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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大學時認識的那些狐朋狗友里,后來混得最差的叫安小男,混得最好的叫李牧光。這本來沒有什么值得多說的,人嘛,都有混得好的和混得不好的。尤其是如今這個年頭,兩個陣營之間的差距越拉越大,幾乎有變成兩個物種的趨勢了。不過我想指出的是,混得最差的安小男原來可沒有那么差,相應地,混得最好的李牧光原來也沒有那么好。他們在學校里的狀況和后來的境遇恰好相反。當然,這也沒什么奇怪的。社會嘛,通行的標準肯定不是上學時的那一套,否則“混”這個詞也就沒有那么準確而傳神了。
那么我想說的究竟是什么呢?恐怕是安小男和李牧光之間那段奇特的雇傭關系。
還是先介紹一下安小男。他本來跟我不是一個系的,念的是“電子信息和自動化”,但是宿舍離我很近,就隔著一個水房。對于理科生,我們這些讀文科的往往有一種偏見,認為他們大腦發(fā)達但是思維狹隘,生活很沒有情趣。當我們像孔雀開屏一樣每天不知道瞎咋呼些什么的時候,他們卻在實驗室里吭哧吭哧地埋頭干活,課余時間也就是守在電腦前面打游戲或者下“毛片”。埋頭干活是為了拿學分,打游戲是為了放松大腦,下載“毛片”是為了在右手的幫助下?lián)嵛咳怏w,他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有著簡單而明確的目的。也就是說,做什么事情都必須要“有用”,這是他們普遍信奉的生活哲學。然而安小男卻好像和大多數(shù)理科生不一樣,他跟我熟起來,恰恰是通過討論一些“沒用”的話題。
當時正是盛夏天氣,學校的考試季快到了,我閑散了一個學期,如今只好捧著復印來的筆記到圖書館里死記硬背。這種工作是很折磨人的,往往還沒有背上兩條名詞解釋,我就會不停地打哈欠、流眼淚,然后不得不跑到樓下去抽一棵煙。一棵不夠就兩棵,兩棵不夠就三棵,其間還要喝汽水買零食,再瞄兩眼穿得比較暴露的女同學,一個晚上下來,浪費的時間肯定要比背書的時間長得多。有一次正坐在水泥臺階上發(fā)呆,背后忽然有人叫了我一聲:
“這位同學?!?/p>
一回頭,便看見一張又瘦又黃、胡子拉碴的臉,讓人想起北京人用來搓澡的老絲瓜瓤。我想了想,似乎是在宿舍樓道里見過這人,便問他:“有事兒嗎?”
“你是歷史系的吧?”
“是啊,咱們共用一個廁所。”
“你對中國歷史一定很有見解。”
“至今還比較懵懂……期末考試可能會掛。”
他又說:“那么就是說,你主要在研究中國社會的當下問題嘍?”
我有點兒被搞暈了,但也只好敷衍道:“這就更不是區(qū)區(qū)不才所能關心的啦?!?/p>
這人卻熱情地一拍我的肩膀:“你太謙虛啦——咱們談一談怎么樣?”
說完就一屁股坐在了我身旁的臺階上,瘦膝蓋尖銳地頂?shù)较掳蜕?,臉卻45度角上揚,呈現(xiàn)出一副很有情懷的樣子。我更加惶惑了,同時還稍微有了一點不安,不自覺地把身體往另一側挪了挪,問他:“你想談什么呢?”
“談一談中國的歷史、現(xiàn)狀,以及中國會向何方去?”
“這也太宏大了吧?!?/p>
“那么就談談中國人的道德問題好了。你覺得當前的形勢是不是很嚴峻,我們這個社會的道德體系是不是失效了?”
面對他那誠懇而熱情的目光,我哼唧了半天,說:“這又太抽象了。就算我想談,你又讓我從何說起呢?”
“怎么會抽象呢?我的問題非常具體,而且離每個人都并不遙遠?!彼f著,突然把手往半空中的某個方位一揚,“比如說那里,很可能就存在著嚴重的道德缺失?!?/p>
我順著他的手,也朝斜上方45度角望了過去。我看到遠處的圍墻之外,一幢碉堡般的建筑物聳立入云。那是我們學校的“三產”,一個在中關村乃至全北京都很著名的電腦城,里面每天川流不息著形形色色的高科技二道販子。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晚上8點來鐘,電腦城通體黑黢黢的,只留下頂端的一圈兒航空警示燈正在有規(guī)律地明滅著,仿佛這幢大樓正在呼吸。分明是指路明燈,他是怎么看出道德問題來的呢?
“恕我肉眼凡胎……”
那人一拍膝蓋,“咳”了一聲,語速飛快地對我講解起來:“國家規(guī)定,離地高度90米以上的建筑物航空警示燈,其閃光頻率應為每分鐘20至60次之間,有效光強不低于1600坎德拉——坎德拉也就是一種光學上的計量單位。然而根據(jù)我的實地測量,這幢大樓上的警示燈是每4秒鐘才閃爍一次,也就是說每分鐘只有15次。更危險的是,光強也根本沒有達標,在下雨或者大霧天氣,很難對幾百米上空的飛機起到提示作用。我還查了一下,國內生產信號燈的廠家很多,達到法定標準也并不需要多么先進的技術,那么采購的人為什么非要選擇這種不合格產品呢?這分明就是拿了回扣嘛……這不是腐敗又是什么?而腐敗的根源難道不是道德敗壞嗎?”
作為一個高中“分科”以后就沒有再翻過物理課本的人,我固然對他的那些技術用語感到糊涂,而好不容易聽明白大概意思之后,糊涂的感覺卻越發(fā)加劇了。我仍然想不出來幾盞劣質信號燈有什么值得大書特書的。說句不好聽的,就是真有一架飛機暈頭轉向地撞上了我們學校的電腦城,那兒離我睡覺的宿舍也還遠著呢。進而,我不得不把眼前這位仁兄歸入了“校園神經(jīng)病”的行列。在我們這所號稱兼收并蓄的大學里,這類人還是比較常見的。其中的女神經(jīng)病癥狀倒還溫和,頂多是到比較英俊、比較有風度的老師(比如中文系的一位著名詩人)課上去發(fā)發(fā)春,當堂朗誦幾首題為“翡冷翠”或者“我底愛人”之類的詩歌什么的。男神經(jīng)病就要激烈得多,我在上“中國思想史”這門課的時候,曾經(jīng)見過一個長相很像弗拉基米爾·伊里奇的“超實用主義民間哲學家”,他提出了一個論調,說的是應該把社會上那些“沒用的人”統(tǒng)統(tǒng)消滅,肉做成罐頭,脂肪用來生產力士香皂,皮拿去做鞋。他宣稱,如果國務院采納了他的建議,那么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也就指日可待了。然而所謂“校園神經(jīng)病”大多數(shù)是一些半流浪狀態(tài)下的旁聽生,還有那些考了幾年研究生都沒考上的落榜者,年齡也都在三四十歲上下,而這人明明是個熱門專業(yè)的在校生,他發(fā)哪門子神經(jīng)啊。
更加讓我納悶并且懊惱的是,圖書館門口進進出出這么多人,他干嗎非要找我來“談一談”呢?難道我看起來比別人精神不正常嗎?
于是我截斷了他的話頭:“打住打住,我可沒工夫聽你瞎咧咧?!?/p>
“我知道你是個謙虛而低調的人?!彼尤宦冻隽宋纳裆?,“如果你覺得我的分析不夠深入,沒有觸及本質,你可以反駁我,但不能把我扔下不管呀。我確實很想聽聽你的見解?!?/p>
聽起來好像我對他、對中國社會負有多大的責任似的。我差點兒急了:“憑什么呀?你想跟我聊天我就必須得陪你聊嗎?這不是牛不喝水強按頭嗎?你把我當什么了?三陪?你給我錢了嗎?”
對于我的一連串問話,眼前這人卻不慌不忙,從隨身攜帶的舊帆布包里拿出一摞書來。上面的幾本分別是《中國大趨勢》《中國可以說不》《中國何以說不》,而壓在底下的那本則名叫《誰敢不讓中國說不》??吹侥巧{花花綠綠,仿佛剛拍扁了一只老鼠的圖書封面,我突然傻了眼,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這難道不是你的著作嗎?我在樓道里見過你連夜整理書稿。”
他沒說錯,那本跟風爛書的確出自我手,但這么說又有點不全面。實際情況是,我在上個學期想和女朋友郭雨燕去九寨溝旅游,順便在路上把她給“辦了”,便經(jīng)人介紹從一個書商那兒領了這個活兒,打算用掙來的錢支付路費、門票和賓館的房費。書里面的內容全是我到網(wǎng)上扒下來,再胡亂拼貼到一塊兒的,至于署名,我給自己取了個頗有“民國范兒”也頗有自知之明的筆名,叫“老放”——比起“老舍”和“老殘”,我所干的事兒和通篇放屁也沒什么區(qū)別。順便說一句,這本《誰敢不讓中國說不》剛一上市,雇了我的書商就破產跑路了,說好的報酬也沒給我。又過了沒多久,郭雨燕認為我這個人既無能又言而無信,一怒之下把我給踹了。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還導致我在考試的緊要關頭遭到“熱心讀者”的滋擾,這都是什么事兒啊。
與此同時,我又想到了前女友郭雨燕那小狐貍般的眉眼和一對大胸,不免感到了真誠的哀傷。我站起來,茫然四顧,想找個由頭甩開身邊這人。恰好這時,我的身后又揚起了一個清脆的聲音:
“咦,你怎么會認識他這種怪胎?”
我再次回頭,看到的卻是我的表妹林琳。她是比我低兩級的數(shù)學系學生,長了一張白白嫩嫩的娃娃臉,眼睛又黑又亮,眼窩還有點兒異族風情的凹陷,看起來好像用氣槍“砰砰”兩聲,把兩顆葡萄打進了一坨奶油里。兄妹兩人都考進了同一所著名的大學,這很可以被傳為一段佳話,也說明我們家族的基因比較優(yōu)秀——可能主要來源于我姥爺那邊兒,他當過“反動學術權威”嘛。然而我這個表妹自打入校伊始,就對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幾乎見面如仇人。當然,我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我曾經(jīng)以林琳為誘餌,勒索那些暗戀她的傻小子們請我泡酒吧、打臺球、到小西天的中影公司放映廳看進口大片,甚至還打算召集全體有姐姐妹妹的男同學,組建一個“換親俱樂部”,把“因為太熟而不能下手的資源”轉化為“可以下手的資源”。林琳在毫不知情的狀態(tài)下,已經(jīng)被我同時許配給七八個人了。
而這時,我的第一反應是,難道林琳也認識這人,并且也認為他是一個怪胎嗎?可再一打量,她說話時的眼神明明是看向我身旁那人的。也就是說,她在向對方宣布我是一個怪胎。我不由得氣哼哼地說:“我好歹也是你哥?!?/p>
“狗屁哥?!绷至胀瑯託夂吆叩卣f,“攤上你這種哥,我算是倒了血霉啦?!?/p>
然后忽閃著大眼睛對那人說:“你是安小男吧?我在去年的高數(shù)冬令營里見過你。你解開那道函數(shù)方程的思路,我一直都沒有想明白……”
那人卻露出了和剛才的我如出一轍的惶惑,然后又轉換成了乏味。他把我的著作和其他幾本書一起放進包里,站起來說:“問我也沒用,我也講不明白。你自己查查書去吧?!?/p>
說完拍拍屁股就走了。
作為一個長期被本系男生像狗似的圍著“嗅”的漂亮女孩,林琳遭受到這種待遇,恐怕還是破天荒頭一回。我心里升起了古怪的快意,順便問她這個安小男是什么來頭,腦子到底有沒有被驢踢過。林琳卻鄙夷地瞥了我一眼,說:“就你,還看不起人家呢?”
據(jù)林琳介紹,安小男的確是個“神人”,這里的“神”是神奇的“神”,而非神神道道的“神”。他簡直可以被稱為近幾屆理科生中的傳奇:高中曾經(jīng)獲得過奧林匹克數(shù)學競賽的金牌;從來沒上過高等數(shù)學、理論物理的專業(yè)課,但考試的時候隨隨便便一寫就是滿分;可以背誦小數(shù)點后一千多位的圓周率……他還是個電腦高手,不管多復雜的計算機編程語言,只要看一遍就無師自通。據(jù)說電子系的系主任,一位年近七十的老院士曾經(jīng)摩挲著他的腦袋,篤定地說:
“這里面裝著半個硅谷!”
這話說的,倒令我感到那位“民間哲學家”的思想應該修正:需要活體利用的其實是安小男這樣的奇才,只要把他的大腦像杏仁豆腐一樣一勺一勺地挖出來,就夠中科院之類的單位忙活上幾十年的了。
林琳又問我:“他找你做什么?”
我矜持地說:“事實上,他有一些問題向我請教?!?/p>
林琳的眼神更加鄙夷了,仿佛在看《圍城》里自稱“被羅素請教過幾個問題”的野雞哲學家褚慎明。而我也的確疑惑起來:安小男為什么會對《中國可以說不》《中國何以說不》以及《誰敢不讓中國說不》這樣的狗屁玩意兒感興趣呢?經(jīng)過一番思索,我的答案是:這恰恰可能是因為他太聰明了。作為一個奇才,“自然科學”這個確定性的、答案一望可知的領域令安小男感到了乏味,而“人文思想”的本質則是混亂的、含糊的,想不明白的東西更能容納他那無窮無盡的智力,也就更讓他覺得有意思。就像老鼠特別愛啃桌子腿一樣,是因為桌子腿好吃嗎?不不不,只是由于老鼠的牙齒過于發(fā)達。這樣一想,我在感到滑稽的同時,又有了那么一點肅然起敬。
總而言之,經(jīng)過那天晚上的一面之交,我和安小男就熟悉了起來。一個樓道里低頭不見抬頭見,我在此后又被他頻頻騷擾,請教一些歷史學以及有關“中國社會”的問題。他的請教常常發(fā)生在廁所里,有時我們正在并排尿著,他突然就撇過來一句:
“農耕文明是否終將被海洋文明打???”
或者我正在蹲坑,他從隔板外面撇過來一句:“官僚體制是否扼殺了中國社會的創(chuàng)新能力?”
他那虛心向學的態(tài)度令我越來越不好意思了,而在這期間,又發(fā)生了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小插曲:我表妹林琳寫了一封信,逼我轉交給安小男。那封信我毫不猶豫地拆開來偷看了,內容很簡潔,說的是她有幾道數(shù)學難題一直沒解開,想請安小男幫她講解一下;還說希望安小男能和她結成“對子”,在晚自習期間一起探討、共同進步。言辭雖然純潔,可是其心昭昭——對于文科生而言,戀愛的發(fā)端是借書,對于理科生就變成解習題了。
“你是不是對他有‘意思啦?”我直截了當?shù)貑柫至铡?/p>
林琳還想抵賴:“你管得著嗎?”
“當然要管,狗屁哥也是哥嘛?!蔽铱嗫谄判牡貏袼?,“我知道在你看來,安小男有很大的優(yōu)點,這個優(yōu)點就是聰明??墒钦夷信笥延植皇菙?shù)學比賽,聰明不是唯一的標準,否則你直接找臺586去談情說愛不就得了嗎?對于男朋友,還是需要看看長相,看看性格,看看他有沒有……魅力嘛?!?/p>
“可我恰恰覺得他有魅力。”林琳漲紅了臉說,“他那副呆頭呆腦的樣子再配上聰明得冒尖兒的腦袋,讓我覺得帥極了?!?/p>
這個小書呆子,對男性的口味也真夠古怪的。我勸她不動,只好冷笑兩聲,抱著看熱鬧的心態(tài)把信交給了安小男。而安小男自然是看不出林琳的潛臺詞的,他哼唧了幾聲,極不情愿地說:“我是看你的面子才去的?!?/p>
當晚他便離開了男生宿舍,到理科樓后面的小自習室去和林琳會面了。這兩個家伙待在一起會鬧出什么樣的笑話呢?我躺在下鋪饒有興致地猜測著。到了晚上9點多鐘,安小男回來了,他敲開門告訴我“任務已經(jīng)完成”,我表妹的數(shù)學難題全被他解開了。
“除了數(shù)學題,你還解開了別的什么沒有?”我相當下流地問。
他好像沒聽懂一樣,繼續(xù)匯報道:“不過,其他的事情,她讓我很為難。”
我更加好奇并且焦急了:“她讓你干嗎了?”
安小男說:“我們從自習室出來的時候,她突然對我說,大家都是愛學習的人,所以不要在勾勾搭搭上浪費時間,如果我喜歡她,那么就親她一下好了。”
“你怎么做的?”
“她把臉一仰,眼睛一閉,我就趁機跑了……這不直接回來了么?!卑残∧袛倲偸终f。
我“咳”了一聲,穿鞋出門往外就跑。安小男居然把一個向他求吻的漂亮女孩孤零零地扔在了大街上,這他媽的是人干的事兒嗎?好找歹找,我總算在食堂斜對面的冷飲店里找到了林琳,這時候她已經(jīng)咕嚕咕嚕地喝下去了三瓶酸奶。好在林琳并沒有因為羞辱而大哭,她只是眼神兒發(fā)直地盯著呈等邊三角形排列的瓷瓶,幽幽地說了一句:
“他比我更不愿意浪費時間?!?/p>
后來林琳就再沒動過談戀愛的念頭,一心念書,考GRE,沒過兩年就出國留學去了。而經(jīng)過這件事情,我對安小男倒有了點兒模模糊糊的好感,對于他在人文學科方面的興趣,也不得不鄭重對待了起來。為了不至于誤人子弟,我勸他扔掉從地攤兒上買來的“說不”系列,轉而到圖書館里找?guī)妆尽坝袪I養(yǎng)”的書籍進行深入學習,比如湯因比的《歷史哲學》、斯塔夫利阿諾斯的《1500年以后的世界》和費正清的《劍橋中國史》之類的。那些書我只是聽說過卻壓根兒沒看過,但是既然被公認為名著,那么想來應該是不錯的。況且它們還有一個共同的優(yōu)點,就是厚,都是能壓彎一根勃起的陽具的大部頭,這有利于更多地消耗安小男的時間和精力,讓他少來煩我。
在這么做的時候,我本人也承受著一定的思想壓力。我有時會想:我間接地助長了安小男把他那得天獨厚的大腦浪費在“沒有用”的事情上,這會不會導致我們國家錯失一個諾貝爾獎,甚至讓整個人類的科技進步都將蒙受巨大的損失呢?再舉個歷史八卦作為例子,抽水馬桶是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侍臣哈靈頓爵士發(fā)明的,但如果女王在當時勒令爵士先生去研究點兒別的,那么我們今天就還得忍受廁所里的臭氣熏天。但我也安慰自己:萬一安小男本來會變成一個邪惡的科學家,發(fā)明出一種能夠毀滅地球的機器、電磁場或者計算機程序呢?那么我的所作所為就相當于把全世界人民給救了。
在跟安小男的接觸中,我倒是越來越有科學精神了。
就這樣又熬過了一個學期,暑假來了又走,我們這茬兒學生迎來了大四學年。重新回到學校之后,我特地晝伏夜出了好幾天,為的是躲開安小男。躲他有著另外的原因:按照他的認真勁兒以及智力水平,那幾本大部頭應該全都“啃”完了吧?如果他再來纏著我“談一談”,而我卻一問三不知可怎么辦?那這人可就丟大了。事實上,隨著閱讀的深入,他上個學期問的那些問題已經(jīng)讓我越來越頭疼了。身為安小男在人文領域的指路明燈,我既感受到了荒唐的虛榮,又不知不覺地心虛了起來。我擔憂自己這個“偽劣產品”會像電腦城頂端的引航燈一樣,被他有理有據(jù)地揭穿。
然而躲是躲不過的,我總得拉屎撒尿嘛。那天晚上10點多,我夾著本書溜出了宿舍,正好在廁所門口撞上了同樣夾著一本書的安小男。只不過我手里的書是看了第三遍的《笑傲江湖》,而他的則是法國歷史學大師布羅代爾的《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文明、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狹路相逢,我心下一凜,在那一瞬間多么希望他考一考我東方不敗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或者華山派共有幾人為了修煉《葵花寶典》而把自己給閹了。
那當然不太可能。安小男的眼神依然熱切,拉住我說:“跟你說個事兒?!?/p>
“你問吧?!蔽矣制沉似乘臅?,心里絕望地打著鼓。
安小男卻說:“我想從低年級的專業(yè)課聽起,把歷史系的所有課程都聽一遍,你說怎么樣?”
我吃了一驚:“你圖什么呀?”
“當然是解決問題嘍。”他用食指指了指太陽穴,但那動作卻像是朝著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你給我推薦的那些書我全讀了……都很好。但是對于我心里的那些疑問,他們似乎都說了點兒,但又都沒說清楚。再來問你呢,恐怕也不是個事兒。說句不怕得罪你的話,你和我一樣年輕,和你探討一下問題,共同進步是可以的,但要想答疑解惑,恐怕還得求助教過你的那些老師。他們都是真正的專家,我想我有必要系統(tǒng)地接受一下他們的思想?!?/p>
也許安小男已經(jīng)看出我是個不學無術的混混了?他的話讓我一陣失落,同時卻又感到釋然。但隨后,我卻真切地為他擔憂了起來:“可是咱們都已經(jīng)大四了啊,馬上就要找工作或者考研究生了,哪有時間去聽外系的課呢?況且你還要聽全本兒的。”
“那就申請延期畢業(yè)嘛?!卑残∧袚]了揮手說,“實在不行我就轉系,從歷史系的大一開始念起。我查了學校的規(guī)定,這在理論上來說是可行的?!?/p>
他那既淡然又決然的態(tài)度,簡直讓人想起棄醫(yī)從文的魯迅先生。也許一個天才的腦袋,就是和我們這樣的俗人不同。但我仍然本著一個俗人的善意,繼續(xù)勸解著他:
“這恐怕有些不妥……你應該三思而后行。沒必要為了愛好把專業(yè)都扔了啊,那可是你將來吃飯的手藝。”
安小男卻說:“我意已決。”
說完,他就錯開身子走了出去,而我也沒再說些什么。這一來是因為我感到自己至今仍然缺乏和他這樣一個“神人”溝通的能力,二來則是因為我已經(jīng)快憋不住了,再廢話褲衩上就要多出一個“柿餅”來了。后來不出我所料,安小男的延期畢業(yè)和轉系申請果然鬧出了不小的風波,他本人也成了我們畢業(yè)季里一樁奇聞的主角。
首先是安小男的母親,一個肉聯(lián)廠洗腸工,從河北H市趕到了北京。她沖進我們學校的校務辦公室,怒斥有關責任人“沒有抓好學生的思想教育工作”,導致她的兒子眼看就要自毀大好前途,去鉆研“連豬屎都不如的沒用學問”。她質問校方,如果安小男真的轉了系,那么誰能為他注定窮酸到底的未來負責?又有誰能為一個含辛茹苦的寡婦的晚年生活負責?如果只是學生家長鬧一鬧,那還不算什么,但是經(jīng)由這一鬧,安小男的問題就演變成了電子系和歷史系兩個團伙之間的矛盾。沒過幾天,電子系的系主任,曾經(jīng)斷言安小男的腦袋“裝著半個硅谷”的老院士也向學校施加了壓力。他表示,一般的學生倒也罷了,但是如果把安小男埋進了故紙堆,那實在是一種資源的浪費。老院士的言辭固然委婉,但也使得我所在的歷史系深受侮辱,老師們抗議說,你身為一個知識分子的楷模,怎么說話的邏輯也像家庭婦女一樣呢?這不還是在說歷史作為一個冷門學問,不如電子、信息、自動化之類的“格致之學”有用嗎?進而不又是在說人文學科的人不如理工科的人有用嗎?你們這些理工科也太欺負人了,蓋大樓你們先蓋,拿項目經(jīng)費你們比我們多幾十倍上百倍,連買汽車都能從項目里面報銷,到了這時候還不忘踩我們一腳,讓不讓人活了?
本來是一個學生的一廂情愿,只要稍有阻力,那么說不要也就可以不要的,但是本著不爭饅頭爭口氣的精神,歷史系的老師卻慫恿歷史系的領導,跟電子系“杠”上了。他們向校方遞交了一份意見:學生選擇專業(yè),本是個人自由,又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焉知損失“半個硅谷”,換不來一個范文瀾、陳寅恪或者錢穆?進而又大談歷史學乃至全體人文學科之重要性,并上升到了國家民族的高度。搞文科的人都是善于言辭之士,那份意見寫得冠冕堂皇,讓校方也不好反駁,于是決定破例為安小男舉行一個多方面試,大家來決定一下這個學生到底待在哪個系比較好。
沒承想,那個面試會議又把風波推向了新的高潮。在會上,電子系的班主任先代表老院士發(fā)了言,說的還是人盡其才那一套。安小男表情呆滯,無動于衷。接下來,歷史系頗有名氣的商教授便閃亮登了場。我們系的老師里,能在學校外面混得開的人物不多,這位商教授就是其中之一。他入選了好幾個政府機關的參事,為不少級別相當高的領導干部寫過講話稿,隔三岔五還會在黨報的頭版“刷”上一篇社論;而給他帶來最大名氣的事兒,當然還是登上過央視的《百家講壇》,講的好像是“中國宦官干政考”。大家公推這樣一位人物出面,可見是想先聲奪人,讓對方知道我們歷史系也不全是碌碌鼠輩。
商教授保持著他在電視機里的一貫作派,先輕輕胡嚕了一下毛澤東風格的大背頭,又抖了抖西門慶風格的“五彩灑線揉頭獅子”對襟唐裝,然后才循循善誘地開了口。他問道:“這位同學,你貴姓?”
“姓安?!?/p>
“那么我可以叫你小安子嗎?”
