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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王西之

      2015-06-18 21:25:09朱朝敏
      湖南文學(xué)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朝云蘭亭短信

      朱朝敏

      上“深夜給我短信的人”

      窩了一整天,晚上去蘭亭吃晚飯吧。熊嘉文嚷道,已經(jīng)訂下了菊園包間,權(quán)當(dāng)散心。蘭亭位于長江中的一個沙洲上,沙洲多年前被人買下開發(fā)成一休閑娛樂場所,取名蘭亭。玫瑰園菊園梅園桃園梨園桂園等成片園林隨著時令燦爛。蘭草也有,相對成片的園林,不過是點(diǎn)綴。亭臺呢,掩映在花圃樹木中,飛檐翹角的,簇新卻毫無特色。朝云第一次來,心里嘀咕,這不合表相的稱呼難道是隱喻?呲,一群食客玩匠,還托古眺望蘭亭裝才子不成?隨即又自嘲,一個稱謂,犯得上這樣較真?來幾次后,朝云倒喜歡上這里。農(nóng)家飯菜,口味純正,而茶前飯后散心,風(fēng)景怡人。

      朝云正在趕一個稿件,當(dāng)?shù)赝韴?bào)約的小說連載。給的板塊小,要吸引眼球非得編故事,一波三折吊人胃口的,還要照應(yīng)當(dāng)下大事的。剛好從一個敘述峰點(diǎn)下來,精神松懈,一聽見蘭亭,叫聲“好地方”,收拾一番下樓。被霧霾困在家中一整天的熊嘉文早迫不及待,已發(fā)響汽車。

      這天氣,唉……朝云開車門嘆道。好多了,這不還在云開霧散嗎?熊嘉文一邊說話一邊加速,汽車朝著渡口駛?cè)ァ?/p>

      連續(xù)多日的霧霾天氣,臨到休息日也只能窩在家中。好歹,此時的天氣好多了,雖不明朗,行路開車絕對沒有問題。

      渡口剛走一班船。狹長的坡路,兩三輛汽車依次排好了隊(duì)。嘟嘀聲中,車隊(duì)不斷延長。熊嘉文的車居首,穩(wěn)當(dāng)?shù)匦睓M在半坡。熊嘉云掛上停車檔位,拉開車門抽煙去了。

      嘉文,車,車……朝云驚恐地半張嘴巴。汽車沒有剎住,正順著坡路下滑。朝云腦海一片空白,左右手和雙腳四叉八仰地忙開。車已經(jīng)熄火,鑰匙掛在車頭。雙手本能地飛快縮回,朝空中抓了把,卻抓回巨大的虛空。腳踩踏在車門上,又把自己栽回座位。車前玻璃白茫茫的,汽車已滑進(jìn)江水。

      救我。朝云聽見自己心中的狂喊。嘣,雙腳再次踏在車門———對,車門。雙手撲向車門,車門開了,朝云撲倒水里。

      江水埋沒了半個車輪。車身一半在坡路。拋出身體的朝云雙膝著地,卻被慣性的力量引領(lǐng)向前拖滾。一陣刺痛。熊嘉文踏踏跑進(jìn)江水,抱起朝云,轉(zhuǎn)身扯起嗓門吆喝,請,請幫忙打下120。

      救護(hù)車及時趕來。這趟車禍,朝云右腿縫了八針。

      車毀了……還好,人沒事。熊嘉文握著朝云的手安慰。朝云掙脫出雙手,拿眼盯著熊嘉文看。熊嘉文被甩出的右手,在空中停留片刻,摸到腦門上,接著捏成拳頭。左右拳頭,前后捶了三下腦門。熊嘉文哼哧哼哧地,五官扭成一團(tuán),恨聲自責(zé),真他娘的老了,提前老年癡呆,竟然忘記拉手閘。說罷,撥響電話,喊來院里的公車。

      小袁扶朝云上車,關(guān)切地問候兩句,又報(bào)告好消息,今天福利院又來了兩個老婆婆,沒有房間了,臨時撥了一值班室的套間趕急,何曉搬出,和邵阿姨擠一個房間。熊嘉文和朝云沒有做聲。小袁也就閉了嘴。

      安排妥當(dāng),熊嘉文跟著小袁急匆匆地趕回福利院。外面已夜幕四合。朝云呆坐沙發(fā)上,腦海里,順坡而下的汽車猶如慢鏡頭來回播放,心口一時慌悶。端起熱茶喝了口,想想,又掏出手機(jī),撥響熊嘉文電話,叮囑,晚上開車多注意些,最好由小袁送回家,明早再要他來接。

      電話完畢。朝云盯看手機(jī)嘆氣。想起昨天深夜收到的陌生短信,再次點(diǎn)開。“愿明日嶄新如初”,七個黑字躍入眼底。黑字后面露出牙齒的笑臉調(diào)皮又……不懷好意。就是不懷好意。早晨開機(jī),陌生短信的確帶來好心情。盡管霧霾茫茫,可是祝愿,還是陌生的祝愿,畢竟帶給人意外的喜悅?,F(xiàn)在呢,莫名遭遇車禍,背時到家,這樣一看,那短信根本不是祝愿,而是反諷,沒有嶄新更沒有如初。朝云惡狠狠地刪除。

      熊嘉文回來很早。當(dāng)然,這“早”只是相對以往而言,以往不到三更半夜不歸家,現(xiàn)在是剛逢正常下班時間,“早”得不打半點(diǎn)折扣。左右手都沒空著,大袋小袋的,進(jìn)門帶來熱騰騰的飯菜香味??磥?,是專門回來送晚餐的。朝云倒不好意思了。此時正是福利院的忙碌時候。算了,你忙去吧。朝云的嘟噥是白嘟噥。熊嘉文耐心地站一旁,等朝云吃完,重新沏上綠茶。朝云捧著茶杯,感覺主子般被伺候,有些措手不及,心也慌亂了,渾身不自在。見他手機(jī)嘰咕不止。擺手道,忙你的去吧,真的沒事。

      熊嘉文收拾干凈,還扶著朝云上了趟衛(wèi)生間,才舒了口氣,回應(yīng)朝云的嘟噥:這下你安安靜靜的,看書也好,看電視也好,有什么事情電話我,隨時聽候你差遣。說話當(dāng)兒,手機(jī)鈴聲又響起。朝云指指大門。

      院里的事,準(zhǔn)備新建一幢公寓。熊嘉文邊解釋邊換皮鞋出門。

      朝云早早上床,沒有如同往常捧本書,而是躺進(jìn)被窩閉上眼睛?;蛟S真累了,幾個哈欠后,睡意襲來,人的意識陷入混沌中。

      耳邊驀地響起鋼琴曲《出埃及記》。誰的電話,這個時候吵來?朝云坐起,左右找手機(jī)。手機(jī)沒在臥室。鋼琴曲悠遠(yuǎn)曲折,被隔閡的聲音……手機(jī)放在坤包里。準(zhǔn)備下床,鋼琴曲卻停止,朝云重新躺下。

      《出埃及記》再次奏響。不屈不撓啊。朝云左腳跳下床,慢慢挪到客廳,掏出手機(jī)。是書枚的電話。告之齊軒的譯詩出版,相約明晚一起慶賀。明晚肯定不行。醫(yī)生說最快也要一周時間才能拆線。遲幾天可否?朝云征詢。書枚哈哈大笑,說是大后天要去內(nèi)蒙古出差,當(dāng)然明晚最合適。

      盡管明晚還有為你餞行之意,可明晚的確不行。朝云簡短地介紹完熊嘉文停車沒拉手閘導(dǎo)致的小車禍。

      這樣吧,朝云你安心養(yǎng)傷,干脆等我出差回來,為齊軒的譯詩出版和你的康復(fù)一并慶賀……當(dāng)然還為我自己接風(fēng),嘁,二喜變?nèi)擦恕4蠛谩?/p>

      書枚就有這樣的本事,瞬間給人帶來愉快。不是刻意逗弄,而是熨帖心胸。朝云心情輕快,大腦清晰得如同清晨醒來,干脆坐起,翻開書本。

      嘰咕。熊嘉文的短信。說還有會兒才回家,交代朝云早些休息。切,熊嘉文還真內(nèi)疚了,一向電話懶得接短信懶得回的家伙,這會兒三請示五匯報(bào),殷勤過分就是肉麻。

      嘰咕。短信又至,是齊軒的。六個字,禍兮,福之所倚。是這理。回復(fù):謝謝。

      一本書翻看一半,哈欠又起。扔掉書本,重新躺下。朦朧意識中,熊嘉文推門回家。接著又是嘰咕短信。深更半夜的,誰的信?她的手摸向手機(jī)。

      呵呵,好心情。后面又是露出牙齒的笑臉。

      18開頭110收尾的號碼……昨天深夜發(fā)來的陌生號碼。

      還真把我當(dāng)熟人了,深更半夜地騷擾,吃飽了撐的。朝云按下手機(jī)邊側(cè),快速關(guān)機(jī)。

      第三個短信仍在深夜而至。

      夜已深,話至真,愿有所得,得一須得有所棄。

      ———什么意思?

      清晨,朝云盯著剛剛開機(jī)就躍入眼簾的短信出神愣怔。逐字逐句地看了三遍,也辨別不出短信的特殊氣味。但朝云基本確定,連續(xù)三天發(fā)短信給自己,不會是操作失誤,而是認(rèn)定自己或者把自己當(dāng)作某人,信有所指,話有緣由。

      早餐后,再次翻出短信細(xì)讀?!霸捴琳妗薄剖求鹧裕y道規(guī)勸自己不成?還“得一須得有所棄”,放棄什么?

      如果不是誤發(fā),如果不是弄錯號碼對象。這樣連續(xù)三天不斷地發(fā)短信,他(或她)不可能是陌生人吧。朋友,親戚,還是同事?或者知曉自己一些底細(xì)的而自己又陌生的人?

