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斯特?德?雷 盛葦

我已經(jīng)老了，但我的眼前仍然浮現(xiàn)著戴夫拆開海倫包裝時的場景，耳邊也仍然回響著他端詳海倫時的驚嘆。

“老天，她可真是個美人兒啊，你說呢？”

她的確很美，是由塑料和金屬編織成的夢幻，是濟慈在寫詩之時或會隱約見到的尤物。如果特洛伊的海倫也美麗如斯，那么希臘人在派出僅一千只戰(zhàn)船奪回她時，他們一定膽戰(zhàn)心驚；至少，我就是這么告訴戴夫的。

“呃，特洛伊的海倫？”他看了看海倫的標簽，“至少比K2W88這個名字好聽。海倫……唔……阿洛伊的海倫怎么樣？”

“別岔那么遠啊，戴夫?！⒙逡恋暮愖x起來啰唆得很。海倫·奧洛依怎么樣？”

“就叫海倫？奧洛依了，菲爾?！蹦蔷褪且磺械拈_始：部分美貌，部分美夢，還有部分科學，再加上一個立體聲廣播，啟動機器，結(jié)局卻是一團亂麻。

我和戴夫沒有一起讀大學，但是后來我去墨西拿做內(nèi)科實習醫(yī)生的時候，在樓下一家機器人維修店遇到了他。從那以后，我們就開始稱兄道弟、混在一起。當我和一個女孩子開始交往時，戴夫也被她的同胞胎姐妹的美麗吸引，于是，我們四人常常一起出去約會。

等事業(yè)有了些發(fā)展，我們就在火箭試驗場附近租了房子。雖然吵了點，但是勝在便宜，而且那些火箭阻止了小公寓的蔓延。我和戴夫都喜歡那種足夠伸展身體的大空間。我想，要是我們沒有和那對雙胞胎吵架的話，我和戴夫就會同她們兩個結(jié)婚了。有一次，雙胞胎中的一個想去看拉瑞·安斯利出演的影碟，但戴夫卻想去看最新的金星火箭發(fā)射試驗，而他們兩人都不肯妥協(xié)。從那以后，我們就將姑娘們拋在腦后，當起了宅男。

然而，要不是機器人“麗娜”把香草當成鹽放到我們的牛排中，我們也不會對“機器人和情緒”這個問題產(chǎn)生興趣。在戴夫仔細剖析麗娜，尋找問題的同時，我們自然而然地開始反復思考機器人的未來。戴夫十分肯定地認為，總有一天機器人會戰(zhàn)勝人類，而我的見解則截然不同。

“聽我說，戴夫，”我爭辯道，“你知道麗娜是不會思考的，至少，不會真正思考吧。如果她會思考，那些電線糾纏在一起的時候，她就應該會自我修正啊。但是她才不管這些呢；她只會遵從機械的脈沖。一個人也許本來想拿香草，但是當他看見自己手里有香草，就會停下來了。麗娜雖然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感官，但她卻沒有情緒，也沒有自我意識?！?/p>

“好吧，好吧，那是機器人研究的一個大難題。但是我們總有辦法克服的。比如說在機器人里放進機械化的情緒什么的?！彼邀惸鹊念^又擰了上去，啟動了她的電源，“回去工作吧，麗娜，現(xiàn)在19點了?！?/p>

那時候我專攻內(nèi)分泌和相關學科。確切地說，我不是心理學家，但是我也明白，腺體、分泌物、荷爾蒙和別的混合物才是情緒產(chǎn)生的物理原因。人類花了三百年的時間才研究透它們的成因和工作方式，我覺得人類不可能在比這少得多的時間里，在機器人的體內(nèi)復制出這些。

我把相關書籍和論文帶回家來證明這一點，而戴夫則用記憶線圈和仿真眼的發(fā)明來為自己辯解。在那一年里，我們互相交流著知識，直到戴夫了解了內(nèi)分泌的全部理論，我也能夠憑借記憶造出麗娜。不可能造出完美的機器人？我們討論得越多，對此我就越不肯定。

