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的一切都是長長的:比鵝蛋長的臉上一雙眼是狹長微瞇的,好像隨時在瞄準著什么;頭發(fā)披散過肩扎成長長的一束,加上手長腳長的四肢,是模特的身量。頭一回見到她,人們的開場白總不離“身材條件這么好,是模特嗎?不做模特可惜的?!边呎f邊嘆,一陣也不知是真假的惋惜,倒讓她難為情起來。
十月末,一場秋雨突襲小城。下午三點多鐘的天,黑得仿佛夜里七八點,牌桌上的人無心戀戰(zhàn),喝茶閑聊的也坐不住了,陸陸續(xù)續(xù)散去。她一個人枯坐著,無意義地堅持了一會兒后,終于隨大流,也走了。
走進雨中,走在傘下,她從容得像只是在電影片場,拍一個雨中散步的慢鏡頭。雨下來之前,又有人和她搭訕:“你這個身段去拍電影,不是女主角也可以當個女主角的姐姐或者妹妹什么的?!彼氐溃骸叭f一女主角是個七老八十的阿婆呢?”對方一愣,強詞奪理說:“不會的不會的,這種片子賣不出去的。”她對著一只玻璃杯的杯壁哈了哈氣,拿起一塊絨布慢悠悠地擦拭,污濁的玻璃在她手里重新發(fā)亮,晶亮的雨就在這時落在了門外。
原本她還想再刁難一下那位搭訕者,張
口閉口拍電影,你有錢投資嗎,你會運鏡嗎,你分得清湯姆克魯斯和湯姆漢克斯嗎……她也知道這一幫“烏合之眾”不過是肉眼凡胎,及時行樂,較真不得的。她也喜歡這樣一種人際關系,不近不遠,不親不疏,盡情地逞口舌之快,很多話正是因為“不經(jīng)大腦”所以才能笑得“沒心沒肺”。這感覺就像……像什么呢……
有點像戀愛,戀愛的初期,還沒沾惹一點煙火氣,嘰嘰喳喳地滿嘴跑火車,也不嫌煩。路過花鳥市場,她想買束玫瑰,襯一襯當下類似戀愛的心情,偏偏那花主開價不低,掰著指頭一項一項同她計算成本,又是空運交通費又是冷藏保管費。她頓時覺得掃興,扭頭彎到隔壁攤位上,臨時決定買一只鸚鵡,拎上鳥籠從花攤前招搖而去。
鸚鵡盡責地充當雨天片場的道具,不聲不響,耷在籠中。她晃了晃鳥籠,鸚鵡掉轉(zhuǎn)個頭,連一聲“咕?!倍紱]有。她戳在城市的主干道上,不停變換曲調(diào)吹口哨,極力取悅這只黃綠間雜的道具鳥,漸漸有些氣急敗壞。如果說剛才的雨中徐行是一出文藝片,眼下則是一場瘋婦的鬧劇,鸚鵡終于懶懶地回應了她一聲,極尖銳清亮的一記鳴叫——小插曲性質(zhì)的鬧劇過去了,文藝片里的雨繼續(xù)落下來,吧嗒吧嗒,像有群鳥棲在傘面上,啄食不停,吧嗒吧嗒。
一進樓梯口,天光擋在外頭,更暗了,她收起傘,抖甩傘上的雨水,吧嗒吧嗒,如鳥糞,落了一地,閹雞似的鸚哥“咕嚕”“咕?!毖势饋?,立在籠中,警覺地四下看,兩顆飽滿的眼球撐滿眼眶。樓道里的聲控燈常年壞著,玻璃珠一般的鸚鵡眼球閃閃發(fā)亮,有一瞬她覺得自己手里提的是一盞燈籠,燭火幽昧,拖泥帶水地將熄未熄。
她摸索著打開防盜門,鳥籠擱在玄關,等她換好拖鞋再拎起來,受驚過度的鸚鵡拉了一泡屎,黃綠色的穢物,與它的毛色一致。她有點懊悔沒有買花。處理完玄關的污穢,她拈著衛(wèi)生紙準備進衛(wèi)生間洗手,才猛然記起,還有更大一片污穢等她處理,她揚手把那張粘滿鳥屎的紙巾丟進衛(wèi)生間的積水里。
下水道堵塞已經(jīng)持續(xù)數(shù)周,起先只是水退得慢,下水口好像變成了一只沙漏的細頸。淋浴完的她不急于離開,兩腳沒在奶白的洗澡水里,等待水退去,慢慢露出腳踝、腳背,直到整只腳。她有足夠多的時間來滋養(yǎng)足夠多的耐心。后來,積水就怎么都下不去了,積少成多,衛(wèi)生間變成了一面小池塘,一池死水。隨著倒灌上來的穢物以及她偶爾賭氣丟擲進去的垃圾越來越多,死水塘有向沼澤演變的跡象。有一天她不小心碰落了一管潔面乳到積水里,晚上要用才想起來,戴上膠皮手套摸索了好久,竟然怎么都撈不到了。這是一片腐蝕性很強的沼澤地了。她想。
