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銀山，男，祖籍安徽銅陵，1968年出生于南陵，1988年畢業(yè)于合肥農(nóng)機(jī)校，同年工作于太湖，1992年畢業(yè)于安徽師范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自考大專）。

自少懷揣文學(xué)夢，2005年始致力于小說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長短篇小說《紅門鐵軍》《舞龍》等。

現(xiàn)供職于太湖縣農(nóng)機(jī)局。太湖縣作協(xié)副主席。

阿果緊張地?cái)Q著眉眼，努力張大雙腿，深深憋口氣，似乎就為了那一聲撕心扯肺的長長的“啊”。

啊——

于是，孩子一個接一個從她撐得像小山包似的子宮中魚貫而出，一個，兩個，三個，四個……老大是男孩，老二是女孩，老三是男孩，老四又是女孩……阿果欣喜地看著他們，也不知是生了幾個，反正一溜兒從床頭擺到了床尾，都在握拳蹬腿地朝天亂舞著他們嫩藕般的四肢，可愛極了。

老大這時從床上蹦下來，見風(fēng)長般個頭一下子躥到近一米八高。阿果問，超超，你干嗎？超超說，媽，我來幫你照顧小弟弟小妹妹們。說罷便來抱弟弟妹妹，卻是抱一個消失一個，抱一個消失一個……

驚得阿果猛一下坐起，大喊，超超，住手，快住手。

阿果癱瘓般無力地倚著床靠，攏了攏沾在臉上的發(fā)絲，再拍拍她瓜子臉的額頭，發(fā)現(xiàn)還真被剛才夢中的事給驚出一身細(xì)密的汗珠。猜，一定是昨天的牌局上，阿珊講的一件事給了她刺激。阿珊說，她看到一則新聞，一位已六十多歲的失獨(dú)老婦，竟忍不住寂寞又生了一對龍鳳胎。傻呀，阿珊還說，等把龍鳳胎一把屎一把尿地養(yǎng)大，老婦人自己還不知在不在人世了，還不如趁現(xiàn)在好吃好喝好玩著。阿果卻心一激靈不這么想，兒子超超只是考出去不在身邊，她都覺得生活亂了套，何況老婦人是失去獨(dú)子？這一分神，當(dāng)時把抓到手的一張好牌都給打了出去。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應(yīng)該是。

但阿果還是習(xí)慣性向一側(cè)擺出右胳膊，幾根手指像蜈蚣蠕動的百足在床頭柜上觸探行進(jìn)，終于探到擱在那上面的一本日歷書，急忙拿起，查找。

那顯然是一本民間私自印刷品，紙質(zhì)粗劣，錯漏字連篇，但阿果還是每年都要買上一本，因?yàn)槟抢锩嬗∮挟?dāng)年十二生肖的運(yùn)勢，有每日諸如出行、祭掃等等忌宜，尤其是有“周公解夢”。也不知這是何時養(yǎng)成的習(xí)慣。

其實(shí)，阿果并非一個迷信的人，曾經(jīng)還十分不屑于燒香算命掐日子等諸類閑事。但就在超超初中升高中那年，為保佑兒子能順利進(jìn)入本市高考錄取率第一的市一中，她偷偷去寺廟許了愿。待兒子真被市一中錄取，她又拎了十斤香油、五百塊禮佛的錢去寺廟還了愿。兒子是今年參加高考的，每周只有星期天一天在家休息的時間。為怕緊張的備考累壞了兒子身體，她愿意兒子多睡點(diǎn)，但又怕兒子貪睡影響了備考，又不得不叫兒子早起。于是，阿果選擇上午九點(diǎn)五十七分這個時間點(diǎn)準(zhǔn)時叫兒子起床，從來分秒不誤。九五七，諧音“就吾取”，“就我錄取”的意思，是個吉利數(shù)。高考的前一天，學(xué)校舉行出征儀式，阿果家離市一中近，只兩站公交車程的距離，按規(guī)定兒子在家住宿本可以不參加的，但她還是叫兒子去參加，因?yàn)閷W(xué)校選取的出發(fā)時間也是九點(diǎn)五十七分?，F(xiàn)在正在十秒倒計(jì)時，十、九、八、七……，開拔。一時間鞭炮禮花齊鳴，前面警車開道，后面十幾輛滿載考生的大巴魚貫駛出校門，兩側(cè)則是人山人海的考生家長們，人人都神情肅穆，滿懷忐忑，有的家長甚至還合掌默禱起來。阿果也在其間，當(dāng)時緊握拳頭的手都攥出了一掌心的汗水，簡直比兒子還緊張。九五七，呵呵，學(xué)校竟也信這玩意，但像一個好創(chuàng)意被別人偷了去，她當(dāng)時有點(diǎn)點(diǎn)小失落，甚至有點(diǎn)點(diǎn)小憤怒——就我錄??？學(xué)校有近兩千名考生，哪有全部錄取的事？就算有菩薩保佑哪保佑得過來？但隨后想到，在這近兩千名考生的家長中，照著九五七做的興許不多，說不定就她一人，那樣，菩薩該是記得住的，心才寬慰了些。

老秦便常笑阿果這些是迷信，起不了啥作用。阿果不管，總覺得不去做些什么像少了啥，會心不安，再說做了也沒啥害處，也就在不知不覺中養(yǎng)成了習(xí)慣。還好，兒子也挺爭氣，以校高考狀元的身份被錄取到首都的大學(xué)。

終于，從日歷書“周公解夢”中找到了“女人生孩子”的詞條，怕看岔了行，食指點(diǎn)住再去看之后的解夢詞。解夢詞曰：吉，財(cái)來，有升遷。

阿果微笑了，微微舒口氣。

阿果想自己和老秦都是公務(wù)員，有穩(wěn)定的工資收入，雖不高但也不低，日子還過得去，來不來財(cái)自然也不是挺打緊的事。至于升遷，夫妻倆在各自單位都已是各自科室的負(fù)責(zé)人，大小也算是個官，如今也都是坐四奔五的人了，知道事業(yè)上都快到天花板了，早失了那個心勁兒，自然，升不升遷也無所謂。

但，誰又會嫌來錢多，誰又會嫌能升官呢？

所以，夢中那些孩子又一個一個不見了又咋解？按推理，那豈不是財(cái)——得而復(fù)失，官——升而復(fù)降？

阿果慌忙再去“周公解夢”中找，卻再也找不到相對應(yīng)的詞條。

去它的，反正是迷信，在意那么多干嗎？阿果又開始安慰自己。都說人閑怪夢多，就是，自己現(xiàn)在就因太閑了才做那怪夢的。她也就意興闌珊地丟開了那本日歷書。

阿果下了床，想看看外面的天光，剛將窗簾撩條縫，刺眼的陽光便像蓄勢已久的偷窺者，一根光線一條舌頭的從鋁合金防盜窗急不可耐伸進(jìn)來，貪婪灼熱吻向她一絲不掛的胴體。忙合了窗簾。唉，昨夜的麻將是打得晚了，一覺醒來竟已是上午十點(diǎn)的光景。也一時想不起身上的衣服是自己脫的，還是老秦給剝光的。目光在紙簍在地板搜尋，沒發(fā)現(xiàn)擦拭的衛(wèi)生紙。嗯，該是沒做。想超超去上大學(xué)的那頭兩個月，他們倒興奮過一陣，家里突然只剩下夫妻倆，沒了顧忌，無所謂穿衣了，老秦那個大家伙就時不時不安分的像小鋼炮一樣豎起，便隨時隨地在沙發(fā)上地板上甚至廚房里做了。如今，那興奮頭過去，他那大家伙常蔫茄子一樣耷拉著。他迷上了垂釣。準(zhǔn)是凌晨兩三點(diǎn)就開車去了花亭湖，如今一到休息日，釣魚的人奇多，他得早去占個好釣位。

阿果淹沒在花灑噴出的細(xì)密的水線和繚繞的水汽中。

如今，這沖澡也不同于以前了。

以前，阿果有兩套作息時間表：一套是自己工作的作息，早八點(diǎn)上班；一套是兒子上學(xué)的作息，早六點(diǎn)起床。兩套交織在一起，搞得她連沖澡也急匆匆像要去打仗。而現(xiàn)在，現(xiàn)在不如說是在慢慢清洗一尊潔白裸體的瓷器，那瓷器便是自己身體。阿果仿佛從自己身體里走出來，在緩緩撫摸，細(xì)細(xì)打理，反正，現(xiàn)在有大把的時間。浴室的墻壁上嵌有一塊長方形大鏡片，被水汽模糊時像關(guān)閉的攝像機(jī)鏡頭，手一抹卻像打開了快門，立即攝下她一幀畫面。便抹一下，打量，待被水汽重新模糊時再抹一下，繼續(xù)打量。真無聊。但有什么法子？也只有用無聊打發(fā)無聊。這次自不例外，還是按順序來，先從頭再到腳，先局部再整體。

于是先在齊眉處橫一抹鏡片，攝下自己的臉。再頭左歪歪，右歪歪，端詳。還好，臉上肌膚依然緊致白皙，只是眼角稍顯隱隱的魚尾紋。唉，畢竟是歲月不饒人，若自己不是坐辦公室，若自己不是勤保養(yǎng)，那魚尾紋怕早像刀刻的了。阿果便試著把眼睛稍睜大，噫，效果還不錯，魚尾紋立即不見了。看樣子，以后得注意少瞇著眼大笑。點(diǎn)著頭，接下來是齊胸一抹鏡片。雙手托著雙乳，想像著那是一只3A的杯罩，試著托高一點(diǎn)，再托高一點(diǎn)，雙乳突然像受到擠壓的兩個大氣球噴薄而出。不行，這樣不行，性感倒性感，但像個招嫖的姐兒了。阿果便又試著放低，再放低，這次位置恰到好處，使得雙乳既不至于碩大如葫蘆，也不至于太下垂癟得似煎餅，隱隱透出那種她喜歡的含蓄而又不失性感的風(fēng)韻來。

再下來便是腹和腰。阿果最得意的是自己的腰，似天生的不費(fèi)力，稍下腰雙掌便能觸及地面。老秦說，當(dāng)初就是被她婀娜的腰肢迷倒的。老秦自打第一眼瞥見她背影，就被迷得放棄了相戀一年的小學(xué)妹而追到她學(xué)校，再背井離鄉(xiāng)追著她來到她從小長大的這個城市，終才如愿以償，連理喜結(jié)。自然，如今已比不得那時了，腰已大了一圈，下腰時也只能指尖觸地，小腹上還殘留了閃電一樣的妊娠紋，但只要套上束腰裙，她雙手勒著小腹比試，往人群里那么一走，呵呵，不認(rèn)識她的人還是認(rèn)為她沒結(jié)婚，而認(rèn)識她的人定是羨慕嫉妒恨得直咂嘴道，嘿，你咋還不老？你這哪像是已四十的人啊，看起來頂多只三十。