不得不指出,這話說得實在有些輕佻。而商教授這個人,向來的確是輕佻的。對于輕佻,他還專門發(fā)表過一番解釋:既然我們這個社會的風氣,就是把輕佻當有趣,而人在任何時代都在追求有趣,都在盡量活得不那么沉重,那么輕佻一下又何妨呢?他還引證說,許多歷史上的名士,譬如阮籍、金圣嘆和唐寅,骨子里都是些輕佻的人。這么一說,他的輕佻好像就有了傳承與深度。再加上這套作派在電視上和領導干部的圈子里都很受歡迎,那么商教授更可以理直氣壯地插科打諢下去了。
果不其然,商教授一開口,原本凝重、尷尬的會場氣氛登時輕松了下來,許多人臉上不知不覺地泛上了一絲笑意。有些人就是有這樣的本領,他們很善于改變周遭的“氣場”?,F(xiàn)在,全體教職工都在等著欣賞這位電視名人的表演了。
對于商教授的問話,安小男的反應先是愣了幾秒鐘,然后磕磕巴巴地說:“這不妥吧?!?/p>
過了一會兒又補充道:“您又不是慈禧?!?/p>
此言一出,現(xiàn)場的人們就真的忍俊不禁了。不要說學校教務處的領導,就連電子系那兩個滿臉“常量函數(shù)”的教師代表都互相看了一眼,嘴里“撲哧”一聲。本來嘛,地球又不是圍著一個學生轉的,搞得那么興師動眾干什么?而得到了安小男不經(jīng)意間的“配合”,商教授就更加胸有成竹了,他笑容一斂,將談話引入了正題:
“還是說說你平時都看一些什么書吧——我指的是在課余時間里?!?/p>
安小男便將我開給他的書目一一報上名來。要知道,這些書連許多歷史系的研究生都是沒有讀完的,就像很多中文系的研究生卻沒有讀過《紅樓夢》一樣。商教授眼睛一亮,有些驚奇也有些技癢,便當堂考問起安小男的學問來。
一考之下,令人驚奇,安小男對答如流。他不僅能夠把商教授提到的具體章節(jié)精確地復述下來,而且對于關鍵的段落還能全文背誦。他原本是木木訥訥的模樣,一談到書本卻像插了電一樣,眼珠子里往外噴射的全是精光。如果不是商教授及時打住,那么他可能會孜孜不倦地說下去,直到兩個嘴角下方越積越多的白沫流到脖子里去。
“大家都看到,情況已經(jīng)很清楚了?!鄙探淌谳p輕地吁了一口氣,轉向了校方代表,“這位小安……同學在歷史方面達到了相當?shù)脑煸劊m然他的閱讀稍嫌不成系統(tǒng),還有點凌亂,但是他對重要著作的熟悉程度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想象。興趣才是最好的老師,我想如果不是對歷史有著濃厚的興趣,他是不可能付出這么多的時間與精力的。而學校作為一所人才培養(yǎng)機構,為什么要扼殺學生的興趣呢?這是不負責任的。當然,搞教育的都有愛才之心,電子系諸位同仁的心情,我們歷史系也能理解。不如由我個人來提一個折中的方案:我們給予小安同學電子系和歷史系的雙重學籍,他繼續(xù)在電子系讀研究生,同時還可以到歷史系來念本科,由我本人親自擔任輔導老師?,F(xiàn)在的大學教育不是提倡打通,提倡跨學科嗎?歷史上那些真正的大師也都是通才:笛卡爾既是一位數(shù)學家,同時也是一位哲學家;愛因斯坦發(fā)現(xiàn)了相對論,同時也熱衷于演奏小提琴;楊振寧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同時也愛好著古典詩詞以及翁帆女士……”
商教授好不容易正經(jīng)了片刻,終于又在發(fā)言的結尾流于輕佻。但這輕佻卻是恰到好處的輕佻,它讓在座的眾人哄堂一笑,有了皆大歡喜之感。既把安小男的人留在了電子系,又保全了歷史系的面子,多么完滿。只要這種長袖善舞的人物在場,那么什么問題都不是問題。校方的領導們滿意地點了點頭,宣布“再回去研究一下”,假如對學生好,對學校好,“特事特辦也是可以的”。
大家欠起屁股,已經(jīng)準備離席了。但沒想到,安小男卻在這時候又開了口。他的話是對商教授說的:“我還沒決定去不去歷史系。”
難道今天的會不是為了你轉系才開的嗎?這時候說這種話,不是消遣人么?商教授不免一愣:“什么意思?”
“我是說,在系統(tǒng)學習歷史之前,我想再問您一個問題?!卑残∧姓f。
“你也想考考我嗎?”商教授饒有興致地笑了,“一個問題夠嗎?”
“就一個?!?/p>
“那你說?!?/p>
“歷史到底有什么用?”
商教授又一愣,但過了半晌,笑容便重新圓熟起來:“歷史當然不如電子有用啦。但是興趣嘛,喜歡嘛,如果再糾纏于有用沒用,是不是有點兒俗了呢?”
“您沒聽懂我的意思,可能我沒表述清楚?!卑残∧刑蛄颂蜃齑?,直視著商教授說,“研究歷史是否有助于解決中國的當下問題?”
“比如說什么問題?”
“比如說中國人的道德缺失問題。”
“明史鑒今當然也是一種思路……但是我想,沒必要把歷史學理解得這么直接吧?!?/p>
“可是有些問題明明是繞不過去的?;蛘呶以贀Q一種問法,您對中國社會的腐敗和道德缺失有什么看法?想過怎么解決它們嗎?”安小男說。
“這就是另一個問題了?!鄙探淌诘难凵癖汩_始迷離了。他一定感到了和我當初一樣的惶惑。
“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問題?!?/p>
在安小男的鍥而不舍之下,商教授又吁了口氣,看了看與會者中有著領導頭銜的那些人。歷史系的黨委書記還沒有走出門去,據(jù)說這人有可能要提成主管文科教學的副校長了。于是商教授陷入了另一種邏輯,這種邏輯就是容不得輕佻,但也容不得過分鄭重的了。
“你可以去看一看上個月《新華文摘》上的一篇文章,是我今年剛寫的,其中也有一部分談到了知識分子應該如何面對今天的現(xiàn)實?!鄙探淌谡f,“我認為我們應該分清主流和支流,比起繁榮的、蓬勃的歷史主旋律,這樣那樣的問題都是小小不言的。”
“也就是說,可以不關心嗎?”
“我們更應該關心的是主流,或者潛心于自己的專業(yè)……”
安小男一字一頓地說:“我認為您很無恥?!?/p>
他說話的聲音并不大,但在會場上卻有如炸雷。一些人被定住了,另一些人則逃也似的加快了腳步離開。商教授著實是蒙了,他半張著嘴,瞪著安小男,僵在了原地,連話也說不出來。
接著,安小男便抬起了一只手,手指尖利地指著商教授的鼻子,開始了滔滔不絕的大鳴大放大批判。他質問道,中國社會已經(jīng)淪落到了怎樣的一個地步,難道您沒有看到嗎?難道您不憂慮嗎?如果是一般的人也就罷了,但您作為一個學者,一個在公共領域擁有話語權的知名人士,居然選擇了鴕鳥策略甚至是睜著眼睛說瞎話,這是何種用心?安小男還說,他之所以對歷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正是由于認為比起中文、哲學和社會學等等其他人文學科,歷史最有希望解決他的“核心問題”,但今天看來他錯了。中國的歷史學家并沒有他所希望的那樣高大,他們歸根結底還是一群“沒用”的家伙。
誰能想到,安小男的歷史研究之路沿著湯因比、費正清和布羅代爾等等大師繞了一圈兒,又繞回了在那個盛夏之夜和我討論的領域。他揮斥方遒地發(fā)表了10來分鐘的演說,直到商教授也面色鐵青地溜走了,會場上空無一人,才喘息著停下來。據(jù)說此時的他已是滿臉熱淚,他居然哭了。
毫無疑問,轉系的事兒被徹底搞砸了,而安小男也在文科生之中出了大名。再順便說一句,那位商教授曾經(jīng)把我們折騰得不善,他自己忙于上電視和走穴,基本上不給學生上課,但到了考試的時候卻擺出鐵面無私的架勢,把題目出得非常難,一定要“掛”掉一批人才過癮;他還把系里比較漂亮的幾個女生招致麾下,通宵達旦地為他整理新一期《百家講壇》欄目《中國穢亂宮闈考》的講義。基于這個情況,大家雖然認為安小男有可能瘋了,但也不得不感到大快人心。一時間,大家爭相到電子系的宿舍去瞻仰、聲援安小男,每天都有人隔著門簾對他揮揮拳頭:
“干得漂亮!”
按照眾人的理解,安小男之所以突然發(fā)飆,正是因為那個“小安子”的玩笑——那讓他覺得受到了侮辱,進而失去了自控能力。再細一想,他對商教授的指責雖然突兀,但又來得多么刁鉆,多么讓對方無所適從。一個研究過西方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同學闡釋道,按照福柯的理論,瘋子雖然和正常人驢唇不對馬嘴,但是他們的思維其實有著嚴密的內部邏輯,一旦進入那個邏輯,正常人的經(jīng)驗和智慧便喪失了作用,甚至也有可能會被搞瘋掉。這也是以商教授之機智老辣,卻被一個小毛孩子詰問得張口結舌的原因。
在這種時候,我卻越發(fā)感到自己有必要躲開安小男了。作為一個骨子里很“”的人,我對于那些具有狂暴因素的人與事,向來抱以本能的敬而遠之。然而還得怪學校宿舍的布局以及我們排泄系統(tǒng)的生物鐘,躲了一陣,我終于又被安小男堵在了廁所里。
那是一個清晨,我剛沖完水,正邁著發(fā)麻的兩腿從隔扇里挪出來,正好撞上安小男也站在小便池前。他迅速抖了一抖,提上褲子攔住了我的去路,眼里滿是悲傷。
我摳了摳眼屎,仍舊不知說什么才好。安小男卻先開了口:“我想,你應該理解我。”
“理解你什么?”
“我的初衷并不是想去故意搗亂,更沒有針對商教授個人的意思?!彼囊贿呑旖浅榇ち藘上拢拔液苷鎿?,的確是希望歷史學,希望研究歷史的人能夠幫助我解決困惑?!?/p>
“對不起,我們都讓你失望了?!?/p>
“怪我,我不該強人所難……我太幼稚了。”
安小男說完,拋下我轉身走了。而我卻沉默地站在原地,生出了一種類似于羞愧的心態(tài)。那感覺,就好像急匆匆地方便完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闖進了一間女廁所一樣。
2
相比于安小男,后來混得最好的李牧光雖然和我是一個系的,住得也離我近得不能再近,但我對這個人的印象卻一度是模糊的。這倒不是說他沒有特點,恰恰相反,李牧光正是由于特點太過鮮明了,才導致我最初和他的交流極其有限。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新生入校的時候。因為我屬于北京生源,所以不必提前幾天趕過來安家,而是卡在了錄取通知書上規(guī)定的最后一天,才背著鋪蓋卷走進了宿舍。當時屋里看似沒有人,大家或許都去參加“入學教育”了。我草草鋪好了褥子,又到水房涮了涮臉盆,突然瞥到窗臺上擺著一只“愛華”牌雙卡收錄機,還是那個年代最新的款式呢。我一時手欠,便按了播放鍵,喇叭里隨即傳出了鼻音濃重的“牛津腔”英語:
約翰先生,今天的培根煎得怎么樣?
愛麗絲小姐,我們來跳一曲華爾茲吧。
看來這臺收錄機主人還真愛學習。我無言地笑了笑,把機器關了,這時卻聽見一聲呻吟從我床鋪的上方傳來。然后,上鋪的被窩里鉆出了一個人腦袋:
“哥們兒,幾點了?”
這人一嘴東北腔,同樣也是鼻音濃重。剛才居然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袋頂上就躺著一個活人,這讓我先被小小地嚇了一跳,隨后便不好意思起來。人家正在睡覺,我卻在宿舍里東搞西搞,太不合適了。
我抬手看了看表:“下午4點多了……吵到你了吧?”
“沒事兒沒事兒?!蹦侨碎L得倒還周正,是一張東北人里常見的國字臉,膚色也頗為白嫩,只不過睡得有點兒腫脹了。他把一條光溜溜的胳膊也拔了出來,指了指雙卡收錄機,“你要聽就接著聽,抽屜里還有磁帶,音樂的也有,相聲小品二人轉的也有?!?/p>
看來他是那臺機器的主人,我就更不好意思了:“那多吵呀,你怎么睡覺?”
“我不怕吵,在哪兒都睡得著。”他說完,把身子往被窩里一蜷。
我看了看他雜草叢生的天靈蓋,又扭臉望了望窗外,輕聲叫他:“那我先出去,你知道別的同學在哪個教室嗎……哥們兒,哥們兒?”
上鋪無聲無息,這人居然一轉眼就又睡著了。
到了晚上,和宿舍里的其他同學見了面,才知道我上鋪這人名叫李牧光,是從趙本山的故鄉(xiāng)“鐵嶺那旮旯兒”來的。同學們又嘖嘖稱奇地介紹道,自從到校以來,他就一直在睡覺,已經(jīng)連睡了兩天兩夜了。何以要睡這么長時間?這時李牧光終于不情愿地起了床,他一邊睡眼惺忪地刷著牙,一邊對大家解釋,這是因為報到之前,他們家人帶他到歐洲和澳大利亞玩了一圈兒,偏巧地球又是圓的,縱橫幾萬里,時差把他的生物鐘統(tǒng)統(tǒng)搞亂了,所以需要用睡覺調整過來。這個理由有些牽強,但卻暴露了李牧光的另一個情況,就是他的家庭條件很不錯。我考上大學以后,父母只是給我買了塊手表,并且還不是瑞士的,而是日本“精工”,就算“以資鼓勵”了。其他兩個來自廣西和貴州的兄弟更慘,拿到錄取通知書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走親串鄰地借債。再瞧瞧人家這日子過的。
一個同學問:“歐洲什么樣?”
李牧光打了個哈欠說:“上車睡覺,下車拍照,全忘了?!?/p>
有一個同學問:“你爸是老板吧?”
“算不上,也就是給國家打工的?!?/p>
說到這兒,李牧光咂吧咂吧嘴,又從柜子里拽出一只沉重的紙箱子來。嚯,那里面真是五花八門:真空包裝的醬雞腿、鹵牛肉、整只鴨子,進口蛇果、紅提、山竹和哈密瓜……這些大概是李牧光的父母給他留下來的,難道他們怕兒子吃不飽飯嗎?李牧光嚼了兩塊餅干,然后又看了看我們,招招手說:
“愣著干嗎,大伙兒一塊兒唄?!?/p>
我們這些沒出息的家伙便一擁而上,吭哧吭哧地吃了起來。這個聚餐會剛進行到一半,李牧光突然又伸了個懶腰說:“你們慢用,我就不陪了?!闭f完爬上床,不到半分鐘,又沒聲兒了。
誰也沒見過這么愛睡覺、這么能睡覺的人。此后的日子里,我更加為李牧光在睡眠方面的造詣而驚嘆。每天早晨大家出門去上課,他正在被窩里酣睡;中午大家回來,他仍在被窩里酣睡;勉強被我們拽起來,極不情愿地到食堂扒拉兩口飯之后,他總算有了一點精神,于是便會在園子里東逛逛西逛逛,到球場去看人家打會兒籃球,但才過晚飯點兒就又困了,火急火燎地跑回來睡覺,好像剛上了一個大夜班似的。課他自然是不怎么上的,不管是本專業(yè)還是公共課,考勤表上缺席的記錄都占了大多數(shù)。大二的時候,全體學生被拉出去軍訓,李牧光正在太陽底下站著“軍姿”,突然就像一段枕木一樣拍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教官被嚇了一跳,以為他中暑了,休克了,然而我們幾個同宿舍的人卻一點兒也不著急。我們知道,他只是睡著了。
這基本上就是李牧光大學生活的常態(tài)。套用一句偉人的名言來說,一個人能睡覺不難,能天天睡覺也不難,但要是能天天都睡得像李牧光這樣驚世駭俗,那可就難了。日子久了,對于宿舍里永遠有一個人在睡覺,我們從不適應到適應,又從適應過渡到胡思亂想,甚至還有了一種恐怖的感覺。大家都擔心突然有一天,李牧光會無聲無息地睡死在被窩里。于是我提議,每天早上出門之前,都要有一個人去探一探他的鼻息,如果不幸真的發(fā)生了,那就趕緊通知校醫(yī)院的太平間。我們不能允許他臭在屋里。
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了大學畢業(yè)。
我也不免好奇:難道李牧光一直都是這么嗜睡嗎?假如中學時代也是這么睡過來的,他又是如何考進我們這所赫赫有名的大學的呢?難不成他像電子系那個傳說中的安小男一樣,也是一個天才型的人物,而學校為了保護天才,才特批了他不需要上課、寫論文,甚至不需要考試嗎?
事實當然并非如此,天才怎么會像那些抱著小孩賣黃色光盤的婦女一樣,你走到地鐵A口冒出一個,走到地鐵B口又冒出一個。有一次班級聚餐,我們的班主任老師被灌醉了,才吐露了李牧光背后的真相:他父親是東北一家重工業(yè)大廠的一把手,專門在廠里為我們學校設立了一個理工科的“創(chuàng)新基地”,說白了就是贈送一塊地皮,供學校在當?shù)亻_辦形形色色的收費班,販賣注水文憑;而這么做的條件,是學校要給李牧光一個免試入學名額,并且保證他順利畢業(yè)。換句話說,李牧光雖然不是天才,但是他爸卻是天才——搞錢的天才、搞關系的天才,而那些天才要比智力上的天才更加暢通無阻。
不過這個信息流露出來,我們雖然在理性上感到了不公,但卻對事不對人。再看到李牧光安然高臥的時候,并沒有誰會真正地討厭他。平心而論,李牧光其人除了舍生忘死地愛睡覺之外,身上并沒有一點兒“各色”的、讓人不愉快的東西。他的脾性隨和極了,壓根兒沒顯露出過公子哥兒的驕嬌二氣。有的時候大家閑得無聊,就用報紙卷成小棍,去捅他的鼻子,捅得他噴嚏連天的,但人家卻一點兒也不生氣,打完噴嚏哼哼兩聲“不要搞我,想吃什么柜子里有”,然后就繼續(xù)睡過去了。還有一次,我對面床上那位兄弟也不知怎么弄的,把半壺熱水澆到了李牧光的被子上,他被燙得嗷的一聲坐了起來,愣了片刻,憨笑道:
“我尿炕了嗎?”
除此之外,自然還有物質上的收買。如前所述,李牧光那裝滿了吃食的百寶箱,大家是可以隨意享用的;他那臺“愛華”牌雙卡收錄機也早被宿舍里的兩個英語狂人霸占,練聽力用了。世紀之交,個人電腦在學生中間普及了起來,別的宿舍都是大家湊錢集體購買,還有為了你掏多點我掏少點而打架的,李牧光卻大手筆地一人買了兩臺,一臺臺式機,一臺筆記本。這兩臺電腦,他這個長睡不醒的人幾乎從來沒有摸過,而我們卻可以用臺式機打游戲時用筆記本下“毛片”,或者用筆記本打游戲時用臺式機下“毛片”。
說來也慚愧,我吃著李牧光的,用著李牧光的,心里還不止一次地嘲弄和詆毀過李牧光,但整整四年,我卻從來沒跟這個人進行過深入的交談,更別提交心了。我對他說過的話,僅限于“你果然還在睡”“你居然也會醒”和“給我用”“給我吃”這樣的層面,而他的回答則基本上是“哦”“嗯”“好”以及無聲無息。我毫不懷疑,只要大學一畢業(yè),我就會把李牧光給忘了,就像他同樣會在睡夢中把我也給忘了。然而臨到畢業(yè)時的一件事,卻使得李牧光認定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交到我這樣一個朋友,是他大學期間唯一的收獲——當然,作為一個永遠長眠的人,他也不可能有別的收獲。
那又是在盛夏季節(jié),我再次迎來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時候。只不過以往是忙于應付考試,這時卻在忙于投簡歷、找工作。我們歷史系的畢業(yè)生可比不得理工科,到各大招聘會上稍微一打聽,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出路少得可憐。而我的成績本來就不怎么樣,又不是黨員和學生干部,形勢便更加不容樂觀,也就更加需要勤勉。有一天夜里12點,我才剛剛結束了一個位于昌平縣城的企業(yè)面試,坐著長途車趕回城里。這時宿舍已經(jīng)熄燈了,屋里充滿了此起彼伏的鼾聲和臭腳丫子味兒,我本想直接脫了衣服上床,卻忽然聽到咯吱一響,李牧光的腦袋探了下來。
“小莊……莊博益,你睡了嗎?”他問我。
四年以來,我只見過李牧光在不該睡覺的時候閉著眼,可從來沒見過他在該睡覺的時候睜開過眼。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甚至覺得天有異象,馬上就快地震了:
“你他媽的要嚇死我?”
“對不住,對不住。”李牧光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fā)亮,“不過我的確睡不著……也有個事兒想找你幫個忙。”
難道李牧光也在為找工作的事兒發(fā)愁嗎?我沒好氣地說:“我能幫你什么忙?你應該找你爸說去?!?/p>
“這事兒他也幫不了我,只能找咱們同學?!彼恼Z氣突然變得可憐巴巴的,“我也問過宿舍里的別人,可他們都不愿意?!?/p>
“別人不愿意,我為什么會愿意呢……到底什么事兒?”
李牧光就磕磕巴巴地說了。原來他爸按照很多成功人士的育兒之道,決定送他去美國留學。為了辦這事兒,老頭子親自跑了趟得克薩斯,給他聯(lián)系了一所州立大學,并且以慈善家的身份留下了一筆不菲的捐款。按說這已經(jīng)足夠把路“蹚”平了,然而快辦手續(xù)的時候,外國佬那種特別“死性”的毛病卻又犯了。他們提出,李牧光就算可以不參加入學考試,但總得提交一篇本專業(yè)領域的論文,否則沒法兒向所謂的“學術委員會”交代。
“你們學校的委員會,難道不是歸你們這些校領導管的嗎?實在不行我就跟你們書記談?!崩钅凉馑质裁磿r候受過這種刁難,他一怒之下,簡直口不擇言了。
對方表示,那個委員會還真是有權把任何學生拒之門外的;而他們已經(jīng)對李牧光很寬松了,如果不是因為這兩年財政吃緊,哪能隨便糊弄一篇文章就可以入學。至于“書記”這個說法,對方問道:“那是什么東西?”
于是壓力就轉嫁到了李牧光的頭上。他爸打來電話,讓他火速“攢”出一篇論文來,再翻譯成英文。這讓李牧光感到很無辜:“我又沒想出國,是他們非逼著我去的。這時候事情沒有完全搞定,卻又來折騰我,有這么不負責任的父母嗎?”
我只好順著他說:“就是,他們太不知道心疼你了。”
“可是我也只好給他們擦屁股?!崩钅凉庥终f,“我這個著急呀,上火上得牙床子都疼了。今天我已經(jīng)問了好幾個人,但他們都說正在找工作,根本沒時間替我動筆?!?/p>
“可我也在找工作呀,我的牙床子也在疼。”我說。
“別人不管我可以,但你可不能不管我。”李牧光急道,“誰讓你是我的下鋪呢,咱倆睡得最近,交情也就應該最深。再說我不會讓你白干的……我給你錢?!?/p>
“不要說得這么赤裸……”我眨眨眼,“多少錢?”
他說了個數(shù):“兩萬夠嗎?”
我仰著頭,像一只坐井觀天的青蛙,和李牧光對視著。過了半晌,我說:“夠了?!?/p>
我之所以答應了李牧光,首先是因為兩萬塊錢對于一個學生來說,實在是一筆無法抗拒的巨款;而第二個原因,就是我突然想到,那篇文章其實并不需要我來寫——再說我也不認為自己有能騙過美國佬的水平。說定之后,我和李牧光分頭安然入睡。第二天他照常沒有起床,而我則披上衣服,蹲在廁所門口守候安小男。
7點來鐘的時候,安小男果然出現(xiàn)了。這時候卻是我追著他問了:“你對歷史還有興趣嗎?”
“實話實說,已經(jīng)沒有了。”
“話不能這么說?!蔽议_導他說,“你其實只是對歷史系以及歷史系的那些人沒有興趣了,但對于歷史本身,你一定仍然是樂于思考的……否則也不能解釋你為什么一口氣讀了那么多書啊?!?/p>
“可我正是因為歷史系的人而對歷史喪失了興趣,我不認為那些人所搞的學問,能夠解釋我的困惑。”安小男把邏輯拽回到自己的軌道上,然后看了看我說,“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想說的是,凡事應該有始有終,你可以寫一篇文章,談一談你前段時間研究歷史的心得?!蔽疫M而扯起了謊話,“我正在給出版社編輯另一本書,是《誰敢不讓中國說不》的姊妹篇,名叫《中國想說不,誰也攔不住》。你對歷史學的思考,是我見過最獨特也最終極的,仆未嘗聞有為道德而研究歷史者。我認為這本書里如果沒有你的文章,那么將是一大遺憾。”
安小男的眼神陡然凝聚起來:“你真這么認為?”
我點了點頭,他也隨之點了點頭。
然后我補充道:“對了,稿費五千?!?/p>
半個月后,安小男果然交給我一篇洋洋灑灑,長達幾萬字的雄文。那篇文章我大概掃了一眼,所用的材料和大多數(shù)論點都注明來自我向他推薦過的那些書,但安小男對它們進行了重新整合,從而指向了一個終極的天問:中國人的道德水準是如何不斷降低的?他從秦王掃六合、五胡亂華和竹林七賢一直寫到了五四運動,寫到了“文化大革命”。在他看來,中國原本是有道德的,但中國的歷史卻是一個不斷擊穿道德底線的過程。一穿再穿,時至今日,我們的民族已經(jīng)相當于穿著開襠褲上街了??陀^地說,安小男的文章存在著嚴重的硬傷。首先,他將歷史解釋成了一個有目的、有意志(也即消滅道德)的過程,這已經(jīng)近乎陰謀論了。要知道,吾國吾民除了敗壞道德之外,還在春種秋收,男耕女織,需要忙活的事兒多著呢,誰那么有閑心專門和道德這個勞什子較勁。其次,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八百多遍“道德”,但卻并沒有對道德進行起碼的辨析——是儒家道德還是法家道德?內心道德還是社會道德?在他看來,“道德”似乎是一種先驗的天成之物,在人類的蒙昧階段保存完好,一進入文明社會就腐化變質了。但據(jù)我所知,原始社會不說別的,起碼婚姻制度的基本形態(tài)是:看上哪個女的就“給丫一悶棍”,哥兒幾個把她扛到山洞里輪流上——這道德嗎?
看來天才也是有局限性的,安小男在理工科方面的智慧并沒有平移到人文社科領域?;蛘哒f,他那種一根筋、特別“軸”的性格恰恰說明老院士制止他轉系是正確的。我有些擔憂這樣一篇文章是否能夠通過美國學校的審查,但轉念一想,我又何必替李牧光那么盡職盡責呢?再說了,也許美國人會非常喜歡這種中國人自爆家丑的態(tài)度——就像他們很喜歡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一樣。于是我沒有耽誤,又拿著文章找到了我的前女友,外語學院的郭雨燕,請她將其翻譯成英文,翻譯費五千元。挾著巨款之威,我順便企圖和郭雨燕重修舊好,并且再次提起了去九寨溝旅游的計劃,但是郭雨燕干脆利索地請我滾蛋:
“你這種人,一起玩玩兒倒是挺有樂趣的,過日子就太靠不住了?!?/p>
“誰也沒說要奔著過日子去呀?!蔽艺f著“香”了她一記,又攬住了她的腰,“我們就是玩玩兒也可以嘛,純娛樂?!?/p>
郭雨燕臉色泛紅,一對大胸起伏了兩下,但隨即卻嚶嚀一聲,將我推開。她正色道:“這就是你的愛情觀嗎?太不道德了。”
他媽的,怎么又是道德。安小男不是已經(jīng)得出結論,中國人早就全無道德可言了嗎?可見他那篇文章的確是大謬特謬。
隨著我的徹底失戀,我們這茬兒學生也最終畢了業(yè)。朋友或仇人們像狂風里的雜草一樣飛向天南地北,轉眼之間大部分都成了陌路人。李牧光如愿以償?shù)啬玫搅嗣绹娜雽W通知書,連最后的聚餐都沒參加就上了飛機。臨走之前,他給我們留下了兩臺電腦、一臺雙卡收錄機、幾身簇新的西服,還單獨交給我一個裝滿了錢的厚信封。我有點好奇,幫助他通過審查的,究竟是安小男那篇旁征博引的文章呢,還是郭雨燕那流利而精確的英文翻譯?抑或這兩者都不重要,美國佬既然拿了他爸的錢,所謂提交論文僅僅是走個過場罷了?當然,對于既成事實,我們也沒有必要像歷史學家那樣一味追尋原因,否則生活將會變得更讓人疲倦,也更讓人難以適應。
諷刺的是,出國之后的李牧光倒是與我交往得日益密切了起來,并且真的發(fā)展成了他所謂的“朋友”。恨不得剛一下飛機,他就開始給我寫信,告訴我自己在美國的見聞和生活狀況。這也能夠理解,人畢竟是需要回憶的,到了陌生的環(huán)境里,往事就會煥發(fā)出原先所不具備的溫馨色彩。而李牧光的大學四年幾乎都在睡覺,可供他回憶的,似乎只剩下了和我之間的那點兒交往。于是他美化了我們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將我給他“攢”文章說成了兩肋插刀的朋友之義,又把他給我兩萬塊錢說成了自己的仗義疏財。他的信上沒有一點兒美國氣息,反而發(fā)散著越來越濃厚的東北味兒:
咋說呢?咱們兄弟就啥也不要說了。
自從我有了手機之后,他和我的溝通方式就變成了打越洋電話。每周起碼一次,一打就是一個小時,先聲稱“啥也不要說了”,然后說的話卻比我們睡在上下鋪的四年還要多。這個期間,李牧光的談話主題變成了抱怨。他抱怨美國的白人看不起他,黑人居然也看不起他;中國留學生里比他更富的看不起他,那些窮得連二手“豐田”都買不起的家伙居然也看不起他。作為一個膚色、體格和智力都不占優(yōu)勢的外鄉(xiāng)人,他在美國可真是受夠了委屈。更加讓他忍受不了的,是他在中國都可以盡情享受的自由,在美國卻受到了粗暴的干涉:
“他們還不讓我睡覺?!?/p>
“誰?”