      朝云心底一聲冷笑。如此藏頭又藏尾的,還熟人朋友呢,還什么真啊假的,玩花招窮逗樂,姐沒時間陪你玩。

      話雖如此,可躺在床上午休,三個短信輪番跑進(jìn)腦海,提出疑問,吵鬧睡眠。朝云坐起來想了一會兒,再次躺下,她給出理由,就是發(fā)錯的短信,無關(guān)緊要的,恰巧發(fā)到自己手機(jī)上。就像遭遇的車禍,純屬偶然。這個理由瞬間讓朝云清空了大腦。深沉的睡意襲來。

      夢見書枚,還有一群長脖子的灰鶴?;寅Q伸出尖長的黃色嘴殼,細(xì)腳伶仃地緊跟著朝云趕來。朝云在河畔邊。江水滔天,岸畔全是沙石,沙石上是金黃成片的油菜花。油菜花上是灼灼其華的桃林。是在蘭亭。朝云被灰鶴趕著朝蘭亭樓臺走去。書枚手里揚(yáng)著一根細(xì)長柔韌的柳枝,在灰鶴后面驅(qū)趕?;寅Q撲棱著翅膀,撲棱出滿眼的灰沙。灰鶴快要飛起來了,嘴殼子張開,眼看要啄到自己。朝云脫下高跟鞋,赤腳跑起來。嘎嘎,灰鶴聲斷續(xù)傳來。朝云慌不擇路,從蘭亭大堂穿過,繞進(jìn)旁邊的石頭館里。各色石頭矗立的房間,有不少游人在參觀,他們跟著一個身材豐腴的女人緩慢移動腳步。女人是蘭亭吳老板,瞥見闖入的朝云,用極富磁性的聲音招呼:蘭亭適合慢慢享受,用不著風(fēng)急火急的。朝云手指門外,說,一群灰鶴在圍攻我。吳老板眼睛微瞇,卻道,灰鶴是信使。

      灰鶴撲棱著翅膀來了。書枚跟在后面,她那么興奮,滿臉放光,一邊啊哈一邊踮起腳尖揮舞柳枝?;寅Q飛起,撮緊嘴殼一起向朝云啄來。朝云躲向吳老板身后,吳老板閃身一讓,還對灰鶴做了個邀請的姿勢。朝云不由抱頭蹲在地上。哪里是蹲?腿受傷了,沒有力量,就是癱倒在地。

      朝云整個下午陷入午覺的夢中。書枚揮舞青青楊柳的細(xì)節(jié),沙灘油菜地桃林和樓閣,還有灰鶴撲棱翅膀的追趕,蘭亭吳老板……無一不清晰連貫,猶如密麻針線縫紉出的圖畫。

      圖畫擺在眼前,栩栩如生。俗話說日有所思才有所夢,書枚是自己好友,蘭亭老板也不陌生,細(xì)腳伶仃的灰鶴呢?吳老板說是信使。信使,信使。朝云又想到連續(xù)三天來,半夜收到的手機(jī)短信。她的心一動。灰鶴看來無緣無故,但還是有說頭的。

      但這個信使偏偏追著自己不放,一路趕來,好像自己就是灰鶴鎖定的目標(biāo),它要吃了自己,還是……朝云的心一熱,手指在手機(jī)上劃來劃去,在百度頁面寫進(jìn)“夢到灰鶴”四個字,一下蹦出諸多解釋。沒有灰鶴的夢,只有仙鶴,釋夢多多,皆為吉利。

      那么,那些短信也并非有什么惡意了,也許真若釋夢吉言,還真能帶來好事。既然這樣,不理睬不大好吧。心情大好的朝云,翻到陌生短信。

      夜已深,話至真,愿有所得,得一須得有所棄。

      手指點(diǎn)到回復(fù),再寫出一個問號。陌生號碼卻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一直到關(guān)機(jī),陌生號碼也沒有回復(fù)。

      朝云心中疑慮叢生。發(fā)短信的人,什么意思?真是故意逗弄取樂,還是未見才沒有回復(fù)?

      第四個短信依然在手機(jī)自動開機(jī)后抵達(dá)朝云眼中。仍然是深夜發(fā)出的短信。

      好心情堪比黃金,持之以恒是在積福,開心哦,從早晨開始。

      你是誰?

      朝云把問號換成三個字回復(fù)。約莫半個時辰后,陌生號碼發(fā)來一個笑臉,不是露出牙齒的怪笑,而是抿緊嘴唇耷拉下眼皮的羞赧的笑。

      你是誰?

      朝云重復(fù)三個字回復(fù)。陌生號碼陷入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是故意逗弄取樂的。肯定是熟悉自己的人。朝云查號碼所屬地,是當(dāng)?shù)亟翘柎a。書枚?齊軒?熊嘉文?還是同事同學(xué)?朝云腦海飛速地閃現(xiàn)一個個與自己交往頻繁的親朋好友的名字,按印象追索可能逗弄的蛛絲馬跡。都不像。不是的,肯定不是他們。熊嘉文忙得要死,他也沒心情逗樂。齊軒這個老夫子,沉溺山水,浸淫古意,更不會。書枚?浪漫又務(wù)實(shí),她工作忙還要寫詩歌,看來也不會。同事同學(xué),大都屬于嚴(yán)謹(jǐn)?shù)娜?,雖然平時玩笑下也有,但至于去弄個陌生號碼來玩笑?肯定不會。

      怪了,誰這樣逗樂?還偏偏挑深夜發(fā)短信。

      疑問深沉,巨石般填在胸口。朝云下樓,攔輛的士直奔聯(lián)通大樓交費(fèi)。花費(fèi)十元錢,換來更深的疑慮———陌生號碼,竟然是空名。沒有名字的號碼,使事情懸疑山重水復(fù)了。

      看來,陌生人選擇的號碼,在深夜發(fā)短信給自己,真是故意的。不,特意,信有所指哈。

      好,你借著空白當(dāng)保護(hù)傘,跟我捉迷藏逗樂,不就是你在暗處我在明處嗎?主動權(quán)在你手里,我被動在原地動彈不得,不如主動出擊。給自己泡上一杯綠茶,悠閑地啜飲兩口后,朝云撥響了陌生號碼。

      號碼跳躍,手機(jī)傳來咆哮似的歌聲,“死了都要愛,不哭到微笑不痛快,宇宙毀滅心還在,把每天當(dāng)成末日來相愛,一分一秒都美到淚水掉下來,不理會別人是看好或看壞,只要你勇敢跟我來。”信樂團(tuán)的《死了都要愛》快唱完了,連接中斷。

      他或她不接。拒絕接聽手機(jī),拒絕現(xiàn)身。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聲音。

      頃刻,憋悶的朝云又覺得好笑。這哥或姐深藏不露,有定力。反正所發(fā)短信都是良善的話,權(quán)當(dāng)作意外之喜收下。哥或姐———呵,能以《死了都要愛》為手機(jī)音樂門鈴的當(dāng)然要比自己年輕,卻定力十足,相當(dāng)有毅力,當(dāng)然是哥或者姐了。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固執(zhí)而深情的短信,在深夜發(fā)出。朝云在凌晨開機(jī)時的剎那準(zhǔn)時收到。她不再準(zhǔn)備回復(fù)。既然對方有意保持這樣的陌生氣氛,成全吧。

      第八天的短信讓朝云忍不住了。朝云剛剛從醫(yī)院拆線回來。腿子恢復(fù)很好。朝云心情不錯,回家路上還捎回一盆竹柏盆景。

      泡上綠茶,開機(jī)手提,思維很快進(jìn)入寫作狀態(tài)。手機(jī)短信來了。書枚回來,約會今晚蘭亭見。三喜同門,一并祝賀。

      朝云提醒書枚,蘭亭緊俏,早點(diǎn)聯(lián)系為好。書枚的回復(fù)要朝云心情亂了?!按虺瞿慵倚茉好枺m亭緊俏乎?”———熊嘉文與蘭亭老板有交情?還不一般的交情?自己沒一點(diǎn)感覺啊。

      也許。熊嘉文雖自辦福利院,交際應(yīng)酬大都選擇蘭亭,次數(shù)多了,自然熟悉了。蘭亭吳老板想必也不是一般的靈通人,知曉不拂客人特別是熟客美意之理。否則,生意如何興???

      朝云腦海浮現(xiàn)吳老板水色瀲滟的媚眼,豐腴又風(fēng)情的腰身左扭右拐的,然后在自己面前微微彎下腰肢,啟口道,蘭亭要慢慢享受。朝云心中一驚,大白天的,怎么又想起那個夢,無端地?

      慢慢享受吧。三喜同臨。朝云心中再次過濾了下三喜,一股熱氣自丹田升起。朝云關(guān)閉文檔關(guān)閉手提。一個星期的行動被縫線的腿子限制,頭發(fā)枯燥需要保養(yǎng),還要做個面膜眼膜。

      還沒跨出家門,陌生號碼的短信來了。

      祝??祻?fù)。

      我剛拆線回來,短信就來。消息這么靈通,不可思議,除非身邊人啊。當(dāng)然不會是熊嘉文,不會是書枚他們。但……朝云背脊冷颼颼的,她不由左右轉(zhuǎn)個遍,又抬頭朝天花板望了會兒。仿佛,在房間某個隱蔽之處,有個亮閃著藍(lán)光的探頭在監(jiān)視自己窺探自己,一言一行一顰一笑皆入其中。這樣一想,身體熱躁躁的,渾身發(fā)熱。朝云茫然四顧,沒頭蒼蠅一般撞來撞去,終究沒個定準(zhǔn)。等到額頭冒汗,氣喘吁吁,她跌坐沙發(fā)的瞬間,才明白,裝探頭的想法愚蠢至極。不可能,也犯不著來安裝探頭監(jiān)視自己。她朝云怎么說都是一良民,不官不商的,遵紀(jì)守法,工作敬業(yè),偶有牢騷,卻終究腹誹而已。朝云平靜下來,盯看手機(jī)短信頁面的“祝??祻?fù)”四個字,說道,笑納了。

      管誰發(fā)來的,既然又是祝福,收下就是。想那么多,惹自己不高興。何必?