阿果自信這不是奉承。

阿果去跳過廣場舞，——其實(shí)她現(xiàn)在最不想跳的就是廣場舞，她還沒法接受自己終會有一天，成為城市廣場上那成群的千篇一律的“中國大媽”中的一員，那感覺就像一滴水掉進(jìn)海洋里，忽地不見了。阿果喜歡獨(dú)自在家練練瑜伽，若不是阿珊硬拉她，她是打死也不會去。

而阿果每次去，身邊準(zhǔn)會迅速聚攏來一群男“粉絲”，他們也都是孩子或已考走或已參加了工作的一群中年人，個個都殷勤百倍樣。阿珊居然還從中收了一位狂熱的追隨者，據(jù)說那人還是一位在位的局長，禿頂，腦殼周圍只剩稀疏齊耳的一圈頭發(fā)，她便送他一個外號“周圍有”。只是她不是阿珊，倘若自己愿意像阿珊，她想，自己收十個周圍有那也只不過分分鐘的事。

再接下來，阿果準(zhǔn)備將整個鏡片抹清晰，正在這時手機(jī)響了。

猜準(zhǔn)又是小出納打來的。

小出納就是阿珊，是她私底下對阿珊的昵稱，因?yàn)榘⑸阂恢痹谝患移髽I(yè)干出納。相對應(yīng)，阿珊也私底下昵稱她為大科長。兩人打小同一年上的學(xué)，工作后同一年結(jié)的婚，又同一年生的兒子，兒子也同一年考走的。在以前，她倆購物啊美容啊看電影啊打牌啊等就走動得勤，這兒子考走后就更勤了，按現(xiàn)時的說法她倆就是老閨蜜，不過，往往多是阿珊主動來找她。

她倆在昨夜的牌局上就約好，下午要一起去做頭發(fā)護(hù)理，阿果要把卷的發(fā)梢拉直，阿珊要把直的燙卷，接著再逛商城，逛完商城再繼續(xù)晚上的牌局。但現(xiàn)在離下午還早著呢，阿珊總性急得在家一刻也待不住。

嗨，你、你是超哥嗎？

竟不是阿珊，手機(jī)那頭傳來的是一位陌生女孩脆生生的聲音。那聲音故作鎮(zhèn)靜中還略帶點(diǎn)磕巴，阿果能感覺得到，那顯然是因緊張?jiān)斐傻?。她甚至還感覺到，女孩鼻尖上此刻因緊張，還冒出了幾粒細(xì)碎的可愛的小汗珠。

哦，我是他媽媽，你誰？找他有什么事？

感覺女孩又驚得一吐小舌頭。

也難怪，阿果手機(jī)卡是兒子原來用的，只是兒子上了大學(xué)新辦了卡，這卡她沒舍得廢，就自己留著用了。

哦，我、我，阿姨，是這樣，超哥在課桌上留了這手機(jī)號碼，說可轉(zhuǎn)讓他的高考筆記和復(fù)習(xí)資料，需要的，聯(lián)系他。我現(xiàn)在就坐他位子，他不在就……發(fā)現(xiàn)不是她兒子，女孩顯然失望地要掛斷手機(jī)。

別，別，資料就在我家里，我家離學(xué)校很近的。

荒唐，這是咋啦，說這些干嗎？放下手機(jī)，想想她還直搖頭，難道自己還真缺賣兒子高考資料的那幾個錢？

想超超在家那時，她是絕不肯有女孩找兒子的，怕兒子早戀分心。為此阿果很忙，她不僅暗暗認(rèn)識兒子班上的每一個女同學(xué)，還幾乎認(rèn)識兒子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的所有女同學(xué)，只要發(fā)現(xiàn)有一絲絲那個苗頭，準(zhǔn)掐了。當(dāng)然，阿果不是大刀闊斧棒打鴛鴦的那種方式，她是個細(xì)膩的母親，她會耐心跟兒子旁敲側(cè)擊。兒子成績一直很好，長相綜合了兩人的優(yōu)點(diǎn)，膚色隨她，個頭隨老秦，雖談不上高富帥，高帥應(yīng)是算得上，自然會有迷他的女生。這時她會有意無意地跟女生搭腔，不露聲色地跟女生親近，而現(xiàn)在的女孩哪個不都是鬼精鬼精的？遲早會明白她的用意，自會自動地遠(yuǎn)離她兒子。這辦法阿果屢試不爽。

可現(xiàn)在，阿果竟主動告訴了女孩自己的住址。

怕女孩要來，阿果急忙穿好衣服來打掃客廳。其實(shí)也沒什么可打掃的，家里時刻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凈凈，連沙發(fā)上的墊巾也不許有一紋皺褶。

阿姨，我可以進(jìn)來嗎？

女孩真來了，此刻就站在門外，十根手指在不安地纏來纏去，人挺文秀，也挺禮貌，嗯，跟她感覺中的差不離兒。

你叫？阿果引女孩到客廳中沙發(fā)上坐定，邊給她開加多寶，邊問。

我叫曦微，阿姨。別，我不喝。

噢，你不喜歡喝加多寶？那，奶茶可好？阿果說著要去換。

不是，阿姨，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還客氣個啥？她嘭地開了加多寶，不由分說從茶幾上推給女孩。曦微？好聽，挺文氣的名字，這么說你是天剛亮?xí)r出生的？阿果這時也坐下，問。

嗯，是我爸爸給起的。

那你爸爸在哪工作？

我爸爸在蘇州打工，我家在鄉(xiāng)下，為我讀書方便，他給我在學(xué)校旁租了一間房間，我媽媽陪我。

那你媽媽只陪你沒做別的事？

白天她替我燒飯洗衣，晚上就到良子足浴打工。

哦——，阿果還想問些什么，就聽曦微急著問，阿姨，那、那資料？

嗨，是要不得，只顧著說話了，搞得自己像個話癆。若沒曦微提醒，阿果一時倒忘了女孩是為什么來，便領(lǐng)曦微推開兒子的房間。

哇！女孩立刻被兒子房間中一面墻壁書架上的書給震著了。

阿果瞥見曦微瞬間捂了嘴，一臉又驚又羨的表情，心中便又一次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每次，那些慕名來找她取經(jīng)的考生家長們，第一次見到這些書時也大都是這反應(yīng)，她自是沒少自豪過。沒錯，這些書都是她幫助兒子精心收集的，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從初中到高中，兒子所有的課本、作業(yè)本、課堂筆記等都一本不落，甚至?xí)苌线€能找到兒子牙牙學(xué)語時給他買的英漢拼音字母對照表。而那些摞起來不比兒子個頭矮的高考復(fù)習(xí)資料，兒子是曾跟她商量過，想賣掉或者捐掉，如果有人需要的話。兒子甚至還想跟同學(xué)們搞一個撕書大狂歡，以慶祝他們的高中畢業(yè)。她聽了一千個不同意，連忙叫上老秦，把他所有的書都從教室給搬了回來。對兒子的書如此，對兒子穿過的每一件衣服也如此。家中衣柜里實(shí)在裝不下，要淘汰一部分，阿果摸摸這件舍不得丟，摸摸那件也舍不得丟，最后還是讓老秦去干的。

曦微這時望著阿果。

阿果懂她意思，努努嘴，說你盡管挑吧。

曦微便迫不及待在書架上挑起來，抽出一本，翻看，再抽出一本，翻看。有一本大概是兒子的學(xué)習(xí)筆記，她從中間看了一頁，不由得又朝前看一頁，最后竟站在原地從頭細(xì)細(xì)看起來，一時似乎忘了她的存在。嗯，是個讀書胚子，她喜歡。阿果就指指兒子的書桌提醒，你可以去坐著慢慢看，不急。說完，退出來。

阿果習(xí)慣性輕輕帶上了房門。以前，兒子在家時她也這樣，怕關(guān)門打擾了兒子。不過，這次她在門外呆立著，搓著手，竟一時不知接下來再該干些什么了，最后急忙去了廚房。

阿果打開冰箱，取出了兩條翹嘴魚，三枚笨雞蛋，一把韭菜，一把豆角，還有一袋紫菜。她打算燒一盤紅燒翹嘴魚，一盤雞蛋炒韭菜，一碗紫菜蛋湯和一盤炒豆角。也沒個準(zhǔn)備的，暫時就這些了。不過魚補(bǔ)腦，紫菜補(bǔ)心，還是學(xué)生，又是女孩，以清淡為主，豬肉之類的葷腥不要也罷。坐在小凳子上，阿果就如此邊擇著豆角邊想。已近午時，她決定留女孩吃中飯。

阿果想兒子在家的這個時候，她和老秦都該是下了班，夫妻倆馬不停蹄分頭并進(jìn)，老秦開車直奔學(xué)校，接兒子回家來吃飯。她要直奔家里廚房，負(fù)責(zé)給兒子做午餐。那自是油鹽醬醋鍋碗瓢盆，廚房里一陣叮當(dāng)作響，她忙碌而又充實(shí)著。等到了兒子高考沖刺這年，為分秒必爭，阿果每天燒好了飯菜，干脆跟老秦一道送到學(xué)校給兒子吃。那時候，唉，想想也豈止是那時候，一直以來，兒子就像表盤中的那個中心齒輪，她和老秦是輔助齒輪，他們緊密地咬合在一起不停運(yùn)轉(zhuǎn)，日子便像鐘表指針一樣噠噠跳動，規(guī)律而精準(zhǔn)。如今兒子上大學(xué)去了遠(yuǎn)方，那一表盤的齒輪就像突然散了架，乒乒乓乓散落一地，而她就像滾到旮旯里的那枚齒輪，再也回不到原來的位置了。如今，她和老秦下了班也不急著往家趕，兩個大老人面對面嚼著飯，再也嚼不出原來那個味兒，有時干脆就在各自單位附近的快餐店解決了事。

不過，老秦現(xiàn)在似乎找到了用釣魚消磨時間的辦法，而自己呢？

今天，自己似乎又找回了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阿姨，阿姨……阿果正在全身心地煎著魚，忽聽見曦微喊她。

