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義
歷史上湖南人能詩會詞的難以窮舉,遠的不說,單說近代以來,湖南武人善詩都幾乎蔚成風(fēng)氣。前有曾國藩、左宗棠等湘軍將帥,后有奠定民國的赳赳武夫蔡鍔將軍、曠世偉人毛澤東等。而文人善詩更不用言,無他,是湖南人的事功蓋過了詩名。
如果再深一層剖析,湖南人寫詩與傳統(tǒng)文人相比,有一個顯著的區(qū)別,那就是他們不是為了寫詩而寫詩,更不是為了圖一“文藝范兒”的虛名。這與湖南人不喜空言、講求經(jīng)世的文化性格一脈相連。昔日,王船山就對中國人崇拜的古代詩圣杜甫大加撻伐。在眾人心里,杜甫,憂國憂民之典范?。∏铱创饺绾握f,他言:“杜又有一種門面攤子句,往往取驚俗目,如‘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裝名理名腔殼,如‘致君堯舜上,力(再)使風(fēng)俗淳,;擺忠孝為局面:皆此老人品心術(shù)學(xué)問器量大敗闕處?;蚣右圆挥葜u,則紫之奪朱,其來久矣。《七月》《東山》《大明》《小毖》,何嘗如此哉!”(《唐詩評選》卷三,《船山全書》第14冊)繼而船山還對杜甫憂國憂民之情提出了懷疑,他在評《詩經(jīng)·竹竿》時借題發(fā)揮,又說:“《書》曰:‘若德裕乃身。裕者,憂樂之度也。是故杜甫之憂國,憂之以眉,吾不知其果憂否也?!保ā对姀V傳》卷一,《船山全書》第3冊)在船山看來,憂之以眉,就是假憂。
是的,船山之憂是一定要入骨入心的,這一經(jīng)世情懷,一直綿延至今,為湘人所承傳。倒并非是說詩歌一定要寫憂,但是,詩歌一定要是詩人真性情的自然流露。
上述一段話,是我最近讀到湖南當代詩人石光明的詩集《難忘是鄉(xiāng)愁》所想到的。
這部《難忘是鄉(xiāng)愁》,再一次證明了湖南詩人是承續(xù)了船山精神的。在詩人石光明身上,鮮明地體現(xiàn)了才學(xué)與心境的統(tǒng)一,人格與詩意的融合,是當代詩壇特別是湖南詩壇上少有的溫情詩人,傳遞了湘人對故土的詩意眷戀,也刻下了詩人自己的人格與才學(xué)的高度,心境與詩意的寬度。這其中,我首先要特別指出的是,石光明先生筆下的詩既有傳唱很廣的好詩,也有詩句本身并無出奇驚艷之處,但卻能給“鄉(xiāng)愁”賦予了一種沉郁的質(zhì)感。這種質(zhì)感是一種溫情和善意的力感,還是隱約間閃現(xiàn)的憂國憂民的痛感。石光明的詩,一開始便是活在人間煙火之中。
在我眼里,石光明似乎不是一個純粹的詩人,他也不是用才學(xué)來寫詩,他用的是流淌在血管里的那一脈生命的節(jié)律來寫詩的。這注定了他寫詩不是要當詩人,只不過是想用詩的藝術(shù)形式來傳遞他內(nèi)心的入世情懷,這恰好很容易觸動當代人心中久違了的那根感動的神經(jīng)。我們需要這種溫情和善意,你來感受一下:“又見舊時木板屋/童年的霜雪和炊煙/如陳年青苔/爬滿了杉皮瓦/火塘邊熏烤著/臘肉和豬血丸子的記憶/甜酒糍粑的香糯/粘起點滴冷暖的時差/詩意滴翠/鄉(xiāng)音的余韻里/瓜棚豆架都掛滿佳話?!保ā洞旱窖┓迳健罚┖苣妥x,越是反復(fù)讀,越是有一股可以感知的暖流從心底升起,似乎要將讀者心中那根敏感脆弱的神經(jīng)拉向遠方。
這或許正是石光明的詩特別能引起筆者的注意和深思的原因所在。他詩中的溫情和善意,也總是能牽扯起我對歐洲大陸那些詩人的回憶。比如捷克詩人,一是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雅羅斯拉夫·賽弗爾特,這位一生記錄詩人內(nèi)心的激情及對詩的理解和追求的溫情詩人;二是齊米茨基,這位倡言“不能空談和虛擬,需要體驗和經(jīng)歷(愛)。永不摒棄率真,用真情去感悟和記錄時間的流逝”的善意詩人。石光明的詩歌中似乎都有他們的影子,或者說,溫情和善意正是石光明詩歌的風(fēng)格,在時下的中國詩壇上自成特色。