      蘭亭菊園。朝云推門,書枚與齊軒雙雙站起來招呼。

      康復(fù)不錯。書枚攏過朝云肩頭,眼睛朝下,盯著朝云右腿說道。

      以后小心為好。齊軒遞上譯詩。朝云接過書本,翻開書封嚷道,題上大名紀(jì)念,我以后可以到處得瑟。

      什么名不名的,一過江小鯽。齊軒推卻再三,還是拗不過朝云,草書三字,朝云留。朝云向書枚咂舌,你家夫子生錯了時代。書枚捧茶,翻看報(bào)架欄上的報(bào)紙,早報(bào)晚報(bào)日報(bào)商報(bào),翻到晚報(bào)———估計(jì)看見朝云的小說連載了,抖起報(bào)紙,向朝云擠弄下右眼,雙眼停頓。朝云不好意思,上前奪掉報(bào)紙,只嚷,就是故事,板塊小,要吸引讀者,只能一波三折了。她知道,自己其實(shí)是在解釋,而解釋又飽含自慚。能不自慚嗎?那些連載的“故事”,雖然緊扣當(dāng)下事件,可是,翻過日歷,卻被更潮更猛的事件代替?!拔膶W(xué)”只剩下噱頭,在強(qiáng)悍的現(xiàn)實(shí)面前。書枚嗯聲,隨即又回應(yīng),還是比詩歌好,你那連載讀者多,他們就喜歡看被故事化的新聞,詩歌呢,恐怕只有寫詩的人才讀……而后踮腳看木格窗外的流水。流水是從假山處由竹筒引來的,出池塘過溝渠,潺潺流淌。溝渠上有石頭拱橋,橋上有休憩樓閣。樓閣剛好在一古樹蔭涼下。清風(fēng)拂過,空氣里彌漫著香甜若蜜的味道。不用看,除了香樟,菊花也正在開放。

      朝云并沒因?yàn)闀兜脑捀杏X不適,“故事化的新聞”,沒錯。豈止自己在報(bào)紙上的連載,那些文學(xué)雜志上,又有多少不是如此?書枚說的是實(shí)話。書枚心有靈犀似的,呵呵打破沉寂又道,說實(shí)話辦實(shí)事,晚上黃酒一壇,然后到橘園賞月。接著,朗聲喝令,服務(wù)員,上菜上酒。

      酒酣耳赤。話題自然回到詩歌。書枚發(fā)問,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詩歌流派眾多,互不買賬,好痞難以定論,倒對古詩一致推崇,這倒奇怪了。朝云手指齊軒。齊軒點(diǎn)頭,道,現(xiàn)代詩歌多以“人”為本,而古詩恰恰相反……朝云和書枚齊齊把目光看向齊軒。齊軒白皙的面色泛紅,卻酒興正酣,飲口酒水,拿紙巾抹抹嘴巴,迎上她們詢問的目光。酒意濫觴下,齊軒開始長篇大論:古人寄情山水,以天地自然為發(fā)端,情緒為山水所動,至真至大。所謂古意,一如血脈流淌,錚淙不絕。山水不變古意尚存。而天地之大江湖之盛,凡此種種不勝枚舉,卻仍不失風(fēng)脈,此為大道。道之所成,全由雅風(fēng)貴氣貫通,故有物我澄澈,江湖一統(tǒng)。

      敞開的窗戶不時溢來花香,朝云起身滅掉燈光。雕花木窗倒影在地,在昏暗中挖掘出一窗霜白。賞月去。面色緋紅的朝云踱出房間。

      書枚跟來,笑道:你快醉了———人呆在原地,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拐角。拐角左側(cè)是酒店后門,右側(cè)是廁所。一個黑影在拐角一晃不見了。書枚輕聲道,你家熊某也來蘭亭了。

      開的是門望的是路,總有人來,他尋他的樂趣,我跟著齊夫子聞香賞月追隨古意。朝云嘻哈著伸手去攏齊軒肩膀。

      齊軒搖晃著身軀朝前走去。他不扶我,你扶———朝云站定,伸手去拉書枚。酒瘋子。書枚一偏身,拐回大堂。籠著一身月光白,裙裾飄拂,朝云有些仙感??吹厣系褂?,藻荇四橫,想起齊軒說的古意“物我澄澈,江湖一統(tǒng)”,不由莞爾。

      許久,書枚才出來,說是上了廁所又去大堂結(jié)賬。書枚拉過朝云的手下坡,過石橋時咕噥,我又看見熊嘉文了。朝云丟開書枚的手,大踏步朝坡下走去。

      坡下靠近江岸的地方是菊園。潔白菊花,從枝頭到地上,一層層攏起朦朧的霜白。江風(fēng)拂過,芬芳撲鼻。江上燈火游移,卻在白練般的水面清洗。對岸城市由此遙遠(yuǎn)虛幻。朝云念道: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齊軒繼續(xù)念,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耳。

      耍酒瘋的你倆算閑人了。書枚聳著鼻子嗤笑。

      閑人者,胸懷自然天地也,實(shí)則詩意……齊軒搖了下腦袋。當(dāng)下,詩意卻不存。

      我們仨飲酒賞月還誦讀古詩,還不算詩意?我看是詩意盎然。書枚否定道。

      詩意源流自然山水,而今物物在上,日新月異不過是陳事舊物的斷裂與毀滅,傳統(tǒng)與自然淡出視野。當(dāng)下啊,詩心喪殆,無異斷層。

      太悲觀了。朝云也反駁,你剛才說到“詩心喪殆”,即使……也可以重建。

      停停停,別扯高大上的話題,不如喝喝酒看看月亮侃侃心聲,就像剛才,吟誦詩歌也可。書枚伸個懶腰打岔。

      齊軒轉(zhuǎn)身,正好迎接滿天月華。臉色泛紅的臉龐,帶有一絲嚴(yán)肅。他手指眼前的蘭亭,反問:吟詩?又搖頭,也僅局限于自我,要是被人聽見,肯定會被當(dāng)成瘋子。

      是啊。朝云附和,當(dāng)眾談文學(xué)看上去很“二”的———他們也不是不要文學(xué),但就那口味,書枚概括到位,讀者總喜歡“故事化的新聞”文學(xué),詩歌……齊軒打斷道,不能怪旁人冷落輕視,這個時代,誰都聰明,誰沒看見———眼前的龐雜、超前與觸目驚心,文字無法承載,文字又如何抵達(dá)心胸?說到底,文字表達(dá)的與大眾想看的幾乎南轅北轍,說與聽不在一個軌道。難怪公知一直浩嘆,文學(xué)死了,藝術(shù)死了。

      江水上的燈火,濕漉漉的,在漣漪中浮騰。沉寂中,書枚嘻哈著打趣道,文學(xué)何為,詩心何為?

      承接。朝云接口道。

      書枚吸上一大口氣,自嘲,咱們?nèi)藨?yīng)該趁著酒性做客文化講堂去論道,這山野之地,只有江水沙洲這些聽眾,可惜。

      嘀嘟,一汽艇靠岸。晚餐完畢的客人上游艇回對面城市去。游艇劈出潔白浪花,簇簇潔白豐腴。接著,一輛輪渡慢慢駛來。

      空談?wù)`國,回家吧,單位召我呢,說有急事……書枚揚(yáng)起手機(jī)晃了晃。

      齊軒仿佛沒有聽見,由著濫觴的酒興侃侃而談。詩心乃道之根本,道卻不存,言論流散,仿佛沙土各自為陣,利說利,物說物,名說名。唔,朝云剛才說到承接,我認(rèn)同。承接什么?承接雅風(fēng)貴氣,在天為詩在地為心,物我相融,話語一致,靈魂共鳴。

      想起自己靠故事壘砌的小說連載,心中雖然自知其分量,偶爾也自慚,但總又覺得,大環(huán)境下的慚愧不過無可奈何。而此時,朝云為以前的自慚痛恨,并心生羞恥。齊軒是酒后之言,但朝云聽來,這放在正經(jīng)場合的言論就是二貨裝十三,也只有借助酒興,說來聽來。全在心坎上。她頭腦不過冒出承接兩個字,具體承接什么,真要細(xì)說,未必是齊軒那樣的見解,但齊軒說出,朝云心中沒有不認(rèn)同的。

      書枚在前面走,邊走邊搖頭。酸,酸得受不了,都是這月亮和那黃酒惹的禍……我概括總結(jié),齊軒的意思是,當(dāng)下文藝急功近利,看似寫時代卻只取表象搞噱頭,不能得到大眾認(rèn)可,追根溯源是沒有一個溝通交流的話語環(huán)境……呀,趕上這班輪渡了,我開車去,你們等會兒。

      朝云心頭一陣清朗,書枚說的也是自己要表達(dá)的。俗話說,話不投機(jī)半句多,還不是彼此不在一個話語系統(tǒng)內(nèi)?自己說的“承接”就是要承接古意,重新構(gòu)建已經(jīng)斷裂的語境,文學(xué)也好藝術(shù)也好,才能被認(rèn)同被流傳。

      回家已是夤夜。洗漱完畢,酒性全散,大腦卻蟲蛀般空洞麻木。努力回想蘭亭的放縱,盡是拿捏作態(tài)之舉。朝云苦笑。手機(jī)唧咕,那個熟悉的陌生號碼又發(fā)來短信。第八天第二個短信。仍然是在深夜給自己寫來的信箋。

      你相信一個事件真是偶然發(fā)生的?