可憐的麗娜。她那小小的機器身體有一半的時間都是被拆散的。我們的初次嘗試，也只能成功地讓麗娜做出油炸刷子早飯、用黃油洗碗罷了。然而有一天，在六條線路交纏下，她做出了一頓完美的晚飯，戴夫簡直欣喜若狂了。

他整晚都在研究她的電線，放入新線圈，教給她一套新詞匯。然后第二天，當我們告訴麗娜她的工作出錯了，她就大發(fā)雷霆，罵得我們狗血淋頭。

“撒謊！”她大叫道，搖晃著一個吸水刷，“你們都是騙子！要是你們這些人都離得我遠遠的，我早就能在這里做成什么事了！”

我們平息了她的怒火，讓她回去工作之后，戴夫把我叫到書房里?！胞惸仁菦]希望了，”他說，“我們得切斷她身上的腎上腺素包，讓她恢復常態(tài)。但是我們需要一個更好的機器人。女仆機器人還不夠復雜?！?/p>

“迪拉德公司的實用新型機器人怎么樣？好像集所有優(yōu)點于一身了?！?/p>

“說得對。不過即使這樣，我們還需要特別定制一個，要有全頻記憶線圈，而且，為了向老麗娜致敬，我們不妨買一個女性機器人接替她的工作?！?/p>

那個女機器人當然就是海倫了。迪拉德的研究人員創(chuàng)造了奇跡，他們將所有的技術都放入了一個女孩的外形之內(nèi)。即使是塑料和橡膠做成的面部也有了特別的設計，以便機器人能夠更靈活地表達情感，而且，她還具備了淚腺和味蕾，從呼吸到撩頭發(fā)，她為模仿人類的每一個動作都做好了準備。隨著海倫一起送來的賬單也是個奇跡，但是有我和戴夫一起拼拼湊湊；我們不得不賣了麗娜來把錢湊齊，盡管在那之后我們就得在外面吃飯了。

我在活組織上不知做過多少次精細的手術，其中不乏十分棘手的案例，但是當我打開海倫軀干的前夾板，去除她“神經(jīng)”上的鉛時，我仍然覺得自己就是個醫(yī)學預科生。戴夫的機械腺體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還有復雜的小捆電子管和電線，這些都能夠感受電子脈沖的外差，并能使它們畸變，就像腎上腺素畸變?nèi)祟愃枷氲姆磻粯印?/p>

那天晚上我們徹夜未眠，仔細閱讀了海倫的結(jié)構示意圖，從她那迷宮一樣的線路中追蹤了她的思想，分離她的引導帶，植入了荷爾蒙（戴夫是這樣叫那些腺體的）。在我們工作的時候，一個機械的磁帶小心翼翼地將一些已經(jīng)準備好的思想饋入輔助的記憶線圈中，那些思想包括了對生命和感覺的清醒認識。戴夫堅決要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完工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亮了，我們兩個人都心力交瘁，卻也欣喜若狂。剩下的就是啟動海倫的電源了；和所有迪拉德機器人一樣，海倫也配備了一個小小的原子能電池，而非普通電池，一旦啟動，就再無擔憂。

然而戴夫卻拒絕啟動海倫。“還是等我們好好睡上一覺，休息好了再說吧，”他建議道，“我和你一樣急著想試用海倫，但是我們的頭腦都不聽使喚了，這樣的情況下也不可能做出什么研究。進去睡一會兒吧，把海倫留在這里一會兒再啟動。”

盡管都心不甘情不愿，我們倆卻都知道這樣才是最好的做法。進了房間之后，空調(diào)還沒切換到睡眠模式，我們就陷入了昏睡。然后，我就感到戴夫在拍我的肩膀了。

“菲爾！嘿，醒醒！”

我呻吟了一聲，翻個身面對他?！班?？……??！發(fā)生了什么？海倫是不是——”

