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越
一個散文作家可以從詩歌中學到什么?
《詩人與散文》是布羅茨基為茨維塔耶娃散文英譯本撰寫的導言,因為布氏自己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也投入巨大精力,許多時候,文中論述也像是布氏的自況。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從此文中找尋布羅茨基寫作散文的秘密之徑。盡管在文中,他首先把散文放在較低的位置,但很快他也為詩人從事散文寫作辯護,詩人“只是在理論上可以在不需要寫散文的情況下做詩人”,也就是說,寫散文幾乎是詩人必然的一個副業(yè)。
首先,散文寫作有時也是一個正當的寫作沖動,再者,有些題材只能以散文來處理,布羅茨基列舉了如下幾種:一部涉及超過三個人物的敘述作品,對歷史主題的省思,對童年往事的追憶。在列舉這些題材時,布羅茨基肯定想到了自己的某些散文作品——描述他早年生活的《小于一》和《戰(zhàn)利品》,回憶他父母親的《一個半房間》,回憶并懷念詩友奧登和斯彭德的《取悅一個影子》和《悼斯蒂芬·斯彭德》。
如果說散文寫作對詩人來說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只能是如何將它們寫得更好,或者說為什么詩人的散文總要出色一些,就像布羅茨基說的那樣,“誰也不知道詩人轉寫散文給詩歌帶來了多大的損失,不過有一點卻是可以肯定的,也即散文因此大受裨益?!?/p>
同樣我們可以肯定的是,布羅茨基的散文顯然也是大受裨益的產物。我們繼續(xù)從《詩人與散文》中尋找蛛絲馬跡,關于一位散文作家可以從詩歌中學到什么?布羅茨基列舉了幾點:依賴一個詞在上下文中的特殊重力;專注的思考;對不言而喻的東西的省略;高漲的情緒中所隱藏的危險??雌饋砗芎唵?,但是只要你足夠熟悉布羅茨基的散文,你就知道這絕對是他的肺腑之言,這幾點在他的散文寫作中都有清晰體現。
反抗這庸常的邏輯鏈條
首先,“依賴一個詞在上下文中的特殊重力”是典型的繁殖式的詩歌寫作方式,任何寫作從根本上說都是由一個個句子的累加構成,每一句話都需要某種延續(xù),延續(xù)的方式有很多種——邏輯上的、語音上的、語法上的、節(jié)奏上的等等。一般的散文寫作,句子和句子之間的紐帶主要是邏輯鏈條,句子在情節(jié)的河道內一瀉而下,在開篇時如果你處在邏輯鏈條的上段,那么行將結束時,你就會在其鏈條的尾段,這正如瓦雷里所說的散步——你從起點往終點一步步走來。
詩的寫作則從根本上是反抗這庸常的邏輯鏈條的,它始終對新奇有一份熱情,它反抗的主要方式,則是通過音調的牽引組織詞語,詩人多半借助音調的觸手尋找下一個詞語和句子,而陌生的新奇的意義正附著其上。也是這個原因,布羅茨基在他的詩學隨筆里經常會從各個角度涉及詩歌中音調的問題,而且通常這些議論都極為精彩,正是在這里布羅茨基顯露出行家里手的本色。
相形之下,雖然在論及政治、歷史,乃至小說的文章中(如《論獨裁》、《空中災難》、《一件收藏》、《向馬克·奧勒留致敬》諸篇),他的語言保持了慣常的敏感,但是到底顯得有點語焉不詳,在那些方面他還算不上行家,相關的積累也遠不如詩學上的。用語言之美引導意義,是特別好的寫作狀態(tài),但如果語言之美過于超前于意義本身(甩得太開),那么這樣的文章總體上也只能流于美文的窠臼了。
布羅茨基的利器——隱喻
當然,和根本不顧及終點在哪兒的詩歌相比,散文的聽力無論如何都要弱得多,這大約也是布羅茨基屢次把詩歌抬到更高位置上的原因之一。但是由于有對散文中泛濫的邏輯鏈條清醒自覺的反叛,布羅茨基的散文已經比一般散文擁有更多樣豐富的語言組合能力,況且他還擁有另一件擺脫陳詞濫調慣性的利器——隱喻。
劉文飛在譯序里也講到布羅茨基散文呈現出強烈詩性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在文中使用了大量奇妙新穎的比喻。一個詩人水平的高下,某些時候可以其發(fā)掘隱喻的能力作為觀察的指標,布羅茨基當然具備在兩樣看起來似乎毫不相關的事物間尋求內在聯系的超強能力(也就是隱喻能力),這一方面使行文更富詩意更加精彩,另一方面,這也是精確表達的要求,布羅茨基顯然會同意某位英國評論家的意見——要想做到精確,就必須善用隱喻。
