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全篇緊密貼合詩題而作,題目之中的“春”“江”“花”“月”“夜”五個意象,各自獨立而又環(huán)環(huán)相扣。就整體而言,五者有機合成了一個有獨特美感的整體——春江花月夜;而就個體意象而言,五者之間可以隨意搭配,寫的是春江、春花、春月、春夜,寫的是夜江、夜花、夜月……它們之間互為彼此的修飾和陪襯。對其中的任一意象而言,其他四個意象都是疊加在自身的限定和修飾詞,這便使得其中的每個意象都在這種整體中獲得了某一特定時空中的特殊狀態(tài)。以花為例,這里的花乃是春花,是暗夜之花,是江畔之花,是月下之花。
王堯衢《唐詩合解》卷三:“題目五字,環(huán)轉(zhuǎn)交錯,各自生趣。春字四見,江字十二見,花字只二見,月字十五見,夜字亦只二見。于江,則用海潮、波、流、汀、沙、浦、潭、瀟湘、碣石等以為陪;于月,則用天、空、霰、霜、云、樓、妝臺、簾、砧、魚、雁、海霧等以為映?!盵1]其實,于江而言,“海潮、波、流”等為慣常搭配之物;“天、空、霰、霜、云”等于月亦然。對于此詩之中的江或月而言,表示時間流轉(zhuǎn)的春和夜才是最為突顯其特質(zhì)的修飾和搭配。
在這五個意象中,又以“月”為全篇之焦點,正如王堯衢所言,“月字十五見”?!洞航ㄔ乱埂啡?,以月統(tǒng)領(lǐng)所有景物,問月而感悟宇宙的永恒,并由月引發(fā)游子與思婦之間的相思。由此可見“月”之關(guān)鍵。故而,分析“月”這一意象,對于理解《春江花月夜》至關(guān)重要。
一、流光如夢:“月”的意象分析
上文論及“春”“江”“花”“月”“夜”,五者“環(huán)轉(zhuǎn)交錯,各自生趣”,依照這一思路我們可以得出《春江花月夜》之“月”的主要特征:春月、江月、花月和夜月。“春”“花”“夜”陪襯之“月”,其主基調(diào)是陰柔之美?!瓣帯比缭?,如夜,是情緒的負(fù)面,指向哀傷和惆悵;“柔”如春,如花,歲月的伊始,生命的華年,指向年輕的生命和嬌弱敏感的心靈。李澤厚先生說:“《春江花月夜》是一種少年時代的憧憬和悲傷,一種‘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的憧憬和悲傷。所以,盡管悲傷,仍感輕快,雖然嘆息,總是輕盈?!@示的是,少年時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種輕煙般的莫名惆悵和哀愁?!盵2]“春江花月夜”是整首詩呈現(xiàn)的美景,如夢境般淡淡的哀傷之美是整首詩的情感基調(diào)。那么,“月”是如何與“春”“江”“花”“夜”婉轉(zhuǎn)相合,從而呈現(xiàn)出流光如夢的美景和美感的呢?