      熊嘉文天亮?xí)r回家,給朝云帶回豐富的早餐,有牛奶、新鮮的草莓、一籠還在冒熱氣的蒸餃。進(jìn)門熱絡(luò)著嗓門招呼:朝云啊,才出籠的餃子,胡蘿卜臘肉餡的,可是你的最愛,快趁熱吃。說著把自己關(guān)進(jìn)盥洗室里。他說打了一夜的牌,要多泡會兒熱水澡,好泡走麻將氣。

      陪麻將鬼混了一夜,累不累啊?朝云嚷道,打來打去,傷身敗家,掙多少錢都買不來夜眠,黃金易求,睡眠無價(jià)啊。

      別說得那么糟糕,麻將非打不可,這不,合同簽下來了,還買到西邊的一塊地,聽說,那地馬上要被開發(fā),咱們發(fā)財(cái)機(jī)會來了。熊嘉文閃個腦袋出來,向朝云露出討好的笑。嘉好年華一夜,嘿嘿,味道好。

      你不在蘭亭?朝云圓睜眼睛,盯住熊嘉文。

      蘭亭?哦,先是在蘭亭,后回城里轉(zhuǎn)到嘉好年華……不說這些了,我馬上要趕到院里,朝云我跟你說,你別接手那些約稿什么的,又不缺錢……

      熊嘉文你管得寬,滾,滾一邊去。朝云打斷熊嘉文的話,推熊嘉文出門。

      她沒有心思理睬熊嘉文說的。那個陌生短信,在深夜與自己聊上了。三個問句,隔些時段發(fā)來:

      你相信一個事件真是偶然發(fā)生的?

      每一個車禍都是大意粗心的結(jié)果?

      忘記剎車,比如拉手閘———你真的相信,這只是思維短路?

      朝云回復(fù)三個,都是同樣的意思,卻也是三個問句:你以為呢?不是偶然還有必然?犯得著嗎?雖然答復(fù)同一個意思,但朝云感覺自己血液賁張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他或她是誰?這個在暗處堅(jiān)持不懈地在深夜給自己短信的人,如此了解自己,關(guān)于這次車禍。難道他或她了解整個事情———從原因到結(jié)果?可是車禍發(fā)生前,他或她就發(fā)來了短信。天,難道他或她知道什么?這次車禍有內(nèi)幕,真有自己完全蒙在鼓里不為所知的隱情?朝云的手指在發(fā)抖,腦海一再過濾那天車禍的細(xì)節(jié),特別是熊嘉文的一舉一動。

      熊嘉文要謀殺自己———朝云腦海閃出這個念頭,胸膛騰起一股怒火。但,怒火剛躥出火紅的帶黑煙的苗頭,兀地熄滅了。他犯得著嗎?我朝云雖與他算不上舉案齊眉伉儷情深,可也沒有多大矛盾,除非———

      朝云起身,翻箱倒柜的,從臥室到書房,把熊嘉文的證件資料翻了個底朝天。只有車輛保險(xiǎn)。還是交強(qiáng)險(xiǎn)第三責(zé)任險(xiǎn)車損險(xiǎn),最基本的保險(xiǎn)。

      不可能。朝云否定熊嘉文害自己謀財(cái)?shù)牟孪搿?/p>

      難道是為情?即使為情,熊嘉文愛上了另外的女人,要娶那個女人為妻,他可以與自己離婚,有必要把民事案件搞成刑事案件?不合情理。

      但陌生號碼的短信,他或她仿佛知曉什么,有話跟自己說。是的,這幾天來,一直在深夜給自己短信,可不就是要說這碼事情,處心積慮啊。

      他或她有目的。

      朝云的心情慢慢平息,再次發(fā)出短信,你要達(dá)到什么目的,直接說吧。

      短信很快回復(fù),月落若金盆,夜深聞心語。我每句話都是出自心扉,希望你或者我(因?yàn)槲覀兌际潜粨p害的人)能夠靜好,這就是目的,明天中午我們見個面吧。

      哪里?

      你定,我來。

      蘭亭吧。

      不想去那里,建議去國貿(mào)頂樓茶室。

      好,不見不散。

      朝云心中基本認(rèn)定,發(fā)來陌生短信的是個女孩子。她熟悉自己最近的車禍,認(rèn)定車禍不是偶然的,而她又說自己與她都是被損害的人。

      熊嘉文。朝云腦海里冒出熊嘉文臉龐,一個想法要她嚇了一大跳。

      女孩子說不準(zhǔn)是熊嘉文的小三。歷來,只有小三才處心積慮地朝正妻玩花招,是為逼宮。

      呲,朝云冷笑。這年頭,大風(fēng)大浪看多了,誰怕誰,不就一小三,俺才不上你的當(dāng)。這熊嘉文也許把你當(dāng)寶貝,未必敢昭白天下。

      熊嘉文,尼瑪真是可恨。

      朝云發(fā)出一個短信給熊嘉文,匆忙關(guān)機(jī)。

      剛到國貿(mào)茶室門口,一個頭扎馬尾巴的女孩子迎上來,喊道:朝云姐。

      女孩很普通。在人群中,朝云不會多看一眼。穿著也普通,白T恤牛仔褲,不過,并非大街流行的顯示線條曲線的緊身仔褲,而是寬松版,褲腳略微喇叭形。普通是普通,卻也大方不俗。少了普通帶來的小家子氣。

      跟我來。女孩說話,臉色微微發(fā)紅,眼波流轉(zhuǎn)眸子晶亮。朝云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才跟著女孩到一處圍了屏風(fēng)的靠近西窗的座位前坐下。

      女孩遞給朝云一個安靜的微笑。然后,傾斜上身,臉龐朝著屏風(fēng)接口處,招手喊道,茹茹,我客人來了。

      一個服務(wù)員微笑著進(jìn)來,面向朝云問好致謝光臨,又問朝云需要什么?朝云想都沒想,隨口答道,新鮮芽茶。名叫茹茹的服務(wù)員又側(cè)臉問女孩,曉,你呢,還是白開水?

      胃沒有長進(jìn)啊,還是白開水。女孩子話音剛落,茹茹轉(zhuǎn)身就走。女孩子的名字叫“曉”,還是她們之間的昵稱?

      你們是好朋友?

      曉點(diǎn)頭,又補(bǔ)充,我在這茶樓打過工,跟茹茹談得來,她人可機(jī)靈呢,心也好———哦,今天是我請你來這的,朝云姐你是客。說著,晶亮的眼睛看向朝云。看上去乖巧。朝云回她一個微笑。

      茹茹捧著精致的瓷茶壺進(jìn)來,先給朝云與女孩子燙了茶杯,又給女孩子倒上一杯毫無顏色的開水。然后,麻利地拿出一盒“水仙沖毫”芽茶,先沖醒茶葉,逼走茶水,再沖茶至杯口三分之二處。放下瓷茶壺在電茶座上,小聲地說句“慢用”后,退出。

      我叫何曉,是熊嘉文福利院的護(hù)理工。

      朝云盡管有心理準(zhǔn)備,還是在心中咯噔了下。果不其然,這個名叫何曉的女孩子與熊嘉文相識,幾乎天天與熊嘉文在一起,比自己與熊嘉文待在一起的時間多得多。

      他們……唉,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沒有道理可講。赤裸裸地?zé)o恥。這些插足別人家庭的女子,怎么說?犯賤,二貨一枚。她們大致一個理由,情到深處不可自拔,而先前并不知道身邊的男人已有家室,口口聲聲地標(biāo)榜自己上當(dāng)受騙,又矯情宣稱,隨著時間深入,日久生情,彼此都是全部身心投入,不能分離,但男人呢,還是講究感情的,盡管明白現(xiàn)在愛的是新人,可還是不忍心拋棄舊人。所以,她們只好親自上陣,嘻哈著臉龐,用新新人類的語言挑明叫陣:聰明的舊銀(人),銀(人)在您身邊,可一顆心卻另有所屬,同床異夢有何廝守?您選擇吧。當(dāng)然,您斷不了,橫心報(bào)復(fù)要死抓不放,我們還是可以商量滴,畢竟我們都是女銀(人)畢竟您在前我在后,對伐?

      幾乎所有遭受小三騷擾并瓦解的家庭,無一不是如此情節(jié)。影視、現(xiàn)實(shí)、網(wǎng)絡(luò)、甚至漫畫和段子,天天時時上演。故事千篇一律,問題一個,切實(shí)擺在眼前已經(jīng)劇透,可天下之大,并沒有出現(xiàn)能夠推而廣之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而今,我朝云也被推至這樣的考場。

      朝云握住溫?zé)岵璞挠沂?,摸到自己的臉上,一陣凄然。舊人呵。無論怎么做,無論怎么扳回此時的尊嚴(yán),可是,心還是無法避免地受傷———這無論如何就是敗局。難怪,道理在手,問題早擺在那里,卻始終找不出標(biāo)準(zhǔn)答案。

      說吧,你想怎樣?

      哦,真沒看錯,朝云姐果然爽快。何曉笑吟吟地,抓住朝云放在茶桌上的左手,她還不滿足,用力搖了搖。

      我想要你明白……姐,我先給你講個故事,不,是一段往事。

      朝云鼻子一聳,她聽見自己的哼哼聲,眼神接到指令般跟著斜睨。不就是你們一段孽情,還值得要我當(dāng)聽眾為你們捧場?矯情無知。想到這里,氣憤地?cái)[手,道,免了,直接說你想怎樣。

      我要朝云姐助我一臂之力,了卻心愿。

      朝云定定地看著何曉。一字一頓地說道,就憑你深夜給我發(fā)了那些短信?