積水還沒像現(xiàn)在這么深的時候,她在衛(wèi)生間門口備了一雙長筒膠靴,每天脫得赤條條只穿這一雙膠靴淋浴。一場淋浴下來,膠靴里灌滿洗澡水,兩只腳悶出一股濃重的橡膠味,讓她聯(lián)想起暑天踩在燙腳的柏油路上的情形。衛(wèi)生間里的浴霸還沒來得及關掉,像一顆人造的太陽,把她從十月的凄風冷雨帶回到七月的伏天里。
二十多年前的伏天,初伏,到處飄著柏油熔化的焦糊味,部分路段的柏油因為罕見的高溫熔成了液態(tài),許多重型卡車陷入膠狀的柏油里,拋錨了。那時候有一些店鋪已經(jīng)安了空調(diào),她的店里仍舊只有一盞搖頭扇,有人抱怨說:“還不如關了的好,盡吹熱風,快吹成鍋爐房啦?!庇幸晃焕习宕虬绲哪腥诉M店買
煙,一口蹩腳的廣東腔普通話印象深刻,“老板娘啊,你這個房子可以做桑拿房了啦?!彼πΓP了風扇。老板也沖她笑,抽出一支煙把玩著,閃身出去時才點燃,生怕把店里的空氣點著似的。臨走,留了一張名片在柜臺上。
在一排門臉房中,她的店并無特色,賣的都是些普通副食煙酒。她清楚唯一的競爭優(yōu)勢就是自己。她突兀地插在一眾中年色衰的老板娘中間,想不脫穎而出都難。那時,她還在談著男朋友,本地初中的體育老師,高高瘦瘦,每周一枝玫瑰送到店里來,現(xiàn)在想想其實也挺俗套的,只不過那時候她沉浸在愛的空氣里,霧里看花,朦朦朧朧最易怦然情動。戀情隨著玫瑰花的中斷而終止,體育老師結(jié)交了同校一位語文老師,倉促完婚?!氨緛砺铮习迥锖屠蠋熢趺礈惖玫揭粔K去。”平日里被她搶盡風頭壓制著的老板娘們,個個幸災樂禍,那一陣子飯都多吃了一碗,相應地她們中年的腰身又圓了幾輪,“老板娘就應該找老板的嘛,這才叫門當戶對?!?/p>
她恍悟,她是唯一一個沒有“老板”的“老板娘”。她想象自己是死了丈夫獨撐場面的金鑲玉,可她終究沒有一爿龍門客棧。打開門做生意,最忌哭喪著臉,隔天她就穿了一身旗袍亮相,黑底滾金邊,腰身處繡一叢暗紅牡丹,開叉如分花拂柳,牡丹叢中自露一截粉白大腿。開張大吉,驚艷四座。
她坐在柜臺后面挑揀以往客人留下的名片,都是些陌生的姓名,對不上號了。她只記得他們給她名片時眼睛里出奇一致的笑紋,沒錯,眼白和黑眼珠如被撩撥般蕩漾著一絲絲笑紋。翻到最近一張名片,她記得他的“桑拿房”調(diào)侃,按著名片上的號碼撥過去,無人接聽。她放下聽筒,關于他的記憶一寸一寸越發(fā)鮮活起來。那天他穿了一件黑色襯衣,米黃卡其布長褲,鱷魚牌皮鞋,她一眼就瞧出了他的身家斤兩,而有著這番身價還不顯山露水的,就更加了不得了。除了衣飾,她記起來他那天講話帶一點喉音,“老板娘”三個字咬得很重,到“桑拿房”就輕下去,引人浮想。她一遍遍模仿他的口音,“老板娘啊,你這個房子可以做桑拿房了啦?!闭f完,自己笑笑,又不知道笑什么,只好又坐回到電話機前,熟稔地撥下一串數(shù)字,還是空洞的忙音,嘟——嘟——嘟——一聲聲戳在她心上。
那身旗袍貼了無數(shù)雙明著暗著注視窺探的眼,她故作不知,照舊清清爽爽做生意。有熟客笑她是悶聲發(fā)大財,她繼續(xù)“悶聲”,回到柜臺后面,坐在一張長條凳上。來客中不乏形形色色的老板,她辨得清,都是一群沒什么積淀的暴發(fā)戶,鄉(xiāng)音未改。
她每天給他撥兩通電話,堅持了兩周,十四通電話均是忙音。秋風遍披旗袍,蝕舊了。
