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朔人,詹興文
(1.海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海南 海口 570228;2.海南省社會科學院,海南 ???570203)
元代海南王朝治理政策述評
張朔人1,詹興文2
(1.海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海南 ???570228;2.海南省社會科學院,海南 ???570203)
元朝海南90年經略實踐,在縣一級組織建設中有所突破,編戶齊民的數量及賦役征收等方面比起前唐宋時期皆有著較大的增長。然而,由于軍事建制中“黎兵萬戶府”廢置無常、基層權力運行系統(tǒng)中“一路”“三軍”分隸“海北海南道宣慰司”、全島式統(tǒng)領政權機構缺失等原因存在,導致海南政局不穩(wěn)。這也是元朝本島治理經驗總結。
元朝;海南;治理政策
元世祖至元十五年(1278年)七月,阿里海牙對海南用兵,南寧、萬安、吉陽諸州縣皆附元[1]。十一月,以原宋南寧軍管帥馬成旺之名,購買內應,將聚集在白沙口一帶的抗元力量——瓊州安撫趙與珞等裂殺[2]698-699,海南入元。明洪武元年(1368年)六月,“海南分府元帥陳乾富亦相繼歸附”[3],海南正式歸明。如何看待元代海南90年治理,史界歷來紛爭不已。
明代中葉以后,島內民族問題凸顯,為了提供歷史借鑒,海南先賢開始對元代治黎政策得失加以探討。弘治正德間,致仕在籍的王佐指出:“元始以土人為官,分管州縣,兵民卒受其弊,九十三年之治,無足觀者?!盵4]正德間(1505—1521年),唐胄對元初平黎活動及其善后進行評判:“奈何以統(tǒng)制付之駑毒土人,僅數年間余黨王文河、王應加復起,釀成至順之禍,遂沿亂以俟元亡,痛哉!”[5]
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吏科給事中的鄭廷鵠認為,元朝大征之后,“雖建屯田府,立定安、會同二縣,惜其經略未盡,故所得者旋多失之”[6]。
“土官制度”下“土人”勢力坐大,地方動亂不已,這是王佐和唐胄批評對象;“經略未盡”,即元朝在中西部地區(qū)郡縣設置缺失,此乃鄭廷鵠關注核心。
民國時期,王興瑞撰文曰:“平黎之后,竟無治理善策,除立定安、會同二縣差強人意外,他無足道,而遺禍最深者,為順帝元統(tǒng)二年置黎兵萬戶府任用土人一事。”[7]王的觀點,并沒有突破明代本土士人的評論。
吳永章先生認為,“前人多以元代黎亂不斷,作為否定元代黎族制的主要依據”;“這類議論,是與歷史事實不盡相符的”,作者指出元朝的武力征剿是黎亂的重要原因,而土官“直接策動的反元活動并不多”,有些土官甚至是“元朝統(tǒng)治秩序的維護者”[8]。湯開建先生指出:“元代海南對部分黎人治以郡縣、任以土官的制度在某些方面起過激化矛盾的作用,但它決不是元代海南‘黎亂’的主要成因。因此決不能予以全盤否定。我們應該看到,元代對海南黎人的民族政策在促進祖國歷史的統(tǒng)一和黎族社會的發(fā)展方面是有一定的進步作用的”[9]。
基于此,論題擬對元朝在海南治理政策進行相關探討,以求教于學界。
元朝入主中原之后,在對邊疆經略上,用強硬的武力為后盾,取代唐宋推行的羈縻政策。以海南島為中心的開疆活動主要從二個方面展開:一是以海南島為戰(zhàn)略基地,對占城和安南用兵;二是對海南島中西部黎族居住區(qū)的開拓。
(一)對占城、安南的軍事行動
至元十七年(1281年)二月,占城(今越南南部地區(qū))國王遣使貢方物,奉表降。至元十九年,朝廷擬就地立省以便安撫。由于“補的(占城國王之子——引者注)專國,負固弗服”,元政府出使暹國、馬八兒國等使臣,“舟經占城,皆被執(zhí)”等原因,元朝遣兵征討占城。