阿果回頭見曦微左胳膊里抱著一摞書，右手無名指和拇指間捏著幾張十元人民幣。阿姨，我要走了，你看錢、錢可夠？曦微說著怯生生把錢遞向她。

?。恳?？錢？阿果腦中有一剎那的短路。噢，曦微，吃了飯?jiān)僮吆冒桑堪⒐磻?yīng)過來，口氣里竟有難為情的央求的意味。

謝謝了，阿姨，我媽媽給我做了中飯。

那你快打電話給你媽媽呀，就說你在這吃。書嘛，阿姨不要你錢，你看完了及時還回來就是，想看時再隨時過來借。

阿姨，這、這？

就聽我的，行嗎？你再去看一會書，飯菜馬上就好。

曦微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快去，否則，這些書阿姨就不借你了。阿果不由分說把曦微重新推回了兒子的房間。

事后，阿果想想自己這么做是否太霸道了？其實(shí)自己真不是個霸道的女人。

吃完飯，曦微走了。阿果不由自主踱到了兒子的房間，在書桌前坐下。不知怎的，一股濃重的憂傷又漫上來包圍了她，她又開始想兒子了。兒子房間里的一切還跟兒子在家時一樣，她舍不得有任何改變。每逢艷陽天，她還是習(xí)慣性地把兒子的床單、被服等抱到陽臺上曬，抱回來時再疊得整整齊齊。可兒子再不會每夜回家來睡了。不知不覺，阿果淚又涌了出來。

哎，大科長，你怎么還沒到呀？已到了飛剪坊的阿珊這時來了電話，催阿果去做頭發(fā)。

阿果已沒了心情，說不去了。阿珊問為什么，說好的事又要變卦？她無力地說不為什么。阿珊就說別騙我，又不是一次兩次了，你是不是又發(fā)神經(jīng)想你兒子啦？阿果就沒好氣了，說我就神經(jīng)了，咋樣？阿珊連忙說我哪敢咋樣呀我的美女大科長，快出來透透氣吧，就算我求你出來陪陪我，行了吧？

你又不是沒人陪，找你的周圍有去。阿果掛了電話。

阿果似乎又找到了方向。

女孩曦微現(xiàn)在每到星期天，都會來她家借書看了。后來發(fā)展到不必借走，就在兒子的書房里看。再后來，曦微遇到什么學(xué)習(xí)上的難題，阿果還鼓動老秦去給她做輔導(dǎo)。老秦學(xué)習(xí)的底子好，不像她，學(xué)的幾乎都還給了老師。而在這一個星期里，她會盤算著冰箱里又該添些什么什么菜，還該給女孩補(bǔ)些什么什么……總之，日子又似乎充盈起來。

這天，曦微又照例來了。

不過，曦微這次手里拎了兩個白酒的包裝盒，身后還跟了一個背著米袋子的女人，那人是曦微媽。

曦微媽打開了酒盒子，解開了米袋子，說，姐，你比我年紀(jì)大，我就叫你姐吧。姐，你看我家曦微在你家看書不算，還在你家吃飯，真給你添麻煩了。城里什么都有，我也不知拿些什么來謝你，這盒子里三十個笨雞蛋，是我自家養(yǎng)的雞下的，袋子里的紅心山芋，也是自家地里種的，你就別嫌棄。

阿果眼一亮，說曦微媽，我怎會嫌棄？這些在城里就是有錢也難買到呢，真正的綠色無公害。她說的是真心話，兒子在家那時，她會想方設(shè)法托那些有鄉(xiāng)下親戚的同事或朋友去鄉(xiāng)下人家買，過二道手的她都不放心，生怕兒子的體內(nèi)積累了太多的地溝油、蘇丹紅等毒素。阿果忍不住好奇地問，曦微媽，你又要在城里照顧曦微，又要在家里養(yǎng)雞種地，兩頭來回跑，你怎么忙得過來？

不是這樣，家里有曦微爺爺奶奶照應(yīng)呢。曦微媽說，為把曦微培養(yǎng)出來，她爸常年在外打工，我白天就照應(yīng)曦微一日三餐，晚上得空也去找點(diǎn)零活干，好歹也能給她爸減輕點(diǎn)負(fù)擔(dān)。曦微媽也許是出于自尊，并沒說她在良子足浴打工。阿果瞥見曦微媽擱在雙膝的雙手，每個手指的指關(guān)節(jié)上，都隆起一塊白乎乎紐扣般大小替人按摩時磨出的老繭。想，農(nóng)村要培養(yǎng)出一個大學(xué)生也真不易。

這樣吧，阿果就說，曦微媽，也不只是星期天，你平日里若忙時，跟我說一聲，就讓曦微來我家吃，我給她燒飯，反正，我現(xiàn)在閑著也是閑著。

那怎么好意思？我知道現(xiàn)在就是一個小孩上幼兒園，辦半托也要繳不少伙食費(fèi)，何況曦微這么大了一餐要吃不少的。曦微媽說著，雙手在膝蓋上不安地摩挲。

阿果明白了她的話中話，就說曦微媽，曦微是女孩子，再能吃能吃多少？再說，這都是我自愿，不過是添一雙筷子的事，不用你給錢的。見曦微媽雙手在膝蓋上更不安地摩挲，又說，你若覺得過意不去，她指指那袋紅芋，鄉(xiāng)下若有什么時鮮的蔬菜上市，就送些給我唄，我是真稀罕這些，好吧？就這樣說定了。

但隨后的一個星期天，都快到吃中飯時間了，曦微還沒來。

阿果忍不住打電話給曦微，曦微，你今天怎么了，忘來啦？只聽見曦微支支吾吾地說，阿姨，我沒怎么，就是、就是不去了。哦，那你是身體不舒服？不是。是有事抽不開身？也不是。這么說，是我這里的資料對你沒用了？阿果的心莫名提起來。曦微說，更不是。

阿果決定去曦微租住的地方去看個究竟。

那是一棟樓房的樓道中，數(shù)間房間中的一間五米進(jìn)深的房間，從中間用纖維板隔開，后面擺著床與書桌，前面臨樓道的窗下擱著液化氣灶具等一應(yīng)物什。學(xué)校旁像這樣經(jīng)過簡單改造過的蝸居很多，也很緊俏，全都是被那些陪讀的家長們租去的。遠(yuǎn)遠(yuǎn)地，阿果就嗅到一股辛辣的刺鼻味，那是曦微媽正在灶具上的鐵鍋中爆炒著一盤胡椒鱉。整個樓道里繚繞著那種菜籽油混和著辣椒的油煙氣，嗆得在里面看書的曦微直咳嗽。

這怎么能行呢？阿果感到不可思議，也不能諒解，你怎么當(dāng)媽媽的？她簡直有點(diǎn)失控了，站在曦微媽面前連珠炮般責(zé)問，你說這么個環(huán)境下，曦微怎么能好好學(xué)習(xí)？再說，胡椒鱉那么辛辣刺激，曦微還是個小姑娘，怎么能吃這個？吃多了臉上會長痘痘的。

曦微媽手捏著鍋鏟柄怔在那兒。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讓曦微去我那，難道我那里條件不比這里好？

不、不是，姐，我是怕再麻煩你，你看我們不、不親不戚的，我心里實(shí)在過意不去。阿果在氣頭上，沒注意到曦微媽說這話時，言語閃閃爍爍的。

我不怕麻煩，你也別多說了，讓曦微這就到我那里去。阿果拉了曦微的手就走。

有點(diǎn)過分。快走到樓道盡頭時，阿果想想返回來，對曦微媽說，要不，中午你也到我那一起吃吧。曦微媽身子不易察覺地微微顫了一下，說我就不了。

那好，阿果說，曦微媽，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為曦微好，你就放心地把曦微交給我。下午你也該休息，晚上你還要上班呢。

阿果跟曦微一起走在了學(xué)校門前的街道上。

天高云淡，街道兩旁的夾竹桃開滿了累累的紅白的花，阿果少有的好心情。她也曾陪著兒子自這條路上步行回家過，但男生跟女生就是不同，她想跟兒子親昵地走一起，但兒子總跟她保持著距離，怕是被同學(xué)看見笑話他長不大吧。曦微卻不同，也是跟她熟識了，這一路上背著手圍著她，在她身前身后跳來跳去的，像花朵上翩翩扇動翅膀的彩蝶，這是沒有女兒的阿果從沒有過的感覺，她喜歡。

看得出，曦微對阿果也蠻喜歡。

阿果忽然想起了什么，問曦微，你說我原本跟你媽媽說好的，她怎么又突然不讓你來了？

嗯，那個——，曦微沉吟著沒立即回答，倒偏頭側(cè)目，沒頭沒腦地反問起她，你可認(rèn)識我老爸？

我怎么會認(rèn)識？我連認(rèn)識你的時間也不長呢。阿果奇怪。噯，曦微，片刻，她似乎有點(diǎn)反應(yīng)過來，你問這話什么意思？難道你媽媽是懷疑——我，她指指自己，跟你——老爸，她又指指曦微，有瓜葛？

就是那意思。阿姨，我媽媽心思重，你無緣無故對我好，她想來想去想不通，就往那方面想了。

不會吧？我連你爸爸長什么樣都不知道，這也太無厘頭了吧。阿果盡力想抑制住笑，可還是止不住哈哈笑出聲。

阿姨，你也別笑。曦微這時一個立定跳跳到她面前，搞怪地歪頭瞧她說，阿姨，不怪我媽媽那么想，連我，也那么想。

為什么？

因?yàn)榘⒁棠阏嫫粒袣赓|(zhì)，我想了想，跟我爸爸還真般配。

還真般配？她更好笑，難不成你爸是劉德華？即便是劉德華我也要考慮考慮，何況你爸不過是一個打工的，還是一個農(nóng)村打工的，一切都是你媽太多慮了。

當(dāng)然，阿果沒有這樣跟曦微說，她說，你這沒良心的丫頭片子，你這么說咋對得起你媽？伸手做勢要打曦微，可曦微似早料到，笑著跑遠(yuǎn)了。

阿果知道曦微這是跟她開玩笑，但，曦微媽怎能朝那方面想？這真令她始料不及。雖然阿果還在笑，但笑著笑著，還是笑出絲絲雜陳的五味來，便擺擺頭，又?jǐn)[擺頭。

等到了晚上睡覺時，阿果想想還是不舒服，便跟老秦說起這事。老秦就說，你這是閑得無聊自找的。她說即便是我自找，但曦微媽也不能那樣侮辱我啊，我又不圖她什么，她卻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老秦說，原因就出在你不圖她什么，俗話說無利不起早，現(xiàn)在你無利起早，就不怪人家要多想。

