的,不只讓愛的人歡喜,也讓世人驚喜。好的人心里是大愛和慈悲,是菩薩低低垂下的眉。
他就有這樣的好。他做縣令,像栽一簇簇花一樣隨心而為,才一上任,就在河陽種滿花花綠綠的植物,讓那小而玲瓏的縣城因他而詩意盎然。小亭小院亦有花與月的風光。他處理人世糾紛,簡貞端凝,禪意靜美。有人斗毆,他給原告一只尖底水桶,給被告一根扁擔,一條井繩,讓兩人去院子里澆花。二人唯有通力合作,才能完成澆花任務(wù)。澆完花,人亦清醒了,然后他開始做裁決。
他做人,若能始終像做花一樣寂寂地開,該多好。人啊,總是不能順應(yīng)本心,行走在同一條路上,總被這樣或那樣的風景吸引了去。他50歲時突然改道,奔著飛黃騰達的念想去了,推開東籬的清逸,迎來俗世煙塵,他走得太急,一個踉蹌?chuàng)涞?,就再也沒起來。終是辜負了前生美名。
人世間又有誰能抵擋權(quán)力的誘惑。多少人生如石子般,在涓涓細流中被光陰的棱角痛擊,才有了溫潤平和。年輕時,心里想的是掬水月在手。大好江山,不過是手中花一束。臨老了,閑情被小半生帶走,愛也被隨同的風帶走。于是想要很多很多的愛,與很多很多的名利。
我若是他,只愿活在那前半生里。就做一朵柔和的花吧,開得清美,像一團喜氣。做宣紙上的字也好,一枚枚,浸著日月的句子。山河之風吹來,我就化作指尖的一段香,附在愛人的衣衫上,寂靜又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