“我那個印度導師,還有美國房東?!闭f到這兒,李牧光都快哭了,“有一次我在屋里睡了三天,房東就報警了。他們說這是病,必須得治?!?/p>
我想了想,第一次給了他真誠而善意的忠告:“我也認為你應該配合治療?!?/p>
再后來,也許是度過了初來乍到的不適應階段,李牧光的電話總算漸漸少了下來,每次通話的時間也變短了。但這并沒有影響到我們的“交情”,當他父母來北京,我總會跑一趟他們下榻的豪華飯店,為他們磕磕巴巴地講解一遍美國補藥的說明書——都是李牧光寄過去的,其實也就是些深海魚油和褪黑素什么的,想來“吃錯了藥”也沒什么危險;而過了兩年,我的表妹林琳考入了美國名校斯坦福大學,我指派李牧光開著他的“凱迪拉克”橫穿了幾個州,去接林琳入學、給她安頓住處、采購生活必需品并且由他埋單。能交上這么一位有錢有閑,又傻乎乎的熱心腸的朋友,這也是我在表妹面前唯一一件有面子的事兒了。
林琳專門打電話感謝我,說的話和《圍城》里趙辛楣對方鴻漸的評價剛好相反:“你這人雖然討厭,但還有點兒用處?!?/p>
3
直到這個階段,安小男和李牧光之間還沒有發(fā)生直接的交集。我想介紹的發(fā)生在他們之間的雇傭關系,指的也絕非安小男那篇被我克扣了大半稿費的文章。一個“槍手”有什么稀奇的呢?在我畢業(yè)之后,找到的頭一份差事,是在一個市屬機關當秘書,工作內容就是給副局長寫發(fā)言稿。而像我這樣的編制內“槍手”,在各級單位里數(shù)不勝數(shù)。
再說一個笑話,我所“跟”的那位副局長本來是一平谷桃農,普通話不太標準,總是把“我們”說成“碗們”,而恰好我們的局長又姓郭,于是他朗讀稿件的時候就變成了:
“碗們要團結在鍋的周圍,堅決解決好老百姓的副食供應問題?!?/p>
這份工作我干到第二年,就死活堅持不下去了。坐在單位的會議室里,我感到自己真的是一只碗,叮當亂響地空空如也,只等著從鍋里分出一點肉湯來。然而鍋身邊積極踴躍的碗又太多了,他們有的會往鍋里倒米,有的是從更大的鍋里空降下來的,還有的鑲著金邊嫵媚多姿,并且不憚于隨時和鍋跳到同一個水槽里去洗澡。看起來,我這只缺了口的破瓷碗是很難熬到出頭之日了,于是我咬了咬牙,放棄了這條許多人眼里的“人間正道”,跳槽去了一個地方電視臺下屬的節(jié)目制作公司。
隨著廣電系統(tǒng)的市場化改革,如今的制作公司完全采用項目制,拍一個片子拿一份錢,不想干活的時候,在家躺半個月也沒人管你。雖說碗們和鍋的關系仍然顛撲不破地存在著,但在這個管理相對松散的單位,我的生活狀態(tài)總算輕快了一些。我先是當記者,跑了一段時間的社會新聞,然后又轉入了編導崗位,很快混上了一個導演的頭銜。只可惜我這個導演和動畫片導演、動物世界導演一樣,都是沒機會和女演員們“深入說戲”的。我干的是紀錄片,所表現(xiàn)的內容不是邊遠山區(qū)的孩子走幾十里路去上學,就是挺著大肚子的女支書都“破水”了還堅持帶領鄉(xiāng)親們搶修養(yǎng)豬場。
斗轉星移地又過了幾年,我的某部主旋律片子蒙上了一個政府獎,進而和公司簽訂合同,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隨著財務上的寬裕,我在通州買了房子,接手了一個朋友的二手“大切諾基”,染上了把玩檀木佛珠和沏功夫茶的愛好;為了讓自己時時刻刻“更像個導演”,我還留起了絡腮胡子,每天出門之前都給自己扣上一頂鑲有紅五星的綠帽子??偠灾医K于變成了自己既向往又厭惡的那般模樣——一個滿嘴跑火車的文化混混。
大概是北京剛開完奧運會的時候,我的不知第幾任女朋友,一位社會學專業(yè)的在讀研究生向我建議了一個新選題:中關村和學院路一帶的“校漂”人群。這個群體和那兩年受到大量關注的“蟻族”又有不同,他們之所以不是學生還賴在大學周邊,原因是多種多樣的:有人純粹是畢業(yè)之后收入低,貪圖食堂的價格便宜;有人是因為還保持著華而不實的精神追求,喜歡隔三岔五去聽聽講座什么的;還有人是因為怎么也跨越不了從學生到社會人的心理轉變,索性就拒絕長大了。憑著直覺,我感到這些人里也許能挖出點兒什么東西,弄不好還能再騙個國際上的二流獎呢。況且,我也迫切需要拓寬題材。
說做就做,我“撒”出去幾個聘來的實習生,讓他們?yōu)槲宜鸭瘏R總了一批“校漂”的典型人物,然后帶著攝像扛著長槍短炮,逐一進行采訪。工作進行得出奇的順利,那些“素材”形形色色,但有一個共通的特點,就是都不把自個兒當凡人,表現(xiàn)欲也特別強。他們對著鏡頭手舞足蹈,或抒情或明志,令我不得不臨時調整思路,將一部繃著塊兒裝深刻的紀錄片改換成了喜劇風格。我還特地留心尋找了一下當年見過的那個“民間哲學家”,很可惜,留校任教的同學告訴我,那人因為偷竊了幾十件女生內衣,已經(jīng)被移交公安機關了。
幾天以后,前期采訪工作大致告一段落,我在母校的留學生餐廳請全組人員吃了頓飯,準備回去整理錄音。但在席間,一個比較負責任的實習生小張告訴我,在她搜集到的采訪對象中,還有一個沒有“采”到。
“不是都沒落下嗎?”我翻了翻名單說。
“那個人比較孤僻,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名字,也死活不愿意上鏡?!毙堈f,“不過我總覺得這人身上有故事。他沒工作,也從來不到學校的課堂去聽課,每天就是在學生宿舍里竄來竄去,保安把他當成撿破爛的,往外攆了好幾回,但每次攆出去,沒兩天他又回來了……”
“沒準真是個撿破爛的呢?或者在倒賣偷來的自行車?”
“我見過他一次,絕對不像。”小張篤定地說。
我時常教育手下的孩子們,干活兒一定要有始有終,哪怕一個鏡頭沒拍到也不能收工。我也對他們說過,真正有意思的素材往往是鍥而不舍地“摳”出來的,而非隨便拍一拍就能捕捉到的。小張的態(tài)度倒好像將了我一軍,于是我讓其他人先吃,自己跟著她走出了餐廳。
小張所說的那人的住處,就在我們學校西門外的“掛甲屯”一帶。那兒的居民把平房加蓋成搖搖欲墜的簡易小樓,再按間甚至按床位租給住戶。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城中村仍然又臟又破,熙熙攘攘,土路的兩側擺滿了賣雞蛋灌餅、麻辣燙和羊肉串的攤子,不時有戴著厚厚的眼鏡、滿臉木然的年輕人夾著書本匆匆而過。小張帶我穿街過巷,拐進了靠近圓明園西路的一個小院兒。她在一扇緊閉的門上敲了敲,半天無人應聲,又不甘心地透過窗簾縫往屋里打量。
“干嗎的?”一個穿花睡褲的矮胖女人拎著一網(wǎng)兜蔬菜進來,警覺地看著我們。她大概是小院兒的房主。
“這兒的住戶不在家嗎?”我指指那扇門說。
“我出門的時候還在呀?!狈恐髡f,“難道又被抓走了嗎?”
“什么人抓他?警察?”
“不是警察,是學校里的人?!狈恐髌财沧?,“給我惹了不少麻煩呢,要不是看他孤苦伶仃的挺可憐,早把他攆出去了?!?/p>
我對小張努了努嘴,和她走出了小院兒。院門對面,是一間污水橫流的公共廁所,從剛才起,那股惡臭已經(jīng)把我熏得很煩躁了。我沒好氣地對她說:“八成就是個小偷什么的。我上學的時候,就在宿舍里撞上過一個,哥兒幾個攆著他滿學校亂跑,最后差點兒沒跳湖了?!?/p>
小張卻瞪大了眼睛,朝我身后望去,同時抬起了隨身攜帶的微型攝像機:“就是他就是他?!?/p>
我不由得回過頭,看見一個又黃又瘦的人。他的頭發(fā)長可及肩,臟得都打綹了,身上穿了件分不出顏色的雙排扣西服,腳踩一雙塑料拖鞋。他的手里攥著一卷衛(wèi)生紙,衛(wèi)生紙耷拉下來一截,隨風擺動著,倒是這人周身上下唯一鮮亮的顏色了。
我像被什么奇異的情緒擊中了,半晌沒說出話來。他卻在紅五星綠帽子和絡腮胡子之中努力地辨認著我的臉,片刻之后,眼睛里流露出了單純的、近乎天真的驚喜:
“你是莊博益?”
“安小男?”
他扭頭看了看小張,伸出一只因干枯蛻皮而處處斑駁的手,急促地擺動著:“念及同學的情分,你就別拍我了行嗎?”
真沒想到,我和安小男久別重逢,居然又在廁所門口。我讓小張關了攝像機先回去,自己跟著他走進了那間小平房。房屋低矮,進門時必須得低頭,否則會蹭一腦門子灰;屋里有一床一桌一椅,看起來都是二手市場淘來的舊貨,此外再無他物。坐在25瓦燈泡的下方,安小男便顯得更加骯臟,也更加瘦弱了,但如小張所言,他絕不像個撿破爛的和小偷。如果讓我說,他倒像個80年代的流浪詩人兼過度手淫犯。
他那手足無措、局促不安的模樣也讓我心酸。要知道,我們可是名牌大學的畢業(yè)生,作為改革的同齡人,我們雖然沒占到什么改革的便宜,但是比起那些更年輕的后輩,吃改革的虧也還算吃得比較少的——起碼找個相對體面的工作不難做到。那些和我一樣不學無術的家伙都已經(jīng)有資格在辦公室里大搞性騷擾了,而安小男可是理科生里公認的天才,腦袋里據(jù)稱“裝著半個硅谷”,他怎么會混到這般田地?
因為害怕刺激到他,我沒有直接發(fā)問,而是延續(xù)拍紀錄片的思路,迂回著和他談起了眼下的學校生活——都是些瑣碎細節(jié)。安小男告訴我,學生第一食堂那著名的冬菜包子已成絕唱,圖書館地下室的錄像廳也停業(yè)了;原來被我稱為“肉香閣”的澡堂子卻還開著,尤其是女部,飄出來的香味兒越來越濃了,“但洗澡的早已不是原來的人了吧”,他咂吧了一下嘴說,那一瞬間居然顯得有些風趣了。
總之,學校是雕欄玉砌應猶在,我是前度劉郎今又來,安小男則已經(jīng)鄉(xiāng)音不改鬢毛衰??吹剿臓顟B(tài)倒還平和,我終于開口:“畢業(yè)之后就再也沒見過面……我還以為你留在電子系讀研究生了呢?!?/p>
“也是命,也是活該。”安小男垂下頭去苦笑了一聲,“我還得感謝你呢,當初剛畢業(yè)的時候,是你那五千塊錢幫我在北京安了家?!?/p>
我掃了一眼他的“家”,臉上發(fā)起了燒。幸好安小男沒有察覺,他自顧自地講了下去。當初本科畢業(yè)以后,他固然沒有進入歷史系,而電子系力邀他繼續(xù)讀研究生,還開出了免試英語、政治的條件,卻也被他拒絕了。之所以作出這樣的決定,和興趣、追求之類的東西無關,起作用的只是一個簡單的因素——生計。在安小男10歲出頭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他是靠母親在肉聯(lián)廠洗豬腸子拉扯大的。天長日久,母親的手已經(jīng)被堿水燒壞了,眼睛也被熏得迎風流淚,視力大大下降,眼瞅著這份活計都做不下去了,幸虧熬到了兒子大學畢業(yè),手里攥著的又是一份熱門專業(yè)的文憑。供養(yǎng)安小男上學讀書,在他母親看來就是為了改變家里的生活狀況,只要能實現(xiàn)這一目標,那么就算回了本兒,含辛茹苦沒有白費;相反,如果不能立竿見影地賺出真金白銀,那么再多的頭銜也是扯淡。
“我真是干不動活兒了?!彼赣H對他說,“手像咬了幾千只螞蟻,這我能忍,但眼睛要是瞎了,拖累的反而是你?!?/p>
在此后的擇業(yè)過程中,也是母親的意見起了主導作用。安小男沒有進入對口的通信公司或者大型國有電子管廠,他母親的理由是,前者不是有保障的鐵飯碗,而后者的效益不好,工資太低。選來選去,她主張讓安小男去銀行上班。一個純粹的理工科,到銀行又能做什么呢?這是因為剛好在這期間,金融機構開始大力推進數(shù)字化辦公,他們需要安小男這樣的人才提供“技術支持”,說白了也就是當局域網(wǎng)的設備管理員。
于是安小男穿上了黑西服,胸口別了一只鍍金領帶夾。本來這份工作還是很實惠的。首先工資可觀,旱澇保收;其次活兒也不多,辦公室里遇到的技術問題在他看來都是小兒科,最麻煩的不過是重裝系統(tǒng)和恢復硬盤,實在不行還可以開單子重買一臺電腦,反正單位有的是錢。那段時間,安小男的生活過得相當滋潤,他在西單附近分到了一間精裝修的宿舍,宿舍里堆著工會發(fā)的魚、肉、水果、成袋的大米,他還能每月定期往家里寄一筆錢,不僅足夠母親在H市衣食無憂,而且還能攢下來“將來結婚用”。
但是變化發(fā)生在3年前。某一天的午休時間,安小男所在的那個支行行長突然打來了電話,想約他談談。這還是他頭一次受到頂頭上司的單獨召見呢,安小男有點懵懂,但還是準時推開了行長辦公室的大門。
支行行長正在屋里看文件,他抬起手來向里擺了擺,示意安小男進屋,又向外擺了擺,示意安小男把門關上。安小男把半個瘦屁股坐在寫字臺對面的沙發(fā)上,眼巴巴地看著領導給他倒了杯茶,給他拿出了一包中華煙,又將寫字臺上那只沉重的水晶煙灰缸放在了他身旁的沙發(fā)扶手上,這才意識到了什么。他立刻跳起來,慌亂地躬著腰說:
“我不渴,我也不會抽煙……要不您喝吧,您抽吧?!?/p>
行長被他那拘謹?shù)臉幼佣旱霉笮Γ骸拔揖拖矚g你們這些搞技術的人——實誠,心里沒那么多道道兒?!?/p>
然后又草草問了安小男的工作以及生活情況。安小男一一答了:“謝謝您的關心。”
支行行長話鋒一轉:“向你咨詢一個技術問題。”
安小男說:“您說。”
支行行長說:“通過你那臺主機,能否掌握行里每個人的電腦數(shù)據(jù),以及他們都用電腦干了些什么——比如聊天、轉賬、炒股……”
安小男說:“從理論上來說,只要使用特定的軟件,那么就是可以做到的。因為行里的網(wǎng)絡是通過我這臺服務器對外連接的,這就相當于我這里是公共汽車的調度站,每一輛車的行駛速度快慢雖然有差別,但是路線和??空军c全都被我記錄著?!?/p>
支行行長滿意地點了點頭:“那么交給你一個任務吧?!?/p>
安小男說:“什么任務?”
“去搞一個你說的那種軟件,花多少錢我給你報?!敝行虚L說著,又把一張打印紙遞到他面前:“這個名單上的人,你從今以后把他們上班期間收發(fā)的所有郵件、用通信軟件和別人說的話都保存下來,每周拷貝給我過目。”
安小男就傻了。他不知道行長讓他做這個是為了什么。這是在嚴肅工作紀律,落實考勤制度嗎?可門口分明已經(jīng)安裝了指紋打卡機,辦公室里也設有不留死角的攝像頭,總行還會定期派出檢查人員,一旦發(fā)現(xiàn)誰用單位的電腦玩游戲或者炒股票,立刻通報批評。再說所謂的紀律和制度,說到底都是執(zhí)行給上面的人看的,又何必那么較真兒,非得將監(jiān)控細致到每一封郵件和每一段聊天記錄呢?
“我當時首先的反應,是這個領導吃飽了撐的,多此一舉。”安小男對我說。
“你太稚嫩了?!蔽倚χ卮鹚?,“他給你的那個監(jiān)控名單上都是什么人?肯定有一個是單位的其他領導,比如副行長什么的吧?剩下的都是這個領導的直接下屬或者有裙帶關系的員工吧?這哪兒是執(zhí)行紀律,明明就是在搞人嘛。你們行長想要通過你的技術優(yōu)勢,把他的對頭們搞串聯(lián)的動向掌握在手里,如果還能抓到什么黑材料,那就更好了……”
“還是你聰明?!卑残∧杏芍缘卣f,“我當時就沒有想到這一點?!?/p>
“后來想明白了嗎?”
“想明白也晚了?!?/p>
“你是怎么答復你們那位行長的呢?”
安小男當時的舉動是——凝視了行長片刻,像垂死的魚一樣“?!钡赝铝藗€泡兒,然后說:“您這么干很不道德?!?/p>
行長同樣凝視了安小男片刻,然后抬起手來,往外揮了揮,示意他出去,又向里揮了揮,示意他把門關上。但是我也猜到,事情當然不可能這樣過去。在行長眼里,安小男就算沒被對立面提前收買,也已經(jīng)屬于那種“知道得太多的人”,如果不能加入自己的陣營,那么就萬萬留不得了。沒過多久,上面來了一紙調令,將安小男調離了技術部門,發(fā)配去總行直屬的信用卡中心做推銷員了。
而我突然問道:“對了……那個時候,你是不是還在看書呢?”
“什么書?”
“歷史書。還有那些思想神棍寫的騙人玩意兒?!?/p>
“當然不了?!卑残∧姓f,“不是告訴過你嘛,我已經(jīng)對歷史學失望了?!?/p>
“那你又何苦扯什么道德???”
“我也不知道?!卑残∧性诨椟S的光線下垂下了腦袋,油氈一般的長發(fā)散發(fā)出一股霉味兒,“我當時只是覺得特別別扭,特別難受,好像被人掐著脖子,往肚子上擂了兩拳,如果再不說點兒什么就要喘不過氣來了。于是我就說了?!?/p>
我又想起了他在商談轉系事宜時,對商教授的那次發(fā)飆。安小男雖然對歷史學失去了興趣,但促使他去研究歷史學的終極目標,也即“中國人的道德問題”,卻還像華老栓的那包洋錢一樣,往腰間一摸,硬硬的還在。調動了工作崗位之后,他的生活就走上了下坡路。信用卡中心屬于新組建的市場部門,人員構成大多是編制外的合同工,效益考核也純粹是計件工資,拉進來一個客戶算一分錢。為了多拿提成,大家各顯其能,有到各種展會門口擺攤的,有到人多密集的場所掃街的,還有像出租車司機一樣隔三岔五到機場趴活兒的。但無論在什么地點面對什么人,你都必須要放得開,要有一張好嘴皮子,讓目標客戶在極短的時間內對你產生親和感。而這恰恰是安小男的劣勢,他實在不知道應該和那些人說些什么,更不知道如何讓人對一樣他不感興趣的東西產生興趣。他也曾經(jīng)把同事們的那套推銷詞語記在心里,一蹴而就地對著目標客戶全文背誦,但還沒等他把書背完,人家卻早已帶著莫名其妙的表情走開了。連續(xù)幾個季度的考核下來,安小男始終是單位里的最后一名,他不僅工資被扣得所剩無幾,還要遭受同事們的奚落乃至敵視,因為他的推銷成績嚴重地拖了別人的后腿,連累大家一塊兒跟著挨批評、扣獎金。
終于,在信用卡中心新一輪的競聘組合即將展開時,安小男又一次承蒙領導單獨談話了。這次仍然有茶,有中華煙,有水晶煙灰缸,而當他再一次如夢方醒地客氣起來時,領導的話卻是:“兩條道兒你自己選:要不你自己走,要不我們請你走。咱們這兒任務太重,競爭也激烈,不是養(yǎng)大爺?shù)牡胤??!?/p>
就這樣,安小男被迫從銀行辭了職。
“然后你沒再找別的工作?”我問他。
“找了,但沒找著。推銷的崗位肯定是干不了了,我說我還能做技術,但人家都不信,因為原先那個行長給我寫的鑒定是‘業(yè)務水平無法勝任?!?/p>
“那么你回到學校來,是打算重新考研究生嗎?”
“考上也念不起呀?!?/p>
“你現(xiàn)在靠什么生活呢?”
“感謝母校,還是有辦法。”
安小男告訴我,他失業(yè)之后,單位的宿舍自然也沒了,于是便來到這里租了間小平房。茫茫北京,他真正熟悉的地方只有學校,走投無路之時也只能回到學校附近。幾乎所有的學生在上學期間都恨過自己的學校,但畢業(yè)之后一旦混得不如意,卻又把學校當成了避風港。他們甚至是在自我欺騙,感覺只要回到當初的狀態(tài),那么生活就還有希望。這也是我在拍攝這部“校漂”的紀錄片時總結出來的共性??偹闶翘鞜o絕人之路,安小男閑散了半年,手頭的一點積蓄差不多快花光了,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在學校里靠山吃山的新門路。以前銀行的人事干部給他打來了電話,吞吞吐吐地求他代替自己19歲的兒子參加高等數(shù)學考試:
“我看過你的成績單,理科全是滿分,所以請你千萬不要謙虛。”
前同事愿意為“這一單活兒”支付“市價”,也即5000塊錢,恰好和我當初把李牧光的論文“轉包”給安小男的價格是一樣的。由此可見,那時候的李牧光的確是一個睡糊涂了的冤大頭,想找槍手也不先打聽打聽行情,從而給我留下了巨大的利潤空間。沒過幾天,安小男拿到了用自己照片制作的假學生證,走進了考場。他第一次干這種勾當,固然緊張得滿頭大汗,但實際的操作過程卻波瀾不驚。公共課都是好幾個系的學生混考,幾百人的階梯教室里基本上誰都不認識誰;況且大家都在埋頭答題,即便是同班同學之間,也不會留意誰該來沒來,誰不該來卻來了。他只用了半個小時就做完了卷子,并故意答錯了幾道題——這是出于雇主的要求:
“我們只要七八十分就夠了,太高了容易暴露目標。”
有了良好的開頭,后面的路也就平坦了。通過成績不好的學生們的口口相傳,安小男變成了中關村一帶幾所大學中赫赫有名的“槍手”,雇主們對他的評價普遍是:待人誠懇,業(yè)務精湛,要價合理,不留后患。還有人在校內論壇上主動為他打廣告:小男小男,考試不難。他的名氣甚至傳到了外地,就在去年,一個上海富商的孩子專門為他買了頭等艙的機票,請他過去為其斬獲了復旦大學微積分競賽第一名的獎杯。這個行當?shù)慕?jīng)營周期和地壇廟會上賣羊肉串的有相似之處,都屬于干三天頂一年,安小男只會在期末的考試季里馬不停蹄地趕場,其他的時間則都在學校周邊閑逛,或者干脆窩在屋里。
不過作為一個槍手,安小男也有著明顯的缺點。首先是他的穿著和外貌越來越不修邊幅了,身上還散發(fā)著嗆人的霉味兒,這導致他很容易在考場上引起懷疑;其次就是他過于注重“售后服務”這個環(huán)節(jié),每次從考場出來拿到錢,都要苦口婆心地把考試題目向對方講解一遍,然后再進行一通思想教育:
“連這都不會,你對得起父母嗎?”
聽到這里,我不禁啞然失笑,但才笑了一聲就生生咽住了。我看到安小男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貨真價實的痛苦,他講到自己的失業(yè)和窘迫困境時都是心平氣和的,但現(xiàn)在卻兩眼濕潤了起來。如果只看那雙眼睛,你甚至會把安小男當成一個不慎失足的純情少女。
“我知道你覺得我虛偽,我也知道替人代考本身就是弄虛作假?!彼蛑陌驼f,“所以我每次勸那些學生好好學習的時候都是真心的,如果他們都能用功點兒,也就不用把父母的辛苦錢花在這種事情上了……”
“那樣的話,你就連這碗飯也吃不上了?!蔽掖驍嗨?,扯開了話題,“你媽怎么樣?”
“暫時還過得去?!卑残∧刑蛄颂蜃齑礁嬖V我,他的代考收入除了維持最基本的生活開銷,其余全部寄回了H市,并且是分月寄的。他至今沒有把失業(yè)的消息告訴母親,因此反倒慶幸母親的眼睛越來越不好,已經(jīng)沒法兒坐火車來北京看他了。而每年春節(jié)回家的時候,只要臨時換一身西服,也能大致搪塞過去。這么大的事兒,居然被他瞞了個嚴實。
“所以說嘛,別再把道德什么的當壓力?!蔽翼槃萏嫠_脫道,“道德的標準也不是絕對的,得視情況而定。你的處境是饑寒交迫而不是衣食無憂,你面對的又是赤裸裸的生活而不是宗教審判,況且你還有一個母親要贍養(yǎng)——憑什么要求你的靈魂像那些有錢人的后脖頸子一樣雪白呢?那反而不道德也不公平。”
“你真是這么想的?”
“那當然,而且一直都是這么實踐的。”我說,“這年頭,就算蒼天有眼也被馬路上的攝像頭給取代了,只要警察不來找你的麻煩,那你就是一理直氣壯的良民。日子已經(jīng)過得不容易了,咱們都得活得盡量輕松一點兒,也務實一點兒,對吧?”