      何曉看著朝云,眼神愣怔。朝云絲毫不移開自己的目光,她相信,目光有時候就是刀子,甚至比刀子還要鋒利。

      那,那還要我怎么做?何曉囁嚅著嘴唇,垂下眼瞼。隨即,目光晶亮地盯看朝云,再次啟唇道:我是真心的,您真的———蒙在鼓里……我還是先說那段往事吧。

      若干年前,快二十年了吧,蘭亭哪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過就是塵土漫天飛的沙洲。一對父女在這沙洲上種植莊稼,卻發(fā)現(xiàn)來沙洲采風(fēng)的游客不少,于是就開起了旅店。有了飯吃也有了地方住,到沙洲上玩耍的畫畫的攝影的越來越多,旅店也慢慢像樣了。一個春天,一群畫家來到沙洲寫生,還是晚上寫生。不過那時旅店條件簡陋,沒有牽來電線,是發(fā)動機(jī)發(fā)出的電,過了晚上十點(diǎn)就停電。那晚,沙洲可是好風(fēng)景??赡苁窃鹿庹冒?,沙洲上好像蒙了一層白霜,環(huán)繞沙洲的江水波光粼粼。何曉的聲音輕柔下來。公平地講,她的描述一般,可霜月滿天的景象還是螢火蟲般在朝云面前蹦閃。朝云覺得自己的耳朵豎了起來。

      一個叫王西之的畫家興致頗高,給那個女孩子畫像,電停了,蠟燭燒著……何曉語調(diào)變低,眼神空蒙。但很快,何曉清清嗓門接著講述,沙洲晚上安靜極了,常人無法想象的安靜??砂胍估飬s傳來女孩子的哭聲,太突然了,簡直平地驚雷。她為什么哭?誰也不清楚。何曉抬眼盯看朝云,發(fā)現(xiàn)朝云神色不變,但她靜默聆聽的姿態(tài)已經(jīng)暴露,朝云被自己的講述吸引了。何曉嘆口氣,繼續(xù)說,第二天,畫家們離開沙洲,女孩子一路流淚送別畫家們到渡口。

      到這里。何曉再次閉口盯看朝云。朝云驚訝地微張嘴巴,眼睛對上何曉。她說的這段往事———無關(guān)她倆,何曉究竟要做什么?故事,哦,應(yīng)是往事,她講的倒還不錯。

      說下去啊。朝云催促。

      你應(yīng)該猜得到,不久,沙洲上的女孩子找來了,她真是百折不饒啊,找到王西之的單位和家里,狀告王西之強(qiáng)奸了她,說她已經(jīng)懷上王西之的孩子。

      她要王西之……賠償?

      不,她不要任何賠償,只要求王西之擔(dān)負(fù)起責(zé)任,離婚馬上娶了她。

      朝云吁了口氣。

      何曉斂起面容,嘴角抿出一絲反感和憤怒。她不滿意朝云的嘆息。

      王西之有家室,一家人其樂融融,自然不答應(yīng),女孩子就耗上了,尾巴一樣跟上王西之,哭泣吵鬧跪求威脅,鬧得天翻地覆雞犬不寧。

      朝云深深而警惕地看了眼何曉。這妮子真的只是在說別人的事情?

      何曉不接朝云目光,繼續(xù)說,王西之的老婆與她打了架,打掉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越發(fā)不得了,恐嚇、告狀、撒潑、尋死覓活各種手段用上了,王西之呢,家庭是散了,還是拒絕娶那個女孩子,然后被單位開除……可能身心受損吧,不久,精神失常。

      何曉仰脖吞進(jìn)大口白開水。雙手握住杯子陷入了沉思。朝云腦海靈光一閃,問道,沙洲的女孩子,莫非是……吳老板?

      就是她。

      王西之呢?

      王西之,咳,瘋癲了,倒成全了蘭亭老板吳鳳儀。

      怎么說?

      吳鳳儀接回瘋癲的王西之回到沙洲,一邊照顧他一邊努力開旅館掙錢……也許是為了生活吧,就是一村姑的吳鳳儀———不過從后來的情形來看,估計(jì)她還是得到高人的指點(diǎn)———買下整個沙洲并進(jìn)行了開發(fā),蘭亭就出生了,還慢慢有了名氣。

      王西之呢,真與吳鳳儀組成了家庭?

      怎么可能?

      王西之他……

      他又被吳鳳儀拋棄了。

      下尋找王西之

      朝云回家后,驀地記起,何曉這個女孩子,自己并非完全陌生。她們不是第一次見面。

      在哪里謀過面?

      就在蘭亭。不過不是現(xiàn)在,而是去年,去年上半年。那時,何曉在蘭亭打工,是一服務(wù)員。不是菊園的。在蘭亭,朝云鐘情菊園房間,幾乎每次都是落座菊園。菊園的服務(wù)員是固定的,細(xì)高個子的丫頭和一個胖胖的笑容甜蜜的丫頭。但去年春上,和書枚齊軒聚會菊園,菊園燈盞線路壞了,只好移位梅園。梅園的丫頭迎接出來,笑吟吟地一路迎到室內(nèi),就是何曉。本來她普通得要人可以徹底忘記,但她做了一件事情,要他們刮目相看。在朝云他們落座后,何曉準(zhǔn)備好茶葉說,歡迎你們光臨梅園,事實(shí)將證明,你們的選擇會帶來美好的回憶。說著,從青衣布襟口袋里掏出一袋梅花,已經(jīng)枯萎的但模樣還保持在盛開狀態(tài)的明黃臘梅。何曉撮起手指挑出臘梅,放進(jìn)茶杯,再燒開瓷壺沖茶,頓時,一股奇異的芬芳要朝云他們紛紛咂舌。

      那時,書枚開玩笑說了一句話:如此精靈人兒,恐怕梅園留不住你,說不準(zhǔn)明天就是領(lǐng)班了。

      呵,領(lǐng)什么班,都是蘭亭的,要領(lǐng)就領(lǐng)自己的班。何曉如此答道。

      書枚拍手叫好,笑著咕噥,這姐———朝云和書枚約定俗成地把那些要自己另眼相看的女子稱呼為姐,與年齡沒有關(guān)系。

      算起來,何曉的工作軌跡,明確的有三點(diǎn),先是國貿(mào)茶樓的服務(wù)員,而后在蘭亭梅園擔(dān)任服務(wù)員,現(xiàn)在去了熊嘉文的福利院。

      她說在蘭亭混了兩年。兩年不分晝夜在蘭亭,故而熟悉了老板吳鳳儀的情事,一樁老情事,當(dāng)然,身為蘭亭服務(wù)員的她,還熟悉吳鳳儀現(xiàn)在的情事?,F(xiàn)在講出來,就是為了告訴朝云,熊嘉文與吳鳳儀兩人勾搭已久。說到“勾搭”兩個字時,何曉變了副口吻,簡直咬牙切齒,仿佛她身受其害似的,眼睛怒瞪,眉頭緊鎖。她問,想想,那莫名的車禍,腿子活生生地被縫了八針,真就是無緣無故?

      對面的朝云,皺皺眉頭,硬著口氣直接挑明,熊嘉文不是也和你……相好?朝云本來是要說“勾搭”的,不知怎地,出口的兩個字卻變成了“相好”。

      何曉顯然被朝云的話驚呆了,人卻還沒來得及從憤怒中抽離出來,整個臉龐顯得怪異。眼睛迷蒙,嘴巴半張,鼻子呼哧地呼氣,臉色發(fā)紅。

      難道他們不是那個關(guān)系———根本不是,何曉不是小三。

      迅疾明白過來的朝云,為剛才的誤解而抱歉地笑笑,又伸出右手握握何曉的雙手。

      何曉被朝云驚醒,縮回雙手,叫道,你,你亂說什么?我才不會走吳鳳儀那樣不要臉皮的路,這樣的人會有報(bào)應(yīng)的,馬上就有報(bào)應(yīng)。

      朝云訕笑兩聲。何曉馬上說道,吳鳳儀欠我的,也欠你的,我們都是受……被損害的人,我們要她償還。

      這就是你一再接近我的原因?

      何曉看著朝云,一動不動。

      可我還是迷糊,就算如你所說,熊嘉文與那個吳鳳儀勾勾搭搭相互利用,可我窮光蛋一個,他們犯不著暗算我。

      姐,你怎么這樣死腦筋呢?一個開車的人停車忘記拉手閘,如同一個著急入廁的人忘記松下腰帶直接排泄,可能嗎?就算有例外,他思維出現(xiàn)了短路,還可能在思考其他問題,還可能是拉手閘不徹底,但,朝云姐你想想,如果你是他珍貴的人,是他時刻放在心上的人,是他覺得離開了你就無所適從的人,你坐在他車上,準(zhǔn)備下坡渡江,他整個腦海應(yīng)該只有一件事情,就是安全。安全啊,等同身家性命,而他呢,偏偏從車?yán)镒叱鰜砹?,他為什么沒有留在車內(nèi),為什么?你說說。

      說到這里,何曉稍稍停頓,緩和了下語氣,繼續(xù)說,如果,我還是不厭其煩地假設(shè)———如果他留在車內(nèi),和你一起在車內(nèi)等渡船,他會忘記拉手閘嗎?

      沉默在她們之間蔓延。朝云心胸波起云涌,她覺得一股濕潤又溫?zé)岬囊后w快要沖決眼眶與鼻子。該死,這與眼前的小妮子有關(guān)嗎?朝云心中吼道,極力穩(wěn)住自己波動起伏的情緒。

      你,何曉,與我的家事沒有絲毫關(guān)系。

      有的。都是吳鳳儀害的,仗著財(cái)大氣粗,要熊嘉文分心,心神不寧,排擠你在熊嘉文中的地位,導(dǎo)致你可有可無。

      何曉,我再說一遍,這與你沒有絲毫關(guān)系。

      我們都是被損害的人,為什么不聯(lián)合起來給吳鳳儀教訓(xùn)?

      吳鳳儀損害你什么了?

      害我從小家破人亡沒有父愛,害我父親如同廢人老無所依。

      你,你是王西之的女兒?

      何曉點(diǎn)頭。

      王西之呢?

      兩年前的一個冬天,吳鳳儀開車帶著王西之在渡口等船,她忘記拉手閘自己跑下車,汽車載著我父親順著坡路下滑跑進(jìn)長江,吳鳳儀跟著跑來拉開車門,我父親……他一頭撞倒在地,大腦癡呆了。何曉鼻子發(fā)紅,眼眶里淚水點(diǎn)點(diǎn),聲音哽咽。

      ……我能做什么?

      姐,你不是寫小說連載嗎?蘭亭是年年必訂晚報(bào)的。

      朝云很有耐心。凌晨兩點(diǎn)終于等回熊嘉文。熊嘉文進(jìn)屋就哈欠連天,看見端坐沙發(fā)上的朝云一臉冷色,嬉皮笑臉地拱手作揖,說還是那塊地基的事情,已經(jīng)到尾聲了,不過個把月,保證每天按時回家伺候老婆。

      說著,準(zhǔn)備溜進(jìn)盥洗室。

      朝云站起來,緩緩問道,熊嘉文,你告訴我,你和吳鳳儀是什么關(guān)系?