是年十一月,占城行省官率兵自廣州航海至占城港。因兩地“順風舟行一日可抵其國”,海南成為此次戰(zhàn)爭重要的后方基地?!胺智箔傊莅矒崾龟愔龠_、總管劉金、總把栗全以兵千六百人由水陸攻木城北面;總把張斌、百戶趙達以三百人攻東面沙觜;省官三千人分三道攻南面”。至元二十一年四月,以占城國“奉表歸款”[10]而結束。
與占城作戰(zhàn)期間,元軍試圖取道安南(今越南北部一帶),以水陸并進的方式結束對占城的戰(zhàn)爭。這一意圖,為安南所拒絕。至元二十四年一月,元朝置征交趾行尚書省,受鎮(zhèn)南王節(jié)制,發(fā)新附軍千人從阿八赤討安南。“發(fā)江淮、江西、湖廣三省蒙古、漢、券軍七萬人,船五百艘,云南兵六千人,海外四州黎兵萬五千,海道運糧萬戶張文虎、費拱辰、陶大明運糧十七萬石,分道以進”[10]4647。是役于二十六年四月,以安南國王日烜貢方物而結束。
占城之役,海南至少投入1 900人兵力,幾占全部兵力的五分之二;安南之役,海南出兵15 000人,以及“私船百二十艘、黎兵千七百余人”[2]612,元朝6年多的北部灣沿岸軍事行動中,海南功不可沒。
此外,至元二十年九月,“調黎兵同征日本”[10]257。該則史料被后來學者所引用,以期來說明島內存在的黎兵及“黎兵萬戶府”問題[11],從側面反映出海南在王朝對外戰(zhàn)爭中所發(fā)揮的作用。其真實程度,有待進一步考證。
以海南島為戰(zhàn)略基地的對外征討活動,海南提供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等支持,最為重要的是,此次戰(zhàn)爭對海南的政治架構產生了重大影響。
(二)島內開疆活動
占城、安南之役之后,朝廷以武力的方式,在海南島大力進行開疆拓土活動,一改元初的溫和政策。對外戰(zhàn)爭中不俗表現的地方勢力,其理念深刻地影響了王朝治邊之策,加速了王朝意志向強硬方面的轉變,從而惡化了島內政治生態(tài)。為此,有必要了解海南平黎之策始作俑者——陳仲達其人其事。
據海南陳氏譜牒提供的相關信息:陳氏遷瓊始祖陳拱宸,系宋嘉定淳佑九年(1249年)巳酉科鄉(xiāng)試舉人。是年,攜其17歲之子陳仲達及家人,自福建莆田遷海南文昌,官文林郎知文昌縣,宋元交替之際,“以官為家,居之”。
47歲的陳仲達在宋亡、元兵南下之際,以海南圖籍歸元,被授“懷遠大將軍、鎮(zhèn)海管軍,總管瓊州路安撫使”*陳大河:《陳氏族譜·昌文大宗祠》卷1,1987年續(xù)修。此外,海南陳氏族譜以拱宸公為遷瓊始祖的還有“德星堂”2個版本:1989年陳學堯等主修、1995年陳道芬等主修。三部陳氏宗譜對“遷出地”、“遷瓊始祖入海南”的年代記錄,僅一子“陳仲達”、“元亂,以官居之”、“墓葬位置”等記述一致外,其它方面如:入瓊始祖卒世年代不同,依次為:淳佑十六年、寶佑、寶佑四年三說?!按居印睘槟纤卫碜谮w昀在位(1224—1262年)41年期間內的8個年號之一,淳佑(1241—1252年)年號,僅12年,無16年之說。陳拱宸卒于寶佑說,似乎為陳仲達承父業(yè)提供了歷史鋪墊。該族譜版本,藏于海南大學圖書館“周唐工作室”。等職。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五月,占城、安南戰(zhàn)事結束,朝廷對陳仲達予以封賞。陳借“詣闕”之機,上“平黎策”[2]612。
邢夢璜*邢夢璜:海南文昌人,宋咸淳間,由“舉文學”而授“崖州僉判”,升“萬安知軍”,入元之后,“有出塵之趣”,著《平黎》、《磨崖》二記。參見:邢益儒:《海南省邢氏家譜》卷3,2001年續(xù)修,該族譜藏于海南大學圖書館“周唐工作室”?!吨猎锼绕嚼璞洝?,再現“平黎策”內容大略:“雕題禽行,侵軼我疆場,虔劉我編氓”,陳氏認為“天以皇帝合德,俾作民主,大一統(tǒng)無外。蠢茲獠黎,敢抗天威。愿假臣兵數萬,以陛下聲威,比及三年,庶克底服”[12]。