事實上,“隱喻”這個詞本身就是布羅茨基散文的核心語匯,在其文章中出現過不下數十次。而且,布羅茨基的隱喻往往是生長性的,一個意象經常牽出一連串隱喻,這自然也是擺脫通常理性邏輯的一種方式,比如《一件收藏》中的一段話就是由“源頭”這個意象引出的:“不,親愛的讀者,你并不需要源頭。你既不需要源頭,也不需要叛變者之支流,甚至不需要那從布滿衛(wèi)星的天國直接滴落至你大腿的電子降雨。在我們這種水流中,你所需要的僅為河口,一張真正的嘴巴,在它的后面就是大海,帶有一道概括性質的地平線。”在這段文字中,“源頭”次第牽引出支流、降雨、水流、河口、大海和地平線等意象,句子的發(fā)展在這里主要由視覺意象推進,而其后的意義則實現了擺脫理性邏輯的跳躍,當然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說這種跳躍就是舞蹈。
注意注意,專注思考,克制你的情緒
布羅茨基所說的散文家向詩人學到的另外兩點——專注的思考,以及對不言而喻的東西的省略——可以放在一起討論。“專注的思考”這一點容易引起疑問:散文作家不也可以進行專注的思考嗎?瞧,他獨個坐在那里已經寫了一天。
我想布羅茨基所說的專注的思考絕不是單純的注意力的集中,而是指思考方式的專注。通常散文寫作的思維方式是線性的,是由此及彼的,正如瓦雷羅所說的散步。這種思考方式從一個結論推向另一個結論,看起來縝密,但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沒有經過仔細推敲,思維只是呈現出某一單一的面向。
從布羅茨基的散文實例看,他的思維方式則是放射狀的,是圍繞中心議題從各個方面展開的輪番進攻。這就涉及布羅茨基散文最顯著的一個外在形式——片段式。他的絕大多數散文,都是由標有阿拉伯數字的文字片段組成,片段之間并沒有顯著的邏輯聯系,而每一個片段都是和論題有關的一個側面。
以庫切頗為欣賞的《向馬克·奧勒留致敬》為例,這篇文章由20個片段組成,這些片段并沒有形成對馬克·奧勒留其人其思想逐漸走向縱深的揭示和理解。第一段文字是對于“古代”這一概念的遐想,第二段文字則從羅馬街頭騎在馬上的奧勒留雕像聯想到有關騎士的種種,第三段文字討論了居于過去和未來之間的想象力的作用,第四段文字則以敘述筆法描述了布羅茨基首次抵達羅馬時,第一次看到卡比托利歐廣場上馬克·奧勒留雕像的情景,第五段文字則是對奧勒留雕像所使用的材料——大理石的冥想,第六段文字又旁逸到對古羅馬各種雕像的評述。
僅從前六段文字即可看出,每段文字前的阿拉伯數字只起到間隔作用,并不意味隨著數字加大,思維在向縱深發(fā)展。但他們都和馬克·奧勒留有關,或者至少是和他引起的聯想有關,那么布羅茨基也就從記憶中、思想中和論證中不斷觸及奧勒留這個論題,而最終奧勒留的思想和作者對奧勒留個人化的印象將有可能得到全面展現,而不會像在一般線性散文中只是從某一個側面去觸及。
在此基礎上,對于“不言而喻東西的省略”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不用考慮線性文章中那些惱人的起承轉合的東西,那些說明性的不言而喻的東西就此可以干脆地丟開。
在這種放射狀的寫作方式中,可以直接就作者感興趣的某個點立即展開描述,而且很多時候這個點是由作者對某個詞語的敏感和聯想造就的,比如第一段的“古代”,第二段的“騎士”,第三段的“想象”,第四段的“雕像”,第五段的“大理石”,第六段的“群像”。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得清楚,布羅茨基的散文寫作簡直就像是從詩歌寫作里的橫向移植。
在詩中我們早就知道,從詞語出發(fā)的寫作反而最終會獲得更豐富的意義,而不是相反,以此類推,立足于詞語的散文寫作也更容易獲得豐富的甚至是意外的意義。而且這樣的寫作,也順便保證了音調的美妙和語感的流暢,同樣,這兩者也是被寫作者優(yōu)先考慮的。
最后一點——高漲的情緒中所隱藏的危險——對于抒情的行家里手詩人來說,是很容易理解的。被過度修飾的情緒往往是浮夸的情緒,被過度修飾的風格也就是浮夸的風格。這樣的啟示也相對容易被散文家所接受,那就是對一切過于熱情的東西的警覺,無論是語言、思想、情緒或者僅僅就是風格本身。布羅茨基的文章當然成功杜絕了這些贗品,他的散文總體上以冷峻著稱,冷峻中還帶有那么一點諷刺和譏誚。也因為這一點,他的幾篇自傳性隨筆,從時間上來說恰恰略去了上世紀六十年代,那是眾所周知的蘇聯以社會寄生蟲罪名,對他進行指控并判處他去俄羅斯北方勞改的年代。布羅茨基隱去這一段,當然是因為他拒絕展覽他的創(chuàng)傷,在某次大學畢業(yè)生典禮上致辭時,他曾特別強調了這一點:“要不惜一切代價避免賦予自己受害者的地位?!?/p>
本文選摘自2015年5月23日《新京報·書評周刊》B04-05版,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