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大秦帝國》讓西北大學法律系教授孫皓暉聲名鵲起。在人們的印象中,這位出生于“老秦”之地、書寫《大秦帝國》、為秦平冤昭雪的作家,一定是一位法家鐵腕政策的堅定支持者,是不是也要在思想上罷黜百家獨尊法術?
“秦始皇有焚書坑儒,但是他沒有獨尊政策?!睂O皓暉為自己辯護。
面對質疑,孫皓暉顯得非常有耐心:“我反對的是獨尊儒術,只有我們承認了多元文明結構、多元社會結構,我們才能習慣于走向法治和民主?!备覀冾A料的完全不同,孫皓暉從秦始皇的“勢治”中所看到的,恰恰不是鐵血與霸權,而是思想文明的多元發(fā)展。
《檢察風云》(以下簡稱“檢”):您認為秦始皇的“勢治”是不是暴政?
孫皓暉:秦帝國時代不是暴政,就史料來說已經(jīng)很豐富了:秦朝根本不像董仲舒等一批西漢以后的史學家所指責的那樣是暴秦暴政。無論是從法制狀況還是經(jīng)濟狀況來看,秦代都要比之后的朝代要好得多。
我說的“勢治”指的是法治建設中的一個缺陷。這個勢,我們說是法術勢。法術勢,是始皇帝統(tǒng)一六國之后,在自己強大的個人威望之上發(fā)號施令,從某些意義上來說已經(jīng)超越了法律。又因為他是六代秦王中威望最高,權力最大的,所以他到晚年,一旦把自己的儲君,政治接班人安排好之后,留下的政治真空就特別大。
檢:您說“明清時期是中華文明的衰落期”。明清時期,儒家思想居于統(tǒng)治地位,您是否認為儒家思想是導致中華文明衰落的主要原因?而且,問題在于儒家思想已經(jīng)對中國產(chǎn)生了如此深刻的影響,不是說拋棄就能拋棄得了的。
孫皓暉:說秦是中國文明正源的實際意義是,秦是統(tǒng)一中國文明的正源,秦建立了統(tǒng)一的政治體制和政治文明形態(tài)之后,幾千年都沒變過。
在中國文明史上存在著兩個問題,一是對秦的評價,二是對儒家文明的評價。就像你剛才講的,對儒家的認同已經(jīng)2000多年了,對儒家的認同主要指,認為儒家是中國文化的主要代表,或者說思想的主要代表,實際上這不符合歷史真相!不管“獨尊儒術”這種理念在秦以后的兩千多年時間里,如何處于統(tǒng)治地位,但是它與我們的文明根基不相符!我們的前三千年的文明、思想始終是多元化的,我們是諸子百家,我們的原點,各種各樣的思想體系都在多姿多彩地呈現(xiàn)著,儒家只是其中一家。
后來,秦是為了統(tǒng)一國家治理、教化民眾的需要才將儒家抬出來。確實,2000多年形成這種傳統(tǒng),清理起來很困難。從五四時代開始我們民族已經(jīng)開始清理,100多年中,所有進步的思想家,具有革命傾向的思想家都是反對儒家的,那為什么改革開放30年之后,對儒家的認識反倒回歸到五四運動以前,或者是很大程度上遺忘了、顛覆了、抹殺了五四運動以來的思想?我覺得,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五四以后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對儒家的批判都太簡單化、革命化、階級斗爭化,老在清理中國文明史這種重大嚴肅的工作上涂上一層政治需要,給予直接的政治目標,根據(jù)這個目標來評判歷史,這當然不是客觀的歷史評價。
對儒家,簡單粗暴地打倒就能打倒?這也不客觀。畢竟儒家在2000多年的傳播中形成了一些新的傳統(tǒng),思想里面確實有一部分是值得繼承的成分,只是說我們在文明架構上反對儒家獨尊,而且我們反對任何一家獨尊!法家、道家、墨家、兵家都不能獨尊!這些思想的合成才是我們思想的整體,如果我們抱這樣的態(tài)度才能客觀地去評價歷史,民眾也會慢慢接受的。我的意思是說儒家只是百家之一。
檢:那么,您的思想是不是可以概括成“中國多元文明的共同發(fā)展”才正確?