“不是海倫，是凡？斯黛樂老夫人。她打電話來說她兒子亞奇迷上了一個女仆，所以想讓你過去給他送點反荷爾蒙。他們現(xiàn)在都在緬因州露營呢?！?/p>

有錢人凡？斯黛樂夫人！這么一大筆錢對我來說簡直是無法抗拒的誘惑，因為海倫已經(jīng)耗盡了我所有的積蓄。但是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工作。

“反荷爾蒙！那會花我整整兩個星期的時間的。反正我又不是什么協(xié)會醫(yī)生，不需要亂搞這些腺體去討好那些傻瓜。我的工作是解決一些嚴肅的問題?！?/p>

“而且你還想看著海倫?！贝鞣蜻种煨α?，但是他也很嚴肅?！拔腋f，她得付你五萬?！?/p>

“你說啥？”

“然后她說，好啊，只要你盡快趕過去。”

當然了，只要盡快趕過去就行了，盡管我原本很想扭斷斯黛樂夫人的肥脖子。要是她像別人一樣都用機器人，這些破事就不會發(fā)生了，但她非要與眾不同。

所以，戴夫在家里忙著完善海倫的同時，我得絞盡腦汁誘使亞奇？凡？斯黛樂服下反荷爾蒙，還要給那個女仆吃一點。哦，我原本不打算給她的，但是那可憐孩子簡直對亞奇著了迷。我感覺戴夫可能給我發(fā)了郵件，但是我從沒見到一個字。

等我向斯黛樂夫人匯報亞奇“病體痊愈”，并在網(wǎng)上完成收款，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三周——而非兩周了。我用那筆錢租了一架飛機，半小時不到就到了墨西拿。我一路上馬不停蹄地往家趕。

一走進院子，我就聽見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還有一個急切的聲音：“戴夫，是你嗎，親愛的？”我有整整一分鐘都不知道該如何作答，然后就又聽到了那個帶著祈求的聲音：“戴夫？”

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前期待過什么，但是絕不是讓海倫這樣遇見我：她停下來盯著我看，雙手輕拍著胸口，臉上明顯很失望。

“哦，”她說道，“我還以為是戴夫呢。他現(xiàn)在幾乎不回來吃飯了，但是我準備好了晚飯等他?！彼畔率郑瑪D出一個微笑。“你就是菲爾吧？戴夫在……他在一開始的時候跟我說過你。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菲爾?！?/p>

“我也很高興看到你的狀況這么好，海倫?！蹦敲?，在和一個機器人的交談中，人類應該說些什么好？“你準備了晚飯？”

“嗯，對。我想戴夫今晚又會在市中心吃飯了，那我們還是先進去吧。家里能有個人陪著真是太好了，菲爾。你不介意我叫你菲爾吧？你知道的，對我來說，你算是教父了?！?/p>

我們吃了晚飯。我都沒想過海倫會有這樣的行為，但是她顯然覺得吃飯是和走路一樣正常的事情。然而她沒有吃多少：大部分時間里，她都盯著前門看。

我們快要吃完的時候戴夫回來了，他的眉毛擰成了一團。海倫正要站起來，但戴夫急忙朝樓梯跑去，背對著我們?nèi)酉铝藥讉€字：“回來了？等會樓上見?！?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4/03/21/qkimagesylinylin201505ylin20150512-1-l.jpg"/>

他身上有什么東西很不對勁。有那么一會兒，我甚至想，他是不是見鬼了，而且當我轉(zhuǎn)向海倫時，她的眼睛里盈滿了淚水。海倫哽咽著將眼淚忍了回去，狠狠地吃了幾口飯。

“他怎么了……還有你？”我問道。

“他討厭我?！焙悓⒈P子推到一邊，匆忙地站了起來?！拔沂帐暗臅r候你最好去看看他。還有，我沒有出任何故障。這一切無論如何都不是我的錯。”她匆忙將碗碟收走，躲進了廚房；我敢發(fā)誓我看見她哭了。