話說理是這么個理，但老秦這么說著時，還倚著床靠，在手機(jī)上玩那款都快老掉牙的俄羅斯方塊游戲，啾啾啾地響。阿果先還不覺得什么，現(xiàn)在卻尤覺刺耳，便騰地躥起無名火，說你煩不煩，怎么還像小孩一樣翻來覆去玩那低能的游戲？老秦就對嘴了，說什么低能不低能的，能幫人打發(fā)時間就是好游戲，難不成也要像你一樣領(lǐng)個孩子回家來，像當(dāng)初輔導(dǎo)兒子一樣輔導(dǎo)他功課？

阿果氣得背過身，不理老秦了。

其實(shí)靜下心替老秦想一想，也是，一直以來，兒子的功課都由老秦一手負(fù)責(zé)檢查的，有時，阿珊把兒子也送來讓他輔導(dǎo)。他每次把兒子十幾門功課檢查下來，那個累，回臥室沾床便睡。而今，兒子這一走，也定跟她一樣是沒著沒落了，那么不玩玩游戲又能干嗎？阿果便覺得這氣生得有些無理。但她還是又霍地起身，氣鼓鼓一把將老秦的手機(jī)打掉罵，睡覺。于是夫妻倆各自氣呼呼抱著枕頭假裝睡了，卻怎么也睡不著。近來像這樣無來由鬧得不歡而散的事多起來，事后也知大多是自己的不對，但當(dāng)時就是控制不住。

回到現(xiàn)場。就在阿果苦笑擺頭時，一輛奧迪A6貼著馬路牙子，幾近無聲地靠她停下來。窗玻璃徐徐降下，露出阿珊的臉。

嘿，阿珊猛地拍打副駕駛座一邊的門，嚇了阿果一跳。阿珊見狀哈哈笑，說嚇著你活該，打你電話也不接，正要去找你，沒想到你挺有雅興跟人軋馬路，誰呀那女孩，阿珊眼追著剛才跑遠(yuǎn)的曦微問，咋從來沒見過？

你猜猜，阿果說。

你親戚家的孩子？不對。你同事家的孩子？不對。那就是你母愛泛濫了，拐來養(yǎng)的。瞧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跟你說，我跟她沒任何關(guān)系，她只是一位明年要參加高考的女生，要借我兒子的高考資料看。

哦，我終于曉得了，難怪這段時間里叫你打牌也不來，叫你做美容也不去，逛商店跳舞也說沒興趣，敢情你是在搞資源利用，要借你兒子高考狀元的名頭辦高考輔導(dǎo)班，那，創(chuàng)收如何？

你想哪去了，告訴你，我分文不取，純粹幫人一把。

噢，這么說你在學(xué)雷鋒？

哈，算是吧。

騙鬼去吧你，瞧你跟女孩那親熱樣，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阿珊這時雙臂伏在車門上，叫阿果過來附耳悄悄問，哎，老實(shí)交代，你是不是看上人家老爸了，先籠絡(luò)好人家孩子再下手？我知道一般人入不了你清高的眼，怕她老爸是又帥又壯得像非洲牛郎吧？

天，怎么也跟曦微媽想一樣？

阿果氣惱，點(diǎn)著阿珊的腦門叱，什么非洲牛郎，我看你這里面是裝了一腦殼的非洲病毒埃博拉。

阿珊嘿嘿笑，喂，下午一道去溫泉山莊泡溫泉去。

不去。

不去？那你在家不閑得慌？

閑得慌也不去。

那，若有人問起，就說我倆一起去的，好不？

憑啥？阿果早瞥見了車中駕駛座上的周圍有，明白了阿珊那意思，就更憤憤說，我才不給你做那缺德的死人證。

憑我倆是閨蜜呀。阿珊觍著個臉，我的美女大科長，我又不是讓你白說，上次，對，就上次我倆逛商城時，你看中但沒舍得買的那套秋裝，我送你了。阿珊說著，轉(zhuǎn)頭伸出一根食指，朝周圍有光亮亮的腦殼敲敲問，老乖乖，你也說說，該不該送呀？

周圍有便忙不迭地點(diǎn)頭說，該送，都該送，能為美女效勞是本人莫大的榮幸。

這阿珊，咋這樣啊。阿果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沒多久，秋裝倒是送來了，但阿珊也在阿果家小住下來。

阿珊來時是用圍巾把臉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待圍巾取下時，阿果看見阿珊精心保養(yǎng)的臉上竟有數(shù)道指甲抓痕，尤其是脖頸處的那一道都脫皮見血了，像臥在脖頸上的一條紅蚯蚓，特觸目驚心。阿果心里頓然猜出個八九不離十，跟周圍有那么招搖，出事是遲早的。阿果也沒多問，阿珊想說她自會說。

再看阿珊一進(jìn)門的那陣勢，簡直就像跟她家沙發(fā)有仇，把手里東西一扔，便狠狠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氣得上下牙咬得咯咯響，脖頸上的那條紅蚯蚓也似扭動起來。不過，阿珊還是想起了什么，馬上從扔在一邊的仿LV小包中翻出手機(jī)，嗲嗲地說，喂，老公啊，單位臨時有事我出差了，怕要有幾天才回來，嗯，嗯，我不在家的這些天，你可要給我老實(shí)著，不老實(shí)，抓著了看我閹了你。嗯，拜。

真有她的，在不同的表情間自如切換如摁電視遙控器，換了她阿果還真做不來。阿果問阿珊，你打算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總要把傷養(yǎng)好吧。阿珊像是吃定了她，你可別想趕我走，我得在你這里把傷養(yǎng)好了。

也是，阿珊來她家小住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她老公在一家企業(yè)開大貨，跑長途，脾氣不太好，因此在難免的碗勺碰鍋沿的戰(zhàn)爭中，常掛彩的是阿珊，有時阿珊就會帶著兒子跑來她家避難療傷。有一次，她老公竟然還余怒未消地追過來，惹得周圍鄰居還以為是她怎么怎么了，氣得要趕阿珊走，說走，你全家人都給我走。這以后，阿珊便常拿那話來涮她。

阿果說，別打岔，說你跟周圍有。

別提那狗日的！阿珊立馬氣不打一處來，他那個黃臉婆在商場堵住我來撓我臉時，他竟躲得沒了影兒。

你活該，你用腳趾頭想想，也該想到這結(jié)果，趁早跟他斷了。

斷了？沒門！

阿果愕然，難道你真心想跟他過？

開什么玩笑，本小姐會跟那禿驢過？本小姐只是玩玩。

呸，既然如此就快收手，都半老徐娘了，還整天本小姐本小姐的不離口，要想想你的家，想想你老公。

嗨，大科長，說你死腦筋你還真死腦筋，在外玩玩就是不要家了？阿珊不服，正因?yàn)槟阄叶夹炷锇肜狭?，好不容易把兒子伺候出去，不趁現(xiàn)在還玩得動時玩一玩，這世上不白走一遭了？哎，阿果，我覺得上次纏著要跟你跳舞的那個戴眼鏡的還不錯，文質(zhì)彬彬的，是你喜歡的那一類，要不你也試試？

得得得，打住打住，快收起你那一套哲學(xué)。阿果知道阿珊又要長篇大論了，唉，真倒霉，我怎么攤上你這么個閨蜜。

對呀，攤上了怎么辦？阿珊手一攤，我倒是不想讓你攤上呀，可你我好比一枚硬幣的兩面，分不開。

阿珊說這話時總一臉無賴的無辜，也不知她那無辜到底是天真還是裝出來的，每次都這樣，真令人嫌。不過也是奇怪，阿果嫌歸嫌，倒不影響她每次好吃好喝的伺候她。也許，阿珊就是那么一類直腸子的人，可憎又可愛，或許會耍點(diǎn)小狡黠，但絕不懂彎彎繞。

就這樣，阿珊一住就住到了周末。周末，見老秦又在整理明天準(zhǔn)備去花亭湖垂釣的家什，頓時來了勁，嚷著也要去。阿果好笑，說你去呀，就你小出納那嬌樣，曬不死你。

阿果是去跟老秦釣過魚的，原本興致勃勃準(zhǔn)備要釣一天，結(jié)果半天也沒堅(jiān)持下來。那是個大晴天，一望無際的花亭湖山抱水水環(huán)山，景色倒是迷人，但被烈日一烤，頓時變得像個大蒸籠，沒片刻她全身就濕透了。強(qiáng)烈的水面反光又使得她看魚漂都費(fèi)勁，沒一會兒就感覺臉脫了皮。是真脫了皮，她花了近一個月時間才把皮膚保養(yǎng)白，這以后再也不鬧著去了。不過這還在其次，更要命的是那些垂釣的裝備，什么手竿呀海竿呀，魚凳呀魚臺呀，魚傘呀魚護(hù)呀，魚抄呀魚籠呀，甚至還有什么魚群掃描儀、遙控投餌器，等等等等，沒有個幾萬塊置辦不下來，能裝幾大包，二三十公斤重，別說釣到了魚要馱，就是沒釣到魚，只從水邊到馬路光馱那幾個大包也夠嗆。那哪是釣魚，那簡直是活受罪。但阿果盡管發(fā)誓自己從此再不要受那罪，倒蠻支持老秦去受，也許男人受受罪，就再沒精力惹其他的事了吧，她想。

當(dāng)然，這層想法，她是不會跟老秦說的。

老秦這時也說阿珊，想要去釣魚？好啊，你先把我那兩個裝漁具的包背上走一百米試試。阿果便過去背，頓時露出一副齜牙咧嘴的嬌喘樣，撒嬌著把包往地上一丟說，就是請本小姐去也不去，我只吃魚。

那倒是，老秦每次釣回來魚，阿果總沒少分給她一份。

隨后是星期日。

一早，阿果就過來把睡懶覺的阿珊從兒子床上拖起來。阿珊惺忪著眼說干嗎，我還沒睡夠呢。她說沒睡夠也不行，快給人騰房間，告訴你，等曦微過來看書時，你動靜放小點(diǎn)，別打擾了她。

