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旭
一
一開春,縣委秘書張小鐵就被派到牛頭村,任新農村建設指導員,為期一年。
報到那天,他沒有驚動縣委,自己搭班車來到牛頭村。此時村委會辦公室的門緊緊關著。怪啦,村干部知道自己今天會來,怎么都不在?他挨個打村干部的手機,卻一個都打不通。于是,他走進附近一戶人家,打聽村干部都去了哪里。這家戶主叫牛誠,他告訴張小鐵村干部都上牛角山處理糾紛去了??磥硎虑椴恍?,張小鐵趕緊把行李擱在牛誠家,請他帶路去牛角山。
他倆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牛角山。這里十分偏僻,張小鐵拿出手機一看,沒信號,難怪村干部的手機都打不通。路上,張小鐵向牛誠了解了糾紛的由來:牛頭村和馬蹄村有一塊地有爭議。牛頭村的牛有勁在那塊地里種了玉米,剛出苗的時候,讓馬蹄村的馬喜征發(fā)現(xiàn)了,當場把玉米苗拔了個精光。牛有勁知道了,非常惱火,就砍了馬喜征種在附近的果樹。馬喜征把精壯的村民叫來,要收拾牛有勁。牛有勁見勢不妙,叫兒子回村搬救兵。要不是村干部及時趕去勸阻,兩邊可能就打起來了。
張小鐵看見他們時,雙方還在斗嘴,手里都拿著家伙。他在縣委時就聽說過兩村爭地的事,以為是蠻大的一片好地,就叫牛誠指出爭議地的范圍。牛誠朝山脊劃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圈,張小鐵看了很驚訝,問:“你確定嗎?”牛誠使勁地點點頭。張小鐵不由得一笑,然后闊步走進人群中,朗聲說:“嘿嘿,大家心情不錯啊,農忙時節(jié)不耕田種地,跑到這里來對山歌!”
眾人一看這人派頭不小,不知是何方神圣,都住了嘴。張小鐵自我介紹了一番,然后抬起膝蓋,把剛才爬山用來做拐杖的木棍橫在膝頭,一折為二,說:“為這塊地,大伙都費了不少工夫吧。縣委派我來,就是專門來解決這個問題的!請大家給我三個月的時間,如果搞不定,我愿像這根木棍一樣!請村干部留下,其他人都回去干活吧?!?/p>
村民們其實早就想散了,只是怕先走長了對方的威風,都硬撐著?,F(xiàn)在見張小鐵來頭不小,又這樣發(fā)了話,就都走了。
張小鐵跟留下的兩個村干部一一握手。村黨支部書記牛勇,是牛頭村人;村委主任馬明,是馬蹄村人。
張小鐵氣不打一處來,心想,一個村有黨支部書記,一個村有村委主任,這點小事都解決不了,簡直是聾子的耳朵——擺設!
但他嘴上沒說,就問了一些相關的情況,結果比他之前聽說的嚴重得多。為這塊地,兩個村爭斗了幾十年,曾經打過三次群架,縣公安局抓捕了為首的鬧事者,才平息了事態(tài)。但隱患并沒有根除,新的斗毆隨時可能發(fā)生,已成為全縣最不安定的因素,這也是號稱“小能人”的張小鐵被派下來的原因。
牛勇說:“這可是一塊硬骨頭呀,多少經驗豐富的縣、鄉(xiāng)領導,還有歷任村干部,都啃不下來。張指導員這次來,有什么高招?快說說看?!睆埿¤F說:“高招暫時沒有。不過只要用腦子想,肯定會有?!?/p>
牛勇暗自想,年輕人就愛出風頭,沒招兒你吹什么牛?到時候完不了事,看你怎么變成雙截棍!馬明也不看好他,打哈哈說:“我和牛支書兩頭受氣,里外不是人,以后就看張指導員的啦?!?/p>
張小鐵再仔細看了看那塊地,問牛勇:“這塊地也就兩畝多吧?”牛勇說:“差不多?!睆埿¤F抓起一把土捏碎了一看,說:“不算肥呀?!迸S抡f:“瘦地,產量低,誰都不稀罕。牛有勁家人多地少,才來種玉米?!睆埿¤F又問:“下面有值錢的礦嗎?”牛勇?lián)u搖頭。張小鐵又看看馬明,馬明也搖搖頭。
張小鐵用恨鐵不成鋼的口氣說:“那我就搞不明白了,地不肥,面積也不大,又沒有礦,你們兩個村幾十年爭的什么?”牛勇不說話,馬明說:“還用問?爭口氣唄?!睆埿¤F說:“爭什么氣?傻氣!吃飽了撐的。我今天就做個主,二一添作五,一村一半,牛支書和馬主任各自回本村做工作,應該拿得下吧?”