立秋后的末伏,變本加厲地熱,到處都聞得見柏油味。不少卡車先后中招,陷進曬得松軟的柏油路里,猶如觸礁擱淺的船,在黑油油的海里掙扎,等待救援。汽修廠全體出動,增援打撈,也有漏網(wǎng)之魚,她眼熟的,是汽修廠的鉗工,晃過來要了一包煙,不著急拆開,伸出另一只手剮蹭她的旗袍,“多少錢?”她回了一個數(shù),省略裁縫人工單算了旗袍面料的費用。對方追問,“多少錢”,好像她是在答非所問。她瞥了一眼他以及他手里包裝完整的煙,懸停在煙盒塑封上的五個指頭,猶猶豫豫欲言又止。她心領神會,又報出一個數(shù)。他滿臉訝異,但是很快就轉(zhuǎn)化為興奮。晚霞從天邊燒到了他的脖頸,繼而蔓延至眼口耳鼻,整個人都燃燒起來了。
他身上有一股很重的機油味,即便脫下工裝,這股近似柏油味的機油氣味依然彌漫
不散,是從他的骨頭縫里揮發(fā)出來的,天生的勞碌命。她仰躺于閑置在小店里間的床繃上,不看他,但能感覺到他像一只熊熊燃燒的橡膠輪胎。她不自覺地閉目,等待他碾壓而過。
他精瘦的身體蹭著她默許的身體,床在他們身下一聲不吭。試探了幾個來回,好不容易進入,他哼哧哼哧地故作興奮,兩具身體反倒?jié)u漸冷卻下來,她心知肚明,他們兩個誰都沒有快感。過了很多年,當她心血來潮買下鸚鵡,并且當街逗弄那只閹雞似的鳥時,她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同樣如一只閹雞,連一聲呻吟都沒有。
他開口了:“這扇窗戶怎么沒有窗簾啊。太亮了?!币娝淮罾碜约?,就不再繞彎子,“我以為你不是的?!?/p>
“不是什么?”她明知故問。
“沒什么?!彼f完,貼伏在她身上,像一只沮喪的鸚鵡,在她的小腹盆腔處拉下一泡渾濁的黏液。
就在這時虛掩的店門忽然被撞開,閃進來兩名片警,疲倦的男女被那一身制服嚇得一激靈,強迫意識迅速恢復,還是她反應最快,“我們是男女朋友,你們私闖民宅干什么!”被她這么一將,兩個片警倒下不來臺了,其中一個嘀咕了一句,“我們接到群眾舉報,說這里有人在從事非法活動,你們還是有嫌疑的嘛,跟我們配合回去做一下調(diào)查吧?!彼櫜坏酶共筐つ伒囊粩?,披上他的工裝,叉腰質(zhì)問道:“調(diào)查什么?我們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就在下個月,兩位大哥到時候來喝喜酒?!痹捳f到這份上,片警們再無底氣力爭,只留了一句“你們注意身體”,灰溜溜遁走。
她仍披著那件工裝,她已經(jīng)適應了這股刺鼻的機油味,陌生衣物上的氣味刺激著她,她像受到某種鼓勵,站到門口昭告天下,“本來還有很多事情沒準備好,我不想這么快宣布的,現(xiàn)在只好把話說說清楚,我要結(jié)婚啦,下個月你們一定都來喝我的喜酒,還有,報假警是一種違法犯罪……”過后一陣子,街道居委會的大媽頻頻光顧她的生意,零敲碎打買一些不費錢的小東西,有意無意向她打探汽修廠的情況,她很快參透其中的意思,警民一家親嘛。她想到一部電視劇里的場景,美國移民局對那些為拿到綠卡而有假結(jié)婚嫌疑的夫婦,隔三岔五進行約見盤問,夫妻雙方分開獨審,問題千奇百怪,勢要找出為假結(jié)婚而串供的破綻……
婚禮如期舉行。
大部分人都是先戀愛后結(jié)婚,有些人是先結(jié)婚再戀愛,像父母那一輩。她和他兩個真是啼笑因緣了,婚宴前她絞著紅禮服的衣角,悵然地想。不過就算是話本通俗小說里的那些“啼笑因緣”也不及她這樁令人啼笑皆非。她第一次想要越軌,做出一些危險出格的舉動,萬萬料不到卻把自己的終身都做進去了——有個比喻說,出來找樂子的男人,碰上用情太深的女人,猶如釣魚釣到白鯨。她薄情自憐,但求自保,一樣難逃魚鉤被替換成捕鯨網(wǎng)的宿命……
“我叫倪佳?!?/p>
