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開動了好久,售票大廳遇到的胖子放的屁還賴在他鼻子里,公交車上碰到的瘦女人的白眼還貼在他額頭上……再往前數(shù),這個世道欠他的債實在是太多了,所以志國還是想打人。買票的人是多,胖子的屁就擠出來了,還是天下最難聞的洋蔥味屁。瘦女人更是丑人多作怪,只稍微碰到了她的背,那女人竟罵他色鬼!瘦得胸脯上一點點肉都沒有,一兩肉都沒有的,還色鬼!還有車間里的那個湖北佬,想從后面偷襲志國。好在志國的塊頭大,沒有吃虧。但志國的小組長就這樣搞掉了,還扣了當(dāng)月的獎金,明明理由都在志國這里,可主管堅持各打五十大板。和主管說話時,志國用左手卡住脾氣不好的右手,右手腕被捏出了一道深紅色的箍。真是西瓜藤,葫蘆命呢。
西瓜藤上也結(jié)葫蘆嗎?學(xué)過唯物主義的志國其實不相信算命先生的話,可這么多年的壞運氣就驗證了掐準(zhǔn)的六個字:西瓜藤,葫蘆命。這是素芬給志國算的。素芬平時并不喜歡算命的,是王蘭英拉著素芬作陪客,去鎮(zhèn)上為男人志明算命。算命先生說志明這幾年是前面抓后面丟,送給別人發(fā)財。過了虎年就轉(zhuǎn)運了,變成了前面丟后面撿,別人送給他發(fā)財。王蘭英一激動,多給了算命先生十塊錢。王蘭英心情一好,又請算命先生順便給素芬的男人志國算算。素芬不肯算,王蘭英自作主張報出了志國的生辰八字。志國和志明這兩個叔伯堂弟兄幾乎是一個時辰落草的,當(dāng)時把老接生婆忙得幾乎虛脫。這個事高家莊的人都知道。算命先生問志國在前還是志明在前,素芬說志明在前,算命先生掐著指頭,嘴巴中嘀咕了一會,就說出了那六個字。素芬不明白志明和志國的命怎么會不一樣,算命先生說,朱洪武知道不?沈萬三知道不?素芬點點頭,又搖搖頭。回到家把這個事說給志國聽,志國倒是知道朱洪武和那個姓沈的,是個大富翁,還有一個叫范丹的乞丐呢,都是同一個時辰出生的,一個是頭雞叫,一個是二雞叫,一個是三雞叫,什么抬頭朱洪武,低頭沈萬三,勾一勾就是窮范丹。命就是不一樣。素芬聽得一愣一愣的。志國說,都是迷信,后來朱洪武殺了沈萬三。素芬捂著胸口問為什么?志國說,誰叫他沈萬三太他媽的有錢了。
志國的西瓜藤其實有可能結(jié)出西瓜的。今年他和志明在藥用機(jī)械廠做得好好的,因為志國有個高中畢業(yè)證,還摸過考大學(xué)的卷子,就做了一個小組長。小組長再往上走,就是副主管了,宿舍都不一樣的。后來同宿舍新來了一個湖北佬。湖北佬不但懶,喜歡揩別人的油,還打呼嚕,偏偏志國睡眠不好,聽不得呼嚕聲。志國先是向湖北佬宣傳治療打呼嚕的神藥,湖北佬根本不聽他的。后來志國又去向主管告狀,梁子就這樣結(jié)下了。湖北佬從來不叫志國的名字,而是叫志國高小二。志明勸志國不要放在心上,他喊他的,又喊不掉我們身上一塊肉。志國說,不行,我就不許他喊!后來那個偷襲就開始了,志國和湖北佬抱在一起,在車間里滾來滾去。志國塊頭大,可湖北佬胖,志國很希望在一邊的志明上來幫個忙,可志明沒有這樣做,而是叫來了主管。主管沒問什么原因,各打五十大板,扣兩個人的當(dāng)月獎金,兩個人的宿舍分開了,志國的小組長自然免去了,給了志明。西瓜醒來,依舊葫蘆。
過了兩天,志明請志國喝酒,喝到最后,志明勸志國趕緊走人,避避風(fēng)頭后再回。志國不解,志明說湖北佬要報復(fù)他了。志明還說,嬸娘叮囑我照顧你的,他們?nèi)硕?,我們只有兩個人,我不能讓你有什么閃失。志國火了,說,你不要怕,我們橋歸橋,路歸路,你以為你是在做好人啊,好人誰都不會做。志明說,人死屌朝上,殺人不過碗大的疤,你懷疑我不幫你嗎?我是答應(yīng)過嬸娘的,她說你不像我,從小就是個實心菩薩。說到了自己的媽媽,志國不說話了。過了不久,湖北佬弟弟給志國來了電話,嗓門大得炸耳朵,要約志國去廠對面的公園里“結(jié)賬”。志國準(zhǔn)備了一根磨尖了頭的鋼筋,后來還是放棄了,由志明出面,去跟廠里結(jié)清了賬目。志國說,我回家怎么說呢?志明編了個理由,就說是廠里放農(nóng)忙假,讓工人回去割稻。志國說,那你為什么不放農(nóng)忙假呢?志明說我家王蘭英懶,種的田少,又不會種田,田里的草比稻還多。志國心想,現(xiàn)在的稻值多少錢?路費還比稻錢多呢。離廠又有了一個小風(fēng)波,志國想把最初進(jìn)廠交的押金一并討回,可主管不同意,說只能到年底。志明也說,到時他代志國取。未能如愿的志國拿到薄薄的幾張錢,一夜沒睡,反復(fù)想算命先生的話。西瓜藤,葫蘆命。西瓜。葫蘆。