牛勇苦笑說:“如果這么簡單,哪里還用斗幾十年?哪里用得著出動公安局?”馬明說:“是啊,我們也不是吃干飯的。”
張小鐵意識到自己的草率了,他決定先把這事放下,等弄清全部情況后再說。當晚,村干部為他接風洗塵。正好牛誠家有空房,就安排他在那里暫住。
二
第二天一大早,張小鐵獨自走進牛頭村幾家農戶,詢問他們對這塊地的態(tài)度。農戶個個都說這塊地自古以來就是牛頭村的,馬蹄村是無理取鬧。吃過早餐,他來到村會計家,翻看牛頭村的賬本??粗粗?,張小鐵不由得拍案直叫:“荒唐!”幾十年來,村里為這兩畝地請律師打官司,給經辦人誤工補助,還因打傷馬蹄村的人賠償醫(yī)藥費,所有的費用加起來,竟然高達二十多萬元。另外還有八人被判重刑,這種損失根本沒法計算。
第三天,他到馬蹄村看了賬本,情況跟牛頭村差不多。算起來,兩村為此共損失了近五十萬元!他連連嘆氣,覺得這事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了。他順便看了馬蹄村本年的財務預算,乖乖,竟然有四萬是預備用來對付爭議地的,相當于軍費開支呢!他又看了牛頭村的預算,用來應對爭議地的開支是五萬!看來兩村大有一直斗下去的架勢。他急得飯吃不好,覺也睡不著,晚上不知數過多少遍綿羊,都無濟于事。深夜兩點,他忽然靈光一閃,連忙爬起來,跑去拍牛勇家的門。
牛勇睡得正香,被張小鐵吵醒,心里很不高興,又不好明說,只好硬著頭皮應付。
張小鐵興奮地說:“那兩畝地要是賣了,值多少錢?”牛勇說:“就那破地,你買?”張小鐵說:“假如馬蹄村愿買呢?你們愿不愿意賣?”牛勇說:“愿意呀!但你別做夢了,叫他們出錢,不如跟和尚借梳子?!?/p>
次日一大早,張小鐵就打馬明的手機,想探探口風。但馬明關機了,張小鐵只好親自跑到馬蹄村。馬明的回答跟牛勇大同小異:“要牛頭村出錢買地,不如問老虎要皮。”
當天晚上,張小鐵叫牛頭村小組長召集村民代表,到村委辦公室開會。人一到齊,張小鐵就開門見山地說:“我們村比馬蹄村大,應該主動、大方一點。我建議由我們村出錢,把有爭議的那塊地買下來,讓兩個村長治久安,子孫后代永久和平共處?!?/p>
話音剛落,村民代表就炸了鍋,都說不可能。牛有勁說:“我們自己的地,憑什么要出錢買?”有人說:“我們出錢買,不等于默認了地是他們的?”還有人說:“這是喪權辱國,不,是喪權辱村的買賣,我們堅決不做!”