      熊嘉文從盥洗室里退出來,皺眉埋怨,半夜三更地你瞎嚷些什么,我累了要睡覺,天大的事情等到明天再說。

      不行,今天必須說清楚。朝云閃身熊嘉文跟前,重復(fù)問道,你和吳鳳儀究竟什么關(guān)系?

      朝云,你———看來,我不說你今天會吃了我。好,好,你聽著。我們以前就是一般朋友,現(xiàn)在呢,項(xiàng)目合伙人。我跟你說啊,你別小看了吳鳳儀,可不單純是蘭亭老板,是咱們城市財(cái)政主要稅收大戶,房地產(chǎn)開發(fā)加油站石油供給農(nóng)副產(chǎn)品買賣進(jìn)出,還有城市綠化,都是大股東,了不起的女能人。我要想發(fā)財(cái)有錢賺,還不得跟著她好好學(xué)。

      瞧你說的,你一個大男人,跟著她屁股后面溜須拍馬言聽計(jì)從,還美其名曰學(xué)習(xí)……知不知道羞恥?

      怎么這樣尖刻?我勞心勞力地賺錢養(yǎng)家糊口,卻被你……

      還委屈你了?熊嘉文,我被你故意制造車禍,腿子縫了八針,說來就是你勞心勞力的結(jié)果,我饒不了你,否則,你以為本姑娘是你們手上泥巴,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你,你說什么,是我故意制造的車禍?這如何說來……熊嘉文拉長臉龐,口舌結(jié)巴起來。馬上,憤然道:我犯得著嗎?如果真想到這碼子事情,我就會給你早早準(zhǔn)備人身意外保險(xiǎn),如果我遺棄你我會隨便找岔子離婚得了,從哪方面來看,我都沒有智商低下到零的必要。再說,你污蔑造謠我謀殺你,證據(jù)呢?沒有證據(jù)就是空口無憑興風(fēng)作浪,你倒是說說———

      我說給你聽,你整天與吳鳳儀黏糊不清心神不寧,兩個人勾勾搭搭忘乎所以……如果你專情我心疼我在乎我看重我,你會忘記拉手閘嗎?如果是你坐在車上,你還會忘記拉手閘嗎?

      熊嘉文取下眼鏡,向朝云瞪起雙眼,上下嘴唇緊緊抿在一起。

      在朝云滿臉通紅一口氣指責(zé)完他不負(fù)責(zé)任與吳鳳儀蠅營狗茍后,熊嘉文舉起右手喊道,好,你不信,你污蔑我,我朝天起誓,車禍純屬偶然,但凡有一點(diǎn)謀害朝云的意圖我熊嘉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朝云哈哈笑了,她聽見自己的笑聲電鉆一般刺耳。潑婦形象……她心中滑過這四個字眼。于是,馬上中斷笑聲,但嘴巴不饒人,你為什么不起誓你和吳鳳儀的事情?

      熊嘉文深深地看一眼朝云,嘴巴緊抿。朝云仍不饒恕,鼓起了腮幫子,放慢了語速道,你信不信,我會要吳鳳儀聲敗名裂。

      熊嘉文給朝云一個背影,摔門而去。他在發(fā)怒,為自己宣戰(zhàn)吳鳳儀而發(fā)怒。

      酣戰(zhàn)中的朝云一下失卻對手,心頭空落,眼眶發(fā)酸發(fā)苦,淚水不禁熱涌。看來,何曉說的沒有錯,他們勾搭一起,干著傷天害理的事情,我朝云就是受害人。

      何曉,我理解你的心情了。熊嘉文與吳鳳儀,簡直臭味相投脾性一致,連害人的招數(shù)都相同,竟然都是車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忘記拉手閘,自己卻跑下車導(dǎo)致車禍發(fā)生。是的,找不到你們制造車禍的證據(jù),定論你們故意制造車禍未免草率,可是你們的心思呢,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既作惡,必報(bào)應(yīng)。

      尋找王西之,一行字兀第閃現(xiàn)朝云腦海。是的,一定要寫寫畫家王西之的故事。地名虛化,部分人名也虛化,但一定要用上“王西之”的原名。非用原名不可。作為畫家,一個有才氣的風(fēng)華正茂的年輕人,家庭毀了,名譽(yù)毀了,事業(yè)毀了,精神也毀了,現(xiàn)在行尸走肉一個。

      王西之,再也不存在了。

      但他切實(shí)地活著存在著,只不過消失了正常人的聲息與蹤跡。

      朝云飛快地打開筆記本,點(diǎn)出潔白的文檔,敲擊鍵盤,文檔出現(xiàn)“尋找王西之”五個字。

      一個全身白色的女孩子攙扶著一個禿頂老頭在草坪上散步。剛剛放晴,草坪還有雨水。草坪上散步曬太陽的只有他們。女孩子不時地喂給老頭兒面包吃,老頭吃一口,又自己伸手揪下面包喂給草坪上的鳥雀。

      老頭兒突然掙脫女孩子的左手,撲向前面啄食的鳥雀,結(jié)果,鳥雀沒有捉到,整個人卻撲倒在草坪上。女孩子蹲下身體去拉。

      是何曉。那個古董般的馬尾巴很是惹眼。

      朝云喊道,何曉。女孩子卻沒有反應(yīng)。朝云又喊了遍,女孩子轉(zhuǎn)身,一聲哦,馬上招呼道,朝云姐來這里了。

      找你的。

      地上的老頭兒被何曉松手,馬上趁機(jī)滾在草坪上一個水洼處,雙手撐地,嘴巴伸進(jìn)水洼喝水。

      爸,爸,快起來,我們回房間我給你削蘋果吃,好不好?

      何曉邊哄邊拽起地上的老頭兒。老頭兒滿臉泥水,卻張開了嘴巴呵呵發(fā)笑。臉龐的褶子猶如千層菊花瓣。

      他,你父親王西之?

      是啊。朝云姐你回去吧,我晚上給你短信說話,你看……說著,她父親王西之又撲向一處水洼。

      爸,你再不聽話,我就不管你了,起來,我們吃蘋果去。

      何曉用力拽起王西之,站定,看著朝云說道:朝云姐,晚報(bào)上的小說連載我看見了,蘭亭的姐妹都在Q群說,那晚報(bào)連載的小說在蘭亭可緊俏咧,估計(jì)那個吳要找你了,姐,記得幫我討賠償啊。

      王西之又要跑,被何曉拽拉著朝公寓樓走去。她邊走邊回頭與朝云告別。

      難怪以前只在深夜收到何曉的短信。看來,她真是孝順女兒。朝云轉(zhuǎn)身返回時,遇到小袁開車進(jìn)來。小袁拉下窗戶玻璃,微笑著招呼,朝云姐,你恢復(fù)得真好,祝福你。

      小袁,你們這里的王西之什么時候來的?

      王西之?這個名字好陌生。

      就只開車,不管內(nèi)務(wù)啊?那個癡呆老頭,禿頂?shù)哪莻€———小袁點(diǎn)頭,打斷道,哦,姐是說那個到處抓泥巴吃的老頭兒,我們喊他王伯,不曉得他叫啥名字,他去年來的,不到一年時間,姐怎么突然問起了他?

      是從蘭亭來的吧。

      是,說是吳老板的一個遠(yuǎn)房表哥……鋼琴曲《出埃及記》響起,朝云一看是書枚電話,慌忙擺手打斷小袁的話,與小袁告別。

      朝云,今天喜鵲唧喳,咱倆進(jìn)財(cái)了。

      白日夢吧,你進(jìn)財(cái)是事實(shí)我進(jìn)財(cái)純屬故事。

      不,不,我表述不準(zhǔn)確,有可能進(jìn)財(cái)———這樣吧,一時半會地與你說不清楚,晚上咱們蘭亭見面細(xì)說,如何?

      去蘭亭?不去,另擇地方吧,老待一個地方多乏味。

      哈,反感蘭亭了,是不是那個小說連載與蘭亭有關(guān)……哦,你杜撰的,心虛了怕了,是不是?

      不是。

      那就蘭亭,我早已經(jīng)定下菊園包間,不見不散。

      蘭亭就蘭亭。我筆下的故事,才到一半,除了王西之用了原名,幾乎虛化處理,你愿意對號入坐誰也沒有辦法。再說,王西之也只是一個發(fā)音,古人名字還有這個如雷貫耳的發(fā)音呢,而且,王西之這個名字誰還記得?除了他女兒。不過,一個名字就是一個符號。它會喚醒一段記憶。被埋葬的記憶,重新提起,就不得不面臨重新審視的命運(yùn)。你吳鳳儀那么處心積慮地消弭王西之的聲息與蹤跡,看你消弭得了?

