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昌勇
鄉(xiāng)下人身子骨硬朗,看起來身體倍兒棒,很少生病,其實是把病窩著藏著,一些不大要緊的病,一咬牙硬扛著拖著。他們不像城里人嬌氣,感冒打噴嚏發(fā)燒都要掛吊瓶。在鄉(xiāng)下,判斷病情輕重,一般以是否睡倒了為標準。
小小一個村子,就那么幾個人,一大早,誰沒上坡干活一眼就看出來了。很掛念,老遠喊一聲,那誰今兒咋了,沒上坡干活?大老遠地再回一句:害病呢,在屋里睡著!于是乎,中午收工,吃罷飯,左鄰右舍不約而同地提著雞蛋和一兩斤白糖前來看病人。大家圍在一起,問啥時起病、找誰看過、吃了啥藥、見沒見效。問畢了,會勸慰病人一番,甭放心不下地里的莊稼,安心養(yǎng)病,身體是大事。臨走時再囑咐,要好生休息,莫操心地里的事,實在吃藥不見效,還是去醫(yī)院看看。也有人會插話道,那誰害的病和你的病差不多,好像找了個偏方治好了,我去打聽下,把方子要回來你先試著吃。
偏方治大病。在鄉(xiāng)下,誰的心里不裝著十個八個的偏方?時間久了,就成了土醫(yī)生,識得草藥,簡單一些的病基本可以自醫(yī)。
到現(xiàn)在,我對偏方都是有感情的。小時候,我身體消瘦,都上小學了,個子還停留在四五歲的海拔。家里找來老中醫(yī),做了些簡單檢查后老中醫(yī)斷言,這娃消化不良,得想法子將脾胃調(diào)理順乎了,有了餓感,只要能吃能喝,不愁身子骨長不開。老中醫(yī)沒給開方子,瞅了瞅我們家門前正在啄食的老母雞,好一陣子才發(fā)話:方子是我的,但得從雞身上取一味藥。母親連聲說:“只要娃子病能好,別說一只,一圈的雞子我都舍得?!崩现嗅t(yī)提走了我家最肥的兩只老母雞,讓半個月后來取藥。藥取回來之后,才知道這個偏方叫雞肝散,能治疳積。老中醫(yī)有交代,每次倒出一酒盅雞肝散和著白開水服下,服用后少吃油膩生冷辛辣,吃飯得有規(guī)律。第一次喝藥,我罵老中醫(yī),雞肉他吃了,拿著苦死人的黑面子糊弄我。母親一只手輕拍著我的后背,輕聲勸我,得堅持,苦藥才能治病嘛。見我喝藥那般難受,她想了個法子,喝過藥后用糖甜嘴。我抿嘴一笑,倒是個好法子,苦盡甘來,有個緩沖和念想。
雞肝散果真治病,自此,我對流傳在鄉(xiāng)下的那些偏方充滿信任,感情也深了一層。
多年后,我接觸到了中醫(yī)知識,明白了所謂的偏方,其實就是某個中醫(yī)方劑里的一味藥材。中醫(yī)方劑講君臣佐使,講藥引子,講配伍,講用量,講相生相克,每一個方劑都是幾味草藥抱團發(fā)力的結果。偏方治病不無道理,出現(xiàn)在湯頭歌里的每一種草藥都有自己的藥性和主治,偏方只是借助一味藥力就把病治了,它們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了自己的作用。就像我們遇事兒,需要大家?guī)兔?,各自的主意辦法和力氣湊到一塊兒,再難的事情都迎刃而解。偏方則不同,完全是不聲不響地自個兒擔待,一咬牙,再難的事情都扛下來。偏方看似一味藥,其實不然,是有溫度和情義的,被親朋好友從心里捧出來,寶貝一樣地擱在眼前掂量著、端詳著,遞到自個兒手里時已經(jīng)熱乎了。偏方有皮兒有餡兒,被真情包裹的嚴實,湯圓一般嫩滑圓乎,不舍得去咬,怕傷及一大家子人的祈禱和寄托,滾燙著在舌頭上打幾個滾兒,然后甜甜地咽下去,這是人世間最珍貴的藥引子,也就是偏方的生命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