曦微是誰呀？阿珊睜大了眼，哦，就是那天看見的那女孩是不是？又不是你什么人，我不起來。我看你起不起來。阿果說著，毫不客氣地一把抱了羽絨被去外面陽臺上曬。

阿珊只得一百個不情愿起床了，嘴里卻還在嘟囔，又不是你兒媳，看你那樣地寵她。哎，對了！阿珊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又大叫著嚷起來，阿果，你是不是真計(jì)劃著要把她培養(yǎng)成你未來的兒媳？這也太早了點(diǎn)吧？

阿果又好氣又好笑，在外面陽臺上罵，虧你想得出，快滾到客廳看你的韓劇去，你喜歡的那塊韓國小鮮肉就要出場啦。

阿珊便想起什么似的，火燒眉毛般沖到衛(wèi)生間，立馬啟動了她那一套從洗漱到化妝的漫長程序。

可是，等阿果從菜市場買菜回來，卻不見阿珊在客廳看電視。推開兒子房門一看，阿珊卻在里面正饒有興致地給曦微做著美甲。

見阿果進(jìn)來，阿珊立即邀功似的把曦微推到她面前，不住夸，阿果，你真好眼力，這曦微還真是個美人胚子呢，你快看看好看不？我妝化得如何？時尚不？

這時再看曦微的臉，眉也描了，唇也涂了，還敷了淡淡的腮紅，也著實(shí)像微博中那些花哨的炫富的小美女。

阿果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罵阿珊，叫你別打擾她看書你偏打擾，你自己妖里妖氣的也罷，還想帶壞她。

阿珊不由得嘟起嘴，我?guī)氖裁戳耍猩洞篌@小怪的。

我大驚小怪？你說影響了曦微學(xué)習(xí)，明年考不上怎么辦？

考不上也好，反正現(xiàn)在家家都是獨(dú)生子女，又不是找不到工作，要那么高的文憑干嗎？我現(xiàn)在倒后悔著兒子考出去，還不如留在身邊呢。

曦微就如此夾在兩人中間，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小鹿，眼怯怯地望望阿果又望望阿珊，望望阿珊又望望阿果，那是退也不是，進(jìn)也不是。

阿珊就一拉曦微說，別怕，我喜歡你，考不出去你就來我家給我當(dāng)兒媳，我家有房有車養(yǎng)得起你，整天讀那些破書干嗎？！阿果愈發(fā)氣得直打顫，拽過曦微指著阿珊說，滾，你給我滾。

這回，阿果是真生氣了。

但阿珊還是住了兩天，等脖頸上的抓痕好得不太看得出來時才走。

這之后，阿珊似乎真跟那個周圍有斷了來往。但過不久阿果發(fā)現(xiàn)，她竟然跟那個戴眼鏡的又膩歪在了一塊，阿果無語。

一天，阿果在家中客廳里鋪下一塊小毛毯，照著碟中的瑜伽教練正學(xué)做著瑜伽時，阿珊又來了。

阿珊這次的神情跟上次截然不同，一副抑制不住的喜大普奔相，一進(jìn)門就連呼好消息好消息，說，阿果，告訴你，周圍有跟那個戴眼鏡的打起來了。

阿果懶得理，繼續(xù)做她的瑜伽，她知道阿珊自會憋不住說下去。

果真，阿珊說，喂，大科長，你怎不問問為什么他倆打起來？告訴你，是爭風(fēng)吃醋，為本小姐我爭風(fēng)吃醋，哈哈哈，解氣吧？見她還是不理，干脆死乞白賴一把端坐到地上，也跟她學(xué)做起瑜伽。

阿珊的身段倒也算柔軟，一腳前支，雙手拉著另一只腳的腳踝自背后緩緩?fù)^上抻，倒也做得有模有樣。只是到底基本功不夠，忽疼得啊喲一聲歪倒，把胯給扭著了。

阿果撲哧一笑。說來也怪，先前憋著不理阿珊的那股氣早散了。

做完瑜伽一身汗，阿果去衛(wèi)生間沖澡，沒想到阿珊把自己剝個精光也擠進(jìn)來。她不習(xí)慣，慌忙用浴巾遮住胸和下體問，你經(jīng)我同意了嗎？阿珊說，我又不是男人，怕我強(qiáng)奸了你??？我給你撓撓背，你也給我撓撓。

阿珊的手開始在她背上撓起來。自長成大姑娘后，阿果還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全裸著讓同性給撓過背，沒想到那感覺也是酥酥的，麻麻的，但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像皮膚底下蠕動著一群蟲。撓著撓著，阿珊的身子慢慢貼緊了她，雙手緩緩撫向她的乳，脖頸處也感覺微微的鼻息。阿果驚訝，本能地蜷縮起身子，小出納，你搞什么鬼？

阿珊說，你說現(xiàn)在我倆像不像白娘子和小青呀？你就是白娘子，我就是小青。說著嘴嘬著她胳膊，竟要勾頭過來吮她乳頭，驚得她一把推開她。阿珊卻嘻嘻笑，眼迷離著，白娘子，你說我比你家老秦那個許仙如何？

小蕩婦。阿果罵著裹了浴巾就閃出衛(wèi)生間。

這阿珊，變得她越來越不認(rèn)識了。

阿果近來感覺身子一陣一陣地痛，一天比一天痛得厲害，是那種彌漫全身的痛，說不出具體的部位。人也變得焦躁不安了，像就要臨盆一樣。

不錯，兒的生日娘的難日。一年一次，每年臨近兒子的生日時，阿果就有這樣的反應(yīng)。也一年一次，兒子生日這一天，也是全家族難得聚在一起最快樂的時候。阿果的爸爸媽媽從城東趕了來，老秦的爸爸媽媽也從百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趕了來，大家都環(huán)拱著超超，一起為他唱生日歌，一起幫他吹滅生日蠟燭。

今天，他們又習(xí)慣性聚攏來了，卻是為超超過第一個不在家的生日。

阿果流著淚，為兒子燒好他平日最喜歡吃的紅燒翹嘴魚，再也支持不住了，哽咽著跑到兒子的房間，趴倒在兒子床上哭起來。她是水也不想喝，飯也不想吃，眾人勸也勸不住。于是，一大家子人臉上都愁云淡霧的，圍著客廳中間那一大桌豐盛的菜肴，和桌子中間擺放的那一盒生日蛋糕。已有一年沒見到孫子的老秦的媽媽這時也抹著淚，嘴里在不停念叨，大孫子，奶奶好想你啊。阿果聽到，更是把頭埋在兒子的枕頭里泣不成聲。

正哭著，老秦突然跑進(jìn)房間說，你快起來，兒子上QQ了，已在視頻上了。

阿果一聽，也顧不得抹眼淚，風(fēng)一樣旋到客廳。那臺早擺在茶幾上連著線的手提電腦，兒子果真在屏幕里笑，一大家子人此刻也都圍著屏幕笑。兒啊，超，快讓媽媽來看看。阿果喊著沖過去，臉差點(diǎn)碰到了屏幕，手摸著屏幕上兒子的臉，超，你瘦了，瘦了。

媽，我沒瘦，你看，我都長胖了。超超這時在視頻里捋起左胳膊，連連鼓動他的肱二頭肌。

也確實(shí)是長壯了，但阿果還是覺得瘦了。阿果流著淚說，超，今天是你的生日，媽在家里遙祝你生日快樂。超超這時眼里也噙了淚，說，媽，你別哭，我知道兒的生日就是娘的難日，我這也遙祝媽媽您難日快樂。

老秦這時在一旁也偷偷一抹眼角來催阿果，要不，把蠟燭點(diǎn)上，我們大家一起來祝賀孩子生日？對，對。眾人馬上行動起來，把手提電腦對準(zhǔn)了那一桌子菜肴和桌子中間的蛋糕，并點(diǎn)亮了蛋糕上的蠟燭。超超于是開始在屏幕中合掌對著蠟燭許愿，許畢，然后作鼓腮狀。于是大家也一起圍著蛋糕作鼓腮狀，預(yù)備，開始，噗——，蠟燭被眾人一口氣吹熄。

生日快樂！

隨著不知哪來的喊，屏幕中突然伸出好多只手，片刻將超超的臉抹上了五顏六色的蛋糕。嚇了阿果一跳。隨后超超的身后又出現(xiàn)許多青春蓬勃喜氣洋洋的臉，還打著V形的手勢，把整個屏幕都擠滿了。原來，超超的同學(xué)們也在給超超開生日派對。就在這一瞬，阿果的心頭突然涌上一股說不清的滋味，自然有驚喜，但更有某種莫名的失落和傷感。

晚上，阿果枕著老秦的胳膊，還沉在那情緒里，問老秦，你說，兒子是不是不想我們了？老秦說，瞎說，兒子能跟同學(xué)們打成一片，你該替他高興，他現(xiàn)在也算大人了，開始要有他自己的生活，離開我們也是遲早的事，就好比一只羽毛漸豐的雛鳥，終究要離開他原來的巢穴，你不要多想。

這些道理阿果當(dāng)然都懂，但她就是舍不得，不由得想起她曾做的那個夢，那個生了一大堆孩子的夢，就說老秦，我們?nèi)暨€有孩子在身邊該多好。

老秦說是呀，但政策規(guī)定一個家庭只生一個孩子，不能多生。我們城里家庭大多是從兩口之家添丁到三口之家，孩子考出去后再從三口之家回歸到兩口之家，唉，就如同不是失獨(dú)的失獨(dú)，大家都一樣。不過話說回來，老秦停頓了一下又說，如果政策允許我們有幾個孩子的話，那也不見得好，伺候完老大又要伺候老二，伺候完老二又要伺候老三，如果真是那樣，恐怕現(xiàn)在我倆還在忙得車轱轆地轉(zhuǎn)，哪有清閑想這些，你說是吧？

可也太清閑了，不習(xí)慣啊，阿果的身子不由得往老秦的懷里偎了偎。

此時，窗外，凜冽的冬風(fēng)正刮過樓外街燈下成排的行道樹，搖曳變形的影子像是從幾公里外狠狠砸向她家窗簾。

不習(xí)慣，那也得習(xí)慣。老秦說著開始吻她的耳垂。

阿果歪頭避過，喂，你說，兒子畢業(yè)后干脆就叫他回來考公務(wù)員吧，到時起碼我們想見時就隨時能見到。她又想起了那次阿珊跟她起爭執(zhí)時說的那些話，她當(dāng)時盡管很生氣，但其實(shí)她心里也有過那念頭。