到了鎮(zhèn)車站,返鄉(xiāng)的新理由還沒有想得
出來,志國的太陽穴隱隱地疼。志國在車上又坐了一會,最后一個下的車。拖著行李在車站大院里找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素芬。估計是曉俊這個臭小子沒有告訴他媽媽。素芬不用手機(jī),昨天志國打了家里電話,他告訴兒子明天回家,還有班車時間,意思說得再明白不過了,讓兒子通知媽媽接站。電話里的曉俊是應(yīng)了一聲的,就沒有下文了。葫蘆可能真的會遺傳,志國也想不通自己為什么會生出這樣一個悶葫蘆,什么事情都是三拳打不出一個悶屁。曉俊肯定沒有告訴素芬。這個小畜生,老子為了他,在城里苦手苦胃還苦……小頭。想到這,志國的褲襠緊了。在外面志國還是想素芬的,素芬的奶子素芬的屁股還有素芬的嘴巴,哪一樣都好吃。去年底,志國回來過年,素芬叫他不要去了,就在家里苦錢。志國一聽,認(rèn)為素芬瞧不起他,還是要出去。素芬說,外面是賺得到錢,但在外面開支也大。志國就生氣了,說了不少賭氣的話。素芬沒有應(yīng)她。志國的氣就發(fā)在了板凳狗的身上,一腳踢向臥在桌底的板凳狗,板凳狗汪汪大叫。在房間里看電視的曉俊聽到自己的寶貝叫了,忙喊是誰是誰?志國的媽媽怕小祖宗發(fā)火,趕忙說是她不小心踩到了板凳狗尾巴了。
志國出去的時候,曾在心里發(fā)誓到了年底一定要賺到一大筆錢再回家。星期天如果放假,就到水果批發(fā)市場批發(fā)水果,再到小區(qū)里叫賣。如果城管抓不到的話,可以賺到幾天的工資。他拉志明一起干,但志明不想做,他說拉不下這個臉,如果他會賣水果,就不出來了,直接在縣城里做水果販子得了。志國曉得志明想的是什么,到了星期天,志明總會晃到勝利街那里,五十塊一炮,都是年輕妹子。志國勸過志明說,哪天你把炮打爛了怎么辦?志明說,你就外行了吧,你不用套子人家妹子還不脫褲子呢。志國說,那你就不怕王蘭英知道?志明說,我不承認(rèn)她哪里知道?
說來也奇怪,素芬從沒懷疑過志國在外面找妹子打炮。志國吞吞吐吐地說過工友們熬不住出去打炮的事,可素芬不接話茬,一副對志國完全放心的樣子,又像是瞧不起他志國似的。志國不是沒有機(jī)會,志明之所以在他和湖北佬打架的時候沒有幫他,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志國從來不跟志明去勝利街。不一起去,志明肯定認(rèn)為他有個把柄在他志國手里。志國肯定是不會跟王蘭英說的。他們家的素芬不像王蘭英,對男人在外面的事反復(fù)地打聽。也許素芬根本不相信男人,跟男人打聽肯定全是謊言,得到這樣的證明,還不如不浪費口水呢。
志國在車站歇了一會兒,決定把行李扛起來走回家。志國常常在素芬面前說自己苦,其實他曉得素芬比他更苦,她一個人種了五畝田,曉俊要上學(xué),還有曉俊的有風(fēng)濕病的奶奶。人情世故的還要她去應(yīng)承。要不是想為這個家多賺些錢,素芬肯定不會讓他走。這一點是肯定的。這也是志國滿意素芬的地方,這么多年來,素芬和婆婆有過疙瘩,但都是小疙瘩。志國也從來沒有聽媽媽說過他不在家素芬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事件。倒是那個經(jīng)常向志國追問志明情況的王蘭英,褲帶松得很,喜歡主動去逮野男人。有一次,王蘭英還差點在棉花地里逮住了志國。志國常想,他和素芬是夫妻,志明和王蘭英也是夫妻。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天下樹葉有多少樣,天下的夫妻就有多少樣。
從鎮(zhèn)上到村里有六里路,沒通公共汽車,
有一個候在車站外面的三輪摩托卡迎了上來,志國是認(rèn)識的,王蘭英的弟弟王蘭平。王蘭平和王蘭英長著一樣的三角眼。志國搖搖頭,說自己走路回家。王蘭平不說話,看志國,斜著那三角眼,活像遇到了一個大仇人。志國很想和他說一說他的姐夫志明,可王蘭平不問,他就不好說,說什么呢?