洞房花燭夜耳鬢廝磨前,她像要確認什么,要求他再做一次自我介紹,這個叫“倪佳”的男人真的差一點就和她同名同姓了。
倪佳佳望著衛(wèi)生間里的積水,真希望手里的鳥籠變成一只馬桶抽。因為無法忍受長筒膠靴的悶臭,倪佳佳搬出踏步機,拖進衛(wèi)生間,兩個翹起的踏板立在污水中,穩(wěn)穩(wěn)當當。這玩意還是倪佳當年從汽修廠偷了一些零配
件,自行組接起來的?!澳忝刻斐酝觑埐纫徊?,有好處的。”他踏上去示范給她看,五短身材一起一伏,像個自得其樂的大鼻子小丑,“以后你應該不會再做那種事了吧?”她哭笑不得,伸腳去踹踏步機,結(jié)果大拇指磕到硬邦邦的鑄鐵,鉆心疼,這臺踏步機也就被她冷落在陽臺角落,只有倪佳偶爾上去踩兩下,后來就沒有人踩了。
如今每天踩著它洗漱淋浴,倪佳佳感到小腿日益緊繃壯碩,兩條小腿漸漸地,終于不再是冰紋白瓷瓶的碎片了。東亞頭一回來店里,就發(fā)現(xiàn)了她腿上的風景,冰藍色的靜脈虬結(jié)在皮下,“真像冰紋白瓷瓶的……碎片?!币罇|亞的想象,如果倪佳佳的靜脈曲張不僅限于局部,而是遍及整條腿,那就是完整的冰紋白瓷瓶了,還是一對的。
倪佳佳笑他像個孩子一樣,不知人間疾苦。開店的女人,每天不是久坐就是久站,都有輕重不等的靜脈曲張,有程度嚴重的老婦,用東亞的話講,小腿上好像盤著龍紋浮雕。浮雕硬邦邦地凸起,不時就會勾破絲襪。倪佳佳也擔心有一天自己的兩條冰紋白瓷瓶會變成兩條盤龍浮雕。
東亞是技校藝術生,經(jīng)常拿一些自己的作品放到倪佳佳的店里寄賣。如今倪佳佳的店早已不是當年零售副食煙酒的格局,更像是一個自由開放的棋牌室,兼賣一點煙和飲料,同時回收一些二手商品,低價買進再高價拋售。唯獨東亞的“藝術品”是不賺差價的,東亞開價多少她就代賣多少,一分不少全給東亞。倪佳佳說,“藝術是無價的嘛?!?/p>
其實在這樣的小城里,能有多少“藝術”存生的余地?就和在一所技校里,你不好好拉幫結(jié)伙打架斗毆,卻偏偏去搞什么“藝術”一樣不倫不類。所以東亞做的那些鐵皮烏鴉、用很多層紙板黏合成的魯迅頭像,都進了倪佳佳的家里。
東亞每次來都要和倪佳佳分享一個近期做過的夢,前一陣子他老夢見自己在剪水龍頭,剪掉了一排不銹鋼的水龍頭,依然找不到一滴水。倪佳佳像聽八卦一樣做他的忠實聽眾,心想,到底是搞藝術的,做的夢也兩樣。這一向,他每次來都捧著一盒冰淇林,畫具包里還有好多曲奇餅干、彩虹糖。她瞇起眼睛微笑著看他吃,好像她也在品嘗甜食。東亞摸出一管彩虹糖給她,“吃了這個會好過一點。”他又補充了一句,“醫(yī)生說的?!弊源耍胖浪幸钟魞A向,對甜食依賴成癮,并伴有輕微的自虐傾向。倪佳佳留意到他十個指頭都有啃噬的痕跡,手背上還有一些咬痕,青紫的淤血,類似另一種冰紋,星星點點。東亞近期送來的一批素描都是橫豎線條,顯得凌亂,他解釋說,畫的是一些傷痕。她不動聲色地開解他,“真羨慕你,怎么吃甜品都不會胖的體質(zhì),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就沒口福啦,一吃甜的就會發(fā)胖?!?/p>
從塵封多年的踏步機上下來,小腿一陣酥麻酸脹,連續(xù)一陣被動的踏步訓練,她能感覺到靜脈曲張有所緩和,不由感念倪佳當年的這一點苦心?;楹螅瑑蓚€人開始互相熟悉,摸索彼此的口味愛好。倪佳顯然未從閃婚中緩過來,怎么她就成了他的新娘子,他像被飛來橫財砸暈了,竊竊的暈眩的歡喜。要知道她是汽修廠多少男鉗工的夢中情人,圍繞著她,他們在昏暗的倉庫里,在滿是機油味的車間里,說過多少下流話,賭咒發(fā)過多少空幻的毒誓:倘若有一天我娶到了倪佳佳,我一定要把這小娘們捆到床上……