或許所有的想法都是一系列的條件反射——但是我不在的這幾周里，她肯定學會了很多自我調(diào)節(jié)。麗娜即使是在狀態(tài)最好的時候都沒有達到海倫這樣的程度。我走上樓，想看看戴夫知不知道這一團糟到底是怎么回事。

戴夫正往一大杯蘋果白蘭地里倒蘇打水，我看見那個瓶子已經(jīng)快空了?！澳阋埠纫槐?？”

這主意聽上去可真不錯。頭頂上離子火箭咆哮著爆炸的聲音是這房間里唯一熟悉的東西了。從戴夫的眼神看，那不是我離開之后他喝的第一瓶酒，而且周圍還散落著更多的酒瓶。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的事情我也管不著，但是戴夫，酒精不會讓你的情緒穩(wěn)定的。你和海倫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見鬼了？”

海倫錯了：他一直以來都沒在市中心吃飯——他根本就沒有在任何地方吃過飯。他精疲力竭、神情緊張地跌進一把椅子里，看上去已經(jīng)餓瘋了?！斑馈阕⒁獾搅?？”

“注意到了？你們兩個逼著我把話說出來?！?/p>

“嗯……”他揮了揮手，好像在打一只不存在的蒼蠅，然后深深陷進了氣墊椅?！拔蚁?，或許我應該和海倫一起等你回來。要是那個立體聲廣播沒有換的話……算了，換都換了……然后你那些凄凄慘慘戚戚的書完成了剩下的工作。”

“多謝夸獎?，F(xiàn)在你把整件事情都解釋清楚了。”

“你知道的，菲爾，我在鄉(xiāng)下有一塊地……一片果園。我父親把它留給我了。我覺得我應該過去照看照看。”

那就是我們之間的對話了。但是最后，我用了三五瓶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從他那里打聽到了故事的一部分，然后我給了他一劑阿米妥，把他抬到床上。后來我又去找了海倫，從她那里挖到了故事剩下的部分，直到所有的事情都一清二楚。

很顯然，我剛離開家，戴夫就啟動了海倫，還做了一些初步的測試，結(jié)果非常讓人滿意。她的反應非常好，好到讓戴夫決定把她放一邊去，自己回到平常的工作之中。

那些未經(jīng)嘗試的情感自然而然地讓海倫滿心好奇，她想讓戴夫留下來。接著戴夫靈機一動。他向海倫講明了她在家中的職責之后，就讓她坐在立體電視前面，打開了一個旅游指南節(jié)目，讓她看那東西打發(fā)時間。

那個節(jié)目抓住了海倫的注意力，直到節(jié)目結(jié)束，接著，電視臺換到了一個正流行的電視劇，主角是拉瑞？安斯利。就是這個可人兒一手造成了我們倆和那對雙胞胎之間的所有問題。湊巧的是，這人長得還有點像戴夫。

海倫如饑似渴地看著電視劇。對于她新近激發(fā)出來的感情而言，那個電視劇成了完美的發(fā)泄口。那集電視劇看完之后，她又在另一個臺找到了一個愛情故事，不斷獲取新知識。那個下午的節(jié)目大部分都是新聞和音樂，但是那時候她找到了我的書；而且，沒錯，我對文學的品位確實還停留在青少年水平上。

戴夫精神滿滿地回了家。前院一塵不染，空氣中飄浮著家中闊別已久的食物香味。他仿佛看到了海倫變成超能管家的畫面。

所以，當他察覺到兩只有力的手臂從后面纏住他的脖子、又聽到那輕輕顫抖的柔和女聲時，他簡直驚呆了。那個聲音說：“哦，戴夫，親愛的，我好想你，我真高興你回來了。”在阻止海倫親吻自己的時候，戴夫發(fā)現(xiàn)海倫的技巧可能有待改進，但她的激情卻無以復加。她學得快，吻他的時候猶如暴風驟雨：她是由原子能提供動力的。