在這部由五輯組成的詩集中,每一首詩中都傳遞出一股溫情和善意,入骨入心。在我看來,石光明身上傳承的正是船山先生的這一文化精髓。
《綠色的浪》這一輯,似乎集中寫自然,而且都聚焦于湖南的山山水水。他寫“三月桃花水”,水中流出的風(fēng)景都是帶著溫情的:“牽一脈/來自季節(jié)深處的眼神/三月的柔雨/掛在江南的臉頰/淋成潮濕心靈的風(fēng)景。”寫“四月清明天”,讓人仿佛又做了一回唐宋時代的行人:“又是江南今日/只不見/唐宋路上行人/杏花村的千年酒香/陶醉了一代代炎黃子孫/脈脈流淌的文明/是滿天刮不去的雨痕。
這是天才的自然流露的詩句,或許是詩人得益于“道法自然”的啟示?這或許就是他詩句中溫情力量的來源?一如有論者所稱的那樣,一切高遠的精神光芒,都不會在空想的捏造中生生不息,它注定要存活在人間的煙火中。低處才是人類精神生存的沃土,才是梵·高的向日葵發(fā)出璀璨光芒的土壤所在。惟有汲取低處的苦難、風(fēng)雨、磨難,一個詩人內(nèi)心的體悟才會擁有重量和質(zhì)量。石光明先生確實是以自己的親歷與體會,來與自然之象作奇妙的對話,才會暗示出生活內(nèi)部的某種精神秘密,才會凈化受信者的心靈,滋養(yǎng)他們的精神趣味,啟迪他們的心智,甚至在自我心靈的拓展和開掘上走得更深更遠。
《瀟湘戀》一輯,同樣是將觸覺伸向湖南的山水,只是多了一股人文的氣息。溫情和善意仍然是其詩歌的基調(diào)。然而,這一輯的詩卻讓我感受到了一種宋詞的力量。宋詞是最切近民間的,風(fēng)雅之中透露出抹不掉的民歌的味道。石光明的這一組詩,正合意宋詞的這種味道。如他寫古鎮(zhèn):“大山深處的一綹故事/掛在高高的峭壁/望不見雁陣的歷史云端/武陵山綠色的脈搏/向著歲月詩意流淌”(《掛在瀑布上的古鎮(zhèn)》),“賞眼前氣象/群山拱衛(wèi),萬馬來朝/扯一幅綠樹云山/遮不住蒼涼如雨/層層疊疊/直落心房”(《蒼涼老司城》)。又如他寫老司城的風(fēng)云:“八百年溪州風(fēng)云/折疊在山山水水/一根銅柱撐不住/數(shù)十代的夢想/掏一窩紫金山巔的/晨曦,喚醒/沉睡很久很久的/八街九巷/撿拾荒野間/灑落的昔日輝煌(《蒼涼老司城》)”?!扒榍星袊煜?潮洶洶九曲滄浪/邀萬紫千紅爭顏色/和鶯歌燕語共飛翔/風(fēng)輕輕黃河斜陽/雨瀟瀟洞庭夢鄉(xiāng)/看急管慢弦美風(fēng)韻/留千端萬種好思量?!保ā洞禾斓慕豁憽罚笆褰秩缌髌亠h逸/棲滿南鴻北雁的歡笑/去尋找小街盡頭的酒香/酉水碼頭的百級音階/踏出旅人層疊高低的思鄉(xiāng)/封藏了千年的土風(fēng)苗韻/依然是瀑布懸掛的回響?!保ā稈煸谄俨忌系墓沛?zhèn)》)這樣的詩都是可以打著節(jié)拍唱的,讓讀者依稀聽到了“竹枝詞”的節(jié)拍。
我不得不驚訝于石光明對生活、對周圍世界永葆盎然的興致,并進而生成對故土自然美的認知和由衷的贊美。與其說他是在寫詩,倒不如說他是在通過寫詩來汲取這故土自然美中的養(yǎng)分,豐潤自己,充實自己。這樣一種創(chuàng)作手法,是紀實的,卻讓人看不出紀實的痕跡,是由紀實而反射,反觀詩人內(nèi)心的純粹和溫情。如在《風(fēng)雨橋讀雨》中,他寫道:“在平坦河的目錄上/檢索大山的寧靜/幾枚明清時代的書簽/標識字里行間/一頁頁風(fēng)雨不老的心情/千百年的桃花流水/載來田園炊煙那裊裊溫馨?!