不冷不淡客客氣氣的夫妻生活,同一屋檐下倒真是相敬如賓。有一天,倪佳對倪佳
佳說:“你是不是很不開心?”她被他像是肥皂劇對白一樣的話弄得不知所措,只是覺得好笑。他也被她笑得不知所措,“其實,我想通了,我不反對的,你要是想接著出去做就去做吧?!彼锞o兩腮,像是繃盡了渾身力氣才終于吐出最后這一句,“我不怕人家笑話的?!彼砰_了嗓子,仰天大笑。
除了踏步機,他還自學了縫紉機,花了一個星期縫制了一個軟墊給她護腰,他關心她身體的每一個器官,像在汽修廠維護一部車那樣,力保她的每個身體部件都永葆活力。他所有的閱歷都與汽修廠與車相關,他像愛一部車那樣愛她到無微不至,并且寬容大度地允許別人使用這部經(jīng)他精心保養(yǎng)過的車。
“下午小錢都和你說什么了?。俊蹦呒训墓び?,不論老少,都來照顧倪佳佳的生意,小店的人氣比從前更旺了。倪佳心有芥蒂,畢竟在不久之前,他們還和他在一起抽著煙,吸著車間里刺激的機油味,幻想有朝一日要把倪佳佳,他現(xiàn)在的妻,用麻繩在床上綁結(jié)實了,然后極盡人類身體的運動極限……倪佳對愛妻的盯梢和盤問日益增多,倪佳佳對于這一類問題,向來是一笑了之。當你開了一家店,你就會習慣顧客來來去去沒有任何解釋,這是你要承受的。她希望他能明白這個簡單道理,何況他不是大方到“不怕人家笑話的”嗎?
他的疑心越來越重,開始將從前的腹誹搬到臺面上,明刀明槍中傷那幫工友,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添油加醋方面極有天賦?!澳莻€小錢家里養(yǎng)著童養(yǎng)媳,晚上下工還要出去亂搞,他養(yǎng)了個安徽來的小保姆,有時候東家不在,小保姆還把他帶進去過夜,也不知道干不干凈的?!薄皸顜煾狄郧凹依镆厕k廠,后來亂搞女人,家底敗光,人到中年又出來做,老婆也跑了,現(xiàn)在是一個人吃手藝飯?!彼袷窃诘昀锫牥素砸粯勇犓告傅莱鲆粋€個道德敗類的劣跡,可終究又不一樣,這是她的男人啊,這般的小家子氣,便脫口而出,“你是不是男人?。俊?/p>
他一愣,像一條受潮的引線,經(jīng)過許久的風干,終于被重新點燃了。他怒氣沖天,像換了個人似的,一把抱住她,抱進臥房,扔在席夢思上,開始踐行他曾經(jīng)幻想賭咒過無數(shù)次的場面……
女兒出生以后,倪佳佳就覺得自己老了。女兒滿月不久,母親病逝,她一下感到離年輕漸行漸遠,每天都離死亡近了一步。倪佳依然是一副勞碌命,每天洗一堆尿布,來不及干透就直接給女兒換上,女兒的小屁股漚出一圈濕疹,不舍晝夜地哭鬧。他苦大仇深地起夜把尿,走到陽臺上試了試晾著的尿布,都還微微濕著,索性就讓女兒光屁股睡覺。結(jié)果第二天女兒發(fā)燒感冒,臉色紫紅,確診為百日咳,差一點就釀成哮喘。她頭一回對他氣急敗壞,就算之前他強行進入她的身體,就算他一直對她抱有一種天真的誤會,她都一笑了之,具備一個慣于周旋的老板娘應有的情商。然而這條小生命,畢竟是她身體的一部分,盡管坐月子的日子里,他出門上工,她一個人在家,由著女兒在搖籃床里哭啞嗓子,自始至終都不為所動,倪佳佳從花斑點點的產(chǎn)后肚皮上摳下一些細細屑屑的死皮,輕輕彈落——也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女兒一天天長大,出落得和她一樣美麗,算是這一樁婚姻里唯一的一點慰藉。關于給女兒起名,有人湊趣說:“你們夫妻倆名字加一加,女兒就叫倪佳佳佳吧,全家都是佳?!蹦呒鸭鸦卣f:“月滿則虧?!逼鋵嵞挠心敲葱?,不過是倪佳佳早就厭煩了自己的名字,有那