事實上,陳氏奏章是建立在王朝占城、安南之役所采取的強硬態(tài)度以及島內“百峒中蟠,黎歧宅焉”現狀的基礎上,比較而得出的結論。為一勞永逸計,陳仲達試圖用強硬的方式來改變漢唐以來島內“黎主漢客”的布局,為元世祖所認可。于是,便有“瓊州安撫使陳仲達海北海南道宣慰使都元帥”“并佩虎符,將二千二百人以征黎蠻,僚屬皆從仲達辟置”[10]346-347之詔令出臺。
《平黎碑記》細化了入瓊軍隊組成、將帥安排和作戰(zhàn)路線,“遣蒙古軍二百,漢軍二千,順化新附軍五千”。是年十月,軍隊渡海抵瓊,海南為之“修械峙糧”、“佐以民兵萬有四千”。其中,“民兵”是由島內漢人、“熟黎”聚集而成。
戰(zhàn)事尚未展開,主帥陳仲達病亡。朝廷命“湖廣行中書省平章政事闊里吉思督視”,“以仲達嗣謙亨領萬戶”,“分命副元帥王信、伯顏于思,萬戶教化楊顯祖、韓旺,領蒙古、漢軍、順化軍;廣西宣慰使楊廷璧、副使林應瑞、副萬戶秦彪、千戶蔡有閭等領諸黎兵;鎮(zhèn)撫高祜領帳前拔都軍、南番兵”。戰(zhàn)事由北沿東線向萬安、陵水推進,西征儋州黎。至元三十年正月,以“勒五指山”“勒黎鶩嶺”,戰(zhàn)事宣告結束。
為了加強統(tǒng)治,至元十六年(1280年),朝廷遷定遠大將軍、海北海南道宣慰使朱國寶移瓊州。這位“破荒啟土”者,在任七年內,“立官程,更弊政,訓兵息民,具有條制”。“開示信義”,使得感悟而歸的南寧謝有奎,助安南之征。期間,也間以零星的軍事行動,如至元十八年,“破臨高蠻寇五百人”,“遣部將韓旺率兵略大黎、密塘、橫山,誅首惡李實”[10]3877-3878??傮w說來,其基本治理方策,并沒有突破唐宋在此地所推行的羈縻政策。
占城、安南之役后,朝廷以犁庭掃穴方式在島內開疆拓土。三年戰(zhàn)爭,使得王朝勢力深入黎峒,《平黎碑記》曰:“得峒六百二十六,戶口四萬七千有余”*按:《元史》認為:(至元二十九年六月)“敕以海南新附四州洞寨五百一十九、民二萬余戶,置會同、定安二縣,隸瓊州”(《元史》卷17《世祖十四》);嘉靖《廣東通志初稿》載:(至元三十年春)“得峒六百,戶口二萬三千八百二十七,降戶口一萬三千四百九十七……奏置屯田府,立定安、會同縣,萬全寨”(《四庫存目》,史部189,第584頁;歐陽璨:《萬歷瓊州府志》卷8《海黎志·平黎》,第266頁)。方志、正史及文人筆記在歸附的峒戶數字、二縣設置時間的相關記載皆有明顯的差異。,為歷代以來僅見。為了確保島內統(tǒng)治秩序,朝廷試圖從制度層面加以保障。
(一)統(tǒng)領全島的權力機構空缺
元朝因疆域廣闊而推行行中書省制度。海南入元后,隸湖廣行中書省,這一格局到元末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廣西行中書省析出,而改隸之[2]34。
海南隸湖廣行省期間,設“海北海南道宣慰司”(兼都元帥府)、“肅政廉訪司”兩個平行機構共同組成,治所在雷州路(今廣東??悼h),領:雷、化、高、欽、廉五路及瓊州安撫司和南寧、萬安、吉陽三軍。
所謂宣慰司,“掌軍民之務,分道以總郡縣,行省有政令則布于下,郡縣有請則為達于省,有邊陲軍旅之事,則兼都元帥府,其次則止為元帥府。其在遠服,又有招討、安撫、宣撫等使”[10]2308。屬于“遠服”的海北海南道,有本道“宣慰司都元帥府”,就其性質,是湖廣行省管理軍民事務的派出機構。
肅政廉訪司是地方司法、檢察機構,隸屬于江南諸道行御史臺。
有元一代,海南行政設置中,有瓊州路安撫司、瓊州路軍民安撫司、乾寧軍民安撫司、乾寧安撫司等名目,其實是針對“唐以崖州之瓊山置瓊州,又為瓊山郡。宋為瓊管安撫都監(jiān)”這一區(qū)域而言的。下轄七縣:瓊山、澄邁、臨高、文昌、樂會、會同、安定。
成宗大德二年(1298年)五月,“罷海南黎兵萬戶府及黎蠻屯田萬戶府,以其事入瓊州路軍民安撫司”[10]419。在不改變島內行政架的構前提下,部分下放海北海南道宣慰司都元帥府權力,結束瓊州路軍民分治,事歸于一。其它三軍情況:
南寧軍,“唐儋州,改昌化郡。宋改昌化軍,又改南寧軍。元至元十五年,隸海北海南道宣慰司”。領縣三:宜倫、昌化、感恩。
萬安軍,“唐萬安州。宋更為軍”。領縣二:萬安、陵水。
吉陽軍,“唐振州。宋改崖州,又為珠崖郡,又改吉陽軍”。領縣一:寧遠。