痹娙说囊曇芭c姿態(tài)是站立的,一種鮮明的高度,與雨中的風(fēng)雨橋一樣,嵌合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中,極富一種自豪的民族氣質(zhì),使讀者不得不相信完全可以“沿平坦河的四季/琵琶歌走向山外/捧一份水靈靈的風(fēng)景”,這風(fēng)景是何等精美的。而且奇怪的是,我們從他的風(fēng)景中看不到人影,卻時刻都能感受到人文的溫馨。再如在《白馬湖的秋風(fēng)》中,我們又看到:“人世間的山道彎彎/當風(fēng)笛喚醒白鷺的早晨/搖一卷文思的竹筏/打撈沉落湖底的青山?!庇洸坏谜l說過的,一個偉大的詩人,要有非凡的敏感,要有惡魔的幻想,要敢于感覺。石光明就是這樣一個敏感、且敢于感覺,能激發(fā)讀者幻想的詩人。
毫無疑問,天地間至美的風(fēng)景只需要詩人和讀者善意的理解,便能穿透現(xiàn)實,凸顯對人的溫馨之愛,并從中可以感受到對人的快樂與痛苦。只不過,這需要一種何其精致的玲瓏天地心呀。
《閱讀蒼?!芬惠嬛?,詩人的視野從山水自然跳至歷史人文,愈加讓人感受到溫情和善意的可貴。如果說前幾輯是詩人透過故土四季山水的厚載靈動中向讀者傳遞那感人的溫情和善意的話,那么,這一組詩歌則是在靜默的懷想中,用思索和追憶來細細撫摸人性深處的溫情與善意,讓詩的真正意味回到詩歌精神和審美氣質(zhì)之中,讓精神能量重新回到詩的內(nèi)心、回到人們的內(nèi)心。如《想念》——想念是人生的一串腳印/留下一些遺憾/塑造永恒輝煌∥想念是天地間一行歸雁/飛越日久年深/重復(fù)地老天荒?!薄抖绦诺脑亣@》——包裹了男人/內(nèi)斂的陽剛/釋放了女人/張揚的陰柔∥挪指間/飄逸出/鮮花欲滴的朝雨/嘯聚起/紅葉燦爛的晚晴。”類似這樣的詩,在石光明的筆下始終不脫離對現(xiàn)實生活的深層體悟和反思。有人說,詩歌不論在任何時代,大多都在書寫日常生活中對萬事萬物、對人際平等的自然的體恤以及發(fā)現(xiàn)和體味出來的詩意。石光明的詩正是如此,他在還原生活的同時,力圖揭示與釋放人類現(xiàn)實的溫情和善意。他的詩中似乎從來沒有焦慮、憂郁這樣的詞匯,充滿著“璀璨的朝霞”和“價值的升華”,釋放的永遠是催人向上的正能量。這或許正是我們當代詩歌所缺乏的品質(zhì)和力量。
是的,每一個詩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景物,也都有自己的記憶和觀照,然而,對待景物和記憶的視角正能映襯出不同的心靈。石光明的詩,溫情如斯,善如赤子,平凡如一束小花,卻燦然映照出一顆天地玲瓏心。究其原因,用他詩集中一句“詩歌寫在天地間”,便可昭示一切。當代詩歌正需要這樣一種精神,在看似溫情的關(guān)愛中敞開詩歌的襟懷,讓人生發(fā)出一種向上飛升的激情,在善意的視角下綻開詩人的情思,讓詩滋生出一種天籟的清韻。
在資訊發(fā)達的今天,詩歌也像這快速更迭的資訊一樣,很難搏得人們的眼球留駐。石光明的詩卻能以這樣一種清新的溫情喚起讀者對他的詩的沉吟,這真是一件值得祝福的事。聯(lián)想到他此前出版過的散文集《岳麓山下》(作家出版社)和七絕詩選《瀟湘聽雨》(岳麓書社)等著作,就不難理解石光明內(nèi)心里對故土對生命那一脈相承的摯愛,如劉永學(xué)所言,那是作家對我們生活的介入,“我們沿著(他的)詩句行走,胸中驀然會闖進夜色斑斕的秀美河山”,借用譚談對他的評價,我們只能站在這文字的下方,“仰望”他站在那片自己跋涉出來的人生高地。我們分明能透過這些“幸福的漢語”(劉永學(xué)語),感受到石光明那一脈詩韻天地心。
(作者單位:長沙稅務(wù)??茖W(xué)校)
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