戴夫不是個假正經(jīng)的人，但他知道海倫畢竟只是個機器人。她那如同美人般的感覺、行為和外表其實沒有太大的意義。戴夫稍作努力就掙脫了她，他拉著她去吃飯，在飯桌上，他不停地用吃飯來分散她的注意力。

海倫結(jié)束晚上的工作之后，戴夫把她叫進了書房，對她的愚蠢行為做出了深刻全面的訓導。結(jié)果肯定是好的，因為那訓導持續(xù)了整整三個小時，內(nèi)容包括她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位置、影碟里面的白癡，還有其他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戴夫說完以后，海倫淚眼迷蒙地看著他，深情款款地低語道：“我知道啊，戴夫，但是我仍然愛著你啊?！?/p>

戴夫就是在那時候開始沉迷酒精的。

海倫的狀態(tài)每況愈下。如果戴夫待在市中心，等他回來的時候，海倫總是淚水漣漣。如果他準時回來了，海倫就對他體貼非常，還飛奔入他的懷抱中。戴夫在自己的房間里鎖上門，還能聽到她在樓下走來走去、喃喃自語。而且，戴夫一下樓，她就哀怨地凝視著他，直到把他逼回樓上。

早上，我編了個差事支走了海倫，然后叫醒了戴夫。海倫一走，我就為戴夫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飯，給他開了補益方安撫神經(jīng)?？纱鞣蜻€是一副萎靡不振、郁郁寡歡的樣子。

“聽我說，戴夫，”我打斷他的沉思。“海倫畢竟不是人類。為什么不切斷她的電源，換下幾只記憶線圈呢？然后我們就說服她，告訴她，她從沒愛過，也永不會愛上別人了?！?/p>

“你試試看啊。我有過這個想法，她聽了之后，慘叫聲簡直能叫醒荷馬。她說那就是一場謀殺——而且見鬼的是我也忍不住這樣想了。她或許不是人類，但她一臉英勇就義的表情告訴你‘動手吧的時候，你就會懷疑她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人類了?！?/p>

“我們沒在她體內(nèi)放入人戀愛時產(chǎn)生的分泌物啊。”

“我都不知道我們到底放了什么?？赡苁呛蔂柮膳沙勺玖耸裁吹陌伞２还茉鯓?，她已經(jīng)把這個觀點變成自己想法的一部分了，所以，我們必須要放一整套新的線圈進去才行。”

“好吧，那為什么不動手？”

“你去啊。你才是我們家的手術師啊。我還不習慣處理情緒呢。其實，自從她有了這樣的舉動，我就開始討厭研究任何機器人了。我的事業(yè)到這就要結(jié)束了?！?/p>

他看見海倫從人行道上走了過來，就從接快遞用的小黑門逃走了。我本想讓他重新回去睡覺，但還是讓他走了。也許他在店里會感覺更好一點吧。

“戴夫走了嗎？”海倫現(xiàn)在確實一臉痛苦。

“走了。我讓他吃了點東西，他就去工作了?！?/p>

“那就好，他總算吃東西了?！焙愊袷蔷谋M了一樣跌坐在椅子上（盡管機器人會累的想法也嚇到了我）。

“好吧，你到底怎么了？”

“你覺得，我對他來說是有害無益的嗎？我是說，你覺得，要是我不在這里，他會開心點嗎？”

“要是你老這樣纏著他，他會發(fā)瘋的?！?/p>

海倫抽搐了一下。她那雙小手絞在一起，像是在祈求什么，讓我覺得自己就像是毫無人性的禽獸。但我已經(jīng)開口了，于是我就接著說了下去?！凹词刮仪袛嗄愕碾娫?，換了你的線圈，他可能還會被你纏著。”

“我知道。但是我忍不住啊。我會為他做一個好妻子的，真的，菲爾，我會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這個說得有點遠啊。“還會給他的孩子系鞋帶，對吧？男人想要的是血肉之軀，不是橡膠金屬?！?/p>