      朝云推開蘭亭菊園包間,徹底愣怔了。書枚與齊軒,自己與熊嘉文。兩對夫妻,開天辟地圍坐一個飯桌了。怎么就坐一塊兒喝茶吃飯了?按照齊軒的論調(diào),不在一個話語系統(tǒng)內(nèi)。要是以往,朝云還覺得稀奇,可以一試。熊嘉文那人,畢竟是正規(guī)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畢竟還喜歡俄羅斯文學(xué)。話題可以就著文學(xué)與時代在嘗試中慢慢靠攏。

      而今呢,不行。熊嘉文要朝云感覺惡心死了蒼蠅。

      但如何跟書枚說跟齊軒說?再不濟(jì)也是家務(wù)事。

      書枚很有興趣,與熊嘉文扯起各自工作。他們有交叉點(diǎn),一個在銀行數(shù)錢,一個要貸款存錢。齊軒呢,吃口菜枯坐,看朝云滿臉冷色,試著與朝云搭訕,均被朝云嗯嗯兩聲打住話頭。熊嘉文左偏頭與書枚侃侃而談,竟也不冷落齊軒,右側(cè)臉,說起齊軒最近出版的譯詩。熊嘉文一定是來之前就做了準(zhǔn)備,偷看了齊軒送自己的書本。他看書,但從不看詩歌。他有個觀點(diǎn),現(xiàn)在的詩歌就是吃飽了剔牙時才想起拿粉抹臉裝十三,不待人見。還好,齊軒抱手而坐,目不斜視。

      黃酒快到一半時,蘭亭老板吳鳳儀推門進(jìn)來了。

      朝云沒有看向風(fēng)情萬種的吳鳳儀,而是直愣著目光看向書枚。書枚不接朝云的凝視,她滿面春風(fēng),眼波瀲滟,站起來拍掌歡迎,一口一個鳳儀姐。都改口姐了,看來兩人早已暗度陳倉。

      吳鳳儀喊來服務(wù)員,把小玻璃酒杯換成了陶制的土碗,依次擺上,然后親自抱著酒壇滿上,又依次敬酒。

      朝云起身準(zhǔn)備離開。

      哎,朝云,儀姐敬酒來了,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哦,可不許溜掉。書枚伸手?jǐn)r住,嚷道。朝云瞪書枚一眼,示意書枚住口。書枚向朝云眨巴下眼睛,故意壓低聲音道,美女,想給你代酒的多著,熊院咱們齊軒當(dāng)仁不讓啊,誰有你的福氣?朝云隱約看見齊軒眼睛亮了下,馬上收回視線離開餐桌。熊嘉文喊道,跑哪里去啊?

      衛(wèi)生間。

      朝云你去,我等你來哈。吳鳳儀聲音輕柔地招呼。

      他們擔(dān)心我跑了,小氣作為,我至于嗎?何況,心中有事的是你們,我朝云真不能摔門而去,倒要看看你們怎么我。

      朝云回到座位。吳鳳儀捧碗敬酒,朝云也捧碗一口吞進(jìn)。吳鳳儀呵呵嬌笑,夸獎朝云是女中豪杰,必成大事。

      書枚在一旁嚷嚷,儀姐相助,朝云定會宏圖大展,我們也跟著沾光撿米米了,我贊助一碗酒。這么一嚷,熊嘉文也站起來要贊助。

      朝云放下陶碗,不再做聲。書枚挨身朝云,嘴巴湊進(jìn)朝云耳朵。儀姐準(zhǔn)備給你家熊嘉文打進(jìn)一顆導(dǎo)彈,我可是白撿一個大客戶。

      原來如此的進(jìn)財(cái)事情。

      吳老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難得一些相關(guān)不相關(guān)的人都在場,山在水在石頭在諸佛都在,明人不揣暗話,請直說吧。朝云忍不住說道。旁坐的齊軒回頭看看朝云。

      朝云慧心,沒別的意思,我不過想結(jié)識妙筆生花的美女。吳鳳儀答道,今日一見,果然有胸襟有定力,改天我請朝云找個合適地方好好聊聊,今晚不攪擾了,你們盡興。

      說著退出,眼睛卻遞給朝云一個意味深長的凝視。

      熊嘉文一個哈欠后,起身告辭。特別關(guān)照朝云早點(diǎn)回家休息。朝云不看熊嘉文,心中卻罵道,吳鳳儀前腳走你后腳跟上,濫人??闯扑魅煌疙?shù)哪樱瑫逗白≌x開的熊嘉文,干脆一起回家得了。

      齊軒抬起手腕看手表,也站起來,一副告辭模樣。

      他走他的,我們玩一會兒。朝云拉齊軒的手。齊軒指熊嘉文,他不是走嗎?我回家趕一個詩歌展板方案,搭他的便車。兩人前后離開。

      得,我陪你到外面逛逛去。書枚拉起朝云的手,一起離開菊園。

      月色如水,一地霜白。橘花已在凋謝,在樹下壘起潔白的花冢。而玫瑰園里黃色的紅色的白色的玫瑰正是花期,馥郁芬芳。兩人就著玫瑰園的秋千架而坐,上下晃蕩。

      書枚,齊軒準(zhǔn)備什么詩歌展板,沒見過他這樣掛念著急的。

      我們江城南北車站里外不是一些廣告嗎?吃喝拉撒玩的廣告應(yīng)有盡有,就是沒有文學(xué)。你想想,那些等車的人有時等候一兩個小時,甚至大半天,多么無聊啊。怎么打發(fā)時間?不如展覽詩歌。那些美妙的分行句子,突然出現(xiàn)在駐足等待的眼神中,分離的傷感重逢的喜悅時光飛逝的慨嘆人生命運(yùn)無常的悵惘等等,在瞬間激發(fā)碰撞,心靈與眼神邂逅,一石激起千層浪啊,而心胸在這看似無為的等待中卻悄悄地?cái)U(kuò)大掘深。說不準(zhǔn),一個人由此改變了喜好一個人改變了人生態(tài)度另一些人改變了人生軌跡,越來越多的人品嘗到詩歌的好處,詩歌慢慢走進(jìn)我們?nèi)粘I睿瑹o聊庸俗空虛頹廢的日子,詩歌構(gòu)筑起精神大廈,再說不準(zhǔn),生活由此改變。多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朝云點(diǎn)頭。還是不由納悶,齊軒一向不湊熱鬧的,他怎么———書枚打斷,怎么不能?好玩又有意思的事情,他沒理由不做。

      想想也是。朝云嘆息一聲,道,這樣的大事情,恐怕不是一兩個錢能夠完成的,齊軒給誰打工呢?

      朝云,就許你家熊嘉文做老板,齊軒就是打工的命?太不著調(diào)了,要我說,你這是狗眼看人低。

      朝云臉龐一陣發(fā)熱。沒有鏡子,但她知道,臉龐一定通紅發(fā)燙。心里卻敲起邊鼓,瞧你書枚說的,你表面對熊嘉文貶低,實(shí)則還是……熊嘉文就是用賺的錢鋪地板貼墻壁,可現(xiàn)在要朝云來看,根本就不值一提。他怎么來的錢?是毫無廉恥不擇手段了。不就是傍上吳鳳儀,吳鳳儀之流的男女,賣笑賣身賣尊嚴(yán)?

      朝云朝地上吐出一口唾沫。道,熊嘉文與齊軒不能比,不在一個系統(tǒng)。

      哈,系統(tǒng)是什么玩意?熊某生意人齊某詩人,還都不是要落腳吃飯睡覺穿衣,這才是終極———多沒意思的話,我說這些二傻子話簡直犯賤。書枚拍下腦袋,自嘲笑了。語氣肯定地又道,所有人都在一個系統(tǒng)。

      我說的是話語系統(tǒng)。朝云小聲糾正。

      書枚撲哧一聲笑了。拉朝云手離開,邊走邊說,朝云,你運(yùn)氣也來了,吳鳳儀要買下你在晚報(bào)連載的小說版權(quán)———朝云打斷書枚,擺手,沒你的事情。

      真沒書枚的事情?齊軒包攬南北車站詩歌展板的事情,恐怕就是吳鳳儀在背后撐腰。

      朝云姐,如果吳鳳儀找你,你記得見好就收,順便幫我討下賠償。

      是何曉發(fā)來的短信,卻不是先前的手機(jī)號碼。估計(jì)這個才是何曉常用號碼,以前18開頭110收尾的那個可能就是為聯(lián)絡(luò)自己用的。既然身份已明,那號碼也沒有了存在意義。

      你要怎么賠償?

      要她給我兩百萬,我爸爸王西之與她無關(guān)了,我照顧他后半生。

      你確定她會給?

      試試吧。

      什么是見好就收?

      她愿意拿錢封你的筆。

      可我實(shí)在寫出興趣了,她可能封不住。

      姐,你想想,她是什么人啊,她見你溝通不好,不會找晚報(bào)封你的筆?其實(shí),熊院長與她只是相互利用,決無感情瓜葛,得一必有所棄。

      朝云盯著短信看了下,迅速關(guān)機(jī)。熊嘉文從臥室跑出,攏住朝云肩膀。朝云一把甩開。熊嘉文不管,雙手環(huán)抱朝云,低聲道,我道歉,不小心讓你腿子縫了八針,以后但若讓你受傷,我出門就讓車撞死。

      掙扎的朝云軟疲下來,滿臉淚水。熊嘉文一時沒了轍,伸手摸朝云濕潤的臉頰。朝云側(cè)臉讓過,發(fā)狠地說道,明天等吳鳳儀找我,我要狠狠地修理她。熊嘉文再次抱緊朝云,回答,隨便,我與她的合同已經(jīng)簽下,不過,你掂量下,她能掌控整個江城大半行業(yè),能耐不是你想象的。

      朝云耳邊想起何曉交代的“見好就收”。

      “好”是什么呢?對于不在同一話語系統(tǒng)的人,標(biāo)準(zhǔn)不同。就朝云自己而言,“好”就是無所求,以無所求對陣有所求,扳回受損的被踐踏的尊嚴(yán)。

      吳鳳儀約朝云一起前往正在翻新的普佑寺。普佑寺在江城靠西的一個山林里,不曉得多少年了,亂兮兮的,卻被吳鳳儀買下,買下的還有整個山林。山林不高,卻清秀可人,古木蒼翠泉流錚淙。寺廟藏在山中林杪,背后,泉流奔瀉瀑布如清溪掛雪,天地靜謐出塵脫俗。

      吳鳳儀一路興味盎然,娓娓道來她的翻修規(guī)劃。要把山林打造成旅游休閑場所,在霧霾遮天的日子,山林是江城人的好去處,還為江城人提供怡情養(yǎng)性的地方。翻修寺廟,一則可以慢慢建立正在富裕的江城人的信仰,二則為自己,說不準(zhǔn)后半生就皈依這里……說著,帶朝云走到寺廟里面。她在靠右?guī)空径?,微張嘴巴緩緩?fù)录{。

      靠右?guī)垦刂絼萋柫?,是正法明如來殿。青銅鑄造,構(gòu)件仿木,重檐歇山頂。吳鳳儀解釋,正法明如古佛是觀世音菩薩的原身。說著跨腳進(jìn)屋,捻起三炷香點(diǎn)燃,朝著古佛雙腿彎曲跪下,雙手執(zhí)香三叩頭。

      朝云心想,此際,佛前的吳鳳儀不會有一句假話吧。吳鳳儀出來,帶朝云去寺廟旁邊的一個竹排構(gòu)筑的小院。院中的別墅卻是青石壘造的徽式建筑,青白色澤,若天色破曉,房屋古拙厚樸。

      陽光越過古木溪流,清新濕潤。兩人在院子里喝茶。說完山林規(guī)劃后,吳鳳儀起身,說去看看齊軒擬劃詩歌展活動的進(jìn)展如何。

      齊軒在這里?朝云愣怔發(fā)僵,冰凍在椅子上,腦海也如厚冰凝固。

      很快,吳鳳儀出來。給朝云和自己斟滿茶水,笑吟吟地看向朝云。朝云腦子的冰塊出現(xiàn)裂縫,頃刻間嘩嘩融化。

      朝云,如果你有一個機(jī)會,你第一愿望是什么?