海南“一路”“三軍”分隸“海北海南道宣慰司”。這就是說,元代本島并沒有形成統(tǒng)領全局的行政單位。即便在天歷二年(1329年),因元文宗“潛邸所幸”,改瓊州路軍民安撫司為“乾寧軍民安撫司”[10]1538-1539,其分屬于海北海南道宣慰司的格局仍沒有任何變化。這與宋代“瓊州兼廣西路安撫都監(jiān)”[13],權力相對集中的做法大相徑庭。島內實際事權的相對分散,對王朝邊疆治理產生了嚴重的影響。
(二)縣制變更
元代島內行政建制上有所變化,《平黎碑記》曰:在北部地區(qū),“置定安、會同二縣”,統(tǒng)之以郡縣制方式;在黎區(qū)附近,“立屯田萬戶”,輔之以設萬全寨。這是王朝試圖將島內三年開疆拓土的結果,通過縣制的方式制度化。
此外,英宗至治元年(1321年),皇室內爭,圖帖睦爾謫居瓊州三年。天歷二年(1329年)十月,文宗因潛邸所幸之故,“升定安縣為南康(建)州,隸海北元帥府,以南建洞主王官知州事,佩金符,領軍民”[10]743,該設置直至元朝結束。定安升格為南建州,其實質是再次分割了乾寧安撫司的職權。
(三)軍事建制
出于對海南戰(zhàn)略地位的認識,元初,湖廣行省在本島設置了名為“漢軍萬戶府”的軍事機構?!肮苘娙f戶一員,率千、百戶,統(tǒng)漢軍一千”,士兵主要來自于“平陽、保定、冠州等翼”等地的新附軍,以“三歲交換”的輪差方式進行。除了加強對本地區(qū)的軍事管理外,并參與王朝的對外戰(zhàn)爭。
島內平黎軍事行動結束后,元政府開始以本土人承擔新拓展地區(qū)軍事防務,至此“黎兵萬戶府”軍事建制正式成立。采用“出則為兵,散則為民”的原則,按照“府—翼”的結構,由萬戶、千戶、百戶構成上下隸屬關系,以“黎兵萬戶府”總領之。士兵由島內黎漢等族的土民構成,分防于五原、樂會、會同(今瓊海市境)、仁政、遵化(今海口市瓊山區(qū)境)、義豐(今??谑泄鹆盅缶?、永興(今海口市永興鎮(zhèn))、潭欖(今定安縣境)、文昌、奉化(今文昌縣境)、臨高(今臨高縣境)、澄邁(今澄邁縣境)等地方(即:十二翼)[2]398。
十二翼設置表明,軍事布防主要在島內東部、北部等地。顯然,認為包括萬安翼在內“設十三翼千百戶所于島內各地”[14]的結論,難以成立。如此布局,主要是便于土兵征集的現實考慮。土兵“散則為民”中的“民”應該為編戶齊民,也就是說,土兵在無戰(zhàn)事之時,有田可耕且繳納國家賦稅。
事實證明,“翼”的分布是對兩宋近百年“羈縻”政策治理的肯定。熟黎耕種省地,繳納賦稅,使得上述地區(qū)具備了“出則為兵,散則為民”的基本條件。
所謂“黎蠻屯田萬戶府”,建立在“堪叛賊田土”基礎上而設置?!镀嚼璞洝分赋觯骸霸O提領二員,以鄧高領其事”;通過“給牛、種,召民戶并新附士卒四千人承種”的方式經營,主要用于“給軍”。軍屯主要設置在中部新征服生黎的周邊地區(qū),因人跡罕至、瘴癘交攻,二年后即元貞元年(1295年),不得不讓新附士卒“縱兵還翼”[15]217,民戶成為維系屯田的主要勞動力。從事屯田的民戶承擔著龐大黎兵隊伍的糧食供給,負擔太重,是故民戶棄地逃匿的現象并不鮮見。
如此,隸屬于海北海南道宣慰司都元帥府之下,島內軍事建制呈現出互不統(tǒng)屬的系統(tǒng):以防海為主的漢軍萬戶府,部分新附軍承擔著屯田事務;以守內為主要任務的黎兵萬戶府及以自給自足生產方式來滿足寨、屯田萬戶府及黎兵萬戶府等軍隊糧食需求的“黎蠻屯田萬戶府”。
“瓊州路軍民安撫司”統(tǒng)攝七縣軍政,事實上是建立在“海南海北道宣慰司都元帥府”統(tǒng)兵權下移、“府—翼”體系中剝奪黎兵萬戶府兵權基礎之上而形成的?!案怼斌w系中“府”的空缺,黎亂開始零星出現:大德十年(1296年),“臨高縣那蓬洞主王文何(河)等作亂”,“樂會王應嘉率黎峒寇澄邁”[10]472。這表明“府—翼”體系被破壞后,地方控制力度減退。
(一)罷萬戶府后的海南社會