志國走了一會兒,忽然覺得后腦勺很熱,似乎王蘭平的三角眼還盯著他,還看到了志國脖子上和湖北佬打架留下的傷痕。志國脖子縮了縮,回過頭,王蘭平和他的馬自達(dá)并不在后面。志國把行李放下,坐在路邊,抽了一支煙。一支煙快抽完的時候,王蘭平和他的摩托卡出現(xiàn)了。志國招了招手,王蘭平停住了,說,我先跟你說清楚啊,還是五塊錢。志國很吃驚,我已經(jīng)走了快一半了啊。王蘭平說,五塊是起步價,再說了,你是大老板了呢,在外面發(fā)了大財,也丟點財給我們發(fā)發(fā)呢。志國看著王蘭平,他的三角眼的一只眼角吊著一粒白眼屎,似乎是三角形的重心呢。志國也吃驚自己的幾何知識還沒有丟給老師呢。王蘭平說,你上不上?不上我就走了。志國沒有再多想什么,先把行李扔上去,再跳上摩托卡。王蘭平也不招呼他,快速加了油門,害得志國向后一仰,差點跌個屁股墩。還是五塊錢,便宜這個三角眼了。摩托卡很快,有股不好聞的味道,類似羊騷味。
素芬不在家,媽媽也不在家。志國放下行李,去灶房看了看,鍋里什么也沒有。素芬可能去田里了,老媽媽去什么地方了呢?志國又到外面走了走,村子里空得很,連往常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巷子上的雞豬狗啊的都看不到。一想到狗,志國喚起了板凳狗。板凳狗也不見了。應(yīng)該在的啊,板凳狗應(yīng)該在家看家的。板凳狗聽得懂他的腳步聲,只要他回家,板凳狗就很聽話地在門口等。現(xiàn)在這個畜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回來不打死它才怪。還有曉俊這個小畜生也欠修理,肯定沒有把他回來的消息告訴他媽媽,連他奶奶也沒有告訴。志國想,曉俊如果告訴的話,他奶奶應(yīng)該在家里等他的。
志國摸出手機(jī),想給誰打個電話,找了半天,也沒有想到給誰打電話,在家里打電話是漫游呢。志國想了想,還是給志明發(fā)了個信息,說是到家了。不一會,志明的短信回了,只一個字:好。志國刪掉了。好,好在哪里?!好個屁!還姓一個高呢。志國轉(zhuǎn)了一圈,家里似乎還是他上次離家時的樣子,曉俊的枕頭上有一本書,志國拿過來一看,是關(guān)于盜墓的書。難道曉俊將來想盜墓?志國實在想象不出自己的兒子做盜墓賊的樣子。
志國泡了一些冷飯吃下。吃完了,曉俊和盜墓賊連在一起的滑稽感還在心里晃蕩著。風(fēng)濕痛的媽媽一瘸一拐地回來了,她是去看人家辦喪事的。志國問去世的是哪個,媽媽說是王六指。他記得王六指的,常用手上的六個指頭嚇唬志國,還說,摸一摸就過給你了。小志國怕自己的手也長出六根指頭,嚇得哇哇大哭。志國說,他多大了?媽媽說,屬豬的,和我同庚呢。志國不敢再說了,上半年在家的時候,媽媽倒是經(jīng)常和他討論自己去見志國爹之后的事件。志國不想和媽媽談這個話題,但他又不好不聽,只有硬著頭皮聽媽媽羅嗦王六指家如何辦喪事。王六指信耶穌了,不燒紙,也不請和尚念經(jīng),有很多人到他們家唱歌,自帶干糧呢。媽媽很老了,一會兒是贊同王六指的做法,不給子女任何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呢。一會兒又替王六指可惜,說是不燒紙將來沒有錢,只好在下面討飯了。志國曉得媽媽是在試探,說,媽媽你放心,我也有兒子呢,我和素芬會做給曉俊看呢。提到孫子,媽媽不再說去見志國爹的事了。
媽媽也不知道素芬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曉得中午沒有回來吃飯。媽媽也泡了一碗冷飯吃了。曉俊中午在學(xué)校吃食堂。素芬是到田里去了嗎?估計不會。稻子還沒有到收割的辰光呢。去城里玩了嗎?還是去娘家了?估計都不可能,素芬的父母死得早,就一個哥哥,哥哥怕嫂子。沒有特別的事,素芬是不會回娘家的。一瞬間,王蘭英的三角眼還在志國的頭腦里眨了一下,不過還是被他狠狠地掐掉了。素芬不是王蘭英,她肯定是去有事了。志國在七上八下的想象中,為素芬和曉俊準(zhǔn)備晚飯,辣椒炒扁豆,還做了水燜雞蛋。
媽媽似乎看到了志國脖子上的傷疤,很想湊上來看清楚。志國轉(zhuǎn)了個方向炒菜,聽著媽媽羅嗦,媽媽說孫子不聽話,有次還和素芬打了一架。這事曉俊已在電話中和他說了,說素芬誤解他了,是同學(xué)不敢把游戲機(jī)帶回家,暫時放到他書包里的。曉俊問爸爸相信不相信他的話。志國說他是相信的。但他還是批評了兒子,說媽媽打他是為他好呢。素芬肯定不曉得他給曉俊做了那么長時間的工作呢。志國又問起板凳狗,媽媽說板凳狗是在夏天的時候被人偷走的,那陣子,村里丟了不少狗,說是城里人喜歡吃狗肉。媽媽還提醒志國,千萬不要在曉俊面前提板凳狗,她和素芬一致咬了口,說板凳狗不是變成了狗肉,而是自己走散了。
天漸漸黑了,曉俊騎著自行車回來了。十四歲的塊頭已和他一樣高了。志國拿出一雙361的運動鞋,這雙鞋是打了四折買的。曉俊看到這鞋并不是他喜歡的耐克,臉有些冷。志國趕緊表示,這是現(xiàn)在穿的,過年的時候肯定給他買耐克。得到爸爸的承諾,曉俊歡天喜地地拿到房間里去做作業(yè)了。
晚飯也沒有等到素芬,他們祖孫三代先吃了。在桌上,志國問兒子為什么不把他回來的電話告訴媽媽?兒子說,我告訴媽媽了,也告訴奶奶了,不信你問奶奶!兒子說得信誓旦旦。志國問兒子,那媽媽曉得我回來,為什么到現(xiàn)在也沒有回家?兒子說,我怎么曉得?她現(xiàn)在脾氣大得很,我問一句,她會說我十句。提到素芬,兒子開始告狀,說了不少素芬的壞話,志國裝著聽著,沒有聽出什么特別的東西,無非是素芬把兒子管得太緊了。
吃完晚飯,志國又把碗洗了,邊洗邊埋怨素芬。到底去哪里了?這么遲了,不回家。肚子里一股火苗在竄來竄去,倒不是他在生素芬的氣,而是素芬竟然不體諒他呢,四個多月吶,一百多天吶,不想補償他也應(yīng)該慰問慰問他。一想到這,志國的褲襠又緊了起來。
素芬是快十點鐘的時候回來的,志國問她吃過沒有,素芬說吃過了。志國聽說她吃過了,連忙給她準(zhǔn)備洗澡水,前后忙得屁顛屁顛的。素芬曉得他要干什么,說,你別亂想了,那個來了。那個?志國聽懂了,臉頓時冷了。素芬說,快了,后天就好了吧。志國嗡聲嗡氣地說,你怎么不提前告訴我?素芬說,告訴你?我怎么告訴你?你和你兒子打電話,我告訴你這個事?再說了,你都熬了這么長時間了,還在乎這么短的時間?素芬似乎忘記了他們上次吵架的事,說得比志國多。志國不想聽,他總是覺得素芬是故意的,他的頭腦里全是志明說過的下流話。志明曾和他商量過,兩個人出錢包夜,兩個人分,比較合算。志國拒絕了,他又不是畜生呢,怎么做得出來?兩個人共一個?!
