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后
我很愿意做一次“文抄公”,真的。因為在閱讀中我有一個奇怪的發(fā)現(xiàn):不同時空的作者描述出來的情景竟是十分類似,甚至完全一樣的。他們沒有也無法相互抄襲,他們僅是對自己的經(jīng)歷忠實記錄而已。這就是說,類似或相同的不是他們記錄、描述的方法,而是生活本身的極端相似。怎么會這樣的呢?我想與其熬費(fèi)苦心地來分析歸納研究,還不如做“文抄公”抄書,稍稍加以歸類、拼接,讓親愛的看客自己去體悟更省事些吧!
下面敝人就開始抄摘啦——請別揭發(fā)我。我也是花了勞力的。
【恐 懼】
可怕的白糖:蓋斯特家人聽到斯大林去世的消息時,仍在哈薩克斯坦的流放地。伊娜在擔(dān)心受到“醫(yī)生事件”的牽連,擔(dān)心自己再一次被捕。3月6日,她母親拉希爾從商店買回一公斤白糖。以前,店內(nèi)從來沒有白糖出售,但由于某種原因,那一天卻有供應(yīng)。定居地的居民沒人敢去買,擔(dān)心被視作慶祝的證據(jù)。但拉希爾卻認(rèn)為遇上了好運(yùn),應(yīng)該無妨。女兒們看到她買的糖,反而嚇壞了。伊娜回憶:“我們趕緊抱住可憐的媽媽,一下子變得歇斯底里。她怎么能在這種日子買糖呢?人家會作何聯(lián)想呢?可憐的媽媽!恐懼已讓我們失去了理智?!保ㄓ抖Z者》P552)
午夜門鈴響:蘇聯(lián)年輕一代體會不到攫噬父母輩的恐怖和絕望。尼娜的朋友講述過1937年大恐怖年代的一件事:她參加朋友聚會,很晚才回家,又找不到鑰匙,別無他法,只好按門鈴叫醒父母。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人回應(yīng),于是她按了第二次。不久,聽到腳步聲,門開了,站在面前的是她的父親。他不像剛剛起床,反倒像剛剛回家,或正要出門,身穿深色的西裝、干凈的襯衫,配以整齊的領(lǐng)帶。看到自己的女兒,他在沉默中注視著她,然后一言不發(fā),打了她一記耳光。
這位父親受過良好教育,沒有粗暴的傾向。他對深夜敲門的反應(yīng),顯然基于他對“他們”前來逮捕的恐懼。(英國《耳語者》P292)
兩個穿便衣的客人在客廳等他:到了1951年,布拉格的氣氛幾乎和戰(zhàn)前一樣糟糕,沒人敢大聲說話,幾乎每星期都傳來某某人被逮捕的消息。星期四和星期五是一周最糟糕的兩天——印象中,星期四是中央委員會的例會日——如果誰家的門鈴在那兩天晚上被按響,屋內(nèi)所有的人臉色會馬上變得蒼白。那些沒入黨的人,他們的處境還稍微好一些,當(dāng)時在蘇聯(lián)顧問的直接指揮下,被抓的人絕大都是黨員?!?jīng)發(fā)生過這樣一件事,那時有位有名望的黨員干部,聽到兩名穿便衣的客人正在客廳等著見他,他沒有詢問找他的原因,直接從抽屜里取出左輪手槍,從后門出去把自己一槍打死了。聽說那兩個人到他家里,是去向他咨詢些問題,而不是要抓他的。(捷克《寒星下的布拉格》P121)
為失口而擔(dān)憂:當(dāng)了部長夫人的海達(dá)·科瓦莉,這樣描寫官太太們的聚會:那些太太們可以分成兩類:一些是來自工人階級家庭,另一些人則是像我一樣,來自資產(chǎn)階級家庭。頭一組人仗著成分好,一副自信的樣子。她們嗓門粗大,表情遲鈍,自以為有了好的家庭出身,不管說什么話、做什么事都不會出錯。后一組人則處處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失口說出跟不上政治形勢的錯話。她們既怕給人帶來個性張揚(yáng)的印象,又怕太冷漠了,不但弄得自己臉上無光,還影響了丈夫的事業(yè)前途。我們往往聊完了有關(guān)孩子這類安全的話題以后,便一言不發(fā),在旁邊站著或坐幾個小時,還要一直保持微笑,直到臉部肌肉疼痛起來。我們一邊點(diǎn)著頭,一邊聽勞動階級那些同志喋喋不休的饒舌。有一回,我們在角落站著足有一個小時沒說一句話。一位太太終于忍不住了沖口而出問:“最近在劇院里看到什么有趣的表演了嗎?”話剛說完,自己就嚇了一跳,不知剛才講的話會不會帶來什么麻煩,趕緊嘟囔了一句:“哎,請原諒,我真不該問這樣一個資產(chǎn)階級的問題!”(捷克《寒星下的布拉格》P99)
【大門呯然關(guān)閉】
你難道不明白嗎?1937年5月,艾萊娜的父親被捕的那個晚上,母親叫她去姨媽安雅和舅舅列瓦家暫住,以避開內(nèi)務(wù)人民委員會抄家。14歲的艾萊娜穿過列寧格勒的大街,去敲親戚家的門。門馬上開了。但列瓦擋住門道,不讓艾萊娜進(jìn)去?!拔覀儾荒茏屇氵M(jìn)來,我們做不到。為什么?你難道不明白嗎?”……(英國《耳語者》301頁)
老天,你為什么要到這里來?在納粹占領(lǐng)的布拉格,逃離集中營的海達(dá)急切地尋找一個藏身之地。她想起了說過“我永遠(yuǎn)是你們的鐵錨”的密友堅德。夜晚,她去按堅德的門鈴。門開處,堅德的眼睛閃現(xiàn)出一片驚訝,還有一種無可言狀的恐懼。他沖口而出:“老天,你為什么要到這里來?”