老秦便拍拍她額頭，說你想兒子怕想糊涂了吧？兒子以后是選擇回來還是留在外地發(fā)展，是他的權(quán)利，我們不該干涉的。再說，兒子又不是不回家，馬上寒假了，你不就很快見到他了嗎，不要再瞎想了。老秦說著，又吻向她的頸，聲音也急促起來，你不是說還想要孩子嗎？來，我倆現(xiàn)在就造人。

也是的，他倆好久都沒那個了。

終于到了放寒假，兒子手機(jī)里說，媽，我預(yù)計(jì)今天下午就能趕回家。

阿果的血壓立馬像溫度計(jì)被擱到火上飆升的水銀柱，為給兒子洗塵，特意請了下午假，在家殺雞宰魚地忙活起來。而正待菜要下鍋，兒子又來了電話，說在省城上學(xué)的同學(xué)要他等一等，等明天跟他們一起回，他便就在省城下車了，說叫她放心，明天一準(zhǔn)回家。阿果便一下泄了氣，放下待炒的菜，關(guān)了灶火，回到客廳時她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像是要找什么東西卻又想不起來，那心情早糟透得像溫度計(jì)被一下插進(jìn)北極的冰山上。

到第二天中午下班回來，開門見玄關(guān)處多了幾雙旅游鞋，阿果又一陣驚喜，急忙跑去推開兒子房門看，兒子果然在房間里，在床上睡著了。而床上卻還睡著另外三個人，都是兒子的同學(xué)，其中一人還是阿珊的兒子。他們擠在一起橫七豎八地躺著，襪子也沒脫，起球的襪底上都黑乎乎的，散發(fā)出陣陣腳臭，她一推開門，差點(diǎn)都被熏了一個踉蹌。兒子大概被她的開門聲弄醒，努力睜開眼，見是她，就夢游似的喊聲媽。她淚快出來了，急忙過去小聲跟兒子說，坐車是挺累人的，你睡，你們還睡會兒，我這就給你們做吃的去。

廚房里又響起了一片鍋碗瓢盆的交響曲。將近個把小時后，兒子房間里也有了動靜，接著衛(wèi)生間里也有了動靜，看樣子他們都起床洗漱了。兒子這時閃身進(jìn)到廚房，快速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叫了她一聲媽。她頓時幸福得淚又要流出來，說兒子，快跟你的同學(xué)們說一聲，飯菜就好了，馬上吃。兒子卻歉意地說，媽，忘了跟你說，我們外面還有幾個同學(xué)，約好了中午在外面吃。

就不能在家吃？阿果急了，叫他們也過來一起吃不行嗎？

兒子挺為難，媽，他們在飯店已訂好飯了，不好退的。媽，我去了，我晚上回來吃。

可到了晚上，兒子電話上說，晚上同學(xué)們要他做東，就不回家吃飯了。

就這樣，兒子陰陽顛倒著，白天不是在家睡覺就是擠在同學(xué)家睡覺，而晚上一到又去跟同學(xué)們聚會了，什么時候回的家也不知道。一連幾天，他們一家三口竟沒在一塊正經(jīng)吃過飯。

阿果終于有點(diǎn)泄氣了，靠在沙發(fā)上嘆，這回家還不如不回家呢。老秦依然在一旁玩著手機(jī)游戲，安慰她說，他們同學(xué)也是好長時間沒見面，現(xiàn)在趁此聚一聚瘋一瘋，挺正常，你要抱有平常心。

平常心？她只有把火發(fā)向老秦，他們好長時間沒見面，難道我就天天見面了？說著，一把奪了老秦的手機(jī)摔在沙發(fā)上。

你！老秦剛想發(fā)火，又馬上換了一副笑臉，莫生氣，莫生氣，兒子指望不上還有我嘛。老秦說著攬過她。阿果身子扭了兩下，終還是靠進(jìn)老秦的懷里，竟委屈地小泣起來。

而天將晚時，阿果又接到阿珊的電話，語氣哭憋憋的，阿果，你快過來，老地方，有意思的紫薇廳。

阿果問怎么了？阿珊說別問，馬上過來，我快死了。

阿果急忙趕到有意思的二樓紫薇廳，阿珊竟然獨(dú)自一個人在里面喝著悶酒，沒待她坐下，就拉住她手不停地?cái)[頭說，阿果，你說我這活著還有什么勁兒？我巴心巴肝地指著那小祖宗，可那小祖宗都回來好幾天了，還沒工夫陪我吃一頓飯，你說我以后還指望誰呀？

阿果一聽，便知阿珊講的是兒子的事，而自己的兒子也何嘗不一樣呢？便心有戚戚坐下來，陪著阿珊傷感。想著也幸虧沒來得及把她剛上樓時看見的跟阿珊說，她剛才上樓時，牡丹廳的大包間里剛好有人開門出來，她看見里面有一群十七八歲的小青年聚在一起喝酒打鬧，她一眼就瞥見了其中有一人是阿珊的兒子，他腿上竟然還坐著一個女孩。不禁想她年輕那時，真是沒法跟現(xiàn)在的小年輕比，多看異性一眼，臉都紅得像猴子屁股。還是老秦說的沒錯，年輕一輩終究有年輕一輩的活法，他們這輩人想擠也擠不進(jìn)去了。她雖然沒有看見兒子，但她敢肯定，他也在里面。而如果把這些告訴阿珊，還不知阿珊又會傷心得怎么樣。

阿珊還在拉著她手說不停，阿果，你知道的，我家那位又賭又嫖，我早不指望他了，若不是為了兒子也早就分手了，可如今兒子對我也不冷不熱的，你說我還有什么奔頭？

別瞎說，阿果說，他們都還年輕，遲早有一天會明白我們做父母的一片心的。不知不覺，阿果竟也學(xué)了老秦安慰她的口氣。也許，安慰別人容易，安慰自己真的很難。她不由得也給自己斟了一杯干紅，仰頭一飲而盡，接著雙手撐著桌沿，眼直直地喘著粗氣，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又一字一頓說，阿珊，別哭，想我們以前都是圍著兒子轉(zhuǎn)，從此，我們也該懂得自己給自己活。當(dāng)阿果伸出手用紙巾給阿珊擦著淚時，她不知道，她自己的眼眶里也早已淚光盈盈。

對，為自己活。阿珊像是活過來，叮，她們又碰了一杯。

這時壁掛的電視里傳來熟悉的旋律，一首時下正甜得發(fā)膩的流行歌曲——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怎么愛你也不嫌多……

阿珊起身便隨那節(jié)拍扭起來，身子左一擺，右一擺，手左一招，右一招。阿果不由自主也起身跟在了阿珊的身后，雙腳前一步，后一步，身子前一旋，后一旋。如此，她倆忘情地跳起了廣場舞，動作從沒有過的整齊劃一。跳著跳著，阿果恍然感覺自己原來一直就置身于無邊的廣場，從不曾有過逃脫，在橫平豎直規(guī)矩地隨同周遭那些蕓蕓眾生，一起在做著規(guī)范動作。跳著跳著，又忽感覺自己的頭發(fā)像春筍拔節(jié)一般在噗噗變白，忽然就變得純白如雪。

也猶如早已漠然了頭上一根接一根而來的白發(fā)，全然再無發(fā)現(xiàn)第一根白發(fā)時的驚心，人到中年，阿果自認(rèn)為面對諸人諸事再沒什么可撥動自己心弦的了，但不得不承認(rèn)，第一次見到曦微爸時，她心頭多少還是起了一紋漣漪。

那是春節(jié)后，曦微領(lǐng)著她爸來阿果家拜年。

秦大哥，阿果姐，早聽我女兒說，你們待她像待自己的親女兒一樣，真不知她哪里修來的好福分，真的要謝謝你們倆。曦微爸說著給老秦敬煙，也給她敬煙。

她當(dāng)然不抽，他卻也不抽。她暗自打量他，他的十指白凈修長，沒戴戒指，臉廓棱角分明，仔細(xì)修過面的胡須在他的唇上下巴泛出隱隱性感的青色，內(nèi)著白襯衣，外著咖啡色休閑服，整個人顯得精干得體。她見慣了那些忙忙碌碌為討生計(jì)而不修邊幅的打工者，也見慣了那些一夜暴富手戴碩大金戒生怕別人不知他有錢的打工者，她知道人各活各法，她對他們都不存好惡，但面前的曦微爸如果不說，她真不敢相信他也是個打工的。

哪里，你客氣。老秦這時點(diǎn)著曦微爸敬的香煙，自鼻孔里噴出兩縷綿綿的煙氣，說，你女兒曦微其實(shí)也給我們帶來了快樂，自從我孩子考出去……

老秦說到這，阿果不由得偷剜了他一眼，她知道老秦接下來想說什么，無非是謙虛一把，說他女兒也填補(bǔ)了自己的空虛，兩者互不相欠。這樣講，本來對本無所圖的阿果來說也正是她意思，她的性格向來幫人幫事除非不幫，幫了就絕不想讓人有欠她人情的心理負(fù)擔(dān)。但今天阿果不想讓老秦往下說，她倒愿意讓曦微爸像欠著債似的對她心存著感激，這一閃而出的念頭令她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

曦微爸向老秦提出了一個請求，說曦微讀高中的這幾年，他竟然不知她的老師們姓甚名誰，想去拜訪，可曦微也不知道他們住在哪，能否引薦？

老秦便指指阿果。

曦微爸略感意外，這才向阿果投來征詢的眼光。沒錯，家里似這類對外打交道的事都由她負(fù)責(zé)，因此學(xué)校的那些老師們她幾乎都熟，尤其是兒子的班主任朱老師今年又恰巧帶了曦微的班，這個忙，她樂意幫。

從朱老師家出來，曦微爸駕著他的北京越野，阿果和曦微坐在后排。曦微爸與剛才的朱老師幾乎是才知道，曦微這學(xué)期的成績在班上第一次進(jìn)入了前五，原來是阿果的功勞。曦微爸就更加感激地說，阿果姐，為了曦微，你一定是犧牲了不少休息時間。阿果說也沒什么，好在我有那空閑。曦微爸便問她空閑里有什么活動？阿果不想把話題引向自己，就反問他。

曦微爸說他在技校學(xué)的是機(jī)械制模，輾轉(zhuǎn)漂泊了幾個城市，終于在曦微出生的那年，在蘇州的一家工廠找到對口工作，一開始是下車間手工制模，那是沒日沒夜地干，幾乎沒休息時間，而現(xiàn)在大部分是電腦制模了，自己可掌握的時間才多起來。阿果便問待遇如何？曦微爸說如今他也算公司的骨干，年薪二十萬上下吧。阿果心一激靈，心想真是此一時彼一時，比我們這些早年自認(rèn)為優(yōu)越的坐辦公室的人強(qiáng)多了。

