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
博爾赫斯說過,翻譯和創(chuàng)作應該是相輔相成的,好的創(chuàng)作者應該同時從事翻譯,這是一種文學上的互補。優(yōu)秀的翻譯是一種對作品的再創(chuàng)造,不僅傳達了原作者的本意,也將自己的文學表達融入進作品。同樣一個糟糕且不負責的翻譯,也可以輕松毀掉一本世界名作。今天很多年輕的譯者都不如老一輩譯者,不僅僅是急功近利的原因,更多則是自身文學素質(zhì)的匱乏所致。而出版商們則更不負責任,一本名著常常被翻來覆去地譯,換個譯者就可以再印一套,任由讀者自己選擇。這讓我們讀者在稀里糊涂地啃完一本名聲在外的世界名著后,卻對自己的審美品位產(chǎn)生了質(zhì)疑,更糟糕的是根本弄不明白原作者的意思。
我之前在閱讀俄羅斯學者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中,反復提到了其在紀念普希金誕辰八十周年活動中,所發(fā)表的那部演講稿《普希金》。學者們稱這部演講稿集中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核心思想,他在這場演講后達到了文學事業(yè)的巔峰,人們瘋狂地崇拜他,愛戴他。當我在一本俄羅斯文學評論的選編集中尋獲了這篇演講稿時,立即興沖沖地拿起來一口氣讀完,卻大失所望,老實說,這是一篇非常平庸,甚至邏輯不通的評論,怎么會被俄羅斯學者視作核心作品呢?
出于一種閱讀直覺,我隱隱感到這篇文章肯定不對。由于筆者并不懂俄文,于是想辦法找到了英文譯本。從頭仔細一讀,我一下子恍然大悟。原來在左翼思潮涌動的十九世紀末,陀思妥耶夫斯基借普希金筆下的人物形象,暗喻俄羅斯的青年人——“那些熱愛空想又浮躁的人們,急不可耐地要尋找一種奇跡般可以拯救全人類的道路”——并且指明盲目迷信從西方(德國)舶來的思想并不能成為俄羅斯的出路,并且在文中說出了那段著名的名言:“謙卑吧,驕傲的人,首先放下自己的驕傲。游手好閑的人們,變得謙卑吧,從事母土上最基本的工作?!弊ⅱ伲捍司涔P者自譯,中譯本中常用“順從吧”。
而在我之前閱讀的中譯本中,譯者不知是因為意識形態(tài)或是其他原因,在翻譯這些段落的時候,有意無意地簡化翻譯,甚至略過一些。譯者的著重點稍微一傾,就讓原本陀翁演講稿中借普希金表達自己思想,重點變成了分析普希金。雖說譯者完整地翻譯了全文,卻把整個文章的主題性質(zhì)都變了基調(diào)。譯者根據(jù)自己的主觀意識,選擇性地將文章簡略翻譯,從而改變原文的主基調(diào)。這是身為讀者我不能忍受的,也可以說是最糟糕的翻譯。
作家毛姆近些年比較流行起來,這位以毒舌著稱的作家也曾到過中國,并在1922年寫下《中國游記》一書。毛姆曾經(jīng)到過重慶,并拜訪了當時名噪一時的辜鴻銘,在書中以“哲學家”為題記載了他和這位哲學家的會面經(jīng)歷。
目前市面上流行的中譯文本中,毛姆和辜鴻銘的會面充滿溫情,甚至有些悲愴的惺惺相惜之情。實際上特立獨行且自視為中國精神代言人的辜鴻銘和刁鉆毒舌的毛姆相見經(jīng)歷是非常不愉快,辜鴻銘甚至最后送了兩首送妓女的詩給毛姆當禮物,毛姆也在文中極盡了他挖苦諷刺的能力。
我們來看一下毛姆文中的一段:
He had the manner of a man who was on his guard.Of course the philosopher occupies a royal place among those who concern themselves with the things of the spirit and we have the authority of Benjamin Disraeli that royalty must be treated with abundant flattery.
他擺出一副警覺的態(tài)度。當然了,在那些關注心靈方面事情的人心中,哲學家擁有著貴族一般的地位。我們自己的首相本杰明·迪斯雷利就說過:要以諂媚奉承來對待貴族。注②:筆者譯。
而譯者卻翻譯為:
他還沒有搞清楚應該用什么方式待我,你可以看出他保持著一種警戒的態(tài)度。而我則可以說是有備而來的,我清楚地知道應該如何同哲學家打交道。在那些關心靈界諸事的人們心目中,哲學家擁有至榮的地位。我們自己的哲學家本杰明·迪斯累里早就講過應該把哲人奉為神明。
一整段文章中,毛姆對辜鴻銘可以說極盡挖苦和諷刺,而譯者卻把文章翻譯的溫潤有佳。
再來看辜鴻銘在送給毛姆兩首送妓女的詩后的對話:
"Won't you also give me a translation?"