元代中期以后,國勢日漸衰微。至治元年至元統(tǒng)元年(1321—1333年)12年間,元英宗、泰定帝、天順帝、文宗、寧宗、惠宗六帝前后更替,多則五年,少則一個月。權力中心動蕩明顯,嚴重地削弱了對地方的控制能力。黎亂成為海南政治生態(tài)的基本特征,見表1。
表1 1321—1333年間海南黎亂統(tǒng)計表
研究發(fā)現,該時段內也有黎民在官員的努力下,自主募化的表現,如天歷二年(1329年),“生黎叛復不常,海南海北道宣慰使按攤威望素著,生黎王高等二十余峒,皆愿輸貢稅”;元統(tǒng)元年(1333年),“南寧軍達魯花赤特穆實,招降紅花、洛基諸峒符富等一百九十名”[15]259,但這并不是島內政治治理的主流。
表1的統(tǒng)計結果表明,幾近一年一反的黎亂成為海南政治生活中最為棘手的問題。這種破壞程度究竟有多大,因史料的缺失而無法做出估算。可以明確的是,隨著時間的后移,至順以后的黎亂,無論是在規(guī)模、持續(xù)時間,比起前期來說都有著極大的改變。人數有“二萬”“五萬”不等,持續(xù)的時間數月之久。更有甚者,如至順元年“王馬同等反”,瓊北地區(qū)“僅存瓊州”[16]。為了平息事態(tài),不得不動用島外的軍事力量,其投入的軍事成本可以想見。
(二)軍事機構的重置
“自至順元年以來,東西黎皆亂”,海南政局動蕩。元統(tǒng)二年(1334年),朝廷再次命令湖廣行省右丞劉耳刺領江西、湖廣兵與左丞移剌四奴所調廣東、福建兵,會合譚汝楫的地方武裝共同討伐王馬同。其結果因官軍“陰受賊金”、“納降而歸”[15]266。“納金”方式,使得黎亂基本力量得以保存。為了控制急速惡化的政局,元統(tǒng)二年,政府開始從三個方面加以調整:
1.改乾寧軍民安撫司曰乾寧安撫司。這表明,軍民合一的政治制度,因黎亂猖獗,不得不為軍民分治所取代。究其實質,主要是方便島內的軍事行動。
2. 立湖廣黎兵屯田萬戶府。或許是出于島外士兵給養(yǎng)考慮,該萬戶府“統(tǒng)千戶一十三所,每所兵千人,屯戶五百,皆土人為之,官給田土、牛、種、農器,免其差徭”[10]824。屯田府糧食“屬兵府征收”,分布在“瓊山縣:遵化屯、石山屯;澄邁縣:水南屯、水北屯、曾家屯、保義屯、檳榔屯;臨高縣:定南屯、新安屯;定安縣:潭欖屯”[17]。
3. 再次“置黎兵萬戶府”?!凹{降而歸”使得黎亂現象得到暫時抑制,在“中盤百洞,黎、獠雜居”的實際情況下,經由湖廣行省提議,朝廷再次“置黎兵萬戶府”,并按照萬戶三員,正三品;千戶所十三處,正五品;每所領百戶所八處,正七品[10]2341規(guī)格予以配置。“千戶所十三處”,是在原來十二翼基礎上,增添“萬安翼”[2]399的結果。
朝廷試圖通過強化軍事建制,來加強控制,然而其運行效果并不如愿。與王朝意志相左的是,島內反叛愈演欲熾,這從至正后期的統(tǒng)計可見(詳見表2)。
表2 元朝末年黎亂統(tǒng)計表
在至正十一至二十四年的10多年內,反叛的頻率與表1比較,有著成倍的減少。反叛的人員民族構成,不再局限于“黎酋”,而是“土酋”——漢人。最為明顯的是,這些反叛不再是過去低水平的重復。據地為王,“立國設官”,與朝廷分庭抗禮,成為是時段的突出特點。
這一現象在皇慶元年(1312年),便顯露其端倪:是年十二月,“黎賊王奴歐等作亂,偽稱平章、元帥。二年正月,黎賊王奴歐降”[18];元惠宗至正年間,黎酋吉天章,自為昌化縣尹;王薦觀攻掠城邑,自稱元帥,奪昌化尹印,據有其地。這些表明,反亂已開始向“據地立官”方向轉變。
(三)土官制度
所謂“土官”,是針對“流官”而言的。海南島土官的濫觴,始自于南宋。
嚴格地說,南宋的“承節(jié)郎”、“宜人”、“承信郎”等職務,多為虛職而無實際事權。只有其“世襲”,多少帶有土官的色彩。
土官成為制度性設計,源自于“屯田府”、“萬戶府”等建立。就“瘴癘交攻”惡劣環(huán)境的適應能力等方面而言,用土人進行屯田和建立一支島內防御黎亂的部隊,具有明顯的可行性和可操作性。世祖至元初,“萬戶、千戶死陣者,子孫襲爵,死病則降一等??偘?、百戶老死,萬戶遷他官,皆不得襲。是法尋廢,后無大小,皆世其官,獨以罪去者則否”[10]3507-3508的規(guī)定,為土官世襲提供了法律依據。