安小男這時卻咧開了嘴:“可是警察沒準兒已經(jīng)盯上我了,上次替人家考完力學出來,有個助教帶著保安跟了我一路,還把我叫出去盤問了半天……他們說以后再看見我就報警。”
“那也不用怕,咱們再想想別的出路?!?/p>
那天一直聊到了傍晚,我?guī)е残∧须x開掛甲屯,到以前開在學校東門外的胡同里、后來又移師到海淀體育場一側的“千鶴”餐廳吃了頓日本菜。沒有想到,如今的安小男也開始喝酒了,而且量還不小,我們一共要了五六瓶糯米釀制的清酒,差不多都被他一個人給喝了。酒足飯飽,我又提出找個地方“咯吱咯吱洗干凈”,便強拽著他打車去了一家洗浴中心。酒勁兒被冷風吹上了頭,安小男的情緒也終于開朗了一些,他踉蹌著走在門口的幾個“羅馬人”中間,手四處亂指著,像小孩兒一樣賣弄著學識:
“這孫子叫屋大維,這孫子是愷撒。”
他身上的泥都快結成殼兒了,搓澡師傅表示必須得收雙倍費用。趁他正在搓著,我便穿好衣服走出了洗浴中心,到街拐角的自動提款機上取錢。先取了一萬,這是當年我利用安小男的文章從李牧光那兒賺的;又加到一萬五,這是把給我前女友郭雨燕的那份兒也添了進去;最后又加到了兩萬,這是每天的提款上限。我從腳邊撿了個塑料袋,將那摞錢胡亂包了,揣進洗浴中心里遞給安小男。
他正坐在休息間,赤身裸體地摩挲著兩扇瘦排骨,好像一只洗干凈又煺了毛,只等下鍋的菜狗??吹酱永锏氖清X,他驚慌地推回來:“這怎么使得……你已經(jīng)對我夠好的了?!?/p>
我感到了心酸,臉上再次發(fā)燒,硬是將錢推回去:“都是同學,客氣什么。你先換一個像樣點兒的地方去住,再給我留個聯(lián)系方式,我看看能不能幫上你?!?/p>
安小男的嘴像鯰魚一樣一癟一癟的,似乎馬上又要哭了。我的心里五味雜陳,不禁動情地胡嚕了一下他的滿頭雜毛,又用力摟了摟他的肩膀。這個舉動倒惹得旁邊兩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好奇地打量了過來,在他們眼里,我們也許很像一對正在上演愛情悲劇的同性戀人。
4
在此之后,我又斷斷續(xù)續(xù)地找過安小男幾次,有時候請他吃頓飯,有時候給他送幾件劇組里配發(fā)的工作裝。那兩萬塊錢他沒有用于換房子住,而是都寄回了H市,支付他母親治療眼病的費用了。他繼續(xù)住在掛甲屯廁所邊的平房里,等待著下一個考試季的來臨,并提心吊膽會不會被校方抓個現(xiàn)行。
我也幫他找過工作。很遺憾,我們那個工作室的經(jīng)費非常有限,因此才只能剝削那些“有志于藝術”的實習生,而要想添加一個全職的崗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至于我問過的其他同學那里,情況就比較氣人了。那些家伙平常都吹得天花亂墜的,可是真趕上事兒,卻一個比一個縮得快,給我的答復不是“能力不濟”,就是“掣肘奈何”,還有人反過來開導我:
“為了那么一個人,你犯得著嗎?”
這固然也沒什么不正常的,世上有貧賤之交,有富貴之交,但最讓人無法想象的就是富貴與貧賤之交。讓我不舒服的是,他們對我的義舉也揶揄了起來?!吧洗挝蚁朐谀愕钠永锊鍌z‘軟廣,你張嘴就要10萬,這時候卻他娘的扮演起了愛心大使——”一個自己開了個小公司的同學刻毒地擠對我說,“告訴你,就你兜里那倆鋼镚兒,想沾染真正的富人癖好還早著呢?!?/p>
更讓我不適應的,反而是和安小男的交往本身。他看我的眼神已經(jīng)不對勁了,剛開始是羞怯和感激的,后來就漸漸地變成了崇敬。那崇敬之中似乎又藏著什么嚴肅、高遠的東西,仿佛崇敬的并非我這個人,而是我所代表的某種抽象觀念。他不會認為我對他的關切是出于什么偉大的情懷,進而把我看成“道德”的楷模了吧?
“我在大學期間所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嗎?”在五道口一個擠滿了韓國人、“西巴”之聲不絕于耳的串兒吧里,安小男奮力地用嘴擼著一根烤火腿腸,噴散著酒氣問我。
“是當眾痛斥了商教授嗎?”
“不不不,是那天在圖書館門口和你打了個招呼?!?/p>
“這實在不敢當?!蔽叶阒哪抗庹f,“事實證明,我?guī)椭銓W習歷史什么的,明明都是浪費時間?!?/p>
“那些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不值一提?!卑残∧杏弥窈炞印包c”了我一記,“我的意思是,我很慶幸能交到你這個朋友,這讓我不再那么孤獨了?!?/p>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突然有一種沖動,那就是向安小男坦白,我之所以愿意幫助他只是因為“黑”過他的錢,如今心里突然過意不去了——假如非得把這種情緒稱為“負罪感”的話,其性質也僅僅類似于一個立志減肥的胖子在酒足飯飽之后的后悔與自責。但我又在話要脫口之際憋住了。告訴他實情又有什么用呢?當務之急,其實是尋找到一條門路,改變安小男的處境,幫助這個已經(jīng)被現(xiàn)實逼到墻角的人“跳出來”。
恰恰是在這個當口上,另一個曾經(jīng)把我視為“唯一的朋友”的人空降到了北京。
李牧光回國之前并沒有通知我,但降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我打了電話。從那鯨魚腹腔一樣擁擠、雜亂的波音777機艙內,我先是聽到了亂糟糟的美式英語、澳洲英語、印度英語和粵語、上海話,隨后,在一片全球化的南腔北調之中,一個東北鐵嶺口音抑揚頓挫地宣布:
“驚喜不?我南霸天又回來啦!”
事實上,我已經(jīng)有兩三年沒怎么和李牧光通過信兒了,偶爾在網(wǎng)上聊兩句,也是浮皮潦草地匆匆而散。看起來,李牧光已經(jīng)完全適應了美國的生活。他建立起了新的交往圈子和業(yè)余愛好,更重要的是看似弄明白了自己在那邊應該干點兒什么,以及能夠干點兒什么。而這樣一想,他能夠念及舊情,首先找到我,就足以令我受寵若驚了。
我立刻放下手頭的事兒,奔向機場接他。在一群因為不熟悉新航站樓而暈頭轉向的海外赤子中,我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李牧光。他正穿著一身80年代華僑風格的白西服和花襯衫,精神矍鑠地東張西望??匆娢抑?,他高呼了一聲小沈陽味兒的“l(fā)ong time no see”,張開雙臂將我淹沒在“迪奧”男士香水的氣息中。
“先看看這幾個寶貝吧,他們是貝貝晶晶歡歡瑩瑩和妮妮?!蔽冶粏艿煤韲蛋l(fā)癢,掙脫出來指著遠處廣告牌上的五個“福娃”介紹道。這就有點兒沒話找話的意思了——我突然對眼前這個李牧光感到陌生。
“網(wǎng)上不是說還有丫丫么,她沒來?”
“這不你丫來了么……”
李牧光哈哈大笑,用力地拍著我的肩膀:“兄弟,你還是那么風趣?!?/p>
開車回城的路上,我遞給他一張劇組長包的酒店房卡:“還沒訂房的話就先到我那兒歇會兒吧,想必你也累了……”
“不累不累?!崩钅凉鈸]著手說,“我在飛機的頭等艙里都沒睡,好幾年沒回國了,太興奮了。”
我驚愕地張大了眼睛。難道李牧光還有睡不著覺的時候嗎?睡不著覺的李牧光還是李牧光嗎?突然間,我總算反應過來他哪里令我感到不對勁了。一個一天到晚都在睡覺的人是萎靡的、淡漠的,就算站著,好像也已經(jīng)完全垮塌了,過去的他就是這種樣子。而今天的李牧光卻是如此的亢奮、躁動和興致勃勃,身上除了香水味兒之外,還散發(fā)著既強烈又熾熱的能量。他儼然已經(jīng)脫胎換骨了。
我自然問到了他是怎么治愈嗜睡癥的:“他們電你了嗎?給你注射什么藥了嗎?”
“電倒是沒電。藥吃了不少,不過也沒什么用。”李牧光不堪回首地搖了搖頭,隨后又笑了,“倒也真奇了,本來所有人都覺得我那毛病是治不好的,但是突然有一天,我自己反而不想睡覺了。好像我已經(jīng)把一輩子的精神都養(yǎng)足了,突然就想去吃、想去玩兒、想去找女人、想去干點兒事業(yè)了?!?/p>
“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好了,沒有什么具體的契機嗎?”
李牧光歪了歪腦袋,好像思索了一會兒:“如果說契機,可能是我爸退休吧。退休了也就是沒權力了嘛,我媽打電話告訴我的時候都哭了,說他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什么事兒都照顧我了,還說我也該長大了,以后就得靠自己了……他們還給我寄了筆錢,讓我學著投資去做點兒生意。打這之后,我總感覺身后有一群狗攆著我,日子過得快了,人也有精神了?!?/p>
這倒是個合理的解釋:地無壓力不出油,人無壓力愛犯困。別說李牧光了,我們所有人身上的精氣神,又何嘗不是被狗攆出來的。只不過在有些人屁股后面追著咬的,是一群得了狂犬病的瘋狗,個中滋味就與李牧光這種公子哥兒不同了。不管怎么說,我還是要祝賀他,并且盡量利用好和他的交情——從那身“阿瑪尼”西服和“瑞摩瓦”旅行箱看出來,他很可能已經(jīng)是個相當成功的買賣人了。
隨后的幾天,在李牧光的要求下,我開車帶著他滿北京地找樂子。這些年,從世界各地尤其是歐美竄回來的中國人越來越多,我身邊的不少朋友都會隔三岔五地接待一批外國還鄉(xiāng)團,并且把這種事情當成了負擔。他們抱怨說,有一類從海外回來的人很難伺候,那些家伙既像原來一樣愛面子,又新學會了斤斤計較;既什么都沒見過,又要裝作什么都見過;既要蹭吃蹭喝從來不掏錢,又要指桑罵槐地暗示國內的種種不好??偠灾?,他們同時具備著中國人與外國人的雙重沒出息和雙重不滿意。但李牧光可絕不是這樣的人,他的作派與其說像個海歸,倒不如說像個土財主:
“只要是國內有而在美國享受不到的,你就盡管帶我去。”
于是我們去了“大三元”吃佛跳墻,去了朝陽公園的“八號公館”做泰式按摩,還去了昆侖飯店附近那家當時尚未查封的夜總會喝了場花酒。每次折騰完,都是李牧光搶著結賬,我和他爭過兩回,他差點兒跟我急了:
“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美國人民是不是?”
還訓斥我:“別以為世界上的錢都被你們中國人掙了?!?/p>
我問他:“你入了美國籍了?”
“那當然,現(xiàn)在國家榮譽感正強著呢?!?/p>
能夠這樣愛美國,可見李牧光的確在那邊混得很開。幾天吃吃喝喝下來,我便開始打探他“發(fā)的是哪一路財”,這一趟回來又是做什么的。
“中國人在美國還能做什么生意,無非是老三樣:餐館、洗衣房、倒買倒賣?!崩钅凉馑斓鼗卮鹞?,“我是最后一樣,只不過玩得比一般人大一點兒。剛開始,我在洛杉磯的一家玩具批發(fā)公司干活兒,老板是我爸的朋友,他帶了我兩年,教會了我一些門道,然后就收手不干,搬到邁阿密去享受生活了。我趁機買下了他的公司,又擴大規(guī)模,在一個‘帽兒里新開了家玩具城,占了整整一層樓。這趟回來當然是跑貨源,中國是世界工廠嘛。我過兩天就要到義烏去了,如果能跟那邊的商業(yè)協(xié)會談好,繞過中間商直接發(fā)貨,一個芭比娃娃就能省下10美元呢?!?/p>
我仿佛看到成千上萬個芭比娃娃身穿著一模一樣的花裙子,浩浩蕩蕩地跨過太平洋,前往天使之城,走進了李牧光的玩具大觀園。接著,他又向我介紹了正在經(jīng)手的各種玩具的產地、價錢和受歡迎程度:小丑魚尼莫、機器人瓦力、凱蒂貓、胡迪和巴斯光年……看來他這個老板的管理風格是親力親為,事無巨細都要了解和掌握的。他談論起生意的精明勁兒,也讓我再次感到恍惚,懷疑眼前這人和當年在我頭頂長睡不醒的李牧光究竟是不是一個人。
也就是在這時候,我動了把安小男引薦給李牧光的念頭。我尚未想明白在李牧光的生意里,安小男那樣一個人到底能有什么用處,但既然李牧光看起來不像大多數(shù)同學那樣勢利,又“做人正在興頭上”,那么就算他不能幫安小男謀個職位,出于同學之誼施以援手也是很可能的。但我并沒有立刻采取行動,而是鞍前馬后地送走了李牧光,又耗過了一個多星期,等到他從義烏回來,才打電話約上了安小男。
那天算是我為李牧光回美國而設的送行宴,除了安小男之外,還叫上了以前歷史系的幾個同學。大家都驚愕于李牧光的巨變,但也旋即就適應了全新的李牧光,進而拿出場面上那一套,駕輕就熟地和他套起“瓷”來。在紛飛的名片和酒杯中,安小男表現(xiàn)得比那天面對攝像機時還要無所適從。他佝僂著腰,深陷在沙發(fā)椅里,下巴都快與桌面齊平了,歪著腦袋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別人說話他插不進嘴,別人問他什么也完全接不上茬兒?;蛟S他一直搞不明白我把他弄到這種場合是為了什么。
“這哥們兒不是那個——那個誰么?”菜走了大半,李牧光仿佛才發(fā)現(xiàn)了飯桌上還有一個安小男。他睥睨著,把酒杯舉了過去。
“咱們著實不認識?!卑残∧蓄濐澪∥〉嘏e起酒杯,卻沒跟李牧光碰,徑自干了。我知道,他的舉動并非有意失禮,只是因為面對陌生人的緊張。
“莊博益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崩钅凉獠灰詾橐獾匦χ謫?,“哥們兒在哪兒發(fā)財呢?”
“失業(yè)?!卑残∧行÷暤厝鐚嵈鸬馈?/p>
“實業(yè)救國嗎?具體是哪一行?”
“不是實業(yè)是失業(yè),沒工作?!?/p>
“那就是自由職業(yè)者嘛——你太會開玩笑了?!崩钅凉膺€替他打了個圓場。
但安小男認真地糾正道:“的確是失業(yè)?!?/p>
他的態(tài)度好像在和誰負氣,更加與酒桌上的氣氛格格不入了。旁邊的幾個人側目而視,已經(jīng)不加掩飾地冷笑了起來。李牧光倒被鬧了個大紅臉,訕訕地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
我趁此機會跟了上去,在走廊里攔住他:“剛才那人,你覺得怎么樣?”
“哪人?”
“失業(yè)那人啊。”
“他失業(yè)也不能賴我……不過看起來倒是個老實人,不像其他幾個人那么滑頭。”
“這就對了,你果然是塊干事業(yè)的料,很有識人之明?!蔽夜ЬS了一句,隨后介紹起安小男這個人來:他是我們的同級校友,他是理科天才,他恰恰是因為太“老實”才被打壓成了一個失業(yè)人員,他還要供養(yǎng)一個兩眼昏花的母親……自然,我略去了李牧光去美國學校的入學論文是安小男捉刀這一環(huán)節(jié)?,F(xiàn)在再提這事兒,對我們三個人都沒什么好處。
“那么你的意思是……”李牧光遲疑著問我。
“能不能扶他一把,幫他撐過這個難關?!?/p>
“這種事兒干嗎找我?你也知道,我是個買賣人,不是開粥棚的?!?/p>
“但你是我所認識的混得最好的人?!蔽页嗦愕卣f。
這恐怕也是我能想出的最義正詞嚴的理由了。我說完,就像真的站在了某種道義那一邊,以審視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李牧光。自從在心理上變成了一個成年人以來,我就很少如此誠懇而鄭重地對人說過什么事兒了。
李牧光卻淡淡地笑了。
“你這不是要挾我么?”他聳了聳肩膀說,“我招誰惹誰了,混得好什么時候也成罪過了?!?/p>
在那個瞬間,我很想向他闡述一個邏輯:如果這個世界的運行規(guī)則就是零和游戲,那么混得好也許還真是有罪的。就像墻角里只有一撮面包屑,胖老鼠吃了,瘦老鼠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還像這兩只老鼠只夠一只貓?zhí)铒柖亲拥模谪埑粤?,白貓便只能餓肚子。但李牧光那慵懶的笑容又讓我心虛了一下,隨后換上了習以為常的、漫無邊際的微笑。這可能是條件反射,但也可能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前面說過,我很害怕變成一個偏激的人。我還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安小男身上那種既沉郁又凄涼的氣質給催眠了,這可不是個好現(xiàn)象。
于是,我們寡淡地咂吧了一下嘴,肩并肩地回到席上,繼續(xù)吃,繼續(xù)喝。那天的晚飯一直持續(xù)到了夜里,很多人都喝得語無倫次了,安小男則是自己把自己灌高了。他到衛(wèi)生間里吐了兩趟,皺巴巴的襯衫上沾著來歷不明的液體,臉卻越來越白,兩只眼睛泛出血絲來。幸好有兩個人的老婆打來了電話,異口同聲地威脅他們“再不回來就甭回來了”,李牧光這才把杯中酒一干,瞥了瞥我說:“就這么著吧?”
大家出了餐館的大門,又在幾根朱紅的仿古柱子之間瘋癲地熊抱了一番,口中說的無非是“何日君再來”“?;丶铱纯础被蛘摺肮犯毁F,豬相忘”之類的套話。等別的鳥獸都散了,我湊近李牧光,拍了拍他的肩膀:
“再去喝壺茶?”
“要喝就到我那兒喝去吧,別再單找地方了。”李牧光仍然懶洋洋地笑著,又對不遠處正在發(fā)怔的安小男歪歪下巴,“你要叫上他也可以?!?/p>
李牧光的確變得很精明,他已經(jīng)料到了我接著想要做些什么,而他的意思分明是那樁事情還“有緩兒”。我欣慰了一下,趕緊過去拉住安小男。
“我就算了吧……”安小男兩眼往地上溜著說。
我硬生生地扯著他:“你就權當再陪陪我吧?!?/p>
李牧光的住處離餐館不遠。我們溜溜達達,影子被路燈拉長復又縮短了幾個來回,一起走進了長安街畔的那家老牌五星酒店。記得李牧光的父母來北京的時候,常住的也是這一家。喝了兩杯客房服務送來的“錫蘭伯爵茶”,大家很快氣定神閑下來。抓住這難得的清靜時刻,我又把話頭拽回到剛才的主題上,對李牧光反復強調安小男是多么的需要幫助,又是多么的值得幫助。但我已經(jīng)學乖了,不再企圖論述這種幫助是一種責任,而是將它渲染成了一種樂善好施、一種只有李牧光這個級別的成功者才配擁有的美德。我的有些話已經(jīng)說得很肉麻了,就連“你拔一根毛比我們的腰都粗”這樣的名句都引用了出來。
“哪個部位的毛呢?”李牧光還在打哈哈,臉上卻泛上了頗為享受的神色。
“任何部位?!蔽乙粨]手說,“只要你舍得拔?!?/p>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是一點羞恥之心也沒有的。反正我是在替安小男央求李牧光,出賣的也不是我的自尊心。而安小男的頭卻一再地低下去,幾乎低到了地毯的羊毛里去。他的手還在用力地摳著皮沙發(fā)的邊角,發(fā)出輕微的啵啵響聲。他的這副樣子讓我覺得自己有點兒殘忍,但又不得不時時扼殺著自己那令人反胃的同情心。
說到底,我是為了他安小男好。
終于,李牧光逗夠了悶子,瞥了安小男一眼:“別光人家說呀,你的態(tài)度呢?”
安小男歪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他站起來,為李牧光把茶杯斟滿,又從寫字臺上拿過一只“高希棒”牌南美雪茄,連同水晶煙灰缸一起放到了李牧光的手邊。這是安小男在社會上混了那么一遭,學會的唯一的“禮數(shù)”。做完這些,他對李牧光近乎羞慚地笑了。
李牧光點燃了那根狼煙彌漫的屎狀物,輕輕地感嘆了一句:“你呀,還真是個老實人?!?/p>
“咱們誰也不忍心看著老實人受委屈,對吧?”我趕緊說。
李牧光點點頭,站起來說:“再說了,莊博益的面子我也不能不給?!?/p>
“你的意思是——”
“給我看倉庫,你能嗎?”李牧光對安小男說。
我心里升起的懸念頓時墜落了下去,甚至覺得李牧光是在開一個惡意的玩笑了。我一個沒忍住,叫了起來:“這也太屈才了吧?要看倉庫你找一老頭兒、找一殘疾人不就行了嗎,用得著找安小男嗎?再說了,你在國內又沒有廠子,你讓他到哪兒看去,把他帶到美國去嗎?”
“你聽我解釋嘛?!崩钅凉鈸u著雪茄,不緊不慢地娓娓道來,“我說的看倉庫,可不是一般的看倉庫,而且正因為不用去美國,所以才非得找個過硬的技術人員不可。還是從頭說起吧,我公司的倉庫有兩個籃球場那么大,地方就在洛杉磯港口附近的一個物流基地里,是一次簽了幾年的合同整租下來的,不光我的貨得從這兒進出,同時還租給其他人用。這么重要的產業(yè),當然得找人看著啦,但是美國那鳥地方,勞動力的質量實在令人堪憂,所有的窮人都是被寵壞了的家伙,又懶又滑。我曾經(jīng)一次性地雇了兩個黑人、一個白人和一個墨西哥人,讓他們兩人一組雙班倒,結果差點兒被氣死。有一次物流基地里鬧水老鼠,他們卻喝多了睡大覺,導致幾箱芭比娃娃被啃得七零八落的,簡直像遭到了集體奸殺似的。還有一次,他們居然串通一伙越南流氓,把我的一批玩具給偷出去賣了……就這樣的貨色,我他娘的居然還要給他們發(fā)福利、上保險,而且要像伺候大爺一樣伺候他們。尤其是那倆老黑,連訓也不敢訓他們一句,否則他們就要上法院去告我種族歧視。這他媽的是什么世道,還有沒有天理呀?比來比去,還是咱們自己的同胞靠得住,世界上再沒有人比中國人更勤勞勇敢的了,所以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倉儲這一塊的業(yè)務外包到國內來?!?/p>
說到這兒,李牧光的語調就激憤了起來。但我仍然沒聽出個所以然來,忍不住插嘴問道:“你的意思是把倉庫挪到國內來嗎?”
“那怎么可能。”李牧光像看傻子一樣掃了我一眼,“我的玩具都要在美國賣,吃飽了撐的在中國蓋什么倉庫?倉庫還在美國,但看倉庫的人要在中國?!?/p>
“這怎么可能?”
“這并不難?!币恢毕駩灪J一樣的安小男這時卻突然開了口,“我們只要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建立一套可視系統(tǒng),把攝像頭安裝在美國的倉庫里,監(jiān)視器則設置在中國,完全可以實現(xiàn)遠程監(jiān)控。不光是監(jiān)控,如果把電子報警器和美國的保安公司、警察局對接,一旦倉庫里出了什么意外,報警也完全可以通過網(wǎng)絡來實現(xiàn)?!?/p>
“對啦?!崩钅凉庖慌陌驼?,激賞地看了一眼安小男,繼續(xù)對我說,“在這方面,他就比你靈光得多。其實我這個想法也是受別人的啟發(fā),現(xiàn)在美國的很多行業(yè)已經(jīng)這么干了——比如那些推銷電話,常常就是雇了一幫印度阿三從新德里打過來的;還有我前些天新?lián)Q了一輛林肯車,號稱有真人實時導航系統(tǒng),結果接通了一聽,媽的,馬來西亞口音。一個馬來西亞土鱉教我在美國怎么開車去比弗利山莊參加安吉麗娜·朱莉出席的新款服裝發(fā)布會,多神奇!不過我在美國也咨詢過專家,他們說如果要實現(xiàn)我的這個創(chuàng)造性計劃,就必須在中國找一個技術過硬的人,因為這邊的監(jiān)控終端得由他來建立和調試——你行不行?”