素芬是去幫廚的,朱老板的老頭子過生日,在廠里食堂辦的壽宴。素芬說朱老板的朋友真多呢,很多城里人都過來給老壽星磕頭了。志國嗆了一句,什么老壽星?還不是只老公豬,再說你又不姓朱。素芬說,我們沾了人家不少光呢。再說了,又不是我一個人去的,我本來不想去,是王蘭英拉著我去的。志國說,那老公豬為什么不放到城里大飯店去辦?素芬說,在老家辦有臉唄。
朱兵現(xiàn)在變成了朱老板,其實他連初中都沒有上就出去打工了,后來不知道從哪里搞了一筆錢,回鄉(xiāng)辦了一個小榨油廠,再后來又引進(jìn)了個破生產(chǎn)線,產(chǎn)量一下子大了起來。不過朱兵對同村鄉(xiāng)親特別優(yōu)惠,本來一斤菜籽換三兩八錢油,他給同村人一斤是四兩三。還可以把菜籽儲藏在他廠里,發(fā)他廠里油票。要油要錢都可以的,隨到隨取。素芬把自家的菜籽儲進(jìn)去了,還幫哥哥把幾百斤菜籽在廠里用素芬的名義換了油票。
素芬又說了不少朱兵的好話。素芬還說,朱老板還要招人,不過可能只想要男工,不要女工。志國曉得她想說什么,素芬想讓他進(jìn)這個廠。這個女人,常常這樣,該說話不說話,不該說話拼命說話。比如在床上和她做的時候一聲不吭,不和她做了,她的話就特別地多。志國越想越窩火,身體的火苗越撩越旺。志國索性把褲子褪下,當(dāng)著素芬的面,把為她省了半個月的油用手?jǐn)]出來了??煲獓姵鰜淼臅r候,素芬摟住他的頭,志國輕喊了一聲。素芬摟得更緊了。她哪里知道,她的糙手正好碰疼了志國身上的傷口。
素芬?guī)椭沽嘶鸬闹緡米吡嗣怼?芍緡琅f睡不著,那地方硬得要命。他都聽到素芬的小呼嚕了,可他的眼睛依舊炯炯有神。志國仿佛看到在這個夜晚的某處,一個像志明的男人正和王蘭英緊緊抱著一起一伏。那男人是誰呢?
也許是累了,志國早上醒得很遲,一睜眼,發(fā)現(xiàn)媽媽就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盯著他。志國趕緊坐起來,假裝說自己怎么睡得這么死。媽媽嘆了口氣,說,志國啊你也是做老子的人了,要是你老子不是走得早,你不會總是和人家打架吧,那一年連班長都打沒了,大學(xué)也打沒了,吃的總是啞巴虧。志國曉得媽媽又要翻陳年舊賬了,套起衣服就往外沖,差點撞在門框上。媽媽說,你的急性子倒是活像你死鬼老子,就不能慢點哇。素芬去拔黃豆了。素芬的黃豆是種在田邊的,她總是閑不住,跌個跟頭抓把泥的角色。志明常常對志國說,你他媽的不曉得是哪一世修的福分,找到了素芬,要模子有模子,要顧家比你志國還顧家。志國只是笑,不說什么,心想,素芬好是好,可惜是床上從來不主動,一次主動也沒有。
媽媽給志國準(zhǔn)備的早飯是荷包蛋,她想給兒子補補。志國心想,白補了!但他不好說,必須把六只荷包蛋一只一只地吃下去。一邊吃一邊說,媽媽,我都有好幾年不和人吵架了,更不要談打架了。媽媽沒有答志國的話,把志國的碗筷收了,還用抹布在志國的面前狠狠抹了一下。
村子里多了些橫幅,上面寫的是禁止秸稈焚燒的事項。有幾句話說得很嚇人。志國想,有什么好嚇人的,現(xiàn)在各干各的,怎么處理關(guān)干部雞巴事呢。走了一條巷子,志國沒有遇到什么人,都空得很。還沒有到過年的辰光,村子就是這樣空呢。志國摸出手機(jī),手機(jī)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動靜。志國翻到短信息這一欄,除了天氣預(yù)報之外沒有其他的短消息,而這個天氣預(yù)報是那個城市的,又是無用的,現(xiàn)在和他志國沒有關(guān)系,只是和志明有關(guān)了。
王蘭英是頭先冒出來的,像是一只大獅毛犬,撲到志國的面前。王蘭英先是拍了一下志國的肩,然后很曖昧地說,昨天晚上你把素芬折磨得夠吧。志國心里一跳,老夫老妻的,沒這么夸張吧。王蘭英說,反正我聽素芬說過。志國不敢答腔了,說過?說過什么?男人在一起會談女人,他不曉得女人在一起會談什么。
王蘭英燙了爆炸頭,其實她根本不適合燙發(fā),燙發(fā)反而把她的小眼睛暴露出來了。王蘭英見了志國,既沒有問起志明,也沒有問起志國什么時候回來。而對著志國笑,笑得很曖昧。
你笑什么?志國問。
我什么時候笑了?王蘭英依舊笑著說。
你當(dāng)然笑了。志國說,你不笑我不知道你有酒窩呢。
我有酒窩嗎?王蘭英摸著自己的臉,說,人家也說我臉上有一個酒窩,可我自己從來沒有看到過。
你是有酒窩的。志國認(rèn)真地說,還湊近了王蘭英的臉,把手摸了上去。