這時曦微似無意有意地看了看阿果，臉上洋溢著一層自豪的俏皮的笑，那神情就像要提醒她說，我曾跟你說過，你跟我爸真般配的話不假吧？而阿果當(dāng)時確實(shí)是不信的，此刻，竟莫名其妙地一陣心慌，臉上發(fā)燒。

曦微爸又說，他現(xiàn)在空閑時，就驅(qū)車去蘇州郊外的農(nóng)業(yè)園里幫忙打義工，替那里的農(nóng)民給塑料大棚中的蔬菜鋤鋤草、打打枝什么的，順便還有免費(fèi)的瓜果吃。

阿果不禁感嘆，是個休閑的好法子。

曦微爸說，你也可以呀，去郊外跟農(nóng)民租一塊地，不要多，二分地就足夠，雙休日時你跟秦大哥一道去打理，既打發(fā)了時間，鍛煉了身體，又有新鮮的蔬菜吃，還吃著放心。

有那樣的地方嗎？

有啊，我進(jìn)城時就看見一家農(nóng)業(yè)合作社的廣告牌上寫有這項(xiàng)業(yè)務(wù)，你如果感興趣，我回去替你問問？

好啊。阿果沒想到還有這意外的收獲。

第二天就有了消息。曦微爸開車來接她時，老秦正好有事，阿果便邀了阿珊一起去。車上，阿珊偷瞄瞄他又瞄瞄她，擠眉弄眼的，竟貼在她耳朵上說，好帥哦，我還是沒猜錯，你跟他絕對有一腿。阿果氣得狠擰她，她也反擰她，兩人便在車后面嘰里咕嚕地打鬧，讓前面駕車的他摸不著頭腦。她這時真后悔讓這個自以為是又八婆的阿珊來了。

終于到了地方，還好，不算遠(yuǎn)，以后若一人騎電瓶車，四十分鐘可來回。

來租地種的城里人也還真不少，三兩人一家，星星點(diǎn)點(diǎn)散在田野上，有的在忙著翻地，有的在已有收成的薄膜棚里摘出辣椒，還有露天的菠菜、芫荽等，一律青碧碧的，眼饞死了阿果。曦微爸這時從車后備箱中拿出了一把嶄新的折疊鐵锨，一把短柄的小花鋤，一個澆水用的塑料灑壺，一小袋五斤復(fù)合肥，還有十個發(fā)了芽的馬鈴薯種。原來，他早替她準(zhǔn)備好了一切。

阿珊卻指著那十個馬鈴薯責(zé)問曦微爸，你這也太小氣了吧，只拿這幾個？

曦微爸笑笑說，你看看每個馬鈴薯上有幾個芽？一個芽就可做一個種，保守地說這些種可種滿二十穴，每穴產(chǎn)馬鈴薯五斤，你算算，一百斤夠不夠你們一家三口做菜吃？

阿珊聽了吐了吐舌頭，她真不知道馬鈴薯還可以切開來做種。其實(shí)，阿果也不知道，她更不知道這個季節(jié)還可以種馬鈴薯。曦微爸這時從口袋里拿出了一把美工刀，說，來，你倆來切馬鈴薯，我去整地。阿珊卻腳一跺，說我切不來。又貼到阿果耳邊說，我才不做你倆的電燈泡呢，你倆好玩著，我保證絕不跟老秦講。說完，竟跑去合作社蔬菜大棚中看新鮮去了。懶鬼，自以為是！阿果在心里再次對阿珊狠狠罵道。仿佛阿珊那話被曦微爸聽見，阿果滿面緋紅，難為情地沖他笑笑，接過了美工刀。

從此，地里蔬菜的長勢成了他倆的聊天內(nèi)容。

某天，阿果高興地告訴曦微爸，馬鈴薯的芽全都拱出土了。曦微爸回，啊，是嗎，要記得及時給馬鈴薯松土。某天，他來問她，地里又新種了什么？她回，栽了一輪地的辣椒秧，二十棵茄子秧，五棵西紅柿苗，還撒了一輪上海青小白菜。又某天，她興奮地告訴他，地里的辣椒竟打花骨朵了。真的嗎？他替她高興，同時也告訴她一個好消息，我房間里一盆韭菜的盆栽也要開花了。

阿果好奇，你用韭菜當(dāng)盆栽？曦微爸說嗯，有什么不妥嗎？她說也太普通點(diǎn)了吧。不要以為普通就成不了風(fēng)景，他一本正經(jīng)道，只要你用心呵護(hù)，會加倍給你帶來驚喜。

阿果便覺得她看人不錯，他是個有想法且與眾不同的人，手里卻回道，你別騙我，現(xiàn)在是幾月，韭菜就開花？

曦微爸說你不相信？阿果說就是不相信。你怎樣才相信？我親眼見了才相信。那你現(xiàn)在就開視頻看。不行，視頻也能做假。阿果知道自己現(xiàn)在有點(diǎn)胡攪蠻纏了，甚至還帶點(diǎn)與自己這年紀(jì)不相稱的令人難為情的撒嬌。其實(shí)阿果是信的。

那好，你等著，會讓你相信。

阿果以為他在開玩笑。

第二天早上，阿果像往常一樣搭乘八路公交去上班，下了車步行到將近單位門口時，突然隱約聽見有人在叫她，四下張望見都是匆匆趕路的人，以為是幻聽。阿果，阿果……那聲音卻還在叫。這才仔細(xì)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路邊停著一輛北京越野，曦微爸竟然在車?yán)锵蛩兄帧?/p>

你、你怎么來了？阿果跑過去，驚訝地問。

曦微爸一臉倦容，卻精神頭十足，為了讓你相信呀。說著，他捧出一盆盆栽遞到阿果手上。那是一口直徑約五十公分絳色鼓腹的小圓盆，里面長著一叢葉片肥厚碧綠的韭菜，韭菜叢中又抽出了三根箭桿一般的棱形花梗，花梗頂端又像傘一樣撐開無數(shù)白色的花骨朵，葳葳蕤蕤，漂亮極了。如果沒人提醒，真不敢相信這只是一缽韭菜花。

你是連夜從蘇州趕過來的？

嗯，我開了八個多小時的車，又在這里等了你一個多小時。

你這么做，就是讓我相信你所說的？阿果心頭突然有種幸福的窒息感。

嗯，你現(xiàn)在可信了？

傻呀，她眼眶不由得濕起來，我其實(shí)早信了。

那我說，我以后對你所說的每句話也都是真，你還信不信？

她避個頭，狠狠地揩了一下眼，說，信。

那，我現(xiàn)在就想對你說一句話。

你說。

我、我愛你。

什么？她怕是聽錯了，還想聽一遍，可他說完就啟動車，逃也似的重又返回了蘇州。

阿果再次見到曦微爸，是在一個月后。

為多掙兩分體育分，曦微參加了三千米跑。也許是太拼了，就在觸到終點(diǎn)線的那一刻，曦微倒地不起，臉色慢慢變得烏紫。那天曦微媽村里恰好老了人回家了，手機(jī)又沒帶在身邊，曦微爸一時又趕不過來，班主任朱老師情急之下，只有通知阿果來醫(yī)院幫忙。好在搶救及時，曦微醒了過來。阿果便請了假，到醫(yī)院照顧曦微。大概八個小時后，曦微爸才火急火燎地從蘇州趕來，曦微這時已能吃稀飯了，她正蹲在病床邊一勺一勺地喂她。

曦微爸沖過去心疼地?fù)嶂匚?，親著她的額頭。知道了曦微已沒事，便轉(zhuǎn)頭過來看阿果。這一看，阿果心慌得想躲開他的眼神，卻又神使鬼差地迎上去。

曦微爸激動地像有千言萬語要傾訴，竟隔著曦微，一把拉了阿果的手，嘴囁嚅了半天，謝謝你。

這一拉，阿果全身都酥了，心像要炸開。都已好多年沒有這感覺了。

突然傳來一聲咳嗽，曦微媽不知啥時候已站在病房門口，臉鐵青著。

阿果心一縮，抽回手，尷尬地笑笑，你們都來了，那我該回去上班了。說著，逃也似的出了病房。

傍晚，阿果買了五斤蘋果，一盒補(bǔ)血的紅棗飲料，又來醫(yī)院看曦微。還沒到病房門口，就聽見里面有人吵。

別叫那女人來，我討厭看到她！是曦微媽痛苦的聲音，你也休想再跟她來往，再來往我就到她單位找她領(lǐng)導(dǎo)，看她領(lǐng)導(dǎo)管不管。曦微爸罵，你這簡直是無理取鬧。我無理取鬧？她就是個狐貍精，就沒安好心。別吵了，別吵了，曦微哭喊道。

阿果愣住了，渾身頓然火燎了般，把東西放在門口，就轉(zhuǎn)身跑開。

這過后，曦微再也沒來過阿果家，阿果也沒勇氣打電話過去催，她偷偷大哭一場后，把曦微爸的手機(jī)號碼拉入了黑名單。

好在阿果還有那塊地，那塊地里也種上了從那盆韭菜盆栽中分棵出來的韭菜，如今也都長得葳葳蕤蕤的了，悶時她就去鋤鋤草。而地里的馬鈴薯已大獲豐收，整整有一百五十斤，包括阿珊，包括朱老師，她給不少人家都送去了一份。有時，阿果看著那些收獲回來有拳頭大的馬鈴薯，看著看著，淚就不自覺流出來。

沒多日，朱老師又給阿果來電話，說阿果，曦微自出院后學(xué)習(xí)不大努力了，成績下降的厲害，你跟她走得近，你來勸勸她吧。

看來，朱老師還不知個中緣由。猶豫再三，晚自習(xí)時，阿果終于去學(xué)校把曦微從教室里叫出來。操場上現(xiàn)在只有她們兩個人。阿果單刀直入問曦微，你為什么要自暴自棄？