他的最后一句話就是問安小男的了。而安小男眨了眨眼睛還沒說話,我就已經(jīng)代為回答了:
“當然行?!?/p>
“那么恭喜你?!崩钅凉庑χ虬残∧猩斐隽耸郑皬慕褚院?,你就是外企雇員了?!?/p>
5
隨后的兩天,李牧光痛快地和安小男簽訂了勞務合同,然后又痛快地和我告別,登上如同鯨魚插了翅膀的波音777,返回美國了。沒過多久,他往國內匯了一筆錢,讓安小男租房子、買設備,將他們商量好的那個“監(jiān)控中心”的中國分部建立起來。他還專門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guī)退翱粗c兒那小子”:
“如果他想從我這兒揩油的話,那就打錯主意了。美國的財務制度和你們中國可不是一碼事兒?!?/p>
這個態(tài)度令我隱隱地感到不快,但也只好擔保道:“安小男你又不是沒見過,那就是一榆木腦袋,讓他在錢上做手腳還得現(xiàn)教呢。再說你讓我監(jiān)督他,但又焉知我是不是個老實人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爸他們單位以前有個干部,日子過得節(jié)儉極了,連過年也舍不得燉一鍋肉,可后來一查才知道,人家在北京和上海買了七八套房子——那錢又是從哪兒來的呢?”李牧光哼哼冷笑兩聲,但大概聽出了我的不滿,又安撫我說,“至于你,我是一百個放心的,咱們是朋友嘛?!?/p>
他干凈利索地掛了電話,卻把我留在一派類似于懊惱的情緒里,莫名其妙地生了會子悶氣。在和李牧光接觸的這些日子里,我一邊重新對他熟悉起來,一邊卻又感到他比以前更加陌生了。他的神態(tài)和語氣里有了一種毫不掩飾的倨傲之氣,并輕而易舉地重新定位了和以往故交的關系,把人與人之間的平視一律改為俯視,那架勢不言而喻——我和你們不是一個階級的。與此同時,他又展示出了令人直打寒戰(zhàn)的精明。就以他和安小男之間的雇傭關系為例吧,這個念頭李牧光也許早就盤算好了,但他一直不說,而是在我反復央求之后才以施舍的姿態(tài)答應。如此一來,便可以順理成章地開出那些苛刻的、對他大為有利的條件了:安小男是拿不到各種保險的,如果需要加班也沒有加班費,工資更是只有李牧光原先雇傭的一個黑人保安的三分之二,僅為區(qū)區(qū)一千美元出頭而已。李牧光對此的解釋是,黑人看倉庫是需要上夜班的,而安小男人在中國,美國的夜晚恰好就是中國的白天,夜班補助也就可以免了。這樣算下來,安小男每個月就要替他省下幾千美元的人工成本,李牧光真是賺大了。
當然,我并沒有把李牧光的這些變化理解為加入美國籍的結果。決定人身上某些特性的,往往不是國籍而是階級。在全世界的無產者聯(lián)合起來之前,全世界的資產者已經(jīng)率先聯(lián)合了起來,他們的嘴臉也大抵如出一轍。試想換成一個中國富人同學,就會對我保持平等,對安小男出手大方嗎?情況恐怕更甚。所以不管怎么說,我還是應該替安小男感謝李牧光,正是因為他的創(chuàng)意和實踐精神,才讓安小男重新有了工作。再考慮到中美兩國之間貨幣以及“人”本身的價格差異,這份工作甚至稱得上差強人意。
如今的安小男終于搬離了掛甲屯,結束了校漂生活。在我的幫忙張羅下,他在中關村以北的上地附近租下了一個寫字樓里的開間。房間大概有三四十平米,里屋的墻上掛著七八臺液晶屏幕,此外還有保證時時暢通的網(wǎng)線以及高性能電腦主機;外屋則是洗手間和一張單人床,他下了美國的班,足不出戶就可以睡中國的覺。在設置那套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時候,安小男再次顯露了一個理科高才生的素養(yǎng)。他指揮李牧光那邊的技術人員將攝像頭安置在最合理、最精確的位置,保證偌大的倉庫不留一個死角;他還修改了軟件程序,升級出一套可以迅速切換視角的操作方法,這樣一來,同一個屏幕可以分別顯示幾個攝像頭的視角,當某一個攝像頭損壞或者被擋住之后,它附近的攝像頭也能及時填補空白??傊?,這套系統(tǒng)的精髓正是:讓安小男像身臨其境一樣,在那兩個籃球場大的空間里明察秋毫。
監(jiān)控屏幕里每天顯示著什么樣的內容呢?無非是一個又一個庖丁解牛般的黑白圖像:水泥地、墻角、貨架、通向走廊的安全門……把這些切片拼合起來,就得到了倉庫的全貌。只不過是一個單調呆板的巨大長方體而已。但一想到這個長方體位于太平洋的彼岸,位于上萬公里以外的我們的腳下,就不由得讓人心里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
在高清晰的微觀攝像頭里,我還見過工人們往玩具包裝盒上打價簽:一個芭比娃娃14.99美元,一個Hello Kitty16.99美元,一個會搖頭晃腦的機器貓略貴一些,是19.99美元。美國的物價的確令我們眼紅,我曾經(jīng)給一個親戚的孩子買過一模一樣的“進口”芭比和Hello Kitty,國內商場的售價幾乎高了一倍不止。而據(jù)我所知,我們國家東南沿海的打工妹們忍受著化學原料的毒氣,冒著手指和整張頭皮被機器絞掉的危險,生產出了這些人見人愛的小玩意兒,出廠價也就是二十幾塊人民幣。
很顯然,安小男非常珍視這份工作。他幾乎變成了一個網(wǎng)上所說的“技術宅”,周一到周五的整個白天都坐在監(jiān)控臺前,兩眼聚精會神地盯著美國夜晚的倉庫。這其實不是一個輕松的活兒,那些圖像幾乎永遠是寂靜的、一成不變的,我曾經(jīng)替上廁所的安小男盯過一會兒,才不到5分鐘就心煩意亂地走起了神兒。別說是水泥地和貨架子了,就是換成哪位性感女演員的艷照,讓你直愣愣地盯上幾個鐘頭,恐怕也得看吐了。
但是安小男卻能做到絕對的忠于職守,永遠不會審美疲勞,并且很快就立下了一件奇功。那是在一個中國的正午美國的子夜,一個彎腰駝背的白人老頭兒溜進了倉庫,先是蹦腳亂跳地自言自語了一陣,然后又哆哆嗦嗦地拿出一只打火機,企圖引燃貨架上的紙箱子。安小男利用網(wǎng)絡報警系統(tǒng)接通了物流港的保安室,片刻就有兩個屁股像八仙桌面一樣大的胖子沖了進來,上演了美國警匪片里才有的場面:掏槍頂著嫌疑人的后腦勺,將其按倒在地,雙手背后銬成了一條肉蟲子。
“那人就是被安小男頂替的老保安,因為失業(yè)了,所以丫瘋了,妄想報復我。”李牧光興沖沖地給我打電話,“這套監(jiān)控太管用了,所以我總是說,干活兒還是中國人靠得住?!?/p>
我向安小男傳達了李牧光的褒揚,但對被抓住的那個老頭兒的身份,我卻緘口不言。
這事兒過后,安小男的工作積極性更高了。當他再坐到那排昆蟲復眼一般的監(jiān)控屏幕對面時,臉上幾乎泛起了少女懷春般的紅暈。他是如此的專注和激動,就連呼吸都變得沉重了。這人從來就沒在人際關系中扮演過強勢的一方,更沒有支配、掌控過誰,但通過這套監(jiān)控系統(tǒng),他一定獲得了巨大的心理滿足——那也是一種權力的滋味。
俯瞰一切,全知全能。毫不夸張地說,在那個倉庫里,安小男扮演的角色簡直可以比擬上帝。
這一切也令我獲得了莫大的成就感。安小男其人能夠重新走上正軌,和我對他的關心不也是密不可分的嗎?再扯得遠一點兒,我所從事的紀錄片工作,說起來是以“記錄人生、改變社會”為宗旨的,我們這個行當?shù)娜思偃缯f還有一點兒職業(yè)理想的話,也應該是給寒冷者以溫暖,給絕望者以希望。但這個觀念幾乎沒有實現(xiàn)過,在操作的過程中,我所做的無非是不停地退讓、妥協(xié)、諂媚,乃至于一個廟一個廟地拜菩薩,從那些頭面人物的手指頭縫兒里摳出一點項目經(jīng)費來,說白了和要飯也差不多。然而在安小男身上,我卻意識到自己還有著影響別人生活的力量,意識到自己似乎還是一個有用的人。在這種信心的激勵下,我或許也將有勇氣去結婚、生孩子、承擔起一個家庭的責任來——當然,前提是得在那些急功近利的小娘們兒里發(fā)掘出一個值得我“愛”的。
而當安小男的狀態(tài)徹底安定下來之后,我便不得不離開北京,到外地跑了一圈兒。“校漂”那部片子粗剪完成,有個教育主管機構提出了意見,說我的作品里“亮色”太少,然后撥了筆錢,讓我著力反映一下幾個近年新建的“大學城”的風貌,從而和方興未艾的“教育產業(yè)化”改革掛上關系。對于那紙批文,我在同行圈子里極盡嘲弄之能事,但一扭臉就包了輛“依維柯”攝像車,叫上組里的幾個得力人手準備動身。
“你怎么竟依了?”一塊兒去的實習生小張問我。
“你不曉得他們的力氣有多大。”我和她對了句魯迅在《祝?!防锏呐_詞,然后無恥地辯解道,“反正我不答應他們也會收買別人,這種好處與其便宜了那幫王八蛋,還不如自己搶在手里?!?/p>
出發(fā)之前,我專門到上地的辦公室看了看安小男,給他帶了一盒從樓下“屈臣氏”商店買的眼藥水:“敬業(yè)歸敬業(yè),也不要太廢寢忘食?!?/p>
安小男“嗯”了一聲,捋了捋仍如亂草一般,但總算干凈了一些的頭發(fā),從懷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我:“里面是這兩個月的工資,李牧光給我打過來的是美元,我已經(jīng)換成了人民幣。你路過河北的時候,能不能順便彎到H市一趟,把這些錢給我媽帶過去?她眼睛不好,去銀行取錢很不方便?!?/p>
我自然一口答應,并在兩天之后就把這事兒給辦了。緊鄰H市不遠,就有一片剛剛竣工的大學城。那兒基本上就是一塊鑲嵌在華北平原上的水泥疙瘩,到處都是明晃晃的道路和操場,連一棵樹也見不著。大學城里聚集著省內幾所三流學校的低年級本科生,他們因為被發(fā)配到這種地方而心情頹喪,像一群走錯了門的雞一樣倉皇地閑逛。在取景的時候,我們還遇到了一個突發(fā)情況:幾個農民工攀登上大學城的主樓,悲憤地呼號著什么,頻頻作勢欲往下跳。一打聽,才知道是開發(fā)商一直沒給建筑方付清尾款,導致他們的工錢也被拖欠了。但在當?shù)卣ぷ魅藛T的陪同下,這樣的場面肯定是沒法抓拍的。
晚上又被幾個頭頭腦腦拉進賓館狠“撮”了一頓,到了晚上9點左右,我才有了空暇,下樓攔了輛出租車開往H市的老城區(qū)。這地方在很久以前還作過一個諸侯國的國都,并流傳下來諸如“紙上談兵”“一枕黃粱”等等名聲不太好聽的成語,但如今已經(jīng)看不出一點兒王城的氣象了,整個兒就是一個巨大的工廠宿舍區(qū)。安小男家坐落在一條格外破舊的巷子里,車都開不進去。我下車步行,因為沒有路燈,幾乎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崴了腳。
由于提前打了電話,安小男他媽并未驚訝,熱情地接待了我。這個當年勇闖校辦公室的肉聯(lián)廠洗腸工衰老得很厲害,頭發(fā)像七八十歲的人一樣蒼白而稀疏,軟塌塌地貼在天靈蓋上。她的眼睛一翻一翻的,明顯是在努力地看卻又看不清楚,在狹窄的斗室里必須摸索著桌沿才能行走。
我把裝錢的信封放在桌上,本想客氣兩句就走,但她卻死活不依,非要讓我喝壺茶。她摸到廚房去燒水的時候,我便只好歪在塌陷的布面沙發(fā)里,打量這間兼做客廳和臥室的房間。像所有獨居的老年人一樣,安小男他媽在屋里擺滿了雜七雜八的破爛兒,床腳的夾縫里居然塞著一臺竹制的老式嬰兒車,難道她正期待著用它給安小男看孩子嗎?而在一只矮柜上方的白灰墻上,我看到了密密麻麻地懸掛著的獎狀和照片。
“你是有出息的人,能拍電視……”安小男他媽的聲音從滿是中藥味兒的廚房傳來。
“安小男更不賴,掙的都是美元了。”我敷衍著她,起身踱到那扇墻邊端詳。
紅底黃邊兒的獎狀自然都是安小男獲得的,來自五花八門的數(shù)學和物理競賽;照片則是他們一家人在過往的不同時期拍攝的,在昏黃的燈光下具有濃郁的復古意味。有兩張8寸的合影吸引了我的注意,照片的主角是一位四十上下的男人,穿著筆挺的西裝,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長相也很精神。他不是在主席臺上領獎,就是正向某位年邁的大人物進行講解,儼然是那個時代報紙上頻繁報道的“青年改革家”或“科技標兵”什么的。這人無疑是安小男他爸。在另一張生活照里,他正在給兒子過生日,父子倆一人捧著一塊奶油蛋糕,滿嘴白胡子明媚地笑著。
我突然想,如果這男人還活著,那么一家人的生活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副模樣吧?或許安小男的脾性也不會發(fā)展成后來那樣。從心理學上講,許多性格有明顯缺陷的人,都是少年時代沒能生活在一個完整的家庭里造成的。
安小男他媽沏好茶,又絮絮叨叨地拉著我聊了很久。她感謝我這么長時間來一直照應著安小男,并讓我提醒安小男除了埋頭干活兒,還得注意和領導、同事搞好關系。“他現(xiàn)在跳槽到美國公司去了,我覺得挺好,聽說那種地方的人際關系單純一些,更適合他這樣的人……他爸當年就是在這方面吃了虧?!闭f到這兒,安小男他媽的神色有些凄然,又有些恍惚,但馬上岔開話題:
“他也該找對象結婚了——還有你也是。別光顧著掙錢,多少錢也買不來一個家?!?/p>
我走的時候,她還給我?guī)狭撕脦讖埾挛缋雍玫奶秋?,讓我路上吃。她堅持將我送出門外,又陪著我在漆黑的巷子里走了一小段,走的時候手扒著墻,小步慢慢挪著,仿佛每一步都不知道應該先邁左腳還是右腳。
那是我第一次以辛酸的感情理解了“邯鄲學步”這個成語。
離開安小男家后,我們的劇組一路南下,途經(jīng)鄭州、武漢、長沙,邊走邊拍,終于在深圳結束了工作。至此已經(jīng)在外面奔波了兩個月有余,每個人都蓬頭垢面,乍一看很有漂泊感。在這期間,我的生活發(fā)生了兩個小小的變化,一是原先那個女朋友跟著一個搞金融的跑了,二是我導致了組里的實習生小張受孕。奇妙的是,這兩件事之間并不存在邏輯上的因果關系,所以我們三個當事人誰也不覺得虧欠了誰。小張的妊娠反應很強烈,才兩周就開始哇哇大吐,恨不得把苦膽都清空了,而且還有小產的跡象。到了深圳之后,我只好讓劇組里的其他人就地解散,自己陪著她到醫(yī)院保胎。我們已經(jīng)商量好,等她一畢業(yè)就結婚,把孩子生下來。作出這個決定之后,我的心情倒是頗為激蕩,乃至于充滿了初為人父的悲壯之感。記得夜里躺在賓館的床上,我拉著她的手說了好多煽情的話,有幾次把自己都快感動哭了。
小張一句話就戳穿了我:“不要試圖給自己的每個舉動尋找意義——累不累?。课液湍銊e的那些女人相比,唯一的特殊性就是恰好在你即將折騰不動了的節(jié)骨眼上插了進來,相當于擊鼓傳花的最后一棒?!?/p>
比我們小十歲的那代人都是天生的現(xiàn)實主義者,早早兒就把什么都看透了。她們讓我欣慰,也讓我慚愧。
又拖拖拉拉地磨蹭到北方的天氣暖和了,我才帶著小腹微微隆起的未婚妻回到了北京,但也不再出去和各路魑魅魍魎廝混,而是把自己那套房子好好布置了一番,過起了深居簡出的生活。小張的研究生論文答辯在即,一旦通過就可以和我去“扯證兒”了。她在正式上任之前便已經(jīng)很進入狀態(tài),不但把我飼養(yǎng)得越來越肥嫩,而且還嚴格地限制了我能跟什么人交往、不能跟什么人交往。她也算在我那個圈子里混過,對我周圍人的品行相當了解,好幾個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都被列入了黑名單。
“你那群所謂的朋友里,也就安小男還算個老實貨色?!彼缡窃u價道。
但即便是這個老實貨色,我也有很長日子沒見面了。就連美國倉庫放假休息的周六周日,他也忙得團團轉,根本沒工夫出來和我消磨時間。正所謂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安小男在沉淪數(shù)年之后,終于迎來了事業(yè)的“黃金期”,這還得益于李牧光那敏銳的商業(yè)嗅覺——他讓安小男為洛杉磯那個物流港里的每一間倉庫、每一條過道和每一間辦公室都設計好“跨國監(jiān)控系統(tǒng)”,再由自己出面推銷給附近的企業(yè)主們。他還有個長遠而宏大的計劃,就是把那些設備貼牌批量生產,行銷到所有人力成本高昂的國家和地區(qū)去。不管在中國還是美國,什么東西一旦沾上了“高科技”又沾上了“國際化”,利潤都會像蘋果手機一樣打著滾兒地往上躥,李牧光迅速地在玩具生意以外拓展出了新的滾滾財源。而在這一輪的雇傭關系里,他對安小男也變得仁慈多了,答應每售出一套監(jiān)控系統(tǒng),便返給他5000美元的提成,當然這也只是整個銷售額里的小小零頭罷了。
安小男甚至不必前往美國進行實地考察,只需要對著那些房間的3D圖形,把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設計方案做好,再用網(wǎng)絡傳給李牧光就算大功告成。至于監(jiān)控終端設在哪個國家、哪個地區(qū),也可以由購買系統(tǒng)的美國老板們自行決定。在短短的幾個月時間里,地球的各個角落如同雨后春筍一般,冒出了十幾二十個和安小男干著同樣工作的人,他們端坐在印度、馬來西亞、菲律賓、墨西哥或者中國的電腦屏幕之前,注視著美國一隅的風吹草動。閉著眼睛想一想,這是多么壯觀的場景啊。
“不要老說我們美國人在監(jiān)控全世界,”李牧光給我打電話時說,“全世界人民也在監(jiān)控著美國嘛?!?/p>
又過了不到兩個月,李牧光再次乘坐著鯨魚一般的波音777,聲勢浩大地空降到了北京——對于這種行程,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稱之為“回國”,而是改口叫作“訪華”了。仍舊是到了機場,他才給我打了電話,但這一次卻不再叫我出去鬼混。跟在他身旁東跑西顛的人變成了安小男。
他們先是結伴去了西安的高新區(qū),然后又依次到華北的幾個大中型城市溜了一圈兒,此行的目的是為投資建廠選址,有可能的話還要跟當?shù)卣⒄勔幌盗邢嚓P事宜。既然監(jiān)控系統(tǒng)已經(jīng)打開了銷路,就需要找一個國內的廠家進行規(guī)?;a,把采購來的攝像頭和主機貼上統(tǒng)一的商標。美國發(fā)明出來的玩意兒總是要在中國制造,這條法則就像地球總是自西向東旋轉一樣不言自明。然而我卻想不明白,要建廠干嗎不去東北???那兒是李牧光的老家,他爸雖然退了,但想必余威還在,再加上和他們家沾親帶故的人非官即商,辦起事情來總是要方便得多。
“恰恰因為父母和親戚都在那邊,所以才多有不便嘛?!睂τ谖业囊蓡枺钅凉饨忉尩?,“越是家門口越要注意影響——你這個人還是幼稚?!?/p>
我也算在中國的江湖混跡過一些年頭的人,如今卻被一個美國人訓斥為“幼稚”,這不免讓人啼笑皆非。而沒過兩天,又有一個消息傳了過來:李牧光為廠子初步選定的地址就在H市。這就不能不說是一個巧合了。據(jù)說當?shù)氐墓賳T常年苦惱于經(jīng)濟發(fā)展和鋼鐵綁定在一起,污染大不說,這幾年的銷路也不大好,一噸鋼材才賺十幾塊錢。他們早就叫囂著要“轉型升級”,卻拉不來合適的項目,如今正好和李牧光一拍即合,不光口頭承諾了稅費方面的優(yōu)惠,而且就連地皮也是可以低價出讓的。李牧光他們在H市盤桓的時候,我特地打了個電話,請他去安小男家里拜訪一下,最好再拉上一兩個政府里的干部作陪。我的用意很簡單,是想讓安小男的母親見證到兒子的確“出息了”,而且對老人以后的日子也有好處——哪怕能招徠一伙兒學雷鋒標兵,逢年過節(jié)給她刷鍋刷碗擦擦玻璃也是好的。
“這個也不用你說?!崩钅凉饣卮鹞?,“你這朋友既然跟著我干,我就虧待不了他?!?/p>
但不久之后,安小男卻一個人先回來了。打電話時一問才知道,他到H市只是作為“技術總監(jiān)”走個過場,向當?shù)氐挠嘘P領導“匯報”一下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功能以及原理。而當洽談涉及股權、地皮和人員安置等等關鍵階段時,就得李牧光親自出面了——那想必是個漫長而艱難的扯皮過程,尤其是在李牧光打定主意讓自己的叔叔出任新廠長的前提下。
我再次見到安小男,就是在自己的婚禮上了。小張的肚子已經(jīng)駭人地鼓了起來,如果再不早點兒辦事兒,恐怕將來就得讓親兒子來給我們當伴童了。好在現(xiàn)在的婚慶公司很高效,服務也很周全,還能定做用鋼絲把裙子高高地撐起來的孕婦婚紗?;槎Y的地點是在一個酒店的露天花園里,我與小張并肩走過草坪,感覺自己正挽著一只雪白的蘑菇。來賓們自然對著她那奉子成婚的肚子指指點點,被請來當證婚人的一個“央視”春晚副導演更不靠譜,他搖頭晃腦地指導我們互相戴上戒指,然后宣布:
“祝福你們仨!”
好歹把儀式進行完,我還得在人群中不停地穿梭寒暄、被人打趣。轉到同學的那一桌時,我一眼就看見了被幾個人勾肩搭背地簇擁著的安小男。人們對他的態(tài)度明顯變了,那副親熱勁兒就好像在對待熟識已久的老朋友。這也是可想而知的。安小男“咸魚翻身”的消息經(jīng)我添油加醋地擴散出去,幾乎成為一個現(xiàn)實中的小小奇跡,一個美國夢的中國翻版。
“啊呀呀,你放了道臺了,還說不闊?”有個家伙正狠捶著安小男的肩胛骨說。而安小男一定還不習慣這樣的恭維,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茫然失措地四處望著。直到看見了我,他的眼睛才亮了一下。
我過去和那幫人喝了杯酒,解圍似的把安小男攬出了人堆兒,在一蓬濃郁的月季花邊聊了起來。
“李牧光還在H市嗎?”
安小男舒了口氣說:“還在。他投資的條件挺苛刻,兩邊還在僵持?!?/p>
我又說:“你怎么不趁機在老家多待兩天?你媽還好嗎?她烙的糖餅料真足,咬一口能燙后腦勺?!?/p>
“你要喜歡吃,下次讓她再給你做……我爸活著的時候,每次聽完高英培的相聲都要吃糖餅?!卑残∧行α诵Γ治锪艘幌卤亲?,“李牧光讓我先回來,一是因為公司的倉庫還得有人看,二是讓我再改進一下那套監(jiān)控器材,現(xiàn)在的成本還有點兒高?!?/p>
“得加班吧?”
“昨天又熬到3點多鐘。”
李牧光果真是疑人不用,一旦用了就往死里用——還是那句話,他們那個階級的人大凡如此。這時我如果斥責他“剝削”,反倒顯得矯情了。于是我說:“累點兒無所謂,能掙著錢就行。既然榮升了什么總監(jiān),他給你的工資也該漲了吧?他答應的那些提成兌現(xiàn)了嗎?”
安小男近乎難為情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蔽艺f,“手頭寬裕的話就趕緊買套房子,現(xiàn)在北京的房價漲得厲害,人家都說晚買倆月白干一年……還有,你媽讓我勸你找個對象。我老婆有幾個同學正好閑著呢,比如那個,我看就還行——”
我朝隔壁桌邊一個把自己涂抹得如同雕花蘿卜的姑娘指了指。那姑娘正在奮力地對付著一堆冷盤,看見我們粲然笑了,嘴里差點兒蹦出倆潮州肉丸子。
我也撲哧了一聲,正想認真地尋覓出兩個可以被稱為“果兒”的姑娘,安小男忽然說:“你結婚了,我給你備了份禮?!?/p>
“搞那么‘虛干嗎?”我笑道,“要是錢的話就直接塞前臺那捐款箱里吧,美元也收?!?/p>
“除了錢還有別的?!卑残∧写掖遗芑刈?,從桌子底下抱著一個紙箱子出來,“我親手做的,你們的孩子生出來之后也許用得著。”
這時小張也好奇地湊了過來,我們兩個打開箱子,看見里面分門別類地綁著幾個攝像頭和數(shù)據(jù)線什么的。分明是一套倉庫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具體而微者嘛。
“這有什么用呢?”我不免感到荒誕。
安小男解釋起來:“你想呀,你很忙,小張學歷這么高,也不可能不出去工作吧?到時候孩子放在家里,只能請保姆來照顧??涩F(xiàn)在信得過的保姆太不好找了,她萬一要是不給孩子按時喂奶呢?要是給孩子吃安眠藥呢?所以我就專門給你們設計了這套嬰兒用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環(huán)繞著小床360度無死角,而且還有體溫遙感器,孩子發(fā)燒的話也能報警。你們在外面一開電腦,就可以隨時掌握孩子的情況了……”
他那認真的樣子讓我們同時哈哈大笑了起來。小張向安小男道了謝,然后又指著我說:“你還不如幫我把他也上了監(jiān)控呢,他那個行當里不三不四的女人太多了,這人意志又不堅定,他每天上班我都提心吊膽的?!?/p>
“這就是所有正房的通病——剛扶了正就過河拆橋,也不想想當初是怎么‘撲我的?!蔽倚χ垺岸骸保暗菤w根結底還得怪我,魅力太大了無法抵擋?!?/p>
小張反唇相譏:“咱倆誰‘撲誰呀?誰在器材間里痛哭流涕地哀求人家‘暖一暖我的靈魂呀?當時就應該把這段給你錄下來?!?/p>
我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但安小男卻茫然地抬起了眼睛,看向了北京陰沉沉的天空。他好像正在走神,從周圍的氣氛里“間離”了出去。小張便有點兒訕訕的,對安小男說了句“多喝點兒”,然后就挺著肚子找她那幫女伴去了。
我拍了拍安小男的肩膀,換上了誠懇而體貼的口吻:“謝謝啊——看到你能越過越好,我也很高興。”
但這時,安小男卻舔了舔嘴唇,說出了一句讓我目瞪口呆的話:“我不想干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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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小男的話雖然讓我驚詫,但卻又有似曾相識之感,就像一出彩排了幾遍的拙劣話劇。只不過第一次和他演對手戲的是商教授,第二次是那個銀行行長,第三次就變成了我。但我招他惹他了?我可以說是唯一真心想幫他的人啊,他怎么就這么不讓我省心呢。
“為什么???”帶著近乎委屈的情緒,我叫了出來。
“我有心理負擔……”安小男的眼神游移起來,仿佛正在斟酌詞句。
我突然想到了被安小男協(xié)助逮捕的那個酒鬼老頭兒:“難道你是因為不忍心搶了美國老弱病殘的工作嗎?這就是婦人之仁了。咱們第三世界國家人民哪兒配同情美國人???那國家的福利好得很,當個失業(yè)的窮人幸福著呢?!?/p>
“不是這個原因?!彼f。
“那么就是李牧光逼你干過什么事兒……比方說除了倉庫以外,還監(jiān)視監(jiān)聽什么人?”
“也沒有?!?/p>
“那你抽什么瘋啊?你的心理負擔是從哪兒來的?”我索性任由酒勁兒發(fā)作,指著安小男的鼻子質問道,“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這份兒工作多讓人羨慕,你自己知道么?掙錢多少都不提了,姑且談談尊嚴,談談人生價值吧。你知道咱們那些坐機關的同學十年如一日打水掃地擦桌子上級放個屁都得叫好越討厭誰越得沖誰樂樂得臉都抽筋了是什么滋味嗎?你知道我為了拍個片子騙完項目騙贊助騙完審查騙觀眾這活兒干得有多沒勁嗎——制片人都改叫‘只騙人了。再跟你說個玄的,我有個前女友是開皮草行的,參觀了一次活剝水貂皮就開始夜夜做噩夢,夢見自己也被開了個口子,然后‘啵地一聲從皮里拽了出來,因為這事兒她信了佛,結果還讓一假冒‘仁波切財色通吃了。誰沒壓力呀,誰活得容易呀?也就是你這種干高科技的,一不用缺德造孽,二不用自毀人格站著就把錢掙了——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
對于我這番泄憤式的長篇大論,安小男似乎無話可說地點了點頭。但他隨后卻又說道:“工作本身當然沒有問題,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
安小男猛然直視我,目光炯炯,“你知道李牧光的錢是哪兒來的嗎?”
“不是賣玩具掙的嗎?”