"Tradutore—tradittore," he answered. "You cannot expect me to betray myself. Ask one of your English friends. Those who know most about China know nothing, but you will at least find one who is competent to give you a rendering of a few rough and simple lines."
“你可以不可以給我一個翻譯?”
“翻譯——就是背叛”,他答道:“你不能指望我折損自己。要理解我的作品你只能去找你的英國朋友了。那些對中國了解最多的人,實際對中國什么也不懂,不過你總可以找到個人,幫你翻譯些粗略皮毛?!?/p>
原譯者的翻譯:
“您能不能告訴我一下上面寫的是什么?”
“對不起,我不能,”他回答道,“你不能指望我背叛自己。還是請你的英國朋友幫這個忙吧。那些自以為了解中國的人實際上什么也不了解,但我想你至少會找到人向你解釋一下這兩首詩的大概意思?!?/p>
雖說原譯者將東西都翻譯到了,可是文章的語氣語調(diào)卻完全變了質(zhì)。稍稍的一些添加或省略,詞意的替換,文章的本意卻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這種翻譯的錯誤,我不認為是譯者的學識不足,完全是根據(jù)自己的主觀意識導向性地翻譯。
對于翻譯而言,有些譯者將作者的原文稍稍更改,結果失之毫厘,謬以千里。而有些譯者對原文進行了稍稍更改,卻讓原文別具一番韻味。王道乾先生在老一輩翻譯家中,可以說是最優(yōu)秀的之一。他翻譯過的作品廣受喜愛與推崇,尤其是翻譯杜拉斯的作品《情人》。
我們來稍稍看一下王道乾先生翻譯的《情人》中的開頭堪稱經(jīng)典的一段。
法語原文:
Un jour, j'étais agée déjà, dans le hall d'un lieu public, un homme est venu vers moi. Il s'est fait conna?tre et il m'a dit: "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 Tout le monde dit que vous étiez bell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e suis venu pour vous dire que pour moi je vous trouve plus belle maintenant qu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aimais moins votre visage de jeune femme que celui que vous avez maintenant, dévasté."
直譯過來就是:
有一天,那時我已經(jīng)老了,在一個公共場所的前廳里,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自我介紹了一番然后對我說:“我認識您很久了。所有人都說當您年輕的時候您很美,我來是為了跟您說對我而言我覺得您現(xiàn)在比您年輕的時候更美,我一直不那么中意您那年輕女子的臉龐,相較于您現(xiàn)在所擁有的這張,被摧毀的。”
而王道乾的版本:
我已經(jīng)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侯,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很美,現(xiàn)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你比年輕時還要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容貌?!?/p>
王道乾先生在翻譯杜拉斯時候,做了明顯的改動:
第一句中,把點明時間的插入語“我已經(jīng)老了”放在全文開頭單獨成句。
陌生人之間不需要用敬稱“您”,全部改成了“你”。
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相當于英語的I know you from long ago.這句卻翻譯成“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p>
