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萍
順治十三年的春天很嫵媚,他信步來到已隔了音信的永壽宮,對廢后靜妃,他一直懷著一份不忍之心。
“誰教的書法?”他端詳著紙張哈哈大笑:“雞爪子印上去也比這好看!”靜妃紅了臉:“董鄂氏說寫漢字可以靜心?!薄盀楹螡M紙都是‘忍字?”他揚(yáng)眉。靜妃囁嚅:“董鄂氏說練好‘忍字,方能抵達(dá)‘靜之境界……”
他頗感意外:眼睛一向長在額角上的靜妃儼然視董鄂氏為知音;那女子不攀附得意,反來陪侍側(cè)宮失意人,倒也難為了她。
“抬起頭。”他望著那一直跪著的一抹翠綠。一張素凈小臉徐徐揚(yáng)起,他的腦海忽然冒出一句詩:“明月霜天,好風(fēng)如水?!?/p>
“寫一字給我瞧瞧?!彼f過筆。她蘸了墨,筆走龍蛇,紙上赫然一“悲”字。電光火石間,他明白了她的用意。咫尺長門閉阿嬌,焉能不悲—她在替靜妃鳴不平。
“大膽!”他冷哼。她的手一抖。他忽然有負(fù)罪感:他驚了一朵荷的清雅。他放柔嗓音,捉住她的手,把著筆在“悲”字中加了幾筆,正是“慧”字。她不服,輕咬朱唇,寫了一“凄”字。笑得慧黠:看你怎么辦!他歪了歪頭,眼里閃過一絲促狹,伸筆將那偏旁涂了。
這一來一往,似舞又似斗,偏又招招驚艷,讓他得意萬分。
四目相對,他不覺癡了。唯案上膽瓶的紅梅兀自散發(fā)著清香。
他本性情中人,慶幸遇到了她—理想中德才兼?zhèn)?、志同道合的佳偶?/p>
她不是自由身。但他用激情做引,將世俗禁忌燒成灰燼。少年天子之愛,莽撞而激越。
她的美麗和才情令江山失色,將桀驁的他馴服。她是一道光,照亮了他內(nèi)心的灰暗。他從此脫胎換骨,一改縱情聲色的荒唐,只愿化身一枝荷,不枝不蔓,亭亭凈植,一顆心只為她搖曳。
她懂得他。母嚴(yán),多爾袞權(quán)重,夾縫生存的尷尬把他折磨得異常敏銳,叛逆、任性、暴怒……別人眼中的他諸般不是,唯她知他是藏有珍珠的蚌。她以柔情破譯他的寂寞,他卸下天子面具,敞開少年潔白的情懷。
22歲的她病逝。經(jīng)歷亙古未有的恩寵,愛子百日而殤的慘痛,皇太后的厲而慈,妃嬪的由妒而服,她累了,倦了,渴求永久的安歇。
他再次陷入孤獨(dú)無依的絕境。殉情不成,出家未遂,萬念俱灰。他親制《行狀》,洋洋灑灑四千言全是其嘉言懿行。他不忍用朱筆—那是燒紅的烙鐵,將他的心冰冷地烙傷。
三個多月后,他駕崩。江南馬蹄聲重,是他循著春夢,追尋她翩若紫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