安小男的口齒也加快了,但卻遠比我要冷靜、清晰得多:“我看過他的入庫單和出貨單,他那個公司處于整個兒玩具流通環(huán)節(jié)的末端,利潤已經(jīng)被其他公司瓜分得差不多了。就以一個芭比娃娃為例,中國出廠價大約3美元,到了他手里已經(jīng)漲到了將近15美元,而他還要應付稅收、場租和每個季度一輪的打折促銷,再刨除美國那昂貴的人工成本,能打個平手就算萬幸。還記得他曾經(jīng)跑到義烏,想要繞開代理商低價拿貨的事情嗎?當?shù)氐纳虝ε碌米飵准覊艛嘈缘馁Q易組織,根本沒敢答應他??偠灾?,李牧光靠他玩具生意的營收,根本不可能賺出現(xiàn)在這么多的錢——你知道他在H市談的那個項目投資有多少?連廠房帶地皮他都想買,起碼要拿出幾千萬人民幣。”
我盡力跟著安小男的思路,大概聽懂了他的意思,突然又含糊了一下,打斷他問道:“你說你……看過李牧光的流水單據(jù)?”
安小男“嗯”了一聲。
“他怎么會讓你看這種東西?你一個技術人員,他吃飽了撐的才會請你查公司的賬?!?/p>
“說起來也是湊巧。那些材料李牧光本來是不可能給我看的,他每次核對完貨物,都會把單據(jù)放回倉庫旁邊的辦公室里。但這一陣他不是回國了嗎?他待在H市而我又回了北京的那幾個白天——也就是美國的夜里,我繼續(xù)在辦公室監(jiān)控著倉庫。恰好這期間,公司到了一批貨,是他手下的一個業(yè)務經(jīng)理接收的,那人大概比較馬虎,簽完字就順手把一摞單據(jù)都扔在了貨架上,結果被風卷了一地。而等到我上班打開攝像頭的時候,看見倉庫里亂七八糟都是紙張,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兒呢,趕緊用攝像頭的放大功能拉近了看,結果就大概了解了李牧光公司的經(jīng)營情況。”
我這個技術方面的白癡又提出了新的疑問:“攝像頭都在天花板上,那些進貨單和出貨單上的字跡想必又很小,離得那么遠能看清楚嗎?”
“對于專用的高清攝像頭來說不是問題?!卑残∧行α诵?,“沒聽說過嗎?在伊拉克戰(zhàn)爭期間,假如一個薩達姆軍營里的士兵正在吃橘子,美國衛(wèi)星能夠清楚地拍到他手里的橘子有幾瓣。類似的技術早就開始轉入民用了?!?/p>
“再過兩年,我們劇組的器材沒準兒也該更新?lián)Q代了?!蔽遗茴}道。
但安小男板起臉來問我:“咱們還是說回李牧光吧,既然現(xiàn)在的公司利潤很薄,他的錢到底是哪兒來的呢?”
“也許是他在開玩具公司以前掙的呢?”我含糊道,“再說李牧光家里也給了他一筆啟動資金……”
“可他告訴過我——你一定也知道,李牧光在做玩具生意之前患有神經(jīng)性疾病,他一直在被強制治療嗜睡癥。”安小男敏捷地打斷了我,“倒是你說的后一件事情可以作為解釋,但那恰恰是讓我懷疑的地方:李牧光的父母再怎么混得好,也是國企干部,他們的收入保證全家豐衣足食并不奇怪,然而聚積出那么大的一筆財富就說不通了?!?/p>
“你的意思是……”我?guī)缀跏窃诿髦蕟柫恕?/p>
“這里面有問題?!卑残∧泻V定地抿了抿嘴,“道德問題?!?/p>
時隔多日,我再次聽到他的嘴里迸出了那兩個字。此時給我的感覺,“道德”這玩意兒簡直就像一種罕見的隱疾,它蟄伏于宿主體內,無形無跡,但一有機會就會不可避免地發(fā)作。在這喜慶的、觥籌交錯的婚禮現(xiàn)場,我從安小男身上嗅出了前所未有的不合時宜的氣味,仿佛他不是地球上的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從哪個遙遠的、未知的世界流竄過來的。他站在草坪上,卻好像兩腳懸空,只是一個飄飄然的人影。
接著,我的心里升起了一團厭惡。這厭惡并非針對安小男,但恰恰因為沒有具體指向而讓我格外惱火。我瞪著安小男,一字一頓地說:“你這是病,得找個心理醫(yī)生看看?!?/p>
“你說的是道德嗎?”
“不是道德,而是你這種把一切都和道德扯上關系,再和一切較勁的怪癖。這和衛(wèi)道士有什么區(qū)別?擱一百年前你是不是也得哭天喊地地阻止女人天足寡婦改嫁呀?你剛過上幾天安穩(wěn)日子啊,這么快就好了傷疤忘了疼了?”我冷笑了一聲又說,“而且你剛看出李牧光他們家有問題呀?告訴你,我早就看出來了,從他剛一入校上大學就看出來了。但我們能怎么辦——你又能怎么辦?不為他那五斗米折腰嗎?那好,你要有骨氣的話就掄圓了抽丫一大嘴巴,搬回你的小平房里去,你媽的眼睛也干脆甭治了,省得看著你糟心……我也懶得再管你了,我管夠了?!?/p>
在我的逼視下,安小男的腦袋便低了下去。他的嗓子里發(fā)出了“吭、吭”的聲音,好像一個挨了批評正在吮泣的小學生。片刻以后,他才重新?lián)P起臉來,表情卻很平靜,甚至稱得上淡漠:“你說得也對。”
我乘勝追擊道:“我對在哪兒了,你錯在哪兒了——不要口是心非,要深刻反省?!?/p>
“日子得過下去,而且得好好兒過下去,你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他囁嚅道,“可我老管不住自己,成天都在亂想……我辜負了你對我的好意,我以后不這樣了?!?/p>
他的聲音很細小,讓我一下子就心軟了。于是我不知是嘆了還是舒了一口氣,摟住了安小男的肩膀。我挾著他往人群中走去,路上調整情緒,又掀起了一輪場面上的高潮:
“請允許我敬你們一杯!”
“為什么不呢?”大家雀躍著擁了上來,間或還有砰砰的開香檳酒的聲音在半空中回蕩。
那天我用七八種酒連續(xù)干了無數(shù)杯,但不知為何根本沒有喝多。和身邊那熱火朝天的氣氛相反,我的心里只感到空寂、落寞,甚至有一絲寒意在周身游走,讓我不時像剛撒完尿似的打個哆嗦。安小男大概提前走了,不知何時我一回頭,就發(fā)現(xiàn)他的座位上已經(jīng)沒有人了。到了下午3點多鐘,折騰夠了的賓客們才零零落落地散了個干凈,我終于也疲了,叉著兩腿坐在椅子上一邊抽煙一邊看著滿地狼藉發(fā)呆。小張則在當場開箱盤點收上來的份子錢,不時向我通報一聲誰給多了下次得找機會把人情還上,誰比較“雞賊”紅包里的票子還不夠自助餐的人頭費呢。
過了一會兒,她走到我面前,遞過來一個沉甸甸的紙包:“你看看這個,也沒寫名字?!?/p>
我打開一看,里面居然是美元,而且都是百元大鈔。小張說她大致點了點,足有五千之多。
這五千美元大概是安小男從監(jiān)控系統(tǒng)上獲得的第一筆提成收入,而他也沒換個信封,就給我送來了。我把紙包還給小張:“甭管誰的,來則收之,收則花之。你不是一直想出國玩一圈么?留著那時候用吧?!?/p>
“我是真沒看出來,你們那群人里面居然還有這么值錢的友誼?!?/p>
“要是友誼犯得著用錢來衡量嗎?”我慘笑道,“也許這是宣布跟我絕交呢?!?/p>
這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便再沒見過安小男,就連電話也沒通過一個。他仍在上地附近的那個寫字樓里為李牧光工作著,同樣沒有再來找過我。分析一下我們互相敬而遠之的心態(tài),從我這邊來講,是因為他那頑冥不化的“道德感”令我感到疲憊和無所適從;而他呢,則是為了不得不繼續(xù)端著眼下這個飯碗而羞愧,并害怕來自我的冷嘲熱諷吧。所以說人吶,真沒必要把自個兒的調子定得太高,除非你已經(jīng)做好準備和生活決裂了——這也是義士們只有在刑場上的那兩句豪言壯語才具有說服力的緣故——沒有功德圓滿的最后一槍,其他時候再怎么喊也作不得數(shù)。
實話實說,我這些年也沒少“掰”過朋友。有些人是因為利益上的糾葛而翻了臉,還有些人也沒什么具體的沖突,仿佛突然之間就話不投機了,然后互相在背后說對方“俗”。我本想用以往的經(jīng)驗來處理和安小男的疏遠,寬慰自己“誰離了誰活不了”,但我居然沒有做到。每當看到什么有關于我們母校的新聞,甚或在夜闌人靜無法入睡之時,安小男那張老絲瓜瓤般的臉總會無聲無息地浮現(xiàn)出來,不動聲色地搓著我心里的某個污痕累累的部位,搓得我的靈魂都疼了。安小男如芒在背,安小男如鯁在喉。但這樣的感受我也不好意思對任何人提起,就連和小張都沒說過,因為我無法接受自己對安小男的古怪感情被她往“基情”方面引申——這丫頭懷孕期間閑得沒事兒,看了不少日本電視劇,特別熱衷于在男人與男人之間捕風捉影。按照她現(xiàn)在的理論,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同性的交情這碼事兒,遠到陳勝吳廣,近到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無不是盡心竭力地“賣腐”的結果。
“你注意點兒胎教行不行?我們家可是三代單傳?!蔽遗馑?,“再說對于龍陽這事兒,你不認為教唆和歧視一樣可恥嗎?”
又挨了些日子,我們的兒子終于順利出生并且滿月了。四面八方的閑雜人等咸來相賀,我索性又到外面擺了幾桌,給了他們湊在一起說吉利話的機會。小張的奶水很足,那天飯還沒吃到一半就又快噴了,于是趕緊抱著孩子離席。我也愈發(fā)覺得正常的繁殖能力似乎沒什么可值得顯擺的,對那些有口無憑的祝福更是提不起道謝的興致,便默默地喝起了悶酒。我就這么成了一個孩子的父親,但是除了把他制造出來之外,我還為他做了些什么呢?我是否曾經(jīng)嘗試過使他大駕光臨的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一點呢?這樣的疑問讓我感到沮喪,越發(fā)地不想搭理人了。
正在低著頭若有所思,身邊似乎有人站了起來,朝著包間大門的方向打招呼:“你怎么才來?”
“這么大的喜事兒,你也不早點兒告訴我?!边M來的人熱情地嗔怪我。
我抬起頭來,赫然看見了李牧光。他穿著一身簇新的西服,越發(fā)顯得身材高壯挺拔,方臉上掛著溫潤的笑。我趕緊對他解釋:“也不知道你是在外地還是外國……”
“甭管在哪兒也得專程來一趟——我可不像你那么薄情寡義,覺得我這朋友可有可無。”李牧光在我身邊坐下,從皮包里掏出一樣東西,“給咱們兒子的?!?/p>
他遞過來的是一枚巴掌大的純金長命鎖,我一接,被那分量嚇了一跳——居然是實心的。這些金子足夠換一輛越野車的了。
我下意識地推讓著:“太重了,這要掛上對小孩兒頸椎不好。”
“沒勁了啊,看不起我是不是?”
我只好把那塊金疙瘩揣進兜里,和他寒暄了起來。除了這份大禮,今天李牧光的態(tài)度也讓人覺得奇怪——他那種居高臨下的語氣不見了,哼哼哈哈的樣子幾乎可以稱得上諂媚,全然不像一個少年得志的國際“新貴”。我打量著他,他也打量著我。我們的屁股一個比一個沉,直到把所有的客人都耗走了,李牧光站起身來,把門關上,回來后掏出煙來,雙手籠著火兒為我點上。
我還在沒話找話地試探他:“H市那廠子籌備得怎么樣了?”
“還行,土地批文已經(jīng)快拿到了,他們還準備以我的這個廠子為試點,在H市城區(qū)打造一個高新產業(yè)園。”李牧光宣告著好消息,語氣里卻陡然沒了喜色。
“那應該恭喜你才是——可惜我拿不出那么厚的禮。”我作勢要舉杯。
他搖了搖手,兩眼遲疑地眨了眨:“但我有點兒別的事兒想請你幫忙?!?/p>
幫什么樣的忙能值得上偌大一個金鎖呢?我鄭重起來:“什么事兒?”
“安小男的事兒?!?/p>
我心里怦然一跳,說:“我也很久沒跟他聯(lián)系了?!?/p>
“但這種事兒還非得你去跟他談談不可?!崩钅凉庀乱庾R地往別處瞥了瞥,壓低了聲音說,“我懷疑他正在查我?!?/p>
“查你什么了?你什么時候發(fā)覺的?”
“就在最近。以前我覺得他就是一傻乎乎的理科生,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這人太陰了。自打我從H市回到北京,他就老套我的話,問的全是他不該問的事兒,比如我在美國的哪個銀行存過錢,我洛杉磯的房子是全款還是貸款,還有我和供貨商的結算周期。這還不算最過分的,就在上個星期,東北那邊的親戚突然告訴我,他居然還在刺探我們家里的情況……”
“他跑到東北去了嗎?”
“那倒沒有。他通過電話和網(wǎng)絡聯(lián)系上了咱們分配到遼寧工作的那些校友,還拐彎抹角地找到了我上高中時的幾個朋友,說什么他是公司人力資源部的,要為我建立信息檔案。這借口也太他媽拙劣了,美國是最尊重個人隱私的地方,哪個外企的人事部門需要掌握老板他爸擔任過什么職務、交往過什么人、經(jīng)常到哪個球場打高爾夫、打完球到哪個會所洗澡?。亢迷谖疫@人平日里手面還算大方,因此那些人就算嫉妒我也不愿意得罪我,扭臉就把這事兒告訴了我……而我一猜就猜到了是安小男。我爸都退下來有些日子了,除了他,早已經(jīng)沒人對我們家的事兒感興趣了?!崩钅凉庠街v越激動,又煩躁地咬了咬牙,咀嚼肌像馬一樣涌動著隆起,“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這孫子這么干究竟有什么目的,而身邊潛伏著這么一個人,實在太讓人難受了。就跟褲襠里盤了條蛇似的,誰知道它哪天不高興了會照著你最要命的地方咬上一口。我已經(jīng)好幾天都沒睡好覺了,早上醒來一把一把地往下掉頭發(fā)……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懷念的是什么時候嗎?就是大學的時候躺在你上鋪——完全沒有煩心事兒,想睡多久就能睡多久……”
這時候我突然想,也許李牧光治愈了嗜睡癥真不是一個明智之舉。人醒了就要折騰,從而把自己折騰進無窮無盡的麻煩之中,但折騰一圈兒的結論,往往不還是那句“浮生若夢”嗎?早知如此,何必要醒。然而我也知道,現(xiàn)在可不是抒發(fā)那些舊式文人感想的時候。又不知是怎么搞的,李牧光所說的事情讓我產生了某種曖昧、含混的好奇,但他那火燎屁股般的焦慮模樣卻引不起我絲毫的同情。
于是我盯著他的眼睛說:“這有什么難辦的,你是老板他是員工啊。如果他讓你不舒服,讓他卷鋪蓋卷兒滾蛋不就得了么——也不必在意我的面子,我對他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p>
李牧光嘟囔道:“事兒恐怕還不能這么說……我現(xiàn)在還不好解雇他。”
“為什么呢?”
“一句半句也說不清?!?/p>
“你該不會是怕打草驚蛇吧?”我嘿嘿干笑了兩聲,仿佛是在為自己那極其有限的邏輯推理能力而得意,“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安小男沒準兒已經(jīng)掌握了你——或許還有你家里——的什么事兒,而這些事兒又是不大適宜讓太多的人知道的,所以你既討厭安小男又害怕安小男,怕他被惹急了反倒會把事情捅出去。至于你想讓我?guī)偷拿δ兀匀痪褪钦f服安小男別找你的麻煩,你甚至還打算讓我出面替你收買他,用錢堵住他的嘴……”
李牧光的額頭上冒出一排虛汗,他抬手擦著,趁勢擋著眼睛說:“可以這么理解。”
“那么好了,”我兩手一攤,“你還應該告訴我,你害怕被安小男知道的到底是什么事兒?”
“有這個必要嗎?怎么你也調查起我來了?!崩钅凉夤A斯2弊樱琢宋乙谎?。
我不慌不忙地又對他說:“你要搞清楚情況,你既然想請我?guī)兔?,那么總得對我坦誠一點兒吧,把我蒙在鼓里當槍使算怎么回事兒?再打個不一定恰當?shù)谋确剑悍溉说淖靼高^程可以瞞著法官,但絕不能對他的辯護律師說假話。”
李牧光張開手指頂著太陽穴,好像在忍受頭痛,喉嚨里忽然發(fā)出了小狗一般的嗚咽聲?,F(xiàn)在我算看出來了,這人從來就不是一個心理強悍的狠角色,他曾經(jīng)擺出來的精明和傲慢,只不過是仗著有錢虛張聲勢罷了。只要面臨足夠大的外部壓力,他便會像孩子一樣亂了分寸。果然,李牧光又磨嘰了兩下,隨后便吞吞吐吐地向我交代了起來。正如安小男所推測的,他從來就沒在玩具生意里賺到過什么錢,而他也并沒指望靠做正經(jīng)買賣發(fā)家致富;開那個公司只是個幌子,其作用是把他爸積累下來的財富轉移到美國去,說白了就是利用國際貿易來“洗錢”。而追根溯源,李牧光家里的錢又是從哪兒來的呢?積累財富的過程往往要比轉移財富更加簡單粗暴——無非是提成回扣、資產賤賣那一套,相當一部分曾經(jīng)輝煌過的國有大廠都是被這些人生生玩兒垮的。
當然,這都不是什么新鮮事情。就連李牧光也委屈地說:“不是好多人都這么干么?!蹦钦Z氣就好像我的詢問都是多此一舉似的。但我的心里卻冒出了一種酣暢的、簡直可以稱之為快意的情緒。這倒不是因為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李牧光終于又在我面前服軟認小,而是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在中國發(fā)了不義之財?shù)哪且恍〈槿擞H口認賬——此前從來沒有過。
“該知道的你也知道了,那么你是不是可以……”李牧光滿臉漲紅地問我。
我瞇著眼睛看了看他,緩緩地把那枚金鎖拿出來,咚地一聲拍在桌上。然后,我盡量鏗鏘地對自己作了個評價:“我這個人吧,缺點是做人的底線偏低,但優(yōu)點是還有點兒底線?!?/p>
李牧光反而笑了:“真沒想到,咱們倆的交情這么不牢靠。”
“在這種事兒上你跟我扯交情,本來就顯得居心叵測?!蔽矣觅Z惜春的臺詞反詰他,“我清清白白一個人,不想被你這樣的人帶壞了。”
我的態(tài)度不僅堅決,而且頗有幾分豪壯。按照我的腳本,李牧光應該窘迫地、恥辱地離開,或者當場撕破臉,對我大發(fā)雷霆也可以。而不管哪種情況,我都將會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勝利者——就像上中學時戒除手淫一樣,哪怕滿腦子里肉體橫飛,可我最終“守住了也就光榮了”。
但沒想到,李牧光非但屁股紋絲不動,而且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坐得更加舒展了。他又點上了一棵煙,透過濃郁的煙霧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我。他的神色反倒讓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了虛弱,并且對剛才的那番表態(tài)自我反省了起來:我有想象中的那么昂然而堅定嗎?我把李牧光“崩兒”回去,是出于自己的本意嗎?另外,難不成我在潛移默化中受到了安小男的洗腦,因此處事態(tài)度也開始“安小男化”了?
我正在顛三倒四地躊躇著,李牧光卻幽幽地撇過來一句話:“就算咱們兩個人的交情不值什么,你還是要考慮一下三個人的交情嘛?!?/p>
“怎么成了三個人的事兒……還有誰?”
“你表妹林琳啊。”他輕巧地說。
我的眼睛仿佛往外鼓了一鼓:“跟她有什么關系?”
“我們已經(jīng)結婚了,就在我上次回美國的期間?!崩钅凉庠俅螌ξ矣H熱地笑了,“論起親戚來,我現(xiàn)在得管你叫表舅子了,難道林琳沒告訴過你嗎?”
沒想到會插進來這么一個突然性的消息,我的頭都大了,猛地抓住了李牧光的衣領子:“她從來沒跟我提過……這丫頭只跟我說過,她正在斯坦福大學讀博士。你媽的王八蛋,居然敢勾引我表妹?!?/p>
“都是一家人了,別把話說得那么難聽?!崩钅凉獍盐业氖謸荛_,臉卻湊得離我更近了,“再說我也沒勾引她啊,是你表妹自己來找我的,她哭著喊著想嫁給我,攔都攔不住?!?/p>
“別扯淡了,我表妹是個女學霸,她怎么可能看上你這種暴發(fā)戶?!?/p>
“可我是個國際暴發(fā)戶啊,擁有美國國籍?!崩钅凉庹f,“說白了吧,林琳除了一門心思念書之外,還一門心思想留在美國,而她的留學簽證又馬上就要到期了,所以她突然找到我,想要跟我假結婚——你也不要太吃驚,這種事情很常見,唐人街還有專門的中介在做這種生意呢,只不過給留學生們介紹的都是美國的孤寡老人。所以說,哪怕是名義上的丈夫,林琳能找上我還算不錯呢,且不提錢,哥們兒起碼體健貌端,比那些肯德基上校似的洋老頭兒可強多了?!?/p>
難道不找他李牧光,我表妹就要嫁給肯德基上校和麥當勞叔叔嗎?我憋著口氣說:“照你的說法,你娶了她還是幫她的忙啦?”
“這首先當然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嘍。而且我也不是白幫忙,如果林琳成了我的妻子,我可以用她的名義開個銀行戶頭,用來處理我的那些……款項。她家底清白,無論是中國還是美國政府都不會懷疑到她頭上?!崩钅凉庹f,“還是說回你表妹的情況吧。我再給你普普法,按照美國的現(xiàn)行規(guī)定,結婚之后必須通過兩年的審核期而不被移民局發(fā)現(xiàn)破綻,她才能拿到獨立綠卡。而這期間如果我向美國政府揭發(fā)她,會發(fā)生什么情況呢?對于我這個美國人來說無非是罰點兒款,大不了再交點兒律師費罷了,而她呢,驅逐出境都是輕的,并且還有可能因為婚姻欺詐而被判一年監(jiān)禁——你可以自己到網(wǎng)上去查,最近有一撥兒串通美國水兵假結婚的東歐女人就被這么處理了,這案子在美國很有名?!?/p>
我都快聽不下去了:“李牧光,你他媽的威脅我是不是?”
“我是想提醒你血濃于水,不過你要是把這理解為要挾也無所謂?!闭f到這兒,李牧光終于露出了優(yōu)雅的、全然無恥的笑容,“我知道我的做法有點兒不地道,但對于你來說,眼下的當務之急應該是和我這個妹夫搞好關系,否則你表妹的苦日子可就來了。試想林琳要是真坐了牢,你們一家人尤其是你姥爺?shù)糜卸鄠陌 瓝?jù)我所知他老人家都八十多了,這兩年身體還不太好。而我想讓你做的事也并不難,你對安小男有恩,他又把你看成唯一的朋友,你的話他一定聽得進去。”
接著,李牧光伸出兩根指頭,輕柔地推著那枚長命鎖,讓它像一只金光燦燦的小烏龜一樣爬到了我的近前。我低頭盯著那坨金子,看得頭暈目眩,而李牧光卻拍了拍我的肩膀,再沒說什么就走了。
那天回家之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嘗試著聯(lián)系林琳,但她在美國的手機居然停機了,再打她在斯坦福附近租住的公寓電話,一個外國老太太告訴我,她幾個月之前就搬走了。于是我又去找林琳她爸,我的前姨父。這兒要補充一句,我表妹的父母早就離婚了,她爸娶了自己的女秘書,她媽沒過多久就心肌梗塞去世了,我們一家人都認為林琳她媽是被她爸給氣死的。而那位老花花公子對女兒的情況知道得比我還少,他連林琳進了哪所大學讀博士都沒搞清楚:
“她在斯坦福嗎……這么說我女兒和克林頓的女兒還是校友吶?!?/p>
“嗯,您和克林頓也有相同的愛好?!蔽艺f。
把親戚們問了一圈兒,居然是從我姥爺家固話的來電顯示里找到了林琳的新手機號碼。她曾經(jīng)給我姥爺打過一個電話,也沒提她結婚的事兒,只是簡短地問了個安。但或許是“隔輩親”的心靈感應吧,我姥爺一口咬定林琳是心事重重的,并讓我一定要勸她“凡事看開點兒,實在不行就回來”。我哼哼哈哈地答應著,出門用手機撥通了林琳的電話。
電話通了,中國的傍晚連接了美國的黎明。林琳半晌才開口,她這一次沒叫我“怪胎”,也沒叫我“混混”,而是低低地喚了一聲:
“哥?!?/p>
記得我最后一次見到林琳,還是在機場送她去留學,那時她還是個俏皮的小甜姐兒,臨走前狠狠地扯住我的耳朵揪了一記。而現(xiàn)在,她連個招呼也沒打,就把自己給嫁了。我也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才知道你結婚的事兒,但你別指望我會恭喜你?!?/p>
“李牧光告訴你了?”
“嫁得好呀,挑了個有錢的主兒?!?/p>
“你應該知道,我和他結婚可不是為了錢?!绷至盏目跉怆S著我一起變冷了,“再說他對婚前財產做過了公證,就算我們離了,我也分不到他一毛錢?!?/p>
“只為了個美國戶口,就把自個兒嫁了?”
“可以這么說。美國經(jīng)濟不景氣,大學和研究所的預算都削減了一大截,我熬了8年才熬到一個博士學位,可還是找不到工作,要想繼續(xù)留下也只能通過結婚辦個身份了……比起雇來的人,你這個同學還算靠得住,更重要的是愿意幫我的忙……我想,干脆就別浪費時間了?!?/p>
林琳的話讓我想起了當初她與安小男的那場約會鬧劇。“別浪費時間”,那時候她也是這么說的。她到底是聰明還是傻呀?
我問她:“然后你允許他使用你的名字去開賬戶什么的?”
“反正我名下也沒錢,隨他怎么使去?!?/p>
“你這是圖什么呀?混不下去了回來不就得了嗎?”我惡狠狠地說,“是不是人一到那邊腦子都變笨了?現(xiàn)在不比以前了,美國有的中國也有,這邊掙錢的機會沒準兒比那邊還要多呢。別跟我說你是為了民主自由才死乞白賴留在那兒的,在國內的時候也沒見你好過那一口兒……”
林琳卻沒跟我吵,而是緩緩地對我說:“我也有我的難處。家里的情況是一方面,我沒媽了,爸也等于沒有了,當初之所以決心要走,就是這個原因。其實快畢業(yè)的時候也不是沒想過回國,但事到臨頭又猶豫了。我已經(jīng)不年輕了,回去的話得重新習慣中國的空氣、交通,得重新學習那些明規(guī)則潛規(guī)則,還有想想就讓人頭疼的人際關系,還得打起精神來和那些比我年輕得多的孩子們競爭,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難了……我是個兩頭不靠的人,如果回去的話仍然沒找到出路,那就算徹底失敗了,可我承受不了失敗,只能硬著頭皮在美國扛下去……站在我的處境想一想,你說我還能有什么辦法?”
