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董安霞

——記陳玉圃、楊桂珍伉儷（一）

文 董安霞

陳玉圃和楊桂珍

既見君子

陳玉圃從睡夢中醒來，舊人舊事又浮上心頭。

陳家?guī)X，陳玉圃的故鄉(xiāng)，他不止一次地在夢里回到的地方。

那里，既是他生命的起點，也是他藝術(shù)生命的起點。再多的傷心往事都無法阻擋他的深情回望，因為家鄉(xiāng)30年的生活給了他一生的底氣。

他夢到了父親，夢到了母親，幾十年過去了，卻總覺得他們從來沒有遠離，時不時與他在夢里重逢，他們還是離開之前的樣子，那樣的親切。

夢是奇怪的東西，有的時候完全不知所夢，有的時候又那么真實。夢在他的人生中就像一條條線索，串起來，就能復(fù)原他的許多故事。

至今，他還記得45年前的那個夢。那年他22歲。

那時，他是陳家?guī)X一名會畫畫的農(nóng)民。

陳家?guī)X是山東省濟南市一個村莊，位于濟南市歷城區(qū)遙墻鎮(zhèn)，與辛棄疾的村子相鄰。據(jù)說，陳家是在朱元璋時期，從河北遷到此地。村子北方有一條河叫巨野河，是小清河的支流。村子南方有一條河叫干河，傳說曾經(jīng)是宋朝時候的運糧河?；蛟S是兩條河的庇佑，陳家?guī)X總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

1946年，陳玉圃出生時，陳氏家族已經(jīng)在這里度過了600個寒暑。

一晃22年就過去了。

那一天中午，陳玉圃在他的書房里，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很長，斷斷續(xù)續(xù)，朦朧而不連貫，但有一個片斷非常地清晰，他在書房里畫畫，一只鳳凰突然闖了進來，那只鳳凰看起來美麗而大方，一進屋就竟直向他撲來，來回撲三下之后，圍著屋子轉(zhuǎn)了一個圈，飛到了院子的南方，駐足在梧桐樹上，久久不肯散去。

他看著鳳凰的身影，它是那么地熟悉。

鳳凰不入無寶之地，這是個好夢?！掇o?！飞险f，吉，主婚姻。

陳玉圃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將這個夢告訴了父母。一向嚴(yán)肅的父親，臉上掛上了少見的笑容，母親更是高興得一夜睡不著覺。讓他們興奮的，當(dāng)然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夢，而是陳玉圃順便告訴他們的另一件事。

原來，陳玉圃已經(jīng)有心有所屬的女子，她是村子里的楊桂珍。楊桂珍，她就是鳳凰啊！父親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楊桂珍的父親楊學(xué)顏在村子里當(dāng)會計，有頭有臉。女兒楊桂珍長得標(biāo)志，家境也好。而自己家，這些年來卻越來越不濟。雖然兩家也曾有過不錯的交往，但那都是以前的事，時間長了，隨著兩家的差距越來越大，交往也不再有實質(zhì)性的進展。

他們怎么敢高攀呢？但是現(xiàn)在，鳳凰要落在梧桐樹上了。

只是，他們不明白楊桂珍是如何看上了他們家陳玉圃的。同樣不明白的還有楊桂珍的父母，這讓他們太意外了，特別是楊桂珍的父親楊學(xué)顏更是不能理解，自己一向聰明伶俐的女兒怎么會突然犯了傻。女兒是村子里唯一的高中生，剛剛畢業(yè)，前來說親的人快要把門檻踏破了，他都沒有點頭。論長相，論家境，楊家自然要看了又看，挑了又挑。

沒想到今天女兒卻告訴他，她已經(jīng)有選擇了，這個人就是陳玉圃。

陳家也曾有過繁華的過去，但那畢竟已經(jīng)成為歷史，現(xiàn)在剩下的只是一個并不華麗的空殼而已。

楊學(xué)顏只好將自己尋尋覓覓的目光從眾多出色的年輕男子身上拽回來。他開始審視陳玉圃。

陳玉圃這個孩子，和他父親還是不同的，他的父親脾氣火爆，不抱團，做事憑的是一股義和氣，是提刀便來的直來直去，難免讓人感覺性情乖戾。而陳玉圃，做事更注重方法，似乎也更加穩(wěn)妥。但他是不是心氣太高傲了些呢，天天拿著一支筆描描畫畫的，也不好好種地。

楊學(xué)顏想起一件事來，這件事在村里都成了笑談。有一天，陳玉圃在地里干活，他在前邊牽著驢子，后面的車子掉了一個輪子，他竟然渾然不知。他不明白這個孩子腦子里裝的都是些什么東西。跟他談話時，他竟然會說出“而且”這樣的詞，這些詞又不能當(dāng)飯吃。跟村子里的人居然聊什么飛機被小鳥撞墜地，飛機怎么會被一只區(qū)區(qū)的小鳥撞落呢？真是胡說八道。這個年代，弄那些虛頭八腦的東西干什么？如果真嫁過去……他不敢多想，他真替女兒的前途擔(dān)憂。