曦微把頭扭向一邊不看她，恨恨地說，我就是不想考上。

阿果問，為什么？

曦微說，我感覺我一旦考上，我爸馬上就會跟我媽離婚，我不想看到他倆離婚。還有，我覺得我爸爸迷上了你，我警告你，不許搶走我爸爸。

阿果一時語塞。

曦微的感覺沒有錯，就在曦微出院的那天夜里，她爸約了阿果。

曦微爸親口告訴阿果，他和大字不識一籮筐的曦微媽早就沒感情了，之所以還湊合在一起，就為等曦微考上大學(xué)。曦微考上之日，就是他離婚之時，這是他早在遇見她之前就打定好的主意，所以與她無關(guān)。然而，上蒼有幸讓他遇見了她，沒有理由，他第一眼就被她優(yōu)雅的氣質(zhì)吸引住，覺得她正是他要苦苦尋找的，她就是他的了。曦微爸說到激動處，一把擁緊了阿果，強(qiáng)盜一般把他的唇覆蓋上她的唇。她當(dāng)時渾身顫栗，差點(diǎn)軟在他懷里。

阿果咬了咬唇說，曦微，如果你爸真有那打算，你認(rèn)為不考上就能阻止他了嗎？你難道不想換個方式努力一把？說到這，阿果忍了忍心中突然涌上的苦澀繼續(xù)說，你不僅要爭取考上，而且還要考到你爸打工的城市蘇州的大學(xué)，到時你再把你媽媽也接過去打工，你們?nèi)以谝黄鹆?，說不定你爸就可能改變想法了，你不想試試？

曦微像被阿果說動，想了好一會兒，終于說好，我暫且就聽你的。

那，我倆一言為定。阿果伸出手想跟曦微擊掌為誓，曦微卻躲也似的退后幾步，朝她深鞠一躬說，阿姨，這也是我最后一次叫你阿姨，謝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幫助和關(guān)心，但為了我媽媽，我希望你從此與我、我爸永不再相見。曦微說完，一溜煙地跑走了，丟下阿果呆立著，胸口一陣一陣閃電般撕扯得痛。

曦微爸開始用不同的號碼打阿果手機(jī)，阿果一見是陌生號碼便不接，也不敢接，怕接了自己會動搖。她恨自己，怎么突然就把生活搞成一團(tuán)糟了？現(xiàn)在，阿珊再也鼓動不了她去跳廣場舞，而她在家也沒了氣定神閑的心情練瑜伽，唯一的去處便是雙休日去那塊地，坐樹蔭下發(fā)呆，一待幾乎大半天。

這天，阿果又在樹蔭下發(fā)著呆，十幾分鐘里，手機(jī)竟響了五六次，都是陌生號碼，想都是曦微爸打的。

又響了，阿果終于忍不住接了，果然是他。她眼淚差點(diǎn)下來，咬咬牙說，你別再打來了，我不想破壞你的家庭，你也別來破壞我的家庭。

曦微爸卻在那邊哀求，說只求聽完他講一件事。

曦微爸說他并不是要做卑鄙小人搞挑撥離間，說知道曦微媽為什么要阻止我倆嗎？是因?yàn)樗诹甲幼阍r就暗暗認(rèn)得老秦，后來又知道了老秦就是你老公，而老秦雙休日說是去釣魚，其實(shí)有時是帶了女人去良子足浴一起搞按摩。她因此認(rèn)定你的家庭是名存實(shí)亡的，你在外面也肯定有人。而她一直不同意與我離婚，也認(rèn)為我外面有人，現(xiàn)在她就認(rèn)定是你我了，才極力阻止。其實(shí)，事實(shí)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不管怎樣，阿果，等曦微下個月考完試后我就沒顧忌了，堅(jiān)決跟她離。而你也應(yīng)該沒了顧忌，我對天發(fā)誓，你，將是我余生唯一的追求。

不可能，不可能。

像被誰一悶棍敲在了后腦勺，阿果突然人站不穩(wěn)，扶著樹干?，F(xiàn)在已是五月的盛夏，田野上灼浪滾滾，她卻突然感覺身子一陣緊似一陣的寒。不行，她就要去找老秦，她不相信老秦會那樣。但萬一？阿果又膽怯了，怕若是真的，她如何敢獨(dú)自面對那場面？

阿珊，我有事，你快來。這還是阿果第一次主動給阿珊打電話，剛才慌亂中頭腦里過一遍，想想除了阿珊，急難時她還真沒有可掏心掏肺的姐妹。可阿珊說，你怎么不早講，我出來玩了，要么，我馬上趕回來？

那算了。阿果心一橫，叫了一輛出租，就直奔花亭湖。

阿果包下一艘小快艇，價(jià)錢已不論，只求把花亭湖所有垂釣的地方給跑遍，直到找到老秦為止。

快艇箭一般犁開了碧綠的湖面，每到一處有人垂釣的湖灣，阿果都投過去期盼的目光，可返回來的總是失落。已尋了兩個多小時，常垂釣的地方幾乎都跑遍，依然沒見到老秦的人影。阿果此時心情跌到冰點(diǎn)，淚撲簌簌地落，現(xiàn)在，剩下來是她最該去其實(shí)也是她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返回城里，去良子足浴，在那兒找。快艇師傅這時好像猜出了什么，像這種情況他每年都會遇到幾次，一般說來，但凡說是出來釣魚的，如果湖上找不到，那八成是去了離此不遠(yuǎn)的溫泉山莊。就提醒她說，你可以到溫泉山莊去找找。

阿果棄艇上岸，就往溫泉山莊趕。

遠(yuǎn)遠(yuǎn)的，阿果一眼就看見了山莊停車場里她家那輛半新的比亞迪轎車，雙腳立即像灌了鉛，邁不動步子。好不容易挪到車邊，見車門緊鎖，車?yán)餂]人，摸摸排氣管也不再發(fā)燙，看樣子停在這已不是一會半會了。她隔著車玻璃朝里瞧，眼睛突然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她發(fā)現(xiàn)了一只包，天，竟然是阿珊常用的那只仿LV的小皮包。

喂，喂，干什么的？山莊的保安這時急忙忙跑過來沖阿果吼，快離開。

可阿果已聽不見保安在吼什么了，人倚著車身就往下軟，一直軟癱到地上。

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兩個多月。

這兩個多月里，阿果覺得好像有幾年般漫長，又覺得像一晃而過，總之，她已失去了時間概念。而這時的每天中午一到，城里的每家酒店都此起彼伏，響起升學(xué)宴的禮花爆竹聲。盡管這個城市早已禁放，但面對一年一度莘莘學(xué)子們慶祝他們?nèi)松D(zhuǎn)折的盛宴，城管們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阿果和老秦在這一季，一共收到了十二張升學(xué)宴的請?zhí)锩鏇]有曦微的。不過朱老師早給她來過電話，說曦微這次能以出人意料的成績被錄取到蘇州大學(xué)，她最功不可沒，別的人家她可以缺席，但曦微家的升學(xué)宴，他一定要邀她一起參加。

但阿果一家也沒去參加。

阿果現(xiàn)在最怕見到升學(xué)宴上那些喜氣洋洋的考生家長們，面臨即將到來的不是失獨(dú)的失獨(dú)，她會奇怪，他們怎能笑得出來？還有，她怕遇見曦微爸，怕他在某一個轉(zhuǎn)角突然冒出來說，我已跟曦微媽離了，你嫁給我吧。她會不知所措。阿果也怕見到曦微，怕見到曦微媽，更怕驚動了兒子。

兒子這個暑假留在了學(xué)校打工，電話里俏皮地跟阿果開玩笑說，媽，你和老爸都是我的驕傲，放心，兒子現(xiàn)在懂事了，你倆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把身體養(yǎng)得杠杠的，可別弄成了次品哦，免得將來我再接手養(yǎng)你們時麻煩，記著，可不要給我添麻煩，呵呵呵。阿果淚雨滂沱，泣不成聲。兒子，我若跟你老爸離婚，你是選你老爸還是選我？但她問不出口。

現(xiàn)在，除了上班，阿果幾乎把自己反鎖在兒子的房間，把兒子從小到大所有的衣服一遍一遍從衣柜里翻出來，看一件，抹一次淚。看一件，想像著兒子當(dāng)年穿著這件衣服的模樣，也想像著老秦當(dāng)年對她恩愛的模樣，哭一場。她想不通這是怎么了，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而自那事過后，阿珊就再也沒出現(xiàn)，也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就像沒人知道她阿果和老秦竟然還鬧著分居的事。在人們眼里，他們依然是恩愛的，幸福的，榜樣的。抑或，他們生活到底如何，人們也根本沒工夫沒興趣在意。而阿珊的老公和他的情人們這時來往也接近半公開了，興許再過不多時日，他會把其中一位公開領(lǐng)回家。

阿果也再沒去過廣場，更勿說跳過廣場舞。不知怎的，這天夜里她去了廣場，坐在燈光照不見的長椅上，看著廣場上無數(shù)的中國大媽們依然在橫平豎直地歡快地跳，有的老人家的白發(fā)在射燈下還一閃一閃的，白首到老？她忽地好羨慕。一回頭，見阿珊什么時候也與她并排坐著。

阿果憤憤地問，你還有臉來？

阿珊還是觍著個臉，說，我來是跟你道別的。

阿果吼，你為什么要那樣做？

阿珊嘻嘻笑，說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你我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嗎？我承認(rèn)是我太貪心，太無聊，我想看看硬幣的另一面，可我不知道一個人根本無法同時看清硬幣的兩面，是我錯了，但我不想跟你道歉。

為什么？

因?yàn)槟氵^得也不過如此。

阿果怔了半天，那，你準(zhǔn)備去哪？

我還不知道。阿珊仰著頭，總之我要去一個沒人認(rèn)識我的地方，繼續(xù)找我想要的生活。說著眼里突然盈滿淚水，雙手搖著阿果的雙肩，說，祝福我吧，阿果，祝福我一定能找到，我走了。

阿果驚訝，阿珊這樣的人也會有淚？

忽地，阿果也淚流滿面，覺得自己不太恨阿珊了，甚至還有點(diǎn)羨慕阿珊的勇氣。你回來，阿珊你給我回來……她嘶喊著一把從床上坐起。她感覺阿珊剛剛就坐在她床邊，剛剛出的房門。阿果蹦下床，扭開反鎖的房門追出去，頓時，一客廳彌漫的煙氣嗆得她直打噴嚏。

客廳中，坐在沙發(fā)上又埋頭抽了一夜悶煙的老秦被阿果嚇著了，驚起身，松開他正摁在嘴上夾著香煙的雙指，那突然掉下來的煙蒂卻還魔術(shù)般粘掛在他下唇上。老秦眼窩深陷，發(fā)如亂草，茶幾上那一煙灰缸長短不一的煙頭，仿佛也正萬般煩惱地往外吱吱冒著縷縷的煙。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