么多有意思的中國字,母親偏偏給她起這么一個爛大街的名,而她冥冥中像是被名字拖累,又遇見另一個一字之差的平庸男人。
“叫倪虹吧?!迸畠旱拿?,是她拍的板。
倪虹如暗夜的霓虹,細細碎碎的光芒終將匯聚成河,是人造的星群,凡俗世界里的謫仙。相應地,倪佳佳嘗到了美人遲暮的滋味,一并遲暮的還有她的店,原本井然清潔的副食品店,越來越落拓,從前與她明爭暗斗的老板娘們改行的改行改嫁的改嫁的,確實換了一番人間了。
倪虹的美一天天壯大,漸成氣候。長到十三歲,倪佳佳堅持將女兒送走,去念省城的中學。打發(fā)走了青春少艾的女兒,來店里逗留的小年輕果然少了許多,倪佳佳站在空空的店里,不無悲涼地印證了自己色衰愛弛的事實。就連倪佳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對她百般留意,似乎女人一到了中年,就自動解除了危險期,不會再有什么市場,更沒機會去吃男人的暗虧了。
凡俗又凡俗的空氣,如瘟疫籠罩中年,麻木是唯一的免疫。那年開春,“非典”還只是一個新聞報道里的新詞,后來的新聞每日都通報幾個大城市的最新死亡人數(shù),小城也只是像一只享受春陽的老貓,翻個身子繼續(xù)昏睡。再后來不斷有人涌到她的店里來問有沒有白醋賣,這其中不少人看著眼生。倪佳佳嗅到了商機,聯(lián)系從前的供貨商,都被告知無貨,這才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
然而也只是意識到而已,她又不是護士醫(yī)生,能做的無非是把店里和家里打掃得整潔干凈些,然后懷揣一顆僥幸心,祈禱病毒別盯上她。那真是一個清冷的春天,好像冬天沒完沒了,來店里的人越來越少,她關了店門待在家里,每天灑掃庭除,一日三餐規(guī)律有序,這對老夫老妻形同新婚燕爾,螺螄殼里做道場般地過起小日子來。
倪佳起早上小菜場買來梭子蟹,“非典”當頭菜場生意蕭條,從前三十好幾的梭子蟹跌到七八塊錢一斤,“現(xiàn)在不適合吃雞鴨,也不能光吃素,吃蟹最好了?!蹦呒阎怀孕纺_,掰桃似的把蟹腳全剝進自己碗里,留肥美的蟹身給倪佳佳。這也不妨礙倪佳把每條蟹腳都吮得溜溜響,再脆生生地嚼爛。倪佳佳剝著蟹殼,暗笑他,真是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鮮。連著好幾天都吃蟹,家里僅剩的半瓶陳醋很快用光,外頭的食用醋早被哄搶一空,倪佳照舊每日買便宜蟹回來,“有沒有醋都是小問題,關鍵這種蟹平日里根本賣不到這個價的?!蹦呒鸭褟娙绦葰?,又跟著吃了一個星期的蟹。
忽然有一夜,倪佳上吐下瀉,倪佳佳伸手貼了貼他的額頭,發(fā)熱無疑。非常時期,這樣的癥狀敏感又危險,倪佳佳一夜沒睡,為他擦身遞水喂藥止瀉。倪佳燒得稀里糊涂,像蟹鉗一樣抓牢她要她把自己送去醫(yī)院,“讓我一個死在里頭?!蹦呒鸭巡灰?,“一定會挺過去的,大不了一起死?!痹捯怀隹谒⑽⒁汇?,倪佳虛弱地一笑,眼里有光。
為免引起旁人注意,不止是醫(yī)院,連藥店都沒去過,經(jīng)過幾個星期在家的調(diào)養(yǎng),倪佳莫名其妙地恢復過來了,就像“非典”病毒在春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也莫名其妙地就撤走了。倪佳佳疑心倪佳只是食物中毒海鮮過敏一類的并發(fā)癥狀。誰讓他貪小便宜,不就醋吃了那么多蟹。倪佳佳也有了后遺癥,一想到梭子蟹,本能地反胃作嘔。或許是受不了那股記憶猶新的腥氣,倪佳佳向他攤牌,離婚吧。
“為什么?”倪佳眼睛暴突,“我們不是都已經(jīng)患難見真情了嗎?”
