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湄
我的奶奶八十多歲了,耳聾眼花,趕場都走不動了,但精神頭還不錯,沒事就愛唱歌,唱老歌。
奶奶唱歌不擇地兒,不擺譜,只要一哼曲子,奶奶仿佛換了一個人,聲音溫和,滿臉堆著笑。奶奶的聲音沙啞,語調(diào)緩慢,像一把破了的二胡。有時吐字不清,有時忘了詞,前言不接后語,支離破碎,但我對這歌聲充滿了喜愛,說不出的陶醉,我聽了30多年,還沒聽夠呢!
“每一首歌背后都有個故事,都有一些人?!睌[龍門陣就是必不可少的,像曲子的過門。奶奶總是從她的身世說起,從她的親娘說起。親娘高高大大,人才好,是百里挑一的能人,在鄉(xiāng)場上租房子開食店,賣炒菜、燉菜,生意紅火得很,一到趕場天,好幾個幫工忙得團團轉(zhuǎn)??捎H娘一死,生意做不下去,爸爸脾氣變壞,后來娶了后娘……奶奶沒說后娘對她不好,卻唱起了《小白菜》:
小白菜兒真可憐,
七歲八歲木(莫)有娘。
又怕爹爹討后娘,
一來二晃(去)三年載,
生個弟娃比我強。
她原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親娘生的,可只長到十幾歲就沒了。遭遇這場大難的,還有一個弟弟,后娘生的。姐姐那年18歲,眼看就要出閣了,卻一病不起。母親般疼愛自己的姐姐啊,奶奶永生難忘:“姐姐要是不得病,該嫁個好人家……”奶奶又唱起了歌:
姜打鐵,李打鐵,
打起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我不歇,
我要回去割大麥。
大麥沒有黃,
我守著大麥哭一場。
一個月家里抬出三口棺材,奶奶幼小的心靈填充了極度的恐懼,陰影像一條大蟒蛇潛到夢里夢外,糾纏一生。
像許多鄉(xiāng)間女子一樣,奶奶這個舊社會過來的人,沒有進過學(xué)堂,大字不識一個。日本侵略者入侵,國家衰敗,民不聊生,能保住一條小命已屬不易??赡棠烫焐鷲鄢瑁覄?wù)農(nóng)活之余她悄悄跑到學(xué)堂外去偷聽:
手提竹籃,
賣喲賣花生,
順路來到墊江城,
咿得呀得咿得喂。
大姐,你的花生多少錢一斤?
我賣的花生兩毛錢一斤,
咿得呀得咿得喂,
進城賣花生。
大姐,日本的飛機怎么樣?
日本飛機嗡嗡嗡嗡叫,
洋房子炸成灰,
同胞炸成堆,
咿得呀得咿得喂。
奶奶怕鬼,怕強盜。為了防盜,她想了很多辦法:用毛線、稻草,把紙幣一圈圈纏起來,再分成幾個地方藏,柜子、箱子、米缸、枕頭、床板間。奶奶是要把后人們平日的孝敬,留到走的時候遞給大家。當年爺爺病逝得突然,手頭又緊,她得彌補這個遺憾。爺爺走后,奶奶好長一段時間不敢回臥室睡覺。問她,是怕爺爺嗎?她說,不是怕他本人,是怕鬼。但奶奶還是栽種著爺爺墳塋周邊的地,三天兩頭去拔草、鋤地、澆水。一邊勞作,一邊自言自語,一會兒又唱歌:
油菜開花片片黃,
結(jié)個媳婦真在行。
堂屋掃得亮堂堂,
灶屋掃得溜溜光。
豆腐劃得二面光,
豆腐煎得二面黃。
煮飯煮得噴噴香,
雙手抱到桌子上。
公公吃了去趕場.
婆婆吃了進佛堂。
丈夫吃了進學(xué)堂,
妹妹吃了進繡房。
這首《油菜花》猶如奶奶年輕時的生活寫照。奶奶嫁給爺爺時二十歲,爺爺十七歲。奶奶作為長媳,自然就挑起了照顧公婆、扶持弟弟妹妹的重擔。奶奶說:“舊社會的兒媳婦,老的說十句,小的不敢答應(yīng)一句……”新社會的變化,奶奶始終沒弄明白家里好好的怎么年輕人還急著往城里的道路上擠,而孫女月薪三千塊怎么還不夠用。而她的這一生,也許只有躺在墳里的人真正懂得吧。奶奶對著爺爺?shù)膲烆^一遍遍地唱:
丈夫吃了進學(xué)堂,
妹妹吃了進繡房。
大伯子吃了爛牙巴,
長年吃了打標槍(拉稀)。
唱到最后一句不乏民間幽默的歌詞,奶奶忍不住哈哈大笑,眼淚都要笑出來了。我很少見到她如此開懷,一張八十歲老人的臉蒼老松弛呆板,卻因發(fā)白內(nèi)心地大笑,滿臉生動起來一蕩一漾的,好像早晨的花兒在一下一下綻放。
都說奶奶本是街上人,卻下嫁到鄉(xiāng)里來,劃不來噢!奶奶不言不語,至于包辦婚姻的滋味只有自己心里清楚。有一首諷刺媒人的歌,奶奶愛唱:
胡豆開花青又黑,
好吃媒鬼我認得。
喊聲喝酒杯杯干,
喊聲拈菜連二三。
世人做媒不要天良,
一進屋把誑話講,
東拉西扯人光前。
爺爺走了十多年了,奶奶似乎已記不得他的好了,提起他時老是說:“你爺爺啊,就是脾氣大,愛兇人!”對于奶奶而言,也許結(jié)婚就是和一個男人過日子,就是養(yǎng)兒撫女,至于戀愛她沒去想過。
人生多苦厄,片刻得歡娛。所幸奶奶老有所樂,歌聲將伴隨她度過孤寂的晚年生活。守著老屋,躺在床上,奶奶仰望窗外璀璨的星空,嘴里呢喃:
月亮在哪里?
月亮在哪下?
月亮照進我的房,
月亮照上我的床。
它照著那坡催,
它照著那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