后來的事件志國也記不清楚了,不知道是王蘭英抓住了志國的手,還是志國抓住了王蘭英的手,兩個人的手就纏在一起了。志國像是沒有睡醒似的,迷迷糊糊的,至于他是怎么跟著王蘭英回家的,后來又是怎么脫了衣服,又是怎么和王蘭英搞在一起的,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他只知道事情結(jié)束之后,王蘭英在地上找胸罩后面的搭鉤,是志國剛才扯掉的。光著屁股的王蘭英一邊找,一邊對志國說,志國,你今天早上吃的是雞蛋吧?志國問,你是怎么知道的?王蘭英嗡聲嗡氣地說,你的東西和別人不一樣,有一股雞屎臭。志國笑了,你是狗鼻子啊,這么靈,我媽媽今天給我煮了六個蛋。王蘭英說,六個蛋?怎么不把你噎死啊,人家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吃早飯呢。志國捧住了王蘭英的大屁股,粗聲說,現(xiàn)在我就給你喂火腿腸。王蘭英一邊扭動,一邊說,昨晚上你干,今早上又干……你不要命了。志國低聲說,不管了。
從昨夜到早上,志國睡了近十個小時,在王蘭英的床上,他竟然又睡著了。不過志國很快又醒了,王蘭英也躺著,他想起來,可他不好意思,只有聽王蘭英羅嗦。志國真不明白女人在干完這件事之后話怎么那么多。王蘭英也主要和他說朱兵,他說朱兵快要做村支書了,說是朱兵不肯做,鎮(zhèn)上讓他做的。志國問為什么?王蘭英說,現(xiàn)在人有錢就什么都有呢,要幾個老婆就幾個老婆,要做官就做官。志國想,什么時候去會一會朱兵這個大公豬。王蘭英還說,其實你志國最適合做支書。志國問為什么?王蘭英摸著志國的胸說,你最有水平啊。
王蘭英說得很多,但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提起志明。事實上,志國也沒有跟王蘭英說起素芬。從王蘭英家出來的時候,他拿了一把丫杈,大聲說,王蘭英,我把丫杈借走了。王蘭英沒有應(yīng)他,低聲笑了一聲。志國反而有點慌了,提著丫杈竄回家。素芬還沒有回家,志國一口氣喝掉了一茶缸水,他的頭腦里一會兒是王蘭英的爆炸頭,一會兒是湖北佬的肥脖子,他兩只手也沒有把那個湖北佬的脖子箍住。志明曾經(jīng)吹牛說,一個男人一生不應(yīng)該只有一個女人,起碼要有六個女人?,F(xiàn)在他志國的第二個女人竟然就是王蘭英,三角眼的王蘭英,去勝利街的志明想得到嗎?志國感到自己被湖北佬惹出來的惡氣稍稍平息了一些。
媽媽似乎看出點什么,問,你拿人家的丫杈干什么?你真是做城里人做慣了,打黃豆要用連枷,不是丫杈。志國說,我知道我知道,這是我在路上撿的,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媽媽猛然咳嗽起來。志國上前,輕拍著老媽媽的后背,沒由頭地說,肯定是老公豬吃了我家的板凳狗。媽媽很奇怪,你怎么肯定是他?志國說,我能肯定,就是他,不是他還能有誰?媽媽說,狗嘛,終歸是畜生呢,早死早投胎呢。志國說,話不能這么說,這么說,抓了殺人犯還要發(fā)獎金呢。媽媽不說話了,屋子里靜寂得很,如果板凳狗還在的話,肯定是前前后后地圍著他搖尾巴了。板凳狗聰明,志國和素芬一起回家,板凳狗總是先迎接他,而不是素芬。素芬常常說板凳狗不像話,所有的飯都是她的,憑什么它認(rèn)志國是主人?志國說,憑什么?憑我是家里的一把手。
中午的飯是志國幫著媽媽做的,剛做好,素芬也回來了,她把兩捆黃豆秸稈也挑回來了,志國連忙幫素芬把黃豆稈鋪到地上晾曬。素芬問,你說晚上要不要給曉俊炒點椒鹽豆子?志國說,不要給他吃,吃了就放屁,像放炮仗似的。素芬被志國的話惹笑了,眼淚都笑出來了。志國很不滿地瞪了素芬一眼,這句話有什么好笑的,一個黃豆三個屁呢,還不如換豆腐百頁吃。
秋老虎的太陽還是毒辣的,到了下午,黃豆稈就曬得差不多了。志國用連枷拍打黃豆稈,素芬在一旁拆洗志國從城里帶回來的被子。志國拍得有一下沒一下的,素芬說,你力氣哪里去了?這么打下去,到了明天晚上也打不好啊。志國一驚,趕緊加快了動作,連枷甩得咯啷咯啷響,黃豆濺飛起來。素芬說,志國,我是買你做啊,連枷打壞了誰替我修啊,我看你還是回城里算了。志國不說話,臉緊繃著,用連枷狠狠地往黃豆稈上砸去。
晚上,素芬還是炒了一小碗椒鹽黃豆給兒子吃,兒子不像人家的小孩,喜歡吃零食,他最喜歡吃豆子,尤其喜歡嚼他媽媽做的椒鹽豆子,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著,往嘴巴里扔。把豆子嚼得嘎嘣嘎嘣的。素芬怎么看怎么喜歡,對志國說,曉俊的牙齒遺傳你的,都是一口糯米牙。志國轉(zhuǎn)過身看兒子,把手伸到他的面前。高曉俊不解,回過頭看他爸爸。素芬說,曉俊,你爸爸流口水唄,快賞給他幾顆煞煞饞。
晚上,素芬主動把自己躺到了志國的面前,志國問是不是那個走了。素芬說接近尾聲了。要是放在平時,素芬的衣服一脫,志國就迫不急待了。偏偏志國感到自己下面有點不爭氣,還軟得很。志國說,要不,就算了吧。素芬說,不礙事的。志國不敢再看素芬,他感到她的眼睛一閃一閃的,仿佛在對著他用閃光燈拍照似的。志國只好褪下褲子,自己用力擼了幾下,還是有用了。不過,也是很草率的。到了最后,志國呻吟了一下,問,你說我的嘴巴里有沒有雞屎臭?素芬說,哪里有啊,全是炒黃豆的味道。
素芬很快睡著了,志國弄出了一身虛汗,聽著外面隱約的狗吠聲,很像是板凳狗的叫聲,是懂人事的板凳狗知道他回來了,現(xiàn)在在叫他嗎?志國睡不著了,難道板凳狗真的被朱兵或者老公豬藏在了哪個地方?