《平黎碑記》中,“以仲達嗣謙亨領萬戶”中“領”與“襲”有著根本的區(qū)別,但至少表明黎兵萬戶府的權力是圍繞在以島內土人為橫向、以家族繼承為縱向兩個方面上流動的基本趨勢。
該碑記同樣記述至元三十年(1294年)屯田萬戶府的情況,置“黎蠻屯田萬戶府”,“設提領二員,以鄧高領其事”;此后元統(tǒng)二年(1334年),復置屯田萬戶府,“統(tǒng)千戶一十三所,每所兵千人,屯戶五百,皆土人為之”[10]824,“以土人吳斌為萬戶”[2]399。屯田萬戶府的權力構成和流動,也完全符合上述的趨勢。
元統(tǒng)二年重置黎兵萬戶府時規(guī)定:萬戶正三品;千戶正五品;百戶正七品。天歷二年,因文宗潛邸所幸之故,“南建洞主王官知州事,佩金符,領軍民”。所有這些表明,元代土官,多職高權重,兼領所轄地區(qū)軍民事務,這是宋代羈縻制度下世襲虛職所無法比擬的。根據《正德瓊臺志》卷19的相關史料,筆者將萬戶千戶人員信息整理如下,見表3。
無論是黎兵萬戶抑或是屯田萬戶,其承繼關系在表3中,沒有直接的反映,這與王朝政策在這一層面時斷時續(xù)的制度設計有著直接的關聯。與之相反,千戶的世襲卻異常清晰。在上述13個承繼系列中,除黎峒峒首3人之外,父子相繼者4、祖孫相替者1、兄弟相替者1,幾占半數。
該表并沒有明確人員地區(qū)構成,即便是島外移民,在其家族二代人的世襲千戶過程中,足以表明該族本地化。如此,以島內土人為主體、以家族繼承為核心的土官制度,在元代海南得到了充分的發(fā)展。
表3 元代海南土官(萬、千戶)人員
西漢在海南島短期的王化實踐表明,民族積聚之地,僅有“因俗而治”的政策是不夠的。隋唐王化的努力,被來自島內民眾自我“?;钡囊庠覆粩嗟匦拚?,從而使得“羈縻”政策在海南島盛行[19]。兩宋在借鑒漢唐政治實踐的基礎上,以虛名世襲的方式,不斷地完善“羈縻”政策,終于形成了生黎居住島的中西部地區(qū),漢人占據沿海臺地,兩者之間以熟黎為間隔的族群分布。如此,纏繞在海南島內近千年的 “王化”與“?;?,到了宋代有著明顯的改觀,黎民募化的成分不絕于史書。李光在《莊簡集》中描述的“靖康以來,中原紛擾,而此郡獨不興兵。里巷之間,晏如承平”的畫面,便是黎漢較為和諧相處的真實寫照。
元政府治理理念,經過元軍犁庭掃穴式的落實,島內政治生態(tài)得到了顛覆性的修正。宋代“晏如承平”的畫面,在元代因大大小小的黎亂而消失殆盡。武力推行和制度構建不完善,使得島內政治走進“愈征愈亂,愈殺愈亂”[20]的怪圈。
郡人王桐鄉(xiāng)將元海南多黎亂的原因歸結于“以土人為官,分管州縣,兵民卒受其弊”[15]539;郡人唐胄也認為“萬千百戶兼用土人,至是冗濫”[2]399。鄉(xiāng)賢對元代黎亂的研究,將矛頭指向土官政治,意在警示明代土官制度在島內實踐過程中,應盡元之利,而革元之弊。遺憾的是,這一研究結果被后來學者不斷地引用,成為元代海南治理定性結論,以致于學界對于元代海南治理得失沒有深入進行。
事實上,土官政治是漢唐以來“因俗而治”在理論上的延續(xù),實踐上以土官替代朝廷命官,將“治”落到實處。但是,有元一代,海南島政治設計凸顯出來的問題,使該制度無法發(fā)揮其積極作用,土官日益坐大,危害政治,殃及民生。
(一)平黎后建制安排缺失
元世祖在海南島3年開疆拓土,王朝勢力深入黎峒,為漢唐以來所僅見。與豐碩的“戰(zhàn)果”相比較,元朝的后期治理,效果并不顯著。
黎兵萬戶府中十二翼的分布,上文已有述及,主要圍繞在五指山以北地區(qū)。即便元統(tǒng)二年萬安翼設置,有向海南島東南方向布局的趨勢,但是海南島中、南部地區(qū)沒有相應的制度安排。
屯田萬戶府,主要在瓊山、澄邁、臨高、定安四縣進行。
王化的重要標志——定安、會同二縣的設置,也是在上述地區(qū)。