說著說著,林琳就抽泣了兩聲。我和她隔著一個太平洋,卻仿佛看到了她的眼淚亮晶晶地滑落了下來。我又想起了我們小的時候,因為家里大人都忙,一到寒暑假就被送到姥爺家相依為命。那時候林琳老和我大吵大鬧,還曾經(jīng)為了半根糖葫蘆把我的臉撓出過一片血道子,但我要是真的煩她了,不跟她說話了,她就會一聲不吭地跟在我身后,臉上默默地滾著淚水。她說我不理她就是欺負她。
我的鼻子一酸,對林琳說:“不管怎么說你也是我妹。如果李牧光趁機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他媽坐著飛機到美國跟他拼命去。”
林琳更加響亮地抽了抽鼻子,想對我咯咯笑兩聲,但卻完全笑跑了調。她又說:“別擔心我和李牧光的關系。假結婚嘛,我們只是走了個手續(xù),其實還是互不相干,更沒在一塊兒住。我已經(jīng)搬到了西雅圖,在這邊的大學里找了份短期代課的工作,而且跟他說好了,一旦拿到綠卡,就跟他離婚?!?/p>
我愕然了一下:“你還挺堅貞?!?/p>
“我只是求他幫忙,但絕不想把這事兒變成賣淫?!绷至照f。
7
再引申一下我對李牧光所說的那句自我評價:假如我這人的優(yōu)點是還有點兒底線,那么缺點卻是底線偏軟,隨便被什么外力一捅,往往便湯湯水水、烏七八糟地漏了一地。既然不僅低而且軟,那么再奢談底線不僅形同放屁,而且還會給自己帶來許多不必要的困擾。和李牧光的那番對峙反倒令我更加明確了這個道理,因此受他之命去說服安小男的時候,我盡量把自己調整成了漠然的、就事論事的心態(tài)。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再被安小男的情緒所蠱惑。
隨著北京路面的大拆大建,上地那地方幾乎變得令我認不出來了。原先窄小、坑洼的柏油路被大幅度拓寬,路邊新增了許多奇形怪狀的建筑,有一棟大樓竟然像是正在緩緩降落的飛碟。越來越多的高科技公司把總部搬到了這里,原先的那些近郊農民則搖身一變成了房東,和新遷入的外來者們既互相羨慕又互相蔑視著。安小男所在的那幢寫字樓顯得舊了一些,但他的辦公環(huán)境卻經(jīng)過了擴充和改造,面積達到了100多平方米,儼然是個相當正規(guī)的跨國企業(yè)駐華辦事處了。毛玻璃門上懸掛著李牧光公司的名頭,屋里的空間分成兩塊,一塊仍是聯(lián)通著美國倉庫的值班室,另一塊則是“產品研發(fā)部”,還新雇了兩個技術員,在安小男的帶領下對監(jiān)控設備作進一步的調試。
我推門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安小男正舉著一只攝像頭,對一個20多歲的小伙子講解著什么。這場面倒令我對完成任務有了信心:看起來他仍然是很在乎這個飯碗的。而當安小男扭過頭來,我們的見面還是不免尷尬——畢竟相互冷落了不少日子,這時都不知道該怎么打招呼了。
我搓了搓手,訕笑道:“正好到這邊來辦事,想到好久沒見你了……”
“我挺好?!卑残∧薪┲樥f,“你也挺好?”
“瞧瞧你,真像個領導了?!?/p>
“賣出去的產品得做售后,李牧光怕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又找了兩個幫忙的?!卑残∧蟹畔率掷锏臇|西,抄起工作臺上的外套說,“這兒太亂,咱們到樓下的咖啡館聊吧。”
“不用專門招待我,給我杯白水就行……”
他卻沒理我,徑直領我走出了辦公室,來到電梯間。鐵門合攏,短暫的失重感從下半身襲來,他忽然又說:“我懷疑那些人是李牧光派來監(jiān)視我的?!?/p>
員工和老板之間互相提防到了這個地步,所以才會苦了我這個中間人。我感到自己就像三明治里的那片奶酪,在兩塊面包之間夾得緊緊的,橫豎躲不過被咬一口的厄運。而醞釀好的那些話卻不知從何說起了。
在咖啡館里坐定之后,安小男直接拋過來一句:“你也是李牧光請來的吧?”
他再怎么不通人情世故,但果然還是個聰明人。我坦誠地點了點頭,反問他:“你真在調查李牧光?”
安小男沒說話,這就等于了默認。
我說:“何苦來哉呢?”
“最開始就是因為好奇吧。”安小男說,“你也知道我這人有點兒……怪癖,對什么事兒都愛刨根問底。”
我問到了關鍵性的地方:“那么你掌握了什么……信息了嗎?”
安小男清脆地嘬了一記牙花子:“很抱歉,這就不能告訴你了?!?/p>
他那警惕的樣子,明顯是徹底把我當成李牧光的人了。我臉上紅了紅,但也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說:“我知道你眼里揉不得沙子,特別有原則和——道德。我這個人呢,沒什么骨氣,但是非好歹還是分得清楚的,所以能和你做朋友,我感到很榮幸。但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假如世道真的出了問題,我們又能怎么辦呢?跟丫死磕嗎?那好像也改變不了什么。人生下來不是為了當斗士的,我們要吃飯,我們的家人也要吃飯,能當個好兒子、好丈夫和好爹就已經(jīng)不容易了。讓李牧光他們那些人富去吧,反正他們黑的是全國人民的錢,平攤到咱們頭上頂多相當于倆鋼镚兒掉下水道里了,不值得心疼。再說個你舉過的例子,咱們學校電腦城樓頂上的那圈兒燈,它就算不合格,大樓不還在那兒戳著么?可見個人覺得天大的事兒,其實并不影響世界照轉……”
“處在你這個位置,當然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了?!卑残∧型蝗淮驍辔?,“但你有沒有想過,一旦李牧光那樣的人禍害到我們頭上會怎么樣?誰能承受得起???”
“你……具體指的是什么呢?”
安小男說:“上次參加完你婚禮之后,我也用你的話勸過自己,但事情隨后的進展讓我忍不下去了。你知道他在H市的廠子選定了哪塊地址嗎?就是我媽現(xiàn)在住的那片宿舍區(qū)。政府早就想要拿那塊地方開發(fā)房地產了,正愁找不到由頭,恰好他的項目就來了。他們的計劃是把附近幾平方公里的民房統(tǒng)統(tǒng)拆掉,一小部分用來建科技產業(yè)園,其余的都蓋成商品樓往外賣。至于以前住在那里的退休工人,只能被趕到郊區(qū)的安置房里去,那里基本上就是一片孤零零的荒地,連公共汽車都不通,上醫(yī)院要徒步走上十幾公里。這些老工人招誰惹誰了?他們苦哈哈地干了一輩子,許多人都落下了一身病,結果卻像沒用的牲口一樣被趕出家門自生自滅……而這都是因為李牧光……”
原來還有這樣一層關系。大約安小男想做的事,是找出破綻并停掉李牧光的投資項目,從而保全那一片老宿舍區(qū)。我躲著他的眼睛,繼續(xù)找著說辭:“拆遷的事情對你的影響其實并不大。你現(xiàn)在的收入不低,完全可以給你媽在H市城區(qū)買一套像樣的房子,哪怕就是接到北京來也行,這邊的醫(yī)療條件更好。如果手頭實在緊的話,我還可以替你去跟李牧光談談……”
“但我們家的那些鄰居呢?”安小男再次打斷了我,“我能管我媽,誰來管他們呀?我爸死得早,我媽的身體又不好,自從我們退掉了以前的房子,搬到那片宿舍區(qū),就一直受到鄰居們的照顧。記得高考之前我從樓梯上滾下來摔折了腿,還是鄰居們用三輪車把我拉到考場的?,F(xiàn)在我是不為錢發(fā)愁了,但卻把他們拋下不管,這道德嗎?”
安小男再次說出了“道德”這個詞,但這一次,質問的對象卻變成了他自己。他的手臂橫放在桌子上,面前那杯一口沒動的咖啡里,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他的眼眶也空洞地撐大了一圈,好像突然墜入黑暗之中的夜盲癥患者。這時我的心里已經(jīng)很清楚,對這個狀態(tài)的人是沒法“講理”了。或者說,我這種人根本沒資格與他理論。
可是李牧光不容我退縮回去。我今天出門之前,還接到了他的電話:“等著你的好消息?!比缓笏謱ξ艺f,美國移民局已經(jīng)開始對他和林琳的婚姻進行核實審查了。于是,我換上了那種飽含感情但實則無賴的口吻:“安小男,我對你也不錯吧?!?/p>
“你對我有恩,這我忘不了?!彼喍痰卣f。
“那么我求你為我考慮一次,就權當是你報答我了好不好?”在羞愧和感傷的雙重情緒下,我的嗓子居然哽咽了。這到底是真情流露,還是在進行某種夸張的表演呢?我本人也說不清楚。接著,我就把我表妹林琳和李牧光的那場非事實婚姻告訴了安小男。如果李牧光不高興了,便會把林琳送進監(jiān)獄,他真有這樣的權力,也有這種狠勁兒。講完之后,我又補充道:
“林琳你還記得吧?這么多年以來,只有一個女孩曾經(jīng)表示喜歡過你,那就是她?!?/p>
安小男半張著嘴,點了點頭。
“我知道這是個不情之請,也知道我的要求不那么——道德?!蔽医又f,“但我實在沒辦法了。今天這件事提得太突然,我不指望你能現(xiàn)在就答復我,只希望你再做什么事情的時候,還記著有我這么個朋友,好嗎?”
說完,我就低下了頭,看著自己面前那半杯咖啡里的漣漪。水波一圈又一圈地擴大,仿佛地球正在蠕動。在斯皮爾伯格的電影里,這樣的波紋總是預兆著什么驚天動地的危險,比如將會躥出一頭恐龍,或者火山快要噴發(fā)了。然而很遺憾,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當我恍然地抬起頭來,安小男還是我對面那個木然的安小男。我們的世界未曾發(fā)生任何改變。
我嘆了口氣,欠起身來叫服務員結賬。但這時,安小男卻擺了擺手,示意我繼續(xù)坐下。他干啞、遲疑地開了口:“有件事我也一直想告訴你,但始終沒說……是關于我爸的?!?/p>
我疑惑了一下:“我見過他的照片……”
“搬到現(xiàn)在那片宿舍區(qū)之前,我們三口人住在當?shù)匾患医ㄖ镜募覍僭簝豪铮野质悄菃挝坏耐聊竟こ處??!卑残∧袛鄶嗬m(xù)續(xù)地講了起來,聲如銼鐵,但音調悠遠,“記得10歲以前,家里的日子還是挺好過的,福利好,房子大,更沒為錢犯過難。因為有個設計方案受到了省里領導的表揚,我爸很年輕就被提拔成了公司的副總,但沒想到厄運從此就來了。以前他只管埋頭畫圖紙,并不過問工程的具體進度,但進了管理層之后,卻發(fā)現(xiàn)公司的幾個領導沒有一個不貪的。他們把鋼筋的標號降低,用來路不明的劣質水泥代替品牌貨,居然連地基的深度也敢改,克扣下來的錢都揣進個人腰包里了。那些人還拉我爸入伙,表示可以把贓款分給他一部分,我爸不敢答應,他們先是笑話他傻,后來還集體排擠他……這也好理解,假如所有人都在貪的話,不貪的那個就破壞了生態(tài),成了眾矢之的。為了避開這些人,我爸提出不再參與公司層面的決策,回到原來的崗位上繼續(xù)畫圖紙,但那些人仍然沒放過他……后來終于出事兒了,他們公司承建的一個會展中心發(fā)生了垮塌,砸死了幾個工人。事故的原因是使用了不合格的建筑材料,可那幾個領導卻買通了監(jiān)察部門,還走了上層關系,硬把責任扣到了我爸頭上,說是他的設計方案不合理導致的。我爸被就地免職,還被公安局監(jiān)控了起來,死者的家屬也一天到晚上門來鬧,說要讓他一命還一命,我和我媽連家門也不敢出……”
咖啡杯里的漣漪忽然停了。安小男的身體離開了桌子,直直地靠在了沙發(fā)座的椅背上。他閉上了眼睛,我張了張嘴卻沒發(fā)出聲音。
漫長的幾秒鐘之后,安小男重新開始說話:“剛才講的那些,是我后來才聽說的事實。而我記得最清楚的,還是最后一次見到我爸時的情形。當時是晚上,我正趴在客廳的餐桌上做奧數(shù)題,看見我爸打開他書房的門走了出來。自從出了那件事,他在幾天之內老了十幾歲,連頭發(fā)都白了大半,在日光燈下銀光閃閃的。我抬頭望望我爸,沒敢說話,我爸卻破天荒地朝我笑了笑,低頭看看作業(yè)本,問我學到了哪一課,有什么不明白的東西沒有。我就一道題接著一道題地對他講了起來,他歪著腦袋好像在聽。等我講完了,我爸忽然俯下身子抱住了我,問了我一句和數(shù)學題不相干的話。他說:他們那些人怎么能這么沒有道德呢?這個問題我根本聽不懂,當然沒法回答,而我爸說完,就慢慢地走出了家門。他走得彎腰駝背,連頭也沒有回……20分鐘之后,單位保安敲我們家門,告訴我媽,我爸從19層辦公樓的頂端跳下去了。”
說到這兒,安小男再次閉上了眼,如同正襟危坐地睡覺。無須他再作什么解釋,我已經(jīng)明白了他的意思,甚而可以說終于明白了他這個人。他爸那句關于“道德”的感慨如同天問,在安小男的心里種下了纏擾畢生的魔咒。從此他一直致力于求解那道難題,仿佛一旦解開,父親就能死得其所。
“剛開始我和我媽一樣,恨的只是我爸生前的那些領導和同事。但后來漸漸就變了,我覺得我爸所說的‘他們并不是那幾個具體的人,而是世界上的所有人;我爸講到的‘道德也不是一件事情上的對與錯,而是籠罩著整個地球的神秘理念。但道德究竟是什么呢?它既然那么重要,為什么又會被人輕而易舉地忘卻和拋棄呢?一看到這個詞我就想哭,一說到這個詞我的心就會發(fā)抖,在我看來,我爸不是死于自殺也不是被人害死的,他是為一個浩浩蕩蕩的宏大謎團殉葬了……為了解開這個謎,我曾經(jīng)求助于歷史和人文學科,可最后還是失敗了。你還記得我寫過的那篇文章嗎?我在里面說中國人已經(jīng)沒有道德可言了,但那只是在承認失敗,是為了讓自己認命。其實我不是那么想的,因為那種痛徹骨髓的感覺仍然存在。在沒有道德的社會里,怎么會有人為了道德而疼痛呢……”
這時,安小男神態(tài)毫無過渡地變得暴烈,他的一只手還在胸口撕扯著,手肘撞到了桌角發(fā)出悶響,使得咖啡中的漣漪變成了海浪,熱騰騰地潑了出來。接著,安小男便哭了,頭兩聲凄厲如狼嚎,被鄰桌的兩個女孩驚異地看了一眼之后,就變成了汩汩不息的嗚咽。他的眼淚在臉上奔涌著,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這人幾乎完全失控了。我趕緊掏出張鈔票壓在杯子底下,走到桌子對面,試圖扶著他站起來。我們撕扯掙扎了一會兒,才踉踉蹌蹌走出了咖啡館。馬路上是明朗的艷陽天,鋪天蓋地的光線之中,卡車揚起的塵埃像海里的微生物一樣漂浮著。一家飯館里走出了三個同樣腳下拌蒜的男人,他們中的那個胖子喝多了,正豪邁地發(fā)表演講,嘔吐物就順著他的嘴洶涌地漫過了胸膛。一個小個子男人被胖子夾在腋下,同病相憐地對我投來一笑。
“怎么有人活得那么容易,有人就活得那么難呢……”安小男已經(jīng)哭得渾身抽搐了起來,兩腳在路面上毫無方向地漫舞著。
我沒再和他說話,近乎堅忍地把他架回了“監(jiān)控室”里,扶到窄小的單人床上躺下。那兩個小伙子關切地過來詢問,我把他們都推了出去,反手拉上了門,將安小男關在了里面。整理著被他浸濕揉皺的外套往外走時,我突然想,隨著這次說客任務的結束,我和安小男的友誼也可以壽終正寢了吧。不管他以后是繼續(xù)與李牧光為難,還是因為我而隱忍下去,都不是我能夠管得了的事情了。我們已經(jīng)互相攤了牌,他不可能再對我這種混混高看一眼,我也無法理解一個幼年喪父之人的創(chuàng)痛。我們從骨子里就不是一條道兒上的人,道不同不相為謀。
但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之后,我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著安小男這個人。在我看來,他雖然口口聲聲地宣稱著“道德”,然而他是否能對這個詞作出一個哪怕是個人主觀意義上的定義呢?恐怕是做不到的。他敵視李牧光的“道德”和本科時怒斥商教授的“道德”是一碼事嗎?這兩者是否又和他拒絕銀行行長的“道德”一脈相承?安小男想必給不出答案。“道德”讓他在20年來備受煎熬,卻又在他的腦海中長久地面目模糊。雖然他曾經(jīng)用他那理科天才的大腦去剖析研究過它,但歸根結底不過是被他爸死前的一句感慨蠱惑了、催眠了。按照我慣有的那種嘲諷性的、自以為世事洞明的思路,安小男的生活可以被定義為一場怪誕的黑色喜劇,而我也可以一如既往地從幾聲苦澀的冷笑中重新獲得輕松。
但我沒能做到。夜已經(jīng)深了,窗外的天空靜謐、幽深,連風的聲音都沒有。孩子吃飽了奶,和保姆睡在隔壁,小張正靠著枕頭看書,臉色在臺燈下分外光潔。在這安詳?shù)藐衍浀姆諊?,我卻感到了浩大無比的悲愴,仿佛肉體以外的東西都被震成了粉末。
隨后的幾天,我到一家貴金屬商場賣掉了李牧光送的金鎖,又將一份還沒到期的理財產品贖了出來,然后把那些現(xiàn)金換成了美元。如果安小男真的和李牧光決裂的話,那么我應該提前為林琳作打算。據(jù)我所知,美國請律師打官司是很貴的,這點兒錢恐怕還是遠遠不夠,但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這么多了。
然而日子一天接一天地過去,無論中國還是美國都風平浪靜,并沒有什么突發(fā)消息傳來。一個多月以后,一直沒跟我聯(lián)系過的李牧光終于打來了電話,他的腔調又恢復了原先的志得意滿:
“還是你行,幫了我的大忙了?!?/p>
李牧光告訴我,根據(jù)多方打探以及安插在公司里的“眼線”的匯報,安小男已經(jīng)徹底放棄了對他的調查。不僅如此,安小男的工作態(tài)度也比以前更加任勞任怨了,每天除了監(jiān)視倉庫,就是坐在電腦前廢寢忘食地調試修改那些監(jiān)控器材的操作程序。隨著他從李牧光的心腹大患變回了左膀右臂,量產版的跨國保安系統(tǒng)定型在即,而H市那片廠區(qū)的興建計劃也通過了主管部門的審批,只等著半年以后正式開工了?!艾F(xiàn)在還有一點小小的麻煩,以前那些居民不想搬走,糾集起來靜坐示威了幾次。但是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美國人李牧光居然引用了兩句毛主席詩詞,“這些小打小鬧能成什么氣候?在你們國家,政府決定的事情是不能阻擋的,大不了抓幾個判幾個,推土機就轟隆隆地開過去了。”
接著,他專門提到了我的表妹:林琳已經(jīng)拿到了婚內綠卡,一年多以后就可以升級為獨立綠卡,有資格在美國定居下來。屆時他也將信守承諾,和林琳離婚。至于我,他表示已經(jīng)和H市內的一家文化公司達成協(xié)議,拍攝一部宣傳他這個“華人企業(yè)家”的專題片,并請我擔任導演:“費用你可以隨便提?!?/p>
“另請高明吧,我手頭還有倆別的片子沒剪完。”我說。
“你掛名也行……我就是想謝謝你?!崩钅凉夤始贾厥┑卣f,“你要不答應就是看不起我?!?/p>
“那不敢,我他媽配看不起誰呀?”我不由自主地衰頹了下去。
與我相反,李牧光的聲調陡然高亢了起來:“你也不必跟我打馬虎眼,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覺得我的錢來得不干凈,覺得我這人不那么……道德,對不對?這些我都承認,但我還想向你說明一點,錢來得不干凈不等于用得不干凈,更不等于以后永遠來得不干凈。佛教里不是還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還有西方那些倍兒光明倍兒燦爛,動不動就繃著塊兒維護普世價值的國家,不也是從羊吃人、從奴隸貿易干起來的嗎?所以別糾纏于我以前干了什么,還得看看我以后會干什么。一直以來,我就想找一個合適的項目,把手頭的錢投到光明正大的生意里去,我虧過本也被人騙過,現(xiàn)在總算抓住了機會……當然這還得感謝安小男。為了生產監(jiān)控設備,我已經(jīng)注冊了新公司,等它一旦開始盈利,我就不是從前的我了,我會變成下一個比爾·蓋茨、喬布斯和扎克伯格……”
李牧光說得如此誠懇,如此夢幻,仿佛手中握有不容辯駁的信念與真理。但我的腦子更亂了,同時還感到了累,累得連聽人說話都成了一種莫大的負擔。我嘟囔了一句:“隨你大小便吧……反正我是不想摻和你們的事兒了?!闭f完便掛了電話。
就此,我與安小男和李牧光都斷了往來,而他們也不約而同地沒再打攪我的生活。隨后的一段日子里,我的工作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我放棄了“體制內”的身份,從電視臺的節(jié)目制作中心跳槽到了一家才上線沒多久的視頻網(wǎng)站。新東家并沒有給我提供更高的工資和制作經(jīng)費,但卻不會粗暴地干涉我的拍攝題材。很多過去一直醞釀著的構思終于得以實施,居然在小范圍內獲得了不錯的聲譽。與此同時,我的兒子也在茁壯成長,當我在外地拍片子的時候,小張會打開結婚時安小男贈送的那套微縮版的監(jiān)控設備,讓兒子在攝像頭前為我表演種種人類奇觀:翻身、打哈欠、亂哭亂叫,第一次坐立,第一次嘗試爬行,第一次學大人做鬼臉……
在這種時刻,我才會想起那兩個曾經(jīng)的朋友。半年的時間一眨眼便快過去了,H市的科技園是不是即將正式動工了呢?看來老宿舍區(qū)已經(jīng)無可避免地面臨拆遷,而安小男終于沒有作出讓李牧光擔心的舉動。他是徹底無能為力了呢,還是被我說服了?我的“恩情”能對他起得了那么大的作用嗎?也不知為何,我總是隱隱覺得我們三個的事情還沒完,就像人已散曲未終,仍然有一股潛流在我們之間流淌,醞釀著沖出地表的爆發(fā)。
雖然早有預感,但那一天終于來臨時,還是讓人猝不及防。當時是中秋節(jié)前后,我正帶著劇組在江蘇拍攝化工廠排污造成的海鳥滅絕,突然接到了李牧光的電話。這一次,他一句寒暄也沒有,劈頭就問:“安小男去哪兒了?”
我反問他:“他不是在你公司上班嗎,你問我干嗎?”
“他跑了,一個招呼也沒打,我讓人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崩钅凉庖а狼旋X地說,“說實話,是不是你把他藏起來的?”
我突然火了:“你他媽什么意思?他在的時候你找我,他不見了你還找我?我又不是專業(yè)給你擦屁股的?!?/p>
“反正我要是出了事兒,你表妹就別想在美國待下去了?!崩钅凉庥至R了句臟話,摔了電話。
我一頭霧水,同時心里窩火,但還是從手機電話簿里找出安小男的號碼,撥了過去。電話沒通,一個電子娘們兒告訴我:“您所撥打的電話已停機?!?/p>
這之后的兩天,我心里一直都是惶惶然的。而到了第三天,小張突然也打了一個電話過來。她還沒開口卻先嗚咽了兩嗓子,然后喊叫著讓我立刻回家。
我還以為是兒子生了病呢,便道:“別怕別怕,有事兒慢慢說?!?/p>
“你在外面得罪什么人了?要不就是安小男,他干嗎要連累你?”小張說。
我心里咯噔一下:“到底怎么了?”