板凳狗沒有結(jié)果,小葫蘆卻出了問題。說出問題其實有點言重,還是上次有關(guān)盜墓小說的事。曉俊的班主任給志國打電話,是個女教師,姓顏,叫志國為高叔叔。志國正疑惑中,女教師就說自己的愛人是曉軒。志國明白了,這個顏老師是朱兵兒子朱曉軒的老婆。真是人窮輩分大,朱兵和自己同學(xué),兒子都結(jié)婚兩年了,還找了個女大學(xué)生?,F(xiàn)在打電話的就是這個女大學(xué)生。
顏老師在電話又說了一些曉俊的事,有講曉俊優(yōu)點的,也有講曉俊缺點的。志國還是聽明白了,顏老師說的重點是曉俊很聰明,但自制能力差。如果把這個缺點克服了,三星高中甚至四星高中都是有可能的。
放下電話,志國又琢磨了一下顏老師所說的“可能”的意思,也就是現(xiàn)在的成績上高中是不可能的。如果努力,高中是可能的。如果想上四星重點高中,需要刻苦用功。志國在曉俊考高中問題上是不含糊的,一定要上高中。不上高中干什么?不上高中就會學(xué)流氓。志國越想越窩火,可曉俊放學(xué)還早,只好在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媽媽坐在老藤椅上,揉著自己的膝蓋。見兒子這樣煩躁,就叫志國過來幫她揉膝蓋。志國的手一觸過媽媽的老膝蓋,煩躁慢慢變成了憂怨。自己當(dāng)年是可以上大學(xué)的,他也摸到了大學(xué)卷子,偏偏在考大學(xué)的前夜,他睡不著,就是睡不著,第一門考語文,手抖得抓不住筆。過了大約一刻鐘后,手才不顫,但瞌睡就涌過來了,眼皮一點也不聽話。語文考砸了,數(shù)學(xué)考得更差。第三門志國根本不想考,還是老校長用自行車馱他去考場的。老校長說,今年考不上為明年積累經(jīng)驗,農(nóng)家孩子不考大學(xué)考什么?
如果不是媽媽輕聲叫喚一聲,志國還不知道自己的手很重。媽媽告訴志國,她聽到了老師和志國的電話,希望志國晚上不要和她的寶貝孫子發(fā)火。媽媽見志國不說話,就說了句狠話,如果你打我孫子我就爬到河里去尋死!志國說,你想到哪里去了,這小畜生是你孫子也是我兒子呢。媽媽沒有再說什么,不停地嘆氣。也不知道是為志國嘆氣,還是為曉俊嘆氣。
志國的煩躁還是化成了怒火。吃晚飯的時候,曉俊向志國借手機(jī)。志國問曉俊干什么。曉俊說上QQ,顏老師現(xiàn)在把作業(yè)全部布置在QQ上的。志國不相信,要曉俊撥通顏老師的電話。曉俊犟在那里,不說話。志國就火了,撲過去搶手機(jī)。曉俊手緊得很,志國怎么也掰不開曉俊捏手機(jī)的手,還對著志國吼,你打死我啊,你有本事打死我啊。
志國想打又不好打。要不是素芬抱著他,志國真的不知道怎么下臺。曉俊是奶奶勸走的,現(xiàn)在,他只聽奶奶的話。曉俊到奶奶房間里去了。志國全身的力氣才松下來,他的手腕疼。這孩子力氣真大了。我真想打死這個小畜生!素芬說,你別罵他,曉俊其實很想你這個老子呢。常常跟我說,我現(xiàn)在不吃咸鴨蛋,等爸爸回來一起吃。素芬又說,板凳狗不見了,他找了好幾天,哭過好幾次,最后說,等我爸爸回來,等他回來,板凳狗就回來了。素芬又說了幾件事,發(fā)現(xiàn)志國不說話了,在抹眼淚。素芬想不到志國會流眼淚,輕嘆了口氣,拍了拍志國的肩膀。志國的肩膀一塌,淚涌得更多了,還說人家志明是混球呢,自己才是最大的混球。志國決定明天去幫兒子找回板凳狗。
第二天一早,志國去老村找了一圈。沒有見到那只像張板凳的矮腳狗。志國又跑到了新村,新村和老村就隔了一條路,卻完全像爺孫。老村是破爛衣裳的老頭,新村是時髦衣裳的小伙,各色琉璃瓦還有不銹鋼窗口銅門爭相炫富,志國的眼睛閃得生疼。新村房子是有規(guī)劃的,也是有統(tǒng)一圖紙的??瓷先ザ加行┫裰毂?。志國找了一條路,漸漸發(fā)現(xiàn)了一些區(qū)別,新房子是很多,但不是每棟新房都有人住,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只是砌了新房,然后就空著,到了春節(jié)再回來住。朱兵家絕對是有人住的,有人住的臺階和沒有人住的臺階是不一樣的。但都是舒心的。畢竟是新房子啊。素芬曾跟志國嘀咕,說她也想到新村換個地基。志國沒有表態(tài),他的心實際上也有些癢,關(guān)鍵還是自己腰包不硬啊。
志國正尋著,有人在背后用東西摑他的屁股。志國轉(zhuǎn)過身,是王蘭英用手機(jī)在摑他屁股。王蘭英嘻笑著,不說話,手機(jī)依舊不老實地探向了志國的襠部。志國很不悅地把王蘭英的手機(jī)拂開,干什么干什么?王蘭英把另一只手?jǐn)傞_來,說,借我點錢。志國說,借錢干什么?王蘭英用手做了推麻將的動作。志國還遲疑著。王蘭英說,又不是不還,小氣什么嘛?志國被這么一激,趕緊把口袋里的錢全掏出來。王蘭英的手剛抓過去,志國又一把逮住了王蘭英的手。王蘭英以為志國后悔了,三角眼里滿是怒火。志國低著嗓子說,朱老板家在哪里?王蘭英聽懂了,嘴巴朝志國的身后一努,前面第三家。握著手機(jī)的王蘭英一搖一擺地走了,志國反而愣住了,仿佛大腿根扭傷了。