可以說,王道乾直接更改了杜拉斯的原意,懂法語的人仔細看原文的話會發(fā)現(xiàn),杜拉斯語言更簡潔,而王道乾的翻譯顯得更“啰嗦”一些。
然而,王道乾先生翻譯的《情人》版本難道不好嗎?杜拉斯本來是一個晦澀嚴肅的新小說作家,其作品并非可以被大多數(shù)讀者所接受,她之所以能在中國受到如此推崇和熱愛,躋身暢銷作家的行列,完全歸功于王道乾先生的翻譯。
王道乾的翻譯可以說給杜拉斯添加了自己的氣質(zhì),甚至說他翻譯的杜拉斯比杜拉斯還要杜拉斯,譯者風格發(fā)揮到如此地步,不知是原作的遺憾還是幸事,但可以肯定其枯冷的筆調(diào),讓人拍案叫絕,簡直可以拿翻譯界的諾貝爾文學獎。
王道乾可以如此讓原作添光增彩,這多要得益于譯者本人極高的文學素養(yǎng)。王道乾先生活著的時候,就是一個整日讀蘭波,用粉筆在墻上畫普希金像的人??梢哉f,一個譯作的好壞,這完全要看譯者本身的文學素養(yǎng)。
而如今很多譯者本身并不重視自己的文學素養(yǎng),多是學語言出生,則隨隨便便動手翻譯史詩巨作,質(zhì)量實在是讓人唏噓。如果說小說譯者翻譯得有瑕疵,讀者尚且還能讀明白原作的意思,而詩歌翻譯則實在是毀原作。
在此引入曼德爾施塔坶《列寧格勒》的六版譯文來做一個比較
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淚,
如靜脈,如童年的腮腺炎。
(北島 譯)
我回到了我的城市,對它如此熟悉,
就像淚水、血脈、兒童腫脹的腺體。
(晴朗李寒 譯)
我回到我的城市,我熟悉這里的每滴淚水,
每條街巷,我熟悉孩子們的血脈線路。
(菲野 譯)
我回到了我的城,這非常熟悉的城,
熟悉到每道紋理,孩提起就在此周游
(劉文飛 譯)
我回到了我的城市,這像眼淚,血管,
和童年的腮腺炎一樣熟悉的地方。
(楊子 譯)
我回到了熟悉至噙淚程度的我的故城,
連木石的紋理和兒童微睡的淋巴都熟稔。
(顧蘊璞 譯)
這六位譯者中,三位是詩人,分別是北島、晴朗李寒和楊子,另外三位是翻譯家,菲野、劉文飛和顧蘊璞。這六個版本無論語序和意象都有差距,就像黑澤明的《羅生門》,每個人都對同一個故事講述了不同的版本。筆者不懂俄文,但私以為,北島翻譯的版本最好,三位詩人的版本又明顯是要好過三位翻譯家的。比起北島,另外兩位詩人翻譯得也各有千秋。
而翻譯家們的翻譯,例如劉文飛的版本“我回到了我的城/這非常熟悉的城/熟悉到每道紋理/孩提起就在此周游”沒有詩歌的韻律,像直譯的大白話。而恰恰是劉文飛,還與汪劍釗聯(lián)手翻譯與編輯了曼德爾施塔姆的散文集《時代的喧囂》。
同樣的問題在散文集中也可窺見一斑:
我只要想起那最憂傷的夜晚,
那是我城中的最后一個晚上,
我只要想起道路上的分離,
傷心的淚水就會涌出我的眼眶。
(安東 譯)
我只要一想象那個最憂傷的夜晚,
城中的那夜是我最后的一宿,
我只要一憶起與所有道路的分離,
就是此時淚水仍會從眼里涌出。
(劉文飛 譯)
曼德爾施塔姆是筆者非常喜歡的詩人,可當拿到汪劍釗翻譯的《曼德爾施塔姆詩歌全集》與劉文飛的《時代的喧囂》實在是讓人不敢恭維,讀不出詩歌的神韻,感受不到曼德爾的力量。這實在是讓人費解,從未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也未見文學造詣有所建樹的劉文飛何以來的自信,大刀闊斧地全集翻譯了包括普希金、布羅茨基在內(nèi)的大量俄羅斯詩人與作家。
如今的翻譯家急功近利,成批量地翻譯大量世界名作,卻缺少老一輩譯者們的用心與推敲,這不僅是對原著,也是對讀者的不尊重。有些老版本翻譯如果存在問題,如用詞已經(jīng)過時,年輕作者重新再譯尚可理解。而像董樂山翻譯的《1984》已經(jīng)相當成熟,不知為何就職于航運公司的孫仲旭還要再譯一版,而且還存有很多明顯的病句和錯誤。
不得不說,近些年國內(nèi)的年輕翻譯家比起老一輩來說素質(zhì)明顯下降。文學翻譯就不該是精通語言就能做的事情,它不是用語言知識去轉(zhuǎn)述繆斯,而是用繆斯智慧再創(chuàng)造繆斯,一個合格優(yōu)秀的翻譯家,自身就該具有優(yōu)秀的文學素養(yǎng),甚至自己就是創(chuàng)作者。
當然,筆者也不能因為自己多花了幾本書的冤枉錢,就在此太過苛責。翻譯工作的低酬與辛苦也并非常人所能忍受,而出版商們的急功近利造成的翻譯質(zhì)量大幅下滑也并非幾位年輕翻譯家們的過錯。對于我們一般讀者來說,如何選擇一個優(yōu)秀的譯本,能優(yōu)先選擇有口皆碑的老翻譯家最好,例如王道乾、榮如德和查良錚先生的譯作;而新作翻譯,則優(yōu)先選取身為創(chuàng)作者的譯者。若能遇上一名優(yōu)秀的翻譯家那真是讀者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