概言之,月是對所有景色的統(tǒng)領(lǐng)。
對于一首寫景抒情詩而言,《春江花月夜》呈現(xiàn)出少見的、完整而圓美如月的結(jié)構(gòu)。一般的詩歌寫景多是局部的或選擇的,而《春江花月夜》則描繪了從月出到月落的完整過程,并且在月之升與落的過程中一一“照亮”其他景物。月出而春、江、花、夜等情感活動的舞臺布景被逐漸照亮,月落而所有的人物、景色被一一收起。
春江潮水連海平,
一切處于黑暗和靜默的狀態(tài)。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月亮的升起點亮了黑夜中的所有景色!潮水變得波光粼粼;春江如鏡,江面上浮動著一層明亮而晃眼的月光。帶著月光顏色的江水又如一條銀白色的火龍一般點燃了黑暗的芳甸。月光如束,打在了夜間的花林上,花光和月光混雜在一起,如雨和雪交雜而下。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月光進(jìn)一步向整個黑暗的世界彌漫,將詩人的四周點染為一個澄澈明亮的世界。詩人的世界好像被包裹在一整團(tuán)的月光之中,四周空氣里流動的冰霜在月光的包裹中靜止了。月光像是透明的膠體,將空中的流霜固定住,像是琥珀?!翱绽锪魉挥X飛”這一句是詩人對月光凝固著流霜的觀察,一種微距的觀察。在進(jìn)行這微距的觀察時,世界顯得極靜極幻,流霜不飛,月光不動,仿佛時間也在這一瞬間靜止了。
白沙在夜間本該很顯眼,但這不是一般的夜晚。在這個月色明亮的晚上,月光將整個世界都照亮了,故而顯眼的白沙也完全融入了月光的世界。
詩歌意脈流轉(zhuǎn)到此處,詩人當(dāng)時身處之景已經(jīng)被全部點亮,所有的景物都浸泡在月光之中,并且因為月光的照亮而得到了詩人的注視。一個澄凈明亮的背景世界已經(jīng)搭建完成,詩人的思緒和情感即將飛舞。
以上是隨著月出,萬物在黑夜中被一一照亮和喚醒的過程,下面是詩歌的最后三聯(lián),春、江、花、夜等景物再次隨著月的變化而收攏,漸漸淡出讀者的視界。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明月西斜,沉入暗色的海霧,沒有月光照亮的江水流向遠(yuǎn)方的海水,也同歸于黑暗之中。這個春天即將到達(dá)盡頭,這個流光如夢的夜晚也迎來了天明。同樣消散的還有詩人的想象和情感,詩人的問語“不知乘月幾人歸”也沒有得到回答,世界回歸于寧謐。如此花月良夜就此收場,重新回到詩歌開始時的黑暗和靜默,回到一個輪廓隱約的暗色背景中。
將“月”作為詩篇所有景物得以呈現(xiàn)的光源,或者說,以月光所著之物的描寫來觀察“月”、突出“月”,這樣的寫法是張若虛此詩的一個重要特征。恰好是這種用“月”來統(tǒng)領(lǐng)景色的描寫手法最終營造了《春江花月夜》迷蒙清幽而又純凈明亮的夢境氛圍。
二、貴族的布景,庶民的相思:對人類普遍情感的抒發(fā)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近于一種“匿名”的寫作。其一,人如其名,詩人生平“若虛”,我們對他的經(jīng)歷和思想基本處于無知的狀態(tài)。其二,張若虛僅存詩兩首,《春江花月夜》真可稱為“孤篇橫絕”,仿佛只是示現(xiàn)于人間的一個隱喻。其三,詩中景物多為意象化的語言,“青楓浦”“碣石”等也并非確指。
孟子所謂“知人論世”,而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這種“匿名”的狀態(tài)使得讀者在閱讀時沒有其他背景信息來輔助理解,只能通過這個“孤篇”文本來完成閱讀。這無疑增加了讀者理解詩歌的難度。那么,為何《春江花月夜》還能擁有如此巨大的情感力量,并且廣泛地引起人們強烈的共鳴呢?
其實,《春江花月夜》的狀態(tài)和《古詩十九首》十分相似?!豆旁娛攀住肥菨h魏流傳下來的、作者不明的古詩,并且《古詩十九首》有一個顯著特征,即抽象地吟詠關(guān)于人類的普遍主題,如友情、愛情、生命的短暫等。在《古詩十九首》的時代,詩才并不是一個文人證明自己才華的依據(jù),所以魏晉之前的詩歌大多“無名”?!豆旁娛攀住分胁⒉幻鑼懢唧w事件,而選擇對某種抽象而普遍情感的抒發(fā),就是因為抽象的主題能在“無名”的狀態(tài)下,更廣泛地得到理解并引發(fā)共鳴。
由此看來,雖然我們對張若虛知之甚少,但是由于《春江花月夜》抽象地抒發(fā)了人類的普遍情感——人生短暫與宇宙永恒之間的矛盾,以及游子、思婦之間的相戀相思,故而我們能在沒有詩歌創(chuàng)作背景的情況下,通過代入自己的經(jīng)歷,填補匿名創(chuàng)作的留白,從而理解《春江花月夜》,并從中獲得情感的震蕩和激動。