由此不難發(fā)現,元朝軍事行動結束之后,海南島的東、南、西三面,基本上維持兩宋以來的建制規(guī)模。其縣制數量,可窺一斑:萬安軍轄萬安、陵水二縣;吉陽軍轄寧遠縣;南寧軍轄宜倫、昌化、感恩三縣。這就是說,黎鶩嶺、五指山刻石行動之后,王化政策在北部密集發(fā)展,中西部卻付之闕如,是國家在海南粗放式經營方式的具體體現。如此,旋進旋退的軍事活動,實際上就是一次直接的向黎人炫耀武力的征服行為。制度安排上的缺失,被迫“募化”的生黎,無法成為國家正式的編戶齊民,不得不再次回到原先的生活狀態(tài)。
有宋一代“生黎—熟黎—漢人”族群分布,在元代變成了較為單一的“生黎—漢人”關系,生活習性、不服王化等諸多不相容因素存在,加劇了生黎與官府之間業(yè)已存在的緊張關系。此時,建制不完善,黎亂爆發(fā)就成為一種必然。
(二)政治缺乏連貫性
元世祖中統(tǒng)三年(1262年),“各路總管兼萬戶者,止理民事,軍政勿預”,“諸路管民官理民事,管軍官掌兵戎,各有所司,不相統(tǒng)攝?!盵10]89入元之后的海南,繼續(xù)實行軍民分治政策。朱國寶取得“事集而民不擾”的治績,陳仲達在占城安南之役的戰(zhàn)功,平黎過程中諸多將領的不凡表現,足以說明軍民分治在王朝開疆過程中,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
但是,元代在海南(瓊北地區(qū)即瓊州路所轄七縣)就軍、民事務,究竟是“分治”還是“合一”,前后政策大異其趣。這一設置經歷了“置—廢”、“再置—再廢”的反復過程,王朝政令在邊陲之地的置廢無常,其消極影響自不待言。
島內拓土活動結束后,出于對新展拓地區(qū)防務的需要,設立黎兵萬戶府,并輔之以給養(yǎng)保障的屯田萬戶府機構。從前文的分析中可以看出,這二個機構是在“軍民分治”的原則下獨立的軍事機構。
土人為主體、軍民分治、官職世襲,是此時海南土官制度的最基本特點。在萬戶府的“府—翼”權力結構中,通過“百戶—千戶—萬戶”的運行方式將權力自下而上集中到萬戶手中。但是,“舊志及郡諸故家譜牒多有至元各翼黎兵千戶”[ 2]399的記載說明:千戶的權力大多落到土人手中。這種扎根于黎峒勢力和漢人家族勢力的“千戶”、“百戶”,具有頑強的生命力。歷史表明,擁有“千戶”、“百戶”頭銜的頭目,不會因政策層面的廢置而權力旁落。武官世襲專權,容易導致邊陲的地方割據。于是,才有成宗大德二年,罷兵、屯萬戶府“以其事入瓊州路軍民安撫司”的決定。
這一規(guī)定使得黎兵萬戶府的“府—翼”權利結構遭到破壞,而“翼”并沒有隨之罷棄,其結果便是:“翼”直接向軍民安撫司負責。表面上是權力上移,實則是權力集中到“翼”——千戶的手中。千戶勢力坐大,地方動亂在所難免。
從至治元年到元統(tǒng)元年十二年時段內,因王位交替頻仍,地方控制度急速衰退。海南表現得尤為強烈,黎亂頻率差不多一年一次。極度惡化的海南政局,元政府不得不重新進行島內的政治安排。將“軍民合一”改為分領軍民事務,元統(tǒng)二年,兵、屯二個萬戶府再置便是在此背景下進行的。
再度重置的“府—翼”體系,其中“翼”——千戶長,多憑借著自身實力而成為當然人選。至順年間,王馬同因“納金”而免遭征討的例子,雖是個案,但在吏治敗壞的時局下,反叛勢力為保存自身實力,顯然有一定的可操作性。如此,在新一輪地方與土官之間利益博弈過程中,黎亂再次頻發(fā)。
元惠宗時期,島內政局動蕩,居民幾無寧日。如何改變現行的運行機制,再一次成為政治變動的焦點。盡管郡人唐胄并沒有明確此次廢置的機構名稱,但是,從朝廷“詔‘革罷。以兵還民’”的“兵”來考察,“以兵還民”而非“以兵還翼”,以及“黎官子姪,有營充長官者”也在被革罷之列,有理由相信此次被罷的應該是黎兵萬戶府整個系統(tǒng),即“府—翼”都在革罷之列。
遺憾的是,萬戶府的再一次廢置,并沒有對壞敗的元末海南政治起到振衰除弊的作用。被收回的“長官、名職”,反而成為“盜亂土人”用以“協(xié)民從寇”[2]399的最好招牌。這一情況一直延續(xù)到海南歸附明朝。