少年時期的陳玉圃

內(nèi)心豐盈的女子是不會過多地去關(guān)注吃飽和穿暖的，何況財富都是人創(chuàng)造的。好在，楊桂珍的母親開明而通事理，她沒有橫加阻攔兩個年輕人的事情。因為，她更看中的是人的秉性和家風(fēng)。陳玉圃這個孩子看起來樸實，還有知識。陳家出過秀才，家庭也曾富裕過，族上有過榮耀的歷史。她相信，這些東西會流淌在他的血液里。

無奈之下，楊學(xué)顏最后也尊重女兒的選擇。

日子很快就定了下來。

1970年大年三十這一天，陳玉圃與楊桂珍結(jié)婚了。

楊桂珍從村東頭自己家走到了村西頭的陳玉圃家，就算成了陳玉圃的媳婦。從此，他濃淡干濕的世界，更加五光十色起來。

其實，能走到這一天好像早已注定。

作畫中的陳玉圃

那是在陳玉圃剛剛開始有記憶的年齡，楊桂珍由父親帶著到他家來玩，兩個小朋友間親密的玩耍感染了兩家的大人。兩家大人或許就有戲言，讓他們將來可以結(jié)伴一生。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陳玉圃的家境雖然清貧，但畢竟是耕讀之家，喜歡誦讀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這時，讀了不少古書典籍的陳玉圃，已經(jīng)知道從古人那里來求證自己的做法。于是，大人的話仿佛就成了婚約。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想法更加篤定，以后，不管什么樣的女子都不再入眼。更何況，楊桂珍長得漂亮，又一直都很優(yōu)秀。

那句話還在耳畔，轉(zhuǎn)眼他們真成了夫妻，再轉(zhuǎn)眼他們從俊男靚女變成了老頭老太太。

陳玉圃佇立在那兒，完全沉浸在過去的世界里。這時，妻子楊桂珍走了進來。她看見他向窗外望去，窗外，樹影婆娑。陳玉圃的思緒還在遠方，她沒有打擾他，只是將一杯水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悄悄地離開了。楊桂珍的腳步聲把陳玉圃從遙遠的往事中拉了回來，他回過頭，她已經(jīng)離開。

對于現(xiàn)在的兩個人來說，生活，就在一粥一飯間，就在她送進來的一杯水里，就在他看著她走出房門的背影里。這么多年來，她就是這樣一直陪著他走過來，不管路上是風(fēng)景還是風(fēng)暴，她都堅定地陪在他的身邊。陳玉圃喝了一口水，再一次思緒萬千。

說起來，他的經(jīng)歷傳奇得如同一本情節(jié)波折的小說。而最厚重和精彩的章節(jié)，都有她的參與。

隔著一段時間看過往，似乎看得更加清晰，最難得的是她的韌性和堅持。那個時候日子就像一個拉緊了的皮筋，當(dāng)初只要一放手，生活或許就不是現(xiàn)在的模樣。

現(xiàn)在，他和楊桂珍都要70歲了。

在陳玉圃的書房里，有一張楊桂珍的照片，這張照片拍攝于50年前的陳家?guī)X。照片上的楊桂珍，有著深邃的目光，有著安靜的神態(tài)，像極了電影《山楂樹之戀》里的女主人公——靜秋。

照片旁有一幅畫，是在楊桂珍60歲生日時，陳玉圃為她畫的。畫上，楊桂珍身邊已經(jīng)多了一個人，是陳玉圃。畫上題詩曰：

數(shù)十年前正妙年，柳絮塢燕舞翩翩。鸞夢照影終難料，借此單車?yán)m(xù)前緣……

楊桂珍不由地再一次誦讀起來，她看著畫中的自己和陳玉圃，那時都還年輕，她20歲出頭，和他年齡相仿，他用自行車馱著他，她的手環(huán)在他的腰上，春風(fēng)滿面。

她看著畫，曾經(jīng)的歡聲和笑語好像就在耳邊。

半生已過，回望前塵，她也唏噓不已。

一切都是從那個秋天開始的。

那時，他是穿著補丁衣服、跟著著名畫家黑伯龍學(xué)畫的小畫家，而她是扎著小辮在歷城二中上學(xué)的高中生。

陳玉圃、楊桂珍與陳玉圃的母親（中）

在陳家?guī)X通往濟南的路上，陳玉圃騎著單車到老師家學(xué)畫，楊桂珍背著書包去歷城二中上學(xué)。

偶然的相遇，偶然的順路，一路上的單調(diào)乏味變得生機盎然起來。楊桂珍調(diào)皮地坐上了陳玉圃的單車。

他們都生長在陳家?guī)X，在那里，有過一起玩耍的記憶，三五歲時，她見過他跪在地上畫畫。初中時，他們是同校不同班的同學(xué)，很少交集。后來，他初中畢業(yè)，做了村學(xué)校的民辦教師，而她則繼續(xù)她的學(xué)業(yè)。