體會到《春江花月夜》和《古詩十九首》的相似,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春江花月夜》的妙處。在“匿名”狀態(tài)下對普遍的人類情感主題的吟詠,與宮體詩在特定表演場合下的抒寫是不同的。事實上,《春江花月夜》是借了宮體詩的殼子而抒發(fā)了庶民的相思,從宮廷走向了市井,從貴族走向了大眾。
《樂府詩集》引《舊唐書·音樂志二》:“《春江花月夜》《玉樹后庭花》《堂堂》,并陳后主作。叔寶常與宮中女學(xué)士及朝臣相和為詩,太樂令何胥又善于文詠,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此曲?!盵3]較之《玉樹后庭花》和《堂堂》,《春江花月夜》這個樂府詩題更容易抒發(fā)大眾化的情感。玉樹、高堂或后庭花都是宮廷之物,庶民是接觸不到的,更枉論借此興起共鳴。春、江、花、月、夜則皆為自然公平之賜予,它們既能形成庶民所向往的貴族式的優(yōu)雅華美場景,也便于植入普遍的情感主題。張若虛成功地利用了這一點?!洞航ㄔ乱埂返拿栏星『檬怯少F族的布景和庶民的相思共同達(dá)成的。貴族的布景搭建了一個華美的、惹人遐想的情感活動背景,這對庶民來說很有吸引力;而庶民的相思又能引發(fā)更加廣泛的共鳴。
對讀隋煬帝《春江花月夜》同題詩,我們可以較為清晰地看到張若虛是怎樣帶領(lǐng)源自宮體詩的樂府詩題《春江花月夜》從宮廷走向市井,進(jìn)而完成“宮體詩的自贖”的。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
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這是隋煬帝《春江花月夜》的第一首,張若虛的前八句與其很像,都是對題目的展開,描繪了一幅春花江月的夜景圖。
然而,煬帝在面對花月美景時,只是將這種美感寫了下來,他內(nèi)心在想什么,他通過這樣的景色描寫想對讀者傳達(dá)什么,這都是未知的;張若虛在面對相似的景色時,卻開口發(fā)問,將他內(nèi)心的迷惘和相思都對月傾訴。這是《春江花月夜》另一個令人稱道的地方,即蘊含在詩句中的哲思。這一點也和《春江花月夜》走出宮廷有關(guān)。煬帝之屬在春江花月之夜得到的是奢侈的物質(zhì)享受,所有的美女和美食都唾手可得,也許很快就由詩歌的創(chuàng)作轉(zhuǎn)入了人間的享受;張若虛思人,人卻在遠(yuǎn)方,便只能孤影對月,這種寂寞孤獨的狀態(tài)刺激他超越人世而發(fā)現(xiàn)了永恒。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世界盡是一色如月的背景,余下的唯有孤月和扁舟。在這樣的存在模式下,詩人這個唯二的存在開始嘗試著和剩下的另一個存在進(jìn)行交流。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月光繼續(xù)包裹著他,月亮繼續(xù)照著他,卻無聲。
詩人便喃喃自語: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這樣的自問自答都是被前面所營造的場景所逼出來的。
人———廣闊時空里一瞬的相遇———月
||短暫的生命永恒
短暫和永恒的相遇與對話,此時的詩人竟是如此深刻地感受著自己的存在,也是如此深刻地覺察到自己的渺小?!肮略螺啞痹谶@首詩中,充當(dāng)了張若虛“天問”的對象,是張若虛企圖溝通天地的一個媒介。張若虛從王勃暮色中“興盡悲來”的感性抒發(fā),而轉(zhuǎn)向黑夜中的冷靜思考。
煬帝第二首則完全和張若虛分道揚鑣:
夜露含花氣,春潭漾月暉。
漢水逢游女,湘川值兩妃。
這里寫的是帝王的游樂項目,所謂“漢水逢游女,湘川值兩妃”都是帝王的艷遇,和庶民無關(guān);而張若虛所思的則是家中之婦,是大眾化的情感經(jīng)歷。下面幾聯(lián)中,白云和青楓浦的介入,打破了人、月孤獨對立的局面,神圣化的“天問”夢境被打破,人世間的情愁侵入詩人的內(nèi)心。月由高高在上的永恒,轉(zhuǎn)而變?yōu)橛巫雍退紜D相思、相望的媒介: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由明月而引發(fā)游子和思婦之間的相思是老套,但是張若虛披著宮體詩艷麗的殼子而抒發(fā)出如此平凡的情感,妙處正在其中。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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