朱兵不在家,但他的兒媳顏老師在家。顏老師以為志國是在問曉俊的情況,主動說起曉俊今天的作業(yè)情況,說曉俊的作業(yè)完成得很好。志國順便問起老師是如何布置作業(yè)的。顏老師說是在QQ群里的。志國才明白自己誤會兒子了,那是他們班級的群??磥碜约禾澢穬鹤恿耍駜鹤舆@樣大的少年,都有手機(jī)了。想到這,志國攔住了想去倒茶的顏老師,主動告退了。一路上,志國摸了幾次褲口袋,口袋里空空的。志國真想狠狠打自己一頓。
晚上,志國又炒了椒鹽黃豆,可曉俊的筷子完全不往那碗里伸,還是素芬給曉俊弄了幾勺子。志國想把目光迎住曉俊。曉俊根本就不抬眼,只往嘴巴里扒白飯。忽然,志國張開口,模仿了幾聲狗叫,曉俊這才轉(zhuǎn)過身來,臉上閃過不自然的笑。
又過了一天,素芬從外面回來,說是遇到朱老板了。朱老板托素芬捎話給志國,讓志國明天晚上到他家喝酒。志國問喝什么酒。素芬說,朱老板說是喝他老頭子的壽酒。志國說,不是過了好幾天了嘛,是不是剩湯剩水啊。再說又不是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祝壽啊。素芬說,人家不給你面子你生氣,給你面子吧,你又拿喬。志國說,那我就去,朱老板有沒有說還有哪些人。素芬說,這我沒有問,也不好問,估計人不少,反正我也去的,要去幫廚的。志國又問,幫廚的就你一個人嗎?素芬說,這個我更不知道了,幫廚多一個少一個好像和你們喝酒的沒什么關(guān)系吧。志國不敢往下問了。
剛答應(yīng)了素芬,朱兵的電話就到了。電話中朱兵還叫了志國一聲班長,說班長班長,屌子作癢呢,說完了志國就聽到朱兵在電話那頭的大笑,把電話話筒震得嗡嗡響。朱兵又說,我聽小顏說你來過了。志國說,我是去找我家板凳的。朱兵說,什么板凳?誰拿了你們家板凳?志國說,是我家的狗,我家曉俊養(yǎng)的,現(xiàn)在丟了。朱兵說,現(xiàn)在這個村啊,就沒有個好好的治保主任,什么東西都丟,有丟雞的,有丟羊的,現(xiàn)在冬天還沒到,又丟狗了,不過,排也排得出來,就那么幾個人,不排除喜歡小偷小摸的那幾個。朱兵又說,志國啊,你還是不要出去了,我跟鎮(zhèn)里說說,讓你先把治保主任擔(dān)起來,等老村主任退休了,你就頂他。朱兵說話的口氣完全像鎮(zhèn)干部了。志國悟了一會,猛然想到,從小就跟在志國后面抄作業(yè)的朱兵可能要回村里做支書了,他剛才說的話就像是在許愿封官。
晚上,志國睡得很不好,王蘭英抓著志國的褲襠對素芬說,你家志國把我強(qiáng)奸了。志國在素芬懷疑的目光中不敢抬頭,然后志國就醒了,素芬睡熟了,打著小呼嚕。志國開始排查起村上喜歡小偷小摸的那幾個人,朱兵的老子老公豬是不可能的,疑惑最大的是王蘭平。三角眼的王蘭平。王蘭平七八歲的時候偷人家的雞蛋被他爹也就是王蘭英的爹打斷過一只胳臂,難怪他的三輪卡上有一股羊騷味。
快到凌晨的時候,志國起了床。過了很久,志國回來了,素芬在迷糊之中問他干什么去了。志國低聲說上廁所了。素芬以為他拉肚子了,說,抽屜里有氟哌酸。志國沒回答。素芬說,好漢難抵三泡稀呢,別逞雄了。志國唔了一聲,算是知道了。
第二天下午,因為要去朱兵家吃晚飯,素芬早早給曉俊做了晚飯,叮囑婆婆說,志國和她晚上會遲點回來,讓曉俊作業(yè)做完了早點睡。婆婆問去什么地方?志國說,去曉俊老師家。婆婆一聽,連忙點頭,應(yīng)該去,應(yīng)該去的,早就該去了。為什么不直接說去朱兵家呢?素芬聽得一頭的霧水,但看著志國陰沉的臉,把想問的話咽到肚子里去了。
晚飯安排在油廠食堂大包間。半年不見,朱兵的臉更肥了,眼睛更細(xì)了,完全是一只小眼睛的西瓜葫蘆。沒有見到少老板朱曉軒,說是去齊齊哈爾了。志國還記得齊齊哈爾的,他背過這方面的知識,齊齊哈爾位于黑龍江松嫩平原,有丹頂鶴的,也不知道那個和年輕時朱兵一模一樣的朱曉軒去旅游還是去做生意。朱兵沒有說,志國也不好問。
朱兵的老子老公豬坐在油廠食堂大包間的主位上,半年不見,他依舊不老,完全不像八十歲。志國沒有叫他,老公豬也不在意,先是和志國說起了日本安倍,老公豬說安倍看上去就一副奸相,要不是當(dāng)年薛仁貴和羊女生下日本先人,哪里還有什么安倍。志國答不上話,也不想說得太多,應(yīng)付式點頭。
素芬在廚房里忙著,但看不到她,把菜端上桌的是朱兵的老婆大美。大美兩只耳朵吊的大耳環(huán),晃來晃去蕩秋千。朱兵向志國打聽他在城里打工的情況,志國說了謊,把自己的工資提了一倍??芍毂€是說低了,不如回村里,做治保主任,同時可以到油廠里兼?zhèn)€副總。志國不明白朱兵為什么對他這樣好,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否定。