元代海南島政治設計中的諸多弊端,為明代鄉(xiāng)賢所詬病。有趣的是:陳仲達的“平黎策”成為國家行為,卻為明代海南島文人不斷地仿效,海瑞、鄭廷鵠、陳策的《平黎疏》及《平黎策》等[21],便是典型的代表。然而,終明一代,他們的計策終未被朝廷所采納。究其原因,實在是“輯寧其民”[15]538治理理念的體現。
毫無疑問,元代在海南治理方略上的諸多經驗,給后人提供了歷史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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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文光]
Review on Governance Policies for Hainan in the Yuan Dynasty
ZHANG Shuo-ren1, ZHAN Xing-wen2
(1. College of Marxism, Hainan university, Haikou 570228, China; 2. Hainan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Haikou 570203, China)
In the Yuan Dynasty, 90 years of managing practice in Hainan made some breakthroughs in the construction of organization at the county level, with the number of resident registration as well as levy of tax and corvee or unpaid labor increasing largely than those in the previous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However, such reasons as the abnormal abandon of Wanhufu of Li Army as a system in the military establishment, the respective jurisdiction of “one branch” and “three armies” by “Superintendence Office of Haibei Hainan District” in the running system of local power, as well as the lack of whole-island-dominating organization, all resulted in political instability in Hainan. All these are regarded as the summary of governance experience for this island in the Yuan Dynasty.
Yuan Dynasty; Hainan; governance policy
2015-07-09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14ZDB111);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1XRK007)
張朔人(1966-),男,安徽廬江人,海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研究員,博士,主要從事海南區(qū)域史、中國近現代史方面的研究。
K247
A
1004-1710(2015)06-01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