“別說，求你了！我不能把自己想成那樣；對我來說，我就是一個女人。你也知道，我是被完美地制作出來，從各個方面模仿一個真正的女人的……除了孩子，我什么都能給他……我會很努力的，我知道我會是一個好妻子?！?/p>

我投降。

那天晚上戴夫沒有回來，第二天也沒有。海倫一直大驚小怪、坐立不安。她想讓我打電話到醫(yī)院和警局，而我知道戴夫一點事兒都沒有。他一直隨身帶著身份證。但是，第三天，他還是沒有回來，我就開始擔心了。海倫準備去他的店里，我也答應跟著一起去了。

戴夫和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待在店里。我把海倫留在車中，把車停到一個戴夫看不到，海倫卻能聽見他說話的地方，那個男人一走，我就進了店里。

戴夫看上去好點了，他見到了我，好像很高興?！澳愫冒?，菲爾——剛剛關門。我們?nèi)コ燥埌伞！?/p>

海倫再也忍不住了，她直接沖了進來?！盎丶野桑鞣?。我做好了烤鴨，填好了香料，這些都是你愛吃的。”

“你走開！”戴夫叫道。海倫退縮了，轉(zhuǎn)身欲走。“好吧，好吧，別走了。你最好也聽一下。我已經(jīng)把這個店鋪賣了。你們剛剛看見的那個人就是買主。而我呢——菲爾，我跟你說過一個老果園吧，我就要去那里了。我再也受不了機器人了?！?/p>

“你去了果園會餓死的?！蔽姨嵝阉?/p>

“不會的，現(xiàn)在大家都很喜歡那些戶外種植、活色生香的水果。人們已經(jīng)厭倦了水上種植的東西了。我爸總能靠它活下來?；厝ヒ皇帐昂梦揖妥吡?。”

海倫毫不氣餒：“我來幫你收拾，戴夫，你吃飯。我做了蘋果派當甜點?！彼恼麄€世界都搖搖欲墜快完蛋了，卻還記得戴夫?qū)μO果派的癡迷。

海倫是一個好廚師；其實，她就是個天才，她的身上集中了女人和機器人的所有優(yōu)點。戴夫吃了第一口就停不下來了。等晚飯結(jié)束，他都忍不住承認他很喜歡烤鴨和派了，還謝了海倫幫他收拾行李。實際上，他還允許海倫和他吻別了，不過他堅決不同意帶海倫去火箭試驗場。

我回來之后，海倫強打起精神，我們磕磕巴巴地聊了一會兒凡？斯黛樂夫人和她的仆人。但很快我們就無話可說了，因為大部分時間她都盯著窗外發(fā)呆。哪怕是立體聲喜劇也不能吸引她。她回房間的時候我簡直覺得如獲大赦。

日子悄悄溜過去，我開始意識到為什么她不相信自己是個機器人了。我也開始把她看成我的一個女伴。她對于男人來說簡直是一個完美的伴侶——除了有時候，她會一個人出門沉思，有時候又不斷上演著等待一封永不會來的信的橋段。在這個家里，有一種舒適的東西，那是麗娜創(chuàng)造不出來的。

我?guī)е惾ス律徫铮宦飞纤┛┑匦€不停，看見流行的衣服首飾，就像貓咪一樣低聲評論；她試戴了無數(shù)頂帽子，表現(xiàn)得像一個真正的女孩子。有一天，我們還一起去釣鱒魚，那一次，她證明了自己和人一樣，既善于運動，又敏感安靜。我玩得很開心，我甚至覺得，她在慢慢地忘記戴夫。不過那都是之前的感受了。直到有一次我突然回到家中，看見她弓起身子縮在沙發(fā)上，像孩子一樣哭得聲嘶力竭。

就是在那時，我給戴夫打了電話。那邊的人好像一直找不到他，而海倫就在我等待的時候走了過來。她像一個等人來求婚的老姑娘一樣緊張不安。但是最后，他們還是找到了戴夫。

“怎么啦，菲爾？”他的臉出現(xiàn)在屏幕上，聲音也傳了過來，“我剛把我的東西收拾起來——”