“貧賤夫妻百事哀,或許不做夫妻會好一點吧。”倪佳佳說完,頓覺堵在胸口的嘔吐感消下去了一些。再假的戲,仍舊是戲;可是摻了一點假的情,怎么好算是情呢?——戲真情假,婚變風波其實是很多年前那次一觸即發(fā)的丑聞在延宕多年后的余波,亡羊補牢了這么多年,如今物是人非,想看她笑話的人早就不在了,這點余波算得了什么。
她和他的啼笑因緣,終究要垮臺落幕。
東亞有段時間沒拿他的藝術作品來寄賣了,倪佳佳正想著,就看見東亞又一次空手而來。“昨晚做了一個夢?!闭绽詨糸_場,倪佳佳覺得一個搞藝術的再加一點抑郁癥,就休想再接地氣。東亞的臉色發(fā)白,幽藍的靜脈血管在青白的手背上凸起。倪佳佳憂心忡忡地拖過一把扶手椅,讓他坐下。東亞本身就是一件易碎的藝術品,“我給很多人打電話,拿了一個沒插卡的手機,按照上面的通訊錄站在電話亭挨個打,每個電話都是忙音,然后自動掛斷。我打了一百多個電話,聽了一個多小時的忙音,感覺兩只耳朵都是‘嘟嘟嘟,我只好使勁搖頭,把耳朵里面的忙音音符都抖出來。就在我拼命抖啊抖的時候,天上忽然爆出一束煙花,然后是大片大片的煙花,我捂住耳朵,躲回電話亭。又過了一個小時,空蕩蕩的街上多出很多人,原來他們都集中到廣場去看煙花了,難怪他們家里的座機都沒有人應答?!?/p>
難得這是一個有條有理的夢,倪佳佳聽懂了,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捏著一張名片,心懷執(zhí)念地每天撥兩遍上面的號碼,每天聽兩遍忙音,讓人絕望的嘟嘟嘟——
“你的夢都記得好清楚?!蹦呒鸭颜f,“我做過了就忘光了。一點想不起來。”
“等一下記得提醒我要買曲奇餅干。”東亞說,“總是在想吃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忘了買,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別早,雖然我每天都吃得很多,可是我一樣覺得冷?!睎|亞撓撓頭,往畫具包里掏了掏。倪佳佳問他找什么,東亞說:“好像彩虹糖也沒了。我已經(jīng)好久不記得要吃它們了?!?/p>
冬天來了。倪佳佳在打給管道工的電話里失言了。管道工問她堵了多長時間了,倪佳佳沒頭沒腦回了一句:“冬天來了,池塘要結(jié)冰了?!彼胱约阂欢ㄊ鞘芰藮|亞北上的離愁別緒的影響。東亞要去北方找一間不錯的藝術院校當旁聽生。
“怎么現(xiàn)在才打電話???”管道工上門看見快要滿進客廳的衛(wèi)生間積水,以及積水中的踏步機、昆蟲尸體和一些生活垃圾,“簡直是一片沼澤嘛。”她不出聲,點點頭,英雄所見略同。
婚變以后的家里,像劇場后臺,戲散了,生活還要繼續(xù)。家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多出一個人了,倪虹高中畢業(yè)就去澳大利亞半工半讀,每回講電話也講不到一分鐘,都是簡短的嗯嗯啊啊,好像幼童牙牙學語,可是分明都快滿二十了。倪佳佳整理出一套茶具,打算等管道師傅忙完,和他喝喝茶聊聊天。管道工開動抽水泵先吸走一部分積水,然后穿上連體膠靴,往下水口探入一根直徑接近下水管內(nèi)徑的圓木,不間斷地迅速上下抽圓木,只聽一聲爆破般的渦旋動靜,死了好久的積水終于又活動起來,同時堵塞物不斷往外翻涌,一團團的頭發(fā)、一管潔面乳,以及一只發(fā)黃了的避孕套。
倪佳佳當即付了工錢,打發(fā)走了管道工。
她終于又可以腳踏實地地站在衛(wèi)生間地板上,坦坦蕩蕩地和鏡子中的自己對視。不