兩個人真正了解是在革命斗爭中開始的。

1966年，陳玉圃的哥哥陳玉鎬因為派別斗爭被抓。為了給哥哥平反，陳玉圃東奔西走，四處申辯，并寫了一萬多字的澄清材料。這時，高中還未畢業(yè)的楊桂珍恰好回村支左，正好為陳玉圃復(fù)寫材料?？吹讲牧仙细腥说奈淖郑瑮罟鹫鋵﹃愑衿杂辛诵碌恼J識，但兩個人的關(guān)系止于工作。

直到楊桂珍上學(xué)路上的這次捎腳才拉開了更多的故事帷幕。那是一個豐盈的季節(jié)，空氣里彌漫著秋天的味道，車載著他們，風(fēng)揚起了她的發(fā)和他的衣襟。

她清晰地記得那一天是9月5號。

再一次看著這幅畫，過去的往事碎片般地出現(xiàn)在楊桂珍的腦海中。

人真是奇怪的東西，有的事情在歲月的打磨下，會在記憶里消失殆盡，而有的事情時間越久卻越清晰，就像一瓶經(jīng)過歲月沉淀的老酒，越老越醇。

楊桂珍還記得父親問她的一個問題，你到底看上了陳玉圃的哪點？

是啊，到底看上了陳玉圃的哪點呢？

那時，她是學(xué)校里有名的宣傳委員，活潑開朗，一出來就吸引著全校同學(xué)的目光。他呢？很精神，但并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哎，那個年代，男生女生交往的機會本來就少，都不敢拿正眼互相看的，更不要說有其他的想法。

直到那天，她跳上了他的單車，對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他說話時的感覺像古書中的人，幽默、不乏風(fēng)趣，那聲音像染了秋色的葉子，厚實而舒服；他知道石濤，他知道懷素，那些東西都是她不知道的。

她驚嘆著他的才識淵博，而他則情思暗涌。楊桂珍純真而爽朗的笑聲從身后傳過來，感染了陳玉圃，他有太多的話要對她傾訴，一次次地想要對她開口，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有了單車，路途似乎縮短了很多。分手時，陳玉圃鼓起勇氣約楊桂珍下次回家時見面。

那時的楊桂珍，像一個男孩子，對于陳玉圃這次“蓄謀已久”的邀請，并沒有過多的想法，她如約來到陳玉圃家中。

屋子里，桌子上放著一盞不太亮的煤油燈，旁邊有一封信，陳玉圃坐在桌子的另一邊畫著畫，對她說：“我寫了點東西，你看看吧”。

《宋人趙師秀詩意》（局部）136cm X 68cm 2015年陳玉圃 作

她以為是關(guān)于為他大哥平復(fù)的材料，卻意外地看到了兩個字：“珍君。”楊桂珍的心一下子轟然地慌亂起來，剎那間，內(nèi)心成了一片交戰(zhàn)激烈的戰(zhàn)場。這分明是一封寫給她的信??！

這猝不及防的書信，讓她愣在了那里，她呆立著，看起來不動聲色，其實內(nèi)心已經(jīng)驚心動魄。

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

她聽到陳玉圃問了一句話：“看完了嗎？”

楊桂珍這才回過神來，她點了點頭。陳玉圃便從她手里拿過信，在煤油燈上燒了?；氐郊?，楊桂珍開始回想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她一遍遍地回味著他寫的信，想起他稱她為珍君，他說和她做親密無間的朋友，他說只要她點頭，其他的都不是問題，他會尊重她……

怎么辦呢？楊桂珍一遍遍地問自己。

在他面前，她仿佛沒有掙扎的能力。

慢慢地，楊桂珍發(fā)覺她的內(nèi)心期待著他的文字；而他呢，只要看到她，就會充滿了力量。每天黃昏，快到放學(xué)的時候，他就站在家里的桌子上從門縫里向遠處眺望，看著她快來了，迅速跑到家門口的那條土路上，等著她，將一封封情書遞到她的手里。說是情書，既沒有談情也沒有說愛，他說的是人生，是繪畫，是生活……

她聽到了來自他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她沒想到，一封信可以寫得如此蕩氣回腸，感情之真摯，文字之優(yōu)美，條理之清晰，志向之遠大，令她不免有崇拜心理。

更何況，他還有撫四海心同天游的氣魄，也有觀草木察春秋的才情。

青春期的草木都會開花的，20多歲的年輕人，感情如野馬。

兩年后，春風(fēng)初至，楊桂珍嫁給了陳玉圃。告別了舒適與尊貴，楊桂珍開始了清貧而顛沛的生活。

45年了，楊桂珍嫁給陳玉圃。

他們結(jié)婚那天是大年三十，仿佛就在昨天呢。

沒有坐車，也沒有坐轎，她從村的這一邊走到那一邊，便從楊家人成了陳家人。

（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斯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