張小鐵費了很大勁才讓大家安靜下來。他耐心地說:“什么喪權辱村,不都是在中國嗎?我們村為那地已經花了二十多萬,今年又打算花五萬,目的是什么?是為了確認那地的所有權是我們的,對吧?”大家都說是啊。張小鐵說:“那我們把錢花在買斷所有權上,有什么不可以呢?”大家沒話說了。
張小鐵趁熱打鐵說:“你們把今年在這方面要花的五萬交給我,我負責把所有權證弄來,一個月內,沒問題吧?”大伙商量來商量去,最后勉強同意了。
張小鐵看看時間還不到九點,馬上打電話給馬明,召集村民代表開會。半小時后,牛勇用摩托車把張小鐵送到馬蹄村村口。張小鐵叫他先回去,自己走著去了馬明家。此時馬蹄村村委會燈火通明,村民代表都在等他。張小鐵單刀直入,提議用錢買爭議地的所有權。不出他所料,代表們沒一個同意的。他假裝為難地想了一會兒,說:“要是牛頭村愿意出錢買呢?”代表們笑了,說:“他們才不會呢,仗著人多,老欺負我們?!?/p>
張小鐵說:“萬一他們愿意呢?”村民們又笑了,紛紛說:“可以呀!”張小鐵說:“那接下來就是價錢問題了。給多少錢你們才愿意賣?”
大伙一片沉默。張小鐵試探地問:“一畝五千塊怎么樣?”大伙還是沉默。張小鐵理解地說:“哦,這個不是小事,一下子不好定。好,你們先回去跟大家通個氣,商量個價錢。太高是不現(xiàn)實的,人家愿不愿買還不一定呢?!?/p>
三
張小鐵心里偷著樂,認為大事已經成功了一半。第二天,他搭上最早的班車趕回縣城,先到國土局了解了一下地價,又要了一份協(xié)議書樣本,然后到辦公室準備草擬協(xié)議書??h城周邊嶺地征用價是四萬元一畝,他相信每畝用兩萬就可以拿下馬蹄村。
哈哈,馬蹄村的人還真性急,早上打電話知道張小鐵不在村委,馬上追到縣城來了。張小鐵很高興,請他們到酒樓吃飯。一張口,馬明就迫不及待地說:“一畝四萬的話,馬上可以成交?!睆埿¤F暗笑,心想你們也會打聽地價,就裝作不高興地說:“這是縣城交通位置好的地價,那兩畝破地在什么地方?人家愿意給一萬就不錯了。”
馬明說:“張指導員,你做事爽快,我也不想說廢話,我們的底價是每畝兩萬。”
張小鐵暗叫:成了!臉上卻不動聲色地說:“我回去盡量做牛頭村的工作吧,但你們要保證這個價不能變。”馬明等人齊聲說:“保證不變?!睆埿¤F說:“好,喝酒!”這餐飯,張小鐵放開肚量和馬明他們斗酒,把他們個個喝得東倒西歪,連連喊爽。
其實,他早跟服務員串通好了,他喝的是摻了一點點酒和米湯的白開水。剛送走馬蹄村的人,他就給牛勇打電話:“通知你們村的代表,明早到村委簽協(xié)議。”沒想到牛勇沮喪地說:“這事黃了,他們反悔了?!睆埿¤F火了,說:“那你通知,晚上開全體村民大會。”
當晚,在村民大會上,張小鐵叫村出納一項一項地宣讀,多年來村里為爭議地開支的費用。這是從未公開的數目,群眾本來還是吵吵嚷嚷的,聽著聽著就安靜了。宣讀完畢,張小鐵語重心長地說:“你們已經花了二十多萬,買到什么了?八人坐牢、一人斷手、仨人破相、倆人離婚……這事再不了斷,哪天死人都有可能!你們今年又打算花五萬爭那塊地,明年、后年、大后年呢?什么時候是個頭?我想問問大家,為什么不能拿今年要花的五萬,來買個世世代代都平平安安呢?大家認真算一算,這筆買賣吃虧嗎?”大伙兒小聲議論了好一會兒,最后都說:“不虧!”
第二天,兩個村的代表在縣城一個酒樓簽訂了協(xié)議書。
半個月后,牛頭村拿到了那兩畝地的所有權證。
村里領到證的那晚,牛誠的老婆專門殺了一只雞,燉湯給張小鐵喝。看著張小鐵喝得津津有味,她又高興又傷心,紅著眼圈說:“要是早點這樣做,我兒子就不會去坐牢,我兒媳也不會和他離婚了。丟下兩個孫子,遭罪啊……”張小鐵給她夾了一塊最好的雞肉,安慰說:“往長遠看吧!你孫子,孫子的孫子,都不會有這種事了!”
〔本刊責任編輯袁小玲〕
〔原載《民間文學》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