老公豬卻興致很高,先是表揚朱兵義氣,也表揚志國聰明。老公豬還說起了命運,他說自己是克妻命,而朱兵是發(fā)財命,早就算過的。老公豬說完,還意味深長地看了志國一眼。志國怕這個老公豬說出更難聽的話,趕緊把酒杯端上,說,你真福氣啊,馬上就抱重孫子了。說到重孫子,老公豬就把目標(biāo)轉(zhuǎn)向了顏老師,問,小顏啊,我不管你們年輕人是怎么想的,我不要你們生兩個,最遲明年,你要給我生個重孫子。小顏老師根本就不理睬這個老頭子,轉(zhuǎn)對朱兵說,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朱兵呵呵一笑,對對,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思想,我們老了,這個問題你和曉軒共同決定。
可能對老公豬的話有些不悅,小顏沒有吃晚飯就回家了,說是要備第二天的公開課。朱兵對志國說,大學(xué)生就是有責(zé)任心,志國主任,你記得不記得,我們當(dāng)年的民辦教師,一點責(zé)任心都沒有,上午給我們抄生詞,下午呢去幫他們家拾棉花,怎么可能學(xué)好呢?志國點頭說是,頭腦中結(jié)滿了西瓜和葫蘆。
酒越喝越熱,志國也忘了對老公豬的警戒,和老公豬接連喝了好幾杯,還和端菜的大美喝了一杯。大美更是了得,她把素芬和王蘭英從廚房間里推了過來,讓她們向朱兵敬酒。素芬說自己不會喝。朱兵說弟妹你不喝的話就留在我家,我和志國主任換換。朱兵說完還問大美同意不同意。大美竟然說同意,反過來問志國愿意不愿意。王蘭英聽了直拍巴掌。素芬臉更紅了。朱兵說,現(xiàn)在的女人臉皮不知道有多厚,誰還會紅臉,除了我們的素芬。以后我們廠里誰會臉紅,我就多一百塊獎金。幫廚的王蘭英說,那我為什么沒有呢?朱兵哈哈一笑,如果你王蘭英能臉紅,我獎勵你一千塊!王蘭英竟然不知道這話是在罵她,還說,那朱老板你說話要算數(shù)啊。朱兵根本不理王蘭英。王蘭英轉(zhuǎn)過來對志國說:志國主任,你可聽到的啊,到時候我臉紅了,你要給我作證啊。志國很是尷尬,竟然點了點頭。今天晚上,志國記得朱兵已經(jīng)叫了他兩聲“志國主任”了。
酒喝得差不多了,朱兵就讓王蘭英把食堂大包間里的電視打開,調(diào)到了《心雨》。畫面上是年輕的楊鈺瑩和毛寧。他們當(dāng)時真年輕啊。朱兵示意王蘭英唱楊鈺瑩,志國唱毛寧。王蘭英很興奮,幾乎是蹦著蹦到志國的面前,把話筒塞到志國的手中。志國不想唱,朱兵說,如果你不想和王蘭英對唱,就必須和王蘭英跳舞。志國沒有辦法,站在了電視面前。
“……我的思念 是不可觸摸的網(wǎng)
我的思念 不再是決堤的海
為什么總在那些飄雨的日子
深深地把你想起
我的心是六月的情
瀝瀝下著細(xì)雨
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王蘭英的表情很是豐富,唱到“想你想你想你”時是看著志國的,三角眼里全是火焰。志國不敢和她對視,嗓子干得很,很想喝水。恰恰這時候大美把王蘭英拽到一邊,說了什么事。王蘭英聽了,臉色頓變,把話筒擱在茶幾上就走了,話筒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大美高聲說,王蘭平翻車了,跌斷了一只胳膊。朱兵哈哈一笑,說,三只手的東西,全部跌斷才好呢。志國的耳朵里卻全是放屁的聲音,那是志國給摩托卡輪胎放氣的聲音,長長的放屁聲,竟然帶了洋蔥味,最難聞的洋蔥味屁。想到洋蔥味,志國的胃子就難受起來,他上前緊緊摟著矮了他一頭的朱兵,一古腦把剛剛吃下的喝下的湯湯水水全部送到老同學(xué)朱兵的頭上。
龐余亮,江蘇興化人,1967年生。1985年畢業(yè)于揚州師范學(xué)院政教專業(yè)。1985年起為江蘇興化鄉(xiāng)村教師,2000年為江蘇靖江電視臺記者,2005年調(diào)任江蘇靖江市政協(xié)副秘書長、副主席。江蘇省第十、十一屆人大代表。2002年起被聘為江蘇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2007年起被確定為江蘇省“333”工程學(xué)科帶頭人。198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2007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長篇小說《薄荷》,童話集《銀鐲子的秘密》,詩集《開始》、《比目魚》等。長篇小說《薄荷》獲江蘇省第六屆“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