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延章
美的發(fā)現(xiàn)、美的感受、美的創(chuàng)造和表現(xiàn),產(chǎn)生于創(chuàng)作主體對宇宙“大化流行”的體認和把握之中。在對這種自然與人之間內(nèi)在的同構關系的論述中,莊子實踐著主體思想與自然精神的契合(即心與物、意與象的契合),并昭示了審美意識的覺醒。審美意識的覺醒,使生命本體開始了對自然律動的心靈感受,并在大化流行的世界中尋找自我靈魂的安頓之所。
從原始文明宗教式的自然崇拜開始,我們的先民便渴望認識自然,他們以神化的眼光看待天地,這種神化自然萬物的心理促使早期藝術表現(xiàn)上比興手法的形成,并在其發(fā)展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对娊?jīng)》中有大量對自然景物的描繪便是比興手法的運用。在這種觀念的作用下,使不相關的事、物在本質(zhì)上趨于了一致,如鄭樵所言:“所見在此,所得在彼,不可以事類推,不可以理義求也?!比藗儼l(fā)現(xiàn)自然與人有著內(nèi)在的同構關系。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自然觀開始發(fā)展成為天人和諧的理念?!叭朔ǖ?,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保ā独献印罚├献影延钪嫒f物的自在性“道”作為人生的終極價值,這種價值實現(xiàn)的行為途徑便是“清靜無為”。老子徹底否定自然崇拜的觀念,他認為人世的法則就是委順自然,并由此構建了以“自然”精神為核心的價值體系。與道家的“自然”“無為”不同,儒家主張以積極進取的個體精神融匯于宇宙生命的大化洪流,成就配天的大德。 “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徵,徵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保ā吨杏埂罚┲琳\是天地固有之性,也是萬物得以生成衍化的根源,同時,又是儒家人格修養(yǎng)的最高境界。人與自然在精神價值的層面達到了和諧一致。主體思想與自然精神的契合,在莊子的論述中得到充分實踐。《莊子·秋水》中就有借物悟道的描述,“百川灌河,徑流之大,兩涘渚涯之間,不辨牛馬”,浩渺宏闊的秋水使“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在河海的描述中顯而易見對美感的獲得。同樣在濠梁觀魚之時,悠游自在的魚兒讓莊子物我兩忘,不辨彼此。這種審美意識的覺醒,使儒家“比德”之說的內(nèi)涵得以拓展。
莊子明確地意識到人是一個“世界”中的人,這便構成了莊子思想的背景。如何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即心與物的關系,莊子的選擇是“乘物以游心”“吾游心于物之初”。以心游物,既是對物的心靈觀照,又是物我合一以達天道的方式,所以在莊子的言論中,盡管追求的是無形之大道,但此道卻又自然而然地鑲嵌于世界萬物的客觀存在之中,無處不在,物外無道。在莊子的眼中,有形之物本身就是寄寓著無形的大道。因此,天地萬物在莊子的“道”中既是得道的途徑,又是道的具體表現(xiàn)。這種心物關系之說框定了審美意識覺醒之后中國藝術的基本思維模式:由物及心,由象及道,即心與物的交融、意與象的契合。這也為后來“文人畫”的可能提供了哲學基礎。
莊子在《養(yǎng)生主》的開頭這樣寫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jīng)??梢员I?,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睂τ谇f子而言,生命之有限和知識之無限形成鮮明的對比,而知識的無限也正意味著萬物或者世界的無有窮盡。當有限的生命遭遇無限的世界,我們該采取怎樣的一種態(tài)度?莊子的態(tài)度是明白的。在他看來,窮畢生之力去求知的人是危險的,因為這樣會把人帶入一個不可捉摸的世界。有如《天下》篇中的惠施:“弱于德,強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蚉一虻之勞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貴道,幾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散于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為名。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在這里我們看到的一個被外物牽引、為成心所累而不得片刻休息的人,就像那追日的夸父,總是感到饑渴,于是拼命地奔跑,尋找著前面的水源,卻不知道此時最好的辦法就是停下來。猶如形與影的競走,聲與響的比拼,哪里會有結束。當然會有結束,但不應該是悲劇性的像夸父般地死去,而應該在結束中,讓生命延續(xù)著,這種結束便是老子所說的“知止不殆”的知止,知識永無止境,但是,心該有一個止境,只有懂得適可而止,便不會遭遇危難,知識是為了生命的,而不是相反,我們的終極關懷是生命本身,而不是知識或者與之相關聯(lián)的外物。當世界被成心變現(xiàn),一切便都處于假象之中,真實的世界便被隱去,只有超越世俗的知識抑或是道德。莊子不愿執(zhí)著于外物,無論善惡,無論是非,他要的是虛心游世,也就是“緣督以為經(jīng)”。循著事物的脈絡間隙,而游于其中,若即若離,而又不即不離,這便是莊子選擇的和世界相處的方式。
世界就是世界,萬物就是萬物,原本就是無所謂是非的,是不分彼此的。如果勉強要分的話,每個事物既是彼,又是此,是彼的彼、此的此,這種區(qū)分毫無意義。所以莊子在《齊物論》中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彼亦是也,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贝酥诒硕跃褪撬?,此之死在彼此而言卻是生;此以為可,彼以為不可,此以為不可,彼此為可。到底是生還是死?究竟是可還是不可?如果照之于天,跳出這永無休止的分別,也許生即死,可即不可;也許無所謂生死,無所謂可不可。在天的觀照之下,對立消失于無形,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沒有分別、大化流行的世界。
在莊子眼中,這個變化的世界便是一種幻像,變化是虛妄的事實?!洞笞趲煛分杏幸粋€故事:“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迸轮蹃G失,于是將它藏于大壑之中,怕山丟失,于是將它藏于大澤之中,以為如此便能保全,然而夜半之時,在冥然不覺之間,卻有個大力士將它背走。這個大力士就是變化。宇宙不主故常,才生即滅,處在永不停息的變化之中。轉(zhuǎn)眼即為過去,片刻便是舊有,天地變化,亙古如斯,仿佛一只看不見的巨手在擺弄著世界。莊子所要說明的不是世界的變化,而是變化的虛妄。他在前后分別還說:“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憋@然,莊子要“忘”,從理性、知識的分別當中走出來,“相忘于江湖”,回歸到世界當中,從而,如同“藏天下于天下”一樣融入這個變化的世界,而不是把世界當做自己的對象,站在世界的對岸,似乎自己不在世界之中。對于變化也是如此,人的生命本來就是一個流行變化的過程,如果執(zhí)著于此便永無寧日,順應自然,才是根本之道。消除“成心”,忘記“本我”,一個沒有成心沒有本我的人,已而變成了天,僅有人的軀殼,內(nèi)里包藏的卻是天心,天心也就是無心?!疤斓嘏c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宇宙的變化,就是一個“流幻”的過程,以短暫之人生,隨幻化之世界,必然流蕩難返,虛妄不實。莊子強調(diào)的就是與物同化,不以物易己,不為物所役。這種幻化思想,促使藝術在形式之外去追求真實的生命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