知從何時起,地心引力似乎對她格外青睞,作用在她身上的影響也越發(fā)顯著:頭型、臉型,還有一對乳房,都受了引力的強大牽引,松松垮垮,止不住地往下吊墜。
最近一次和倪虹視頻聊天的時間比以往長一點,也沒什么特別要交待的,她只是靜靜地看著視頻上的女兒,在她臉上搜尋拼湊自己當年的遺跡。女兒成為她過去的唯一一點存證。圓臉的女兒,睜著一對杏眼,略施一點睫毛膏就很出眾了,即便對著生母,也不影響她施展揮發(fā)著美,不是顯山露水一眼到底的美,那太俗,也輕浮。早在當年她還坐鎮(zhèn)店里,還是很多汽修廠年輕小伙的幻想對象時,她就深諳此理。她敏感地掌控著自身的美,在打酒打醬油時,手勢是微妙的柔美;在找零的時候,她確信她腕上的花露水香足以讓對方記一陣子。隔壁店里的老板娘們不是濃妝艷抹就是嗓門奇大,她和她們也保持著點頭之交的適當距離,把生意興隆的原因推給起色心的男人們,誰叫她的美是與生俱來的,她的美一度與人無尤。
那個和她談了一年多的體育老師是她平生第一個挫折;接著是那位給她名片滿口廣東話調(diào)侃小店是“桑拿房”的老板,打不通的電話持續(xù)的忙音放大了她的挫敗;然后就是倪佳了,原本不過是一場你情我愿的游戲,她成功證明了自己還是有市場的,卻陰差陽錯被倪佳吃牢了……急管哀弦的一路重創(chuàng),挫了幾十年,錯了大半生。
視頻里的倪虹起身去取一籃提子,倪佳佳留意到女兒的手勢與她從前的如出一轍。倪虹邊吃提子邊說著她的大計,秋天之前她準備要換一個房東,現(xiàn)任房東有一個很大的游泳池在后院,秋天一到,后院里野樹的所有樹葉都會掉進泳池,她可不想和房東一家一起做清理泳池的絕望勞動。倪佳佳盯著視頻里的女兒,就像攬鏡自照,照出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候她的臉也是肉團團地緊實,一點嬰兒肥襯得一對杏眼格外醒目,不像現(xiàn)在細細長長,隨時在瞄準什么似的。那時也是冬天,河面冰封,反射著明晃晃的太陽,晃得她皺眉瞇眼,一個踉蹌摔進一位體育老師的懷里,她的臉像月亮,反射著他的陽光。
如今只有電腦屏幕的冷光,映出她臉上的雀斑、細紋和毛孔,盡管視頻像素不高,女兒臉上的鮮活她看得分明,青出于藍勝于藍。陽臺上的紗窗被風吹開了,寒氣入屋,籠里的鸚鵡一個激靈被凍醒了,跳著腳尖叫,比寒號鳥更哀切。倪佳佳關掉視頻,走進臥室裹起一條棉被,冬天真的來了,而女兒那邊正是盛夏。
那一年的冬天,他告訴她,他在本地一所初中教體育;她告訴他,她在本地鐘樓下經(jīng)營一家小店,而之后的每周一上午她都將收到一枝紅玫瑰……他脫掉冰鞋,扶住她從冰面上走回河岸,身后是日照冰河的萬丈光芒。作為答謝,她請他吃了午飯,飯后他提議去河堤上走走,這時下起一點小雪,灰撲撲的固態(tài)河水,扼阻了天色,封死了星星,月亮好像還在上游,雪越下越大。河堤泥濘,他不知從哪里搞來兩雙長筒膠靴,兩個人換上長筒膠靴,笨拙得像登月的宇航員。
徐衎,1989年生的巨蟹男,浙江金華人,南開大學2011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小說見《上海文學》《西湖》《小說選刊》《長江文藝》《青年文學》《四川文學》等刊。曾獲第十一屆、第十二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入選浙江省第三批“新荷計劃青年作家人才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