孫皓暉:完全正確。我們全部的努力就是想把中國的文明回到多元化的根基上去,我們認為,這樣一個遼闊國土、人口眾多的國家用一元的文化思想體系來取代它、包容它肯定是不合適的,我們就是要讓文明恢復多元化,或者說是回到最古老的原生文明的形態(tài)。我們要從兩千多年前漢武帝開始獨尊的這樣一個一元化的文明中擺脫出來,只有我們承認了多元文明結構、多元社會結構,我們才能習慣于走向法治和民主。
總體來說,民主是社會發(fā)展的目標,根據(jù)西方民主發(fā)展得比較好的國家來看,它們的根基是多元化。一個沒有多元文化形態(tài)的國家要走向民主是不可能的。因為民主是多元根基上妥協(xié)、協(xié)商的產(chǎn)物。如果我們始終認為我們是從獨尊的思想體系上走過來的,我們不允許文明和文化的多元化發(fā)展,社會的思維方式怎么可能改變?所以,我們總體的歷史目標就是要讓中國的整體思維方式和歷史意識從承認我們的歷史根基是多元化開始,然后,改變社會實踐方式,從而創(chuàng)造出新的社會制度。
檢:在我們印象中,感覺還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在思想文化上,是一個更多元化發(fā)展的時期。
孫皓暉:那是啊。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最為重要的根基是在多元化,而秦帝國達到了中國原生文明的高峰:文明的統(tǒng)一,疆域的統(tǒng)一。
檢:事實上,在漢武帝之后,歷代的政治也不是鐵板一塊,有推崇佛教,有道教立國的,也有鐵腕政策的皇帝。
孫皓暉:從漢代開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作為文化方針顯然樹立起來了,但是這兩千多年中間,儒家在各個王朝中的重要性也有差別,但是一以貫之的主線:儒家的獨尊地位始終沒有被動搖過,雖然在意識形態(tài)上,也有佛教或者其他文明形態(tài)的傳入,但是都沒有影響儒家的地位。所以個別時代的一些變形,并不能動搖在整體上處于獨尊地位。
檢:如果說獨尊儒術導致了多元文化的衰落,那么秦始皇“焚書坑儒”又怎么解釋呢?
孫皓暉:秦始皇有焚書坑儒,但是他沒有獨尊政策。他在治國理念上選擇了法家,作為反復辟的一個政策和行動確實坑殺了一些儒生,但這只是反復辟的個別局部現(xiàn)象。秦始皇建立秦帝國后,把孔子的第九代孫孔鮒召為魯之文通君,可見,他并沒有走思想獨尊的道路,盡管他崇尚法家,讓法家作為治國理念,但是很顯然,他仍然重用儒家的大師,還封了孔鮒的弟子為博士公。所以,秦帝國時代從整體結構上還是繼承了戰(zhàn)國時代多元化格局,他沒有搞獨尊,秦代的博士公,信史記載的,有72個,各家都有,這是顯然的,這和后來漢武帝時代獨尊儒術、罷黜百家的綱領性的文化政策是有明顯區(qū)別的。
檢:儒家的問題也比較復雜,它并不是鐵板一塊,其中有朝廷鷹犬,也有義烈的朝臣、耿直的儒生。
孫皓暉:你說的這些我都承認,我剛剛也已經(jīng)說了,儒家在2000多年的發(fā)展過程中,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傳統(tǒng)。儒家的主要缺陷是,不主張國家法治,它是人治政治語言,盡管孟子、張載都說過一些彰顯儒家獨立精神的話。
任何一個大的思想體系里面,都有一些合理的成分,這就是我們不主張打倒儒家,而是主張儒家只是百家之一盡可以保留合理的部分,就像我們對待其他思想流派一樣,作為當代人,哪一些值得繼承的哪一些是要拋棄,我們要心里清楚。我們可以分析儒家,這些都是學術爭論的問題,但獨尊我們不認為這是一個學術問題,這是獨裁思想的典型體現(xiàn)!我們知識界整天反獨裁、崇尚西方自由民主,但是我們在文化文明遺產(chǎn)的繼承上竟然都不反對文化獨裁,雖然不再說獨尊儒家,但是總是覺得儒家是中國文明的代表,代表就是獨尊嘛!這有什么區(qū)別?所以,在改革開放30年后的今天,在經(jīng)過五四運動后,孔子的像還能走進天安門,雖然我們不用多么嚴重地估計這一事件的意義,但確實也說明了中國當下的社會歷史意識,淘洗起來是非常艱難的。
對外的文化機構也是這樣,都說明了這些現(xiàn)象,孔子學院為什么不叫中國文明學院呢?中國本來就是一個古老的概念,“中華”是近代革命史上孫中山提出的概念,可是“中國”自古就有。而古老的中國就是一個多元化的狀態(tài),現(xiàn)在我們反而老是向外國學習,英國有莎士比亞學院,我們就搞個孔子學院。我們和英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一樣嗎?莎士比亞作為一個文學巨匠,某種意義上并不存在思想獨尊的意義。人家以莎士比亞作為國家文明的代表,是有全民共識的,但是其背后并沒有獨尊莎士比亞的思想背景,而我們所建立的孔子學院,其背景是我們曾經(jīng)有過獨尊儒家思想的一段歷史,這段歷史還沒有整理清楚以前,我們對外的方式就籠統(tǒng)地叫做孔子學院,這顯然對現(xiàn)在我們文明史意識的形成會產(chǎn)生負面的效果,這樣的文明史意識,在改革開放以后,有給搞混了,而且很多是政府為主導搞混的!
采寫: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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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點
這樣一個遼闊國土、人口眾多的國家用一元的文化思想體系來取代它、包容它肯定是不合適的,我們就是要讓文明恢復多元化,或者說是回到最古老的原生文明的形態(tài)。我們要從兩千多年前漢武帝開始獨尊的這樣一個一元化的文明中擺脫出來,只有我們承認了多元文明結構、多元社會結構,我們才能習慣于走向法治和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