小張順了幾口氣,才把事情說清楚。原來就在剛才,有三個東北口音的男人來我們家敲門,聲稱是網(wǎng)站派來給我送月餅的,沒想到小張才一開門,他們就闖進屋里來,不僅把每個房間都逛了一遍,還惡狠狠地問我們“把安小男藏到哪兒了”。這幾個男人雖然沒有身穿整齊劃一的黑西裝,但是有的剃著個大光頭,有的領口底下露出一根龍或者帶魚的尾巴,看起來很像“道兒上”的人。小張自然被嚇得魂不附體,抱著兒子只是搖頭。好在小區(qū)的物業(yè)恰好上來收物業(yè)費,他們才一聲不吭地走了。
我費了好大口舌讓小張放心,又建議把她姐叫到家里住兩天,總算把她安撫下來。隨后我又給安小男打電話,但仍然是停機。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猜到了什么,便克服著煩躁又給李牧光打,沒想到他的電話也關了,聽筒里傳出一片忙音。
兩個人都找不著了,讓我像沒頭蒼蠅飛進了微波爐,沉浸在隨時會被烤熟的危機感之中。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里,我也無心干活兒了,草草讓大家收了工,把自己憋在賓館里坐一會兒,臥一會兒,又打開電腦到網(wǎng)上溜達一會兒,總之是安生不下來。一晃到了晚上9點多鐘,一條已經(jīng)被轉發(fā)了兩萬多次的微博輾轉出現(xiàn)在我的頁面上,標題像所有熱門消息一樣聳人聽聞:貪官家族轉移財產,芭比娃娃慘遭肢解。內容則是一組連環(huán)畫似的高清照片,圖中的男人在大部分時間里側對著鏡頭,只露了半張臉;他從貨架上搬下了一箱玩具,拿出里面的數(shù)十個芭比娃娃,然后粗暴地扭斷了她們的脊椎,導致她們的胳膊腿散落一地。從娃娃們的腹腔里,則掏出了一捆一捆的鈔票,估摸是大面額的美元,此外居然還有10來根金條……圖下配了說明,指出這組照片是在美國洛杉磯的一家倉庫里拍到的,照片里的主人公名叫李牧光,身份既是美國人,又是一名東北國企退休領導的兒子。我又放大一張圖片看了看,在右下角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截屏過程中留下的時間標記。照片拍攝在幾個月以前,正是李牧光對安小男最為寢食難安、提心吊膽的那個階段。具體時刻則是中國的黎明、美國的傍晚,倉庫里的美國搬運工人已經(jīng)下班離開,中國電腦屏幕前的安小男又還沒有上班。在不是人來人往就是被攝像頭嚴密監(jiān)控的倉庫里,只有這段時間是個空當。
微博是用“天眼”這個網(wǎng)名發(fā)出的,一經(jīng)推送便呈幾何級數(shù)擴散。網(wǎng)友們除了一如既往地調侃、罵街,還人肉出了李牧光及其家人的各種背景資料,并推理再現(xiàn)了他們利用玩具貿易洗錢的全過程:隨著我們國家反腐力度的加強,領導干部的賬號已經(jīng)被嚴密監(jiān)控,這使得他們不敢再像過去那樣通過金融渠道大搖大擺地轉移資產,手里的錢也成了燙手的山芋;比起那些把現(xiàn)金在家里堆積如山、放到發(fā)霉的貪官們,李牧光一家的手法倒是獨辟蹊徑,他們在國內把錢和金條塞進了即將出口的玩具體內,再把這些玩具的批次和箱號告訴李牧光,一旦在美國接了貨,剩下的事情就方便了。這么干不光安全隱蔽,而且還省去了被洗錢機構抽頭的煩惱。
不出所料,安小男終于“出手”了。李牧光費盡心力地要挾我去說服他,只不過把事情往后拖延了不到半年而已。H市的科技園用地應該還沒有正式開工吧?考慮到這樁丑聞的惡劣影響,那個項目八成是會被臨時叫停的,老宿舍區(qū)從而也避免了拆遷。至于跑到我家去找安小男的那些男人,我倒認為不太可能是李牧光指使的,而是他爸或者哪個氣急敗壞的叔叔伯伯所為。他們這么做,當然是想用威脅的方法逼迫安小男刪掉微博,但這個想法卻太幼稚,太不了解今天的互聯(lián)網(wǎng)了。一條信息只要發(fā)出,就會和它的主人毫無關系,它更像是游弋在宇宙中的一顆彗星,到底是在茫茫的時空里銷聲匿跡,還是天崩地裂地把地球撞出一個大洞,都不是人能夠決定的了。
而我隨后的一個反應,則是得趕緊去一趟美國。在事情的連鎖反應里,林琳是那條被殃及的池魚,就算救不了她,我也要看她一眼。
8
這幾十年以來,最多中國人前往的國家就是美國了。無數(shù)有志之士像不遠萬里前去交配的信天翁一樣飛越太平洋,搖身一變成了遍地精英或者遍地土鱉。然而“去美國”這個行為卻又存在著一個悖論:最多人去的地方有可能是最難去的地方,甚至要比越獄還難。因為那里不是中國的旅游目的地國家,我申請下來護照之后還得到大使館面前,結果沒聊兩句就被“斃”了,原因是我聲稱前去游覽,卻說不出幾個風景名勝,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要看湖人隊的比賽”。對面那洋人和藹地告訴我:
“在家看轉播吧?!?/p>
但我總不能告訴他們,我表妹馬上就要坐美國的牢了,我是去試圖營救她的。排在我前面的一個老頭兒更活該,他被兒子兒媳叫過去看孩子,可提出申請理由的時候不說“我孫子在美國”或者“我孫子是美國人”,而是說:“美國人是我孫子?!边@種故意顛倒的語序讓精通漢語的簽證官大為不爽,隨便扣了頂“有移民傾向”的帽子便攆了出來。
老頭兒一邊往外走一邊憤憤地說:“孫子才想當美國人呢?!?/p>
經(jīng)此一拖,時間又過去了一個月。這期間我著急上火,又給安小男、李牧光和林琳輪番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但卻一個人也找不著。我還開車奔波幾百里,去了一趟安小男在H市的家,可把門拍得山響又在樓道里守了大半天,也沒見著半個人影。后來還是一個穿著秋褲出門倒垃圾的鄰居告訴我,安小男好像悄悄回來過一趟,連夜把他媽接走了。至于去了哪兒,就沒人知道了。
“他是不是欠債了?除了你之外,還有幾個東北人來找過他,模樣兇得很?!编従舆駠u道,“這孩子小時候多老實啊,怎么看也不像出格的人……”
我無法解釋,便岔開話題又問:“這片兒不拆遷了?”
“你也聽說了?拆遷公司都進駐了,但又突然停了?!贝┣镅澋拇笫逭f,“為了這事兒,我們還在樓道口放了掛炮呢?!?/p>
微博事件正在飛速發(fā)酵,不久之后網(wǎng)上有了正式的消息,李牧光他爸已被“雙規(guī)”并接受調查,而他本人卻憑借美國國籍繼續(xù)逍遙法外;由于中美兩國尚未簽訂引渡條款,流失的國有資產被追回的希望非常渺茫。這條新聞也讓人們對那些給外國人當了爹的官員們產生了更大的憤怒。到了那年冬天,事情總算有了轉機。我拐彎抹角地聯(lián)系上了同樣定居美國、正在波士頓“中美文化交流中心”供職的前女友郭雨燕,請她把我塞進了一個“文物保護考察團”的名單里。于是再次面對簽證官的時候,我的理由就變成了“到你們國家看看我們的寶貝”。
也是有緣,在這個考察團里同行的還有一位故人,正是歷史系的商教授。此人與時俱進,最近靠“歪批歷史”從電視明星轉型成了網(wǎng)絡紅人,因而輕佻的風格愈演愈烈。自打坐進飛機的頭等艙,他就招貓遞狗地和空姐打哈哈,唯恐別人認不出他來,浪費了胸前那桿“萬寶龍”簽字筆。聽說我這個過去的學生混成了導演以后,他還屈尊紆貴地蒞臨了一簾之隔的經(jīng)濟艙,和我探討了許多90后才感興趣的時新話題,并隱晦地暗示我,可以把范增、余秋雨和他并列在一起,拍攝一套名為“當代大儒”的傳記片。
飛機已經(jīng)升空,我們的屁股下面是浩瀚的太平洋。看著這位在三萬英尺高空亂舞的恩師,我驀然生出了何似在人間的荒謬感。商教授侃得興起,我忽然打斷他問道:
“您還記得安小男嗎?”
“記得記得。”商教授熱忱地呼應著我,“也是媒體圈兒的對吧?我還看過他對文懷沙做的訪談,問題問得特犀利……你們是不是老管他叫小安子?”
除了外號,沒有一樣對得上的。我苦笑了一聲,沒再搭茬。誰想商教授卻又反過來問我:“對了,你們那些同學里,是不是還有一個叫李牧光的?”
我瞪大了眼睛:“是啊,您認識他?”
“當然不認識。”商教授擺了擺手,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高深莫測的得意,“前些天突然有網(wǎng)站的‘推手發(fā)過來一條微博,讓我轉一下,說的好像就是國企領導往海外轉移資產什么的。現(xiàn)在這種事還真吸引眼球,我和別的幾個大V動了動鼠標,一轉眼就成了新聞,聽說還在東北那邊揪出來一個窩案……又過了一陣才知道那個李牧光以前也是歷史系的學生,可我怎么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他從來沒上過課?!?/p>
“怪不得。”商教授又說,“后來他們家的親戚還找到了我,說要給我10萬塊錢,讓我把帖子撤了?!?/p>
“您答應了嗎?”
商教授昂了昂下巴,憤慨地說:“這些蠹蟲——居然想用一點小錢收買我,我有那么無恥嗎?”
萬里奔波到了美國,落地之后的行程倒是非常簡單。我們被拉到一個不知名的小博物館亮了個相,就算完成了出資機構的任務,此后的時間盡可以自由玩耍。商教授在國內當夠了華威先生,到了美國卻執(zhí)意“追求內心的寧靜”,非要到梭羅隱居過的瓦爾登湖去“度過一個沉思的午后”。他這么一提議,其他幾條大尾巴狼紛紛響應,而我則趁機脫了隊,先去找郭雨燕。
我的前女友如今住在波士頓郊區(qū)的一個小農場里,她每天要開車去“downtown”上班,是她的白人老公接待了我。這個富裕農民長得像個結結實實的肉球兒,大腦袋下面連接著一根名副其實的紅脖子。他大概聽說了我和郭雨燕以前的關系,對我的態(tài)度熱情而又存有芥蒂,一再套我的話,還警告我不要對“swift”存有什么念頭??梢娭袊嗽诿绹拿曇膊辉趺礃樱瑤缀醭闪藖y搞男女關系的代名詞——就像當年的美國人在中國一樣。我被問得潑煩,便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回答他說,我和郭雨燕不僅現(xiàn)在很清白,而且當年也很清白,“連睡都沒睡過一覺,就原裝出口到你這兒來了?!?/p>
那家伙登時放心了,居然還說:“多么遺憾?!?/p>
然后他邀請我一起進行他最喜愛的運動:端著雙筒獵槍到他的農場里去打土撥鼠??吹侥切┛蓯鄣膰X類動物剛一探頭就被轟得血肉模糊,我實在是膽寒肝兒顫,而郭雨燕的老公卻興奮得又蹦又跳,簡直像個迷戀暴力的呆傻兒童。他還請我喝了地窖里封存了幾十年的波本威士忌。
好容易等到門外傳來停車的聲音,郭雨燕從一輛巨大的凱迪拉克汽車里跳了出來。朱顏辭鏡花辭樹,她也和我的大多數(shù)女性同齡人一樣,不可避免地顯老了:小狐貍臉上涂著厚重而斑斕的妝,變成了剛遭了三昧真火的狐貍精;一對大胸倒是越發(fā)蓬勃,可惜看不出肉的質感,分明是用鋼絲撐起來的。
她進門也不看我,徑直摟著丈夫響亮地接吻。我則直言不諱地用漢語問道:“你怎么找了這么個二傻子?”
郭雨燕一翻白眼:“你們這幫中國男的又好在哪兒啊——看著倒是一個比一個精,其實成天琢磨的還不是吃虧占便宜那點兒爛事兒?沒勁?!?/p>
郭雨燕的老公問:“你們在說什么呢?”
郭雨燕回答他:“他說你可真是一個tough guy?!?/p>
肉球兒鼓著胸脯子說:“那當然?!?/p>
接下來,她便談起了我這趟來美國的主要目的。郭雨燕已經(jīng)在辦公室聯(lián)系了北美地區(qū)的幾個中國同學會,打聽到了林琳現(xiàn)在在哪兒:“她已經(jīng)不在西雅圖了,而是搬到了加利福尼亞……聽說她遇到了麻煩,正在那兒打官司?!?/p>
看來最壞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我心里一凜,問:“是移民局把她告了嗎?”
“那倒沒有。移民局的程序不是起訴而是直接遣返?!惫暄嗾f,“聽洛杉磯的一個同學說,好像是她把她剛結婚沒多久的老公告了?!?/p>
這個信息讓我始料未及。按理說,林琳的綠卡捏在李牧光的手里,只要對方翻臉,她就完全處于被動地位,拿什么和人家打官司?。侩y不成李牧光在氣急敗壞之余,還對林琳使用了家庭暴力嗎?這讓我更加揪心了。
還好,郭雨燕雖然對我的態(tài)度冷嘲熱諷,但幫起忙來總算熱心。她給了我林琳的新地址,又上網(wǎng)為我訂好了機票,并讓肉球兒開著他的福特皮卡送我去機場。當天晚上,我就從美國的東海岸飛到了西海岸,又換乘了曾經(jīng)載著杰克·凱魯亞克橫穿大半個美國的“灰狗”巴士,來到了距離洛杉磯城區(qū)幾十公里的一個小鎮(zhèn)。
此時天已徹底黑了,鎮(zhèn)上一片寂靜,只有酒吧和中餐館還燈火通明。我循著落滿了闊葉的街道找到了林琳的住處。那是一幢紅磚壘砌的二層小樓,樓前像許多美國人家一樣,有草坪裝點門面。我按了門鈴,一個華人老太太開了門,用粵語問我“雷海冰果”。
接著,像有心靈感應一樣,林琳便從老太太身后的走廊里走了出來。很沒出息,我的眼睛濕了一下,令她的面貌在瞬間變得模糊。當我眨了眨眼,林琳已經(jīng)站到了我的面前。她竟然沒什么變化,還是洋娃娃般的皮膚和又大又黑的眼睛,更讓我意外的是,她的臉上一片笑吟吟的,完全看不出身處水深火熱之中的樣子。
“你現(xiàn)在不是個搞藝術的嗎?怎么肚子鼓得跟個腐敗干部似的。”這是我表妹在分別多年之后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你倒駐顏有術,用了什么神奇的化妝品嗎?”我說。
“讀書讀的——人在學校里都不會變老?!绷至照f著,便把我領進了她租住的那個小套間。
“我很擔心你?!蔽疫M門之后說。
“我知道……謝謝你?!绷至盏土说皖^,好像抽了抽鼻子,但旋即又笑了,“你來得倒巧,下個星期我就不在這兒了?!?/p>
“去哪兒……”
“倫敦?!彼f,“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已經(jīng)被帝國理工學院錄取了,準備到那兒去讀為期6年的自動化專業(yè),拿第二個博士學位。”
我驚訝得幾乎跳了起來,簡直覺得她是在存心開玩笑。但是再看看屋里,的確有幾個大箱子堆放在地板上,外面剩的不過是筆記本電腦和幾件日用品。
我扯著嗓子問:“你不是正在打官司嗎?”
“官司打完了,我勝訴了?!绷至照f,“李牧光答應跟我離婚,還賠給我一筆損失費,支付在英國的學費和生活費富富有余。”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我的腦子有點兒亂?!?/p>
林琳便又笑了,但這一次,她笑得若有所思:“說實話,我也沒鬧清楚是怎么回事兒。我只知道我重新自由了?!?/p>
林琳把她這半年多來所經(jīng)歷的事情告訴了我。在和李牧光結婚之后,他們保持著相安無事的兩地分居,只有在移民局例行問話的時候才一起去做做樣子。李牧光這個名義上的“丈夫”在美國和中國忙得團團轉,也壓根兒沒工夫去滋擾林琳。但是一個多月以前,突然有其他留學生警告林琳,李牧光可能“出了事兒”,讓她加點兒小心。而林琳這個書呆子又不會去上國內的網(wǎng),她下意識地去查了查自己的銀行戶頭,卻發(fā)現(xiàn)賬號里的錢已經(jīng)統(tǒng)統(tǒng)被轉走了。接著,李牧光醉醺醺地找到了她,宣布要和她離婚,還要向移民局告發(fā)她。他還告訴林琳:“要恨就恨你那個流氓假仗義的表哥吧,誰讓他和別人一起串通起來搞我——這對他又有什么好處?他他媽的就是嫉妒我。”林琳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還是被對方那副喪心病狂的樣子嚇壞了,并且為有可能到來的牢獄之災憂心忡忡。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匪夷所思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封匿名郵件發(fā)到了林琳的信箱里,內容是數(shù)十張李牧光和不同膚色女人做愛的艷照。
“那些女人一看就是妓女,他們的樣子別提多惡心了?!绷至兆髁藗€嘔吐狀說,“幸虧我不是和這種人真結婚?!?/p>
“照片在哪兒呢?”我問。
“我電腦里就有——我是不要再看了?!?/p>
我打開林琳的電腦,找到了那組照片。拍攝場所是一間敞亮、整潔的辦公室,那里有寬大的寫字臺、旋轉大班椅,還有一圈锃光瓦亮但幾乎空空如也的書柜。至于那些蝶亂蜂狂的場面,就和辦公室的環(huán)境很不搭調了:李牧光或者全身赤裸,或者穿著一件皮質小內褲,或者嘴巴里塞著一只粉紅色的小塑料球;他有時趴在桌子上被東歐女人用皮鞭打屁股,有時像狗一樣被拉美女人用鎖鏈牽著滿地爬,有時被亞裔女人綁在一根鋼管上。真沒想到這哥們兒在性生活方面有著如此離奇的愛好。而這些照片都是從同一個角度居高臨下拍攝的,顯然來自安置在天花板邊緣的攝像頭。
林琳繼續(xù)告訴我,她雖然不知道這些照片是誰發(fā)來的,但卻條件反射地想到了應該怎么利用它們。她雇了一個律師,搶先一步對李牧光提出了離婚訴訟,理由是對方婚內不忠,生活放蕩。自然,李牧光也圖窮匕見,揭出了他們假結婚的事實,但這時候形勢已經(jīng)發(fā)生了逆轉:結婚是真是假還需要移民局進一步調查,照片上的淫亂場面卻是鐵證如山;法院還懷疑他是在為了逃避責任而胡攪蠻纏。而在美國這種極其強調保護婦女利益的國家,即使他在婚前做過財產公證,一旦成為“過失方”也會吃不了兜著走。官司三下五除二就宣判了,林琳得到了大筆賠償。一旦手頭有了錢,因為離婚而失效的綠卡反而是小問題了。
“如果我愿意,可以用那些錢來直接辦理投資移民,不過我可不想過得像個暴發(fā)戶,還是接著上學比較舒服?!毕±锖康刈兂闪诵「黄诺牧至照f,“只要有學可上,在美國還是在英國都是無所謂的了。”
“那么李牧光呢,他現(xiàn)在在哪兒?”
“從法院出來就沒見過他,好像是藏起來了……聽說他的生意出了很大的麻煩,在中國一個什么項目的投資虧了個一干二凈,被迫把美國的公司也給賣了。后來,連離婚協(xié)議都是由他的委托律師代發(fā)的?!?/p>
我暗暗舒了一口氣。而至于這些反戈一擊的照片究竟從何而來,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只不過還有一些技術上的問題需要確認。好在我面前就坐著一位理工科的雙料女博士。
我對林琳說:“我還是好奇這些照片是怎么拍下來的。照片上的地點應該是李牧光的公司,而大多數(shù)寫字樓都會裝有監(jiān)控設備,這是沒問題的。可李牧光難道是個傻瓜嗎?他要是在辦公室淫亂,肯定會提前把那些攝像頭關掉才對啊。這么大張旗鼓地現(xiàn)場直播,不成了黃色錄像的演員了嘛?!?/p>
林琳給出了相當專業(yè)的解答:“監(jiān)控設備既然可以關掉,也就可以重新打開,而它一旦聯(lián)網(wǎng)的話,都是能通過電腦來遠程控制的——當然,前提是操縱它的人對這套設備的源代碼極其熟悉,又通過病毒或者其他黑客手段入侵了李牧光辦公室的電腦防火墻。一旦入侵成功,就算李牧光關掉了攝像頭,他在這房間里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出現(xiàn)在地球上的任何一臺電腦屏幕里。這么做的難度當然很高,但在理論上是可行的。”
我點了點頭:“還有一個問題……通過那封匿名郵件,可以追查到發(fā)件人的位置嗎?”
“也不容易,但理論上也可行。”林琳說,“一般情況下,只有軍方和警察的專業(yè)設備才能做到,但如果是精通計算機和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的高手,也可以用民用電腦進入郵箱的服務器,定位出某一封郵件的發(fā)送地址。那些人還常常受雇于大公司,做點兒商業(yè)間諜什么的勾當?!?/p>
“你在美國的同學里,有這樣的人嗎?”我問,“我付錢?!?/p>
林琳看了我一眼:“有倒是有……不過你有必要非得這么做嗎?反正我已經(jīng)離開了李牧光,我這個當事人都沒有好奇心了,你又何苦呢?”
我說:“這涉及一個朋友。”
林琳沒再說什么,坐在電腦前打開了聊天軟件。沒過一會兒,她告訴我,聯(lián)系上了一個每次考試之前都能從教授的電腦里把試題“黑出來”的印度裔同學,對方對這趟活兒的報價不高,只要1000美元。她已經(jīng)替我把賬轉了過去。我點點頭,走出她的房間,站在草坪上抽了棵煙。
美國小鎮(zhèn)的天空透亮而悠遠,滿天星光交替明滅,竟有蠕動之感,這是在國內大多數(shù)地方都看不到的。我站在這地球的另一面,懷念著我的朋友安小男。他的工作是在電腦前監(jiān)視著美國,但卻從來沒有來過這里;然而他卻神出鬼沒地改變了周邊那些美國人和中國人的生活。做出了這一連串事情,他心里的積郁會減輕一些嗎?
戲劇性的是,他報答我、幫助了林琳的手段,其實和當初那位銀行行長交給他的任務如出一轍。曾經(jīng)拒絕過的事情,如今卻主動為之。
經(jīng)由他這個人,我對于身處其中的這個世界的觀念,似乎也發(fā)生了震撼性的改變。毫無疑問,在那鋼鐵洪流一般運轉的規(guī)則之下,我們都是一些孱弱無力的螻蟻,但通過某種陰差陽錯的方式,螻蟻也能鉆過現(xiàn)實厚重的鎧甲縫隙,在最嫩的肉上狠狠地咬上一口。
抽完煙,我到小鎮(zhèn)邊緣的汽車旅館訂了一個房間,然后才步行回到林琳那里。才一進門,林琳就告訴我,事情搞定了。印度人的活兒干得很漂亮,他在谷歌地圖上用箭頭標記了發(fā)件人的具體地址。我轉動著鼠標,把電腦上的地球放大,再放大——亞洲,中國,華北平原和燕山山脈,北京城區(qū),海淀區(qū)中關村一帶的幾所高?!K于,箭頭指向了一個叫作掛甲屯的地方。
沒想到是掛甲屯,理所應當是掛甲屯。
當天晚上,我提前訂好了從洛杉磯回北京的機票。第二天一早,林琳借了房東那輛又老又破的“龐蒂亞克”汽車,從旅店送我去機場。我們兄妹的異國相聚就這么匆匆結束了,而下次再見面,就有可能是在倫敦或者別的什么國家的城市里了。
臨別前,我像小時候一樣抬起手來,把林琳額前的劉海胡嚕亂了。她的眼圈分明一紅。我問她:“你就準備在全世界的學校里混下去嗎……也不為以后作一下打算?”
“我是個規(guī)劃能力特別弱的人。”林琳說,“以后的事情那就以后再說吧?!?/p>
然后,我們盡量輕描淡寫地告了別。10來個小時之后,我回到了北京。地球的另一面仍然是白天,但由于在飛機上一直都戴著眼罩昏睡,我并不困。上了出租車之后,我讓司機把我拉到了掛甲屯。
因為學校周邊的特殊生態(tài),這里的住戶仍以年輕的閑雜人等為主,街道和房屋也持續(xù)著亂七八糟。我循著記憶在窄小的土路上緩緩穿行,與一張張仿佛當年自己的面孔擦肩而過,找到了當初見到安小男的那個小院兒。公共廁所仍在院子的斜對面散發(fā)著濃郁的氣味,但這一次,安小男卻沒有攥著一卷飄蕩的衛(wèi)生紙走出來。我走進了院門,正好撞上了那位習慣于穿著睡衣去買菜的女房東,便問她安小男有沒有搬回來住。
“沒有?!迸繓|篤定地回答,但又歪了歪腦袋說,“但我前一陣還見過他呢……應該又回到這一片兒了吧。”
電子地圖的精確范圍大概是幾百平方米,也就是說,安小男總會在附近的這幾條巷子里窩著。然而即使是在幾百平方米之內,大大小小的出租屋也多如牛毛,想要找到他并不容易。我一邊亂轉,一邊安慰自己:就算今天找不著,還有明天和后天,時間多的是。
但剛這么想,路邊的一個門臉便吸引了我的注意。土路拐角的街口,開著一家“香辣鴨脖”和一家“黃雞燜米飯”,雞鴨之間夾著一幢矮小的小平房,格局分為里外兩層,外面是個玻璃柜臺,柜臺里擺著幾臺電腦主機和主板、硬盤之類的配件。在學生聚居的地方,這種專修電腦的小店本不稀奇,但柜臺后面那個女人的側影卻分外眼熟。我放慢腳步,緩緩地挪動著腳步,認出了安小男他媽。她正面對著一臺14寸黑白電視,不知是在看還是在聽。
那么安小男一定是在里屋吧,我看見剛好有一個男人走了進去,說他的車總是被鄰居劃破了漆,想買一套攝像的玩意兒“抓他個現(xiàn)行”。然后,里屋那雜亂的工作臺前便出現(xiàn)了半個背影。的確是安小男。他正彎著腰從地上的紙箱子里往外翻著什么,同時問買主需不需要上門安裝。
我心里一熱,幾乎脫口喊出他的名字,但隨即卻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我來這里,只不過是想看一看安小男這個人是否還在,看到了,心愿也就了了。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拖泥帶水地和他把交情續(xù)上——如果李牧光家里的親戚和手下仍在鍥而不舍地尋找安小男,他們是很可能通過我把他挖出來的。況且,安小男這樣的人最好的結局,不正是和所有的朋友“相忘于江湖”嗎?
正這么想著,柜臺后面的安小男他媽卻緩緩地轉過了臉來,朝著我和藹地笑了。我慌了一下,本想回報給她一個笑容,但馬上便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是全然空洞的。她的眼睛即使還沒有接近失明,也不可能從這么遠的地方辨認出我來了吧。那個笑無非是她對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的本能反應。
我掉頭就走,卷著風離開了掛甲屯。一路上從小跑變成了飛奔,扛著行李來到母校北墻外的那條大寬馬路上,這才停下來,扶著電線桿子喘息。而當我重新直起腰來,忽然發(fā)現(xiàn)手邊的水泥柱上,鑲著一張寫有“圖像采集”字樣的藍色標牌。再往上看過去,一枚360度的攝像頭正不動聲色地懸在我的頭頂。
我盯著它,如同在與蒼穹之上的一雙眼睛對視。
原載《十月》2015年第3期
原刊責編 季亞婭
本刊責編 杜 凡
作者簡介: 石一楓,男,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著有長篇小說《紅旗下的果兒》《戀戀北京》《我妹》等,中短篇小說《世間已無陳金芳》等,見于國內期刊。另有譯著《猜火車》。曾獲《十月》文學獎等獎項。
創(chuàng)作談:文學的“兩個世界”
石一楓
上學的時候看過幾本西方哲學方面的書,記得有一先哲說過,世界分成“實然的”和“應然的”兩種。法學好像也有類似的區(qū)分。聽著有點兒懸,其實一句話也能說明白,所謂實然的世界,指的是“生活本來就這樣”;應然的世界呢,就是“生活應該什么樣”,或者“生活雖然不是但我們需要把它變成什么樣”。
這種觀念對我挺有觸動。按照這樣的劃分,文學作品好像也能分成“寫實然”和“寫應然”的兩種類型?;蛘哒f,一部足夠豐富的作品,理應提供“實然”和“應然”兩個層面的東西。我看過的大部分作品里,寫“實然”的仿佛更多,操作也更熟練一些。比如說經(jīng)典的寫實主義文學,常是一老實巴交的人被擺布得走投無路,或者一清清白白的人被逼成了厚顏無恥。最后的結論是:在某某社會形態(tài)下,此類人生悲劇是不可避免的。仿佛成熟的作家有一個特質,就是比一般人更認命,更悲觀。
然而也必須看到,哪怕是寫實的作品里,也有三六九等之分。一些作品比另一些更加銳利而深邃,描人畫物也更加有底蘊,這固然和作家的素養(yǎng)天分有關系,但很重要的一點,取決于他的寫作有沒有被一根高遠的線吊著?;蛘哒f,他心里是否存在著一個明確的“應然”的世界。《悲慘世界》的偉大并不在于寫出了世界的悲慘,而在于寫出了悲慘的世界中也能孕育出冉阿讓這樣一個圣徒——當然,圣徒擱今天可能會被歸為精神病患者一類。
現(xiàn)在翻回頭去看《地球之眼》這部小說,這樣那樣的毛病肯定挺多的,我也沒有拿出完美無瑕的藝術品的愿望——竊以為那很可能令人陷入強迫癥的狀態(tài),反而背離了小說所應該擔負的社會責任。令我欣慰的有兩點,其一是用適合于我的表述方式展現(xiàn)了人物的命運起伏,讀起來大概不會讓讀者覺得沒勁,沒準還覺得是一樂兒。其二就是在寫作的過程中明確了“實然世界”與“應然世界”的雙重存在,并貌似找到了二者之間的某種類型的聯(lián)系形式。
前者是審美訴求,也近于本能;后者則令我在日后的寫作中更有信心,也感到這項工作還是有那么一點必要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