我打斷了他?！按鞣?，所有的事情都回不去了。我已經(jīng)決定了，今晚就把海倫的線圈取下來。她的情況已經(jīng)不能再壞了。”

海倫伸出手碰了碰我的肩，“或許那對我來說才是最好的，菲爾。我不會怪你的。”

戴夫又打斷了海倫：“菲爾，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當然知道。等你到這里的時候，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你也聽到了，海倫同意我這么做?！?/p>

戴夫的臉上掃過一陣陰云?！拔也粶誓氵@么做，菲爾。她有一半是我的，我不許你這么做！”

“你這個——”

“你說啊，想怎么罵我就怎么罵我吧。我改變主意了。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就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去。”

海倫連忙把我拉到一邊，她的雙眼緊緊盯著顯示屏?！按鞣颍闶恰闶遣皇恰?/p>

“我剛剛意識到自己是怎樣的一個笨蛋，海倫。菲爾，我在幾個小時之內(nèi)就到家了，如果有什么事情——”

她根本不用把我趕出去。但是在我關上門之前，我聽到海倫在柔聲說著什么，說她喜歡做一個農(nóng)場主的妻子。

好吧，好吧，我對他們的想法一點都不感到驚訝。我想，在給戴夫打電話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會發(fā)生什么。沒有一個討厭女孩子的男人會表現(xiàn)得像戴夫一樣；戴夫只是以為自己討厭女孩子，而這樣的“以為”是錯的。

她是世上最可愛的新娘，也是最甜美的妻子。海倫從未對做飯和治家失去過興趣。她走了之后，老房子就變得空蕩蕩的了，我也開始每周去農(nóng)場一兩次。我本想，他們偶爾會遇到困難，但是從來沒有；而且我也發(fā)現(xiàn)了，鄰居們從來都只以為他們是最普通不過的丈夫和妻子。

戴夫日益老去，海倫卻不會變老，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我和海倫私下做了些處理：我在她的臉上畫上皺紋，將她的頭發(fā)染灰，讓戴夫以為她會和他一起老去。我想，戴夫已經(jīng)忘了海倫不是人類了。

其實，我也忘了。要不是海倫今天早上的來信，我永遠也不會回到現(xiàn)實中。她字跡清秀，字里行間時不時能看出稍稍的顫抖；她在信上寫下了我和戴夫都沒有料到的那件事，那件不可避免的事。

菲爾：

如你所知，戴夫這幾年一直受著心臟病的折磨。我們倆都希望生活一切依舊，但現(xiàn)在看來卻不能如愿了。天亮之前，他在我的懷中走了。他讓我向你轉(zhuǎn)達他的問候和告別。

我要最后請你幫我一次，菲爾。這一切結(jié)束之后，我只要再做一件事就行了。酸會燒毀金屬，也能融化血肉，我會和戴夫一起走向死亡。請你看著我和他葬在一起，也請你照看著，別讓殯葬者們發(fā)現(xiàn)我們的秘密。戴夫在這一點上與我觀點一致。

可憐的、親愛的菲爾啊。我知道你如同兄弟一般愛著戴夫，也知道你對我的情義。請你不要哀傷過度，戴夫和我一起幸福地生活過，我們兩個會攜手走過生命的最后一座橋，走向死亡。

海倫

我想，這件事情早晚都要來的，最開始的打擊現(xiàn)在已經(jīng)漸漸消退了。幾分鐘之內(nèi)，我就要動身，去完成海倫最后的愿望。

戴夫真是個幸運的家伙啊，也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還有海倫。好吧，就像我之前說的，我已經(jīng)老了，我能夠更加理智地看事情了。我想，我也應該結(jié)婚，成家，但是……這世上只有一個海倫？奧洛依啊。

（盛葦：南京師范大學金陵女子學院，郵編：21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