海達(dá)去找第二個好友弗蘭塔。他振振有詞:“假如我拿自己的或是那別人的生命去冒險做一件我認(rèn)為是無望的事,這種冒險值得嗎?”他把煙頭仍在煙灰缸里,說:“是的,沒錯。我害怕。”(捷克《寒星下的布拉格》P29)
你以后少來我家吧:1958年的中國,一名“右派”中學(xué)教師去看望成了家的獨(dú)養(yǎng)女兒(他不是要求藏身的)。女兒對他說:“你以后少到我們家里來……”(一個無名者的日記碎片)
【所有的熟人都不認(rèn)識了】
羅瑞卿的感受:3月4日下午在京西賓館召開的會議實際上成了批判斗爭會。數(shù)月不見的與會者,原來都是爸爸最親密的同志,他們或者是爸爸愛戴、尊重的上級,或者是愛戴他、尊重他的下級,現(xiàn)在都變成了路人或者仇敵。所有人都換上了一張完全不同的面孔,除了羅瑞卿反黨、反對毛澤東的問題之外,就是表示自己和羅瑞卿劃清了界限。爸爸回憶當(dāng)時的情形說:“所有到會的人,不僅見面不打招呼,不講一句話,都是以十分?jǐn)硨Φ难酃馔遥y受了?!保ㄖ袊都t色家族檔案——羅瑞卿女兒的點(diǎn)點(diǎn)記憶》P212)
黑幫窩即景:這個黑幫窩也夠可怕的。樓上樓下貼得滿滿的大字報。我記得很清楚,林默涵的名字被用大字歪七扭八地畫成一只帶毛的大狗,真正是一點(diǎn)不錯的歪曲。邵荃麟病重不能出來見人,他的妻子葛琴照顧他,也被貼了大字報,說是把革命的學(xué)習(xí)班當(dāng)作了高級療養(yǎng)院。田漢的兒子田大畏給自己的父親貼大字報,開口時“狗”,閉口是“叛徒”。田漢到食堂吃飯,有一根骨頭實在咬不動,他吐了,被“革命群眾”當(dāng)場斥罵之后,喝令把吐的東西全部重新咽下去。革命烈士的女兒孫維世,因為曾被派往蘇聯(lián)留學(xué),加上“蘇修代理人”的帽子之后,還要她揭發(fā)蘇聯(lián)老師的罪狀。我們這些人,本來互相都認(rèn)識的,這時忽然都變得素不相識了,見面連個頭都不點(diǎn)了。(中國《思痛錄》P98)
好像我們身上有瘟疫:芳鄰之間一夜竟成陌路人。老師爾什維克圖爾金作為托洛茨基分子被捕入獄后,陷于困境的女兒維拉說,最難受的還是朋友和鄰居的排斥:“大家都怕我們,害怕與我們交談,甚至不愿靠近,好像我們身上有瘟疫,會傳染給他們……我們的鄰居避開我們,禁止他們的孩子與我們一起玩……到1937年,每個人都把我們叫作‘人民公敵?!保ㄓ抖Z者》P303)
【迷惘的信賴·信賴的迷惘】
希特勒與此事毫無關(guān)系:(兩個前德國普通納粹分子)問道:“屠殺猶太人?是的,那是錯誤的,除非他們在戰(zhàn)爭期間犯有叛國罪。他們當(dāng)然犯下了這種罪行?!憧梢越o我看頭骨和鞋子的圖片,但這不能證明發(fā)生過屠殺。而且我要告訴你下面這個事實——那是希姆萊干的,希特勒與此事毫無關(guān)系?!保绹端麄円詾樗麄兪亲杂傻摹稰65)
是貝利亞,不是斯大林:鮑利斯回憶:“斯大林去世時,大家都嚇壞了,父親也在害怕。人們擔(dān)心貝利亞將上臺,大家都怕他。與古拉格系統(tǒng)相連的是貝利亞和內(nèi)務(wù)部,而不是斯大林。很多人還以為斯大林根本都不知道勞改營的真相?!保ㄓ抖Z者》P5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