      朝云聽見腦海里的冰塊徹底被水流摔碎淹沒,迅疾漲潮。這個女人,她以為,但凡挑釁她的皆為私欲而求———可我朝云會要你失望。

      給王西之女兒兩百萬,王西之徹底與你無關(guān),她女兒照顧他后半生。

      吳鳳儀的眼神凍結(jié)在朝云臉上。朝云微笑迎接。

      我?guī)銇磉@個地方,就準(zhǔn)備了兩個字:成全。其實(shí),除了他女兒有誰曉得王西之?王西之這個名字已經(jīng)消失了。你怎么寫都不會有影響,我只是不想看見這三個字,太不想。你知道嗎?到我這樣的年紀(jì),什么都看開了,有些事情過去了就等于消失,何必再……兩百萬,能用錢財(cái)打發(fā)的當(dāng)然不是問題。吳鳳儀窩進(jìn)半圓形的藤椅,眼睛微閉,聲音漸漸緩慢輕弱,接近喃喃自語。王西之是我送進(jìn)福利院的,我是聽說她女兒在照顧他,可作為女兒照顧老子天經(jīng)地義……她要我賠償,先前還只要百萬,現(xiàn)在漲價(jià)了。

      吳鳳儀眼睛睜開,弓起上身,端起瓷杯啜口茶水,眼睛掃掃旁邊寺廟又收回,繼續(xù)說,這地方還價(jià),不大合適,漲就漲吧———不過,你能否告訴我,你與他們……你怎么幫她(應(yīng)該指何曉)當(dāng)起說客逼我的宮?

      朝云抿抿嘴唇。半響,她一字一句地回答,我們都是被損害的人,我們在一個話語系統(tǒng)內(nèi)。

      人艱不拆。半天,吳鳳儀吐出四個字,然后點(diǎn)頭。好吧,就此為止。

      你直接把錢打到這四個賬號。朝云飛快地拿出一張紙條,從桌上遞至吳鳳儀眼前,我停筆三天吧,三天后再決定是否續(xù)寫王西之。

      朝云下山,給何曉短信,要她注意這三天的賬戶,有無結(jié)果告訴自己一聲。

      傍晚時,朝云收到何曉短信。兩個字,得令。

      朝云短信問,你以前找吳鳳儀要過錢?

      要過,她不給,說我爸的車禍純屬意外,她把我爸送進(jìn)福利院,只不過換了一個地方而已,否認(rèn)拋棄。狡辯。我不要她那蜻蜓點(diǎn)水的施舍,我要她為一已私欲釀成的罪責(zé)買單。她申明通過官司解決———我毫無勝算,無奈,想到了此舉。感謝朝云姐。你的文字值錢。

      朝云盯著手機(jī)上的短信,雙眼發(fā)愣。

      熊嘉文回家,帶回新鮮的魚肉蔬菜,還有一束鮮花。接著,挽起衣袖親自下廚。朝云猛地想起,今天不是普通的日子,是自己的生日。

      飯桌上,朝云說,何曉一直陪伴在她那個癡傻父親身邊,真了不起。

      熊嘉文點(diǎn)頭,說,不錯。捧起紅酒與朝云碰杯后,扶扶眼鏡框,又說,現(xiàn)在的女孩子立足社會,諳熟各種套路,厲害。

      咕唧,短信來了。是齊軒的,八個字,朝花晚月,福云東來。喜慶古意不乏灑脫。難得人在普佑寺,身邊有媚娘相伴,還偷空想起朝云的生日。朝云鼻子哼笑,點(diǎn)擊刪除。

      何曉第二天短信告知,收到。

      不出半個時辰,朝云收到銀行短信提示,進(jìn)現(xiàn)金二十萬。一定是何曉打來的,她怎么知道自己銀行賬號?朝云打電話問熊嘉文。熊嘉文承認(rèn),何曉昨天詢問朝云銀行賬號,說是前些天借你的錢救急,現(xiàn)在用不上還來,打賬上爽快。她打來二十萬,感謝費(fèi)?不,可能是見報(bào)的小說稿酬。朝云想起吳鳳儀詢問自己為什么幫何曉的話,她那樣徹底地挽回尊嚴(yán),靠的就是擯棄私欲的“見好就收”,而不是錢財(cái)標(biāo)注的“好”。

      朝云奔赴銀行,取出現(xiàn)金。準(zhǔn)備晚上去福利院交還何曉。

      書枚電話來了,說是受齊軒委托,晚上約朝云一起小坐,彌補(bǔ)朝云昨晚的生日慶賀。

      朝云無法拒絕了。剛剛應(yīng)下,心中突發(fā)奇想,約書枚一起去福利院,看看何曉和王西之父女倆。奇想萌生,愿望迫切,瞬間大樹一般占據(jù)整個心胸。朝云騰地站起來,換鞋背上坤包開門下樓,回?fù)軙秳倓偸站€的電話。

      書枚,馬上下樓,我到你樓下了。

      干嘛這么著急?難得一個休息日,天氣又好,我正在洗被單呢。

      你交給洗衣機(jī)得了,趕快下樓,我要帶你去見與我們不一樣的人。

      誰誰不一樣,除非瘋子癡呆———呀,你不是說那個王西之吧?

      她個聰明人,要她不猜到,難。朝云把自己塞進(jìn)出租車,加重語氣說道,等死我啊,下樓。說罷,摁斷接聽鍵。手機(jī)捏在手心,眼睛緊緊盯著前面的路。

      出租車剛停下,鋼琴曲《出埃及記》響起。摁斷,笑嘻嘻地招手??吭谛^(qū)大門右側(cè)的漢蘭達(dá)??羁顡u下的車窗露出書枚的臉。

      德性啊,你。

      不正趕上時間了?各自不誤。

      朝云屁股剛坐好。漢蘭達(dá)駿馬般揚(yáng)蹄飆起。朝云捧住胸口,咕噥,慢點(diǎn),我有乘車后遺癥。

      你不是著急要看可憐的王西之嗎?姐成全你。

      不是我看,是要你看。朝云在心中回答。是的,王西之可憐,被毀了精神,瘋了癡呆了,但毀滅者呢?可憐可恥還可笑,以為他們是多數(shù)是全局,可以為所欲為掩蓋罪責(zé)。其實(shí),有些東西是滅不掉的。當(dāng)被重提時,王西之就成為了多數(shù)。好吧,就如你所說,王西之是個可憐人,但他也有福氣,算是老有所依了,他女兒何曉所作所為定要你再次當(dāng)面喊她姐的。

      漢蘭達(dá)飛快抵達(dá)福利院。朝云下車,一個全身濕淋淋的老頭朝她跑來,左右手分別提著皮鞋。老頭嘴巴張開,晶亮的涎水從嘴角邊溢出,沿著下巴拖掛,下垂到胸前。老頭跑得快,歪歪倒倒,左右搖晃,猶如蹣跚學(xué)步的孩童。

      正是王西之。

      可能是赤腳緣故,腳板被小石子挺了下,王西之一個踉蹌,快要摔倒在地。

      朝云喊聲“王伯”,飛快抬腳,扶住了王西之。

      王西之站好,抬頭一看朝云,眼睛愣愣地,似乎思索什么,也許不是,就是眼神空洞地瞧看。朝云隨即在心中否定了“眼神空洞”的看法,他肯定是在打量自己,不,是在辨認(rèn)———

      王西之一把推開了朝云,又搖晃起左右臂膀,開始起跑。

      咳,這個老頭子,別看他傻乎乎的不正常,才有記性,一看照顧他的不是何曉就發(fā)飚。一個身材肥胖的婦女跑上來,氣喘吁吁的。終于,一把拉住王西之,狠狠地架住王西之的雙臂,向朝云和書枚不住咕噥。哎喲,忙死我了,照顧這個老頭子比照顧一群老人還要累。

      王西之顯然不依順胖婦人,左扭右拐,力圖掙脫。胖婦人被王西之折騰得呼哧喘氣,忍不住了,伸出右手,給了王西之一拳。拳頭打在王西之的右手上,啪啪作響。估計(jì)疼了,王西之縮回右手,又縮回左手,交握一起抱于胸前,眼淚嘩嘩直流。身子呢,還是不退縮,左扭右拐地抗拒胖婦人。

      何曉這死丫頭,還不回來,要累死我了。接著,胖婦人大呼,何曉,曉曉啊,你馬上來,快來陪你爸爸啊。

      王西之停止反抗,站定了,伸長脖子左右看,孩子般一樣四處尋找。

      書枚拿眼神看朝云,滿是驚奇與疑惑。

      王西之沒看見何曉,又開始了折騰,準(zhǔn)備開跑。胖婦人扯起了嗓門直喊,何曉,曉曉啊———

      我來了,曉曉來了。

      挎著布包的何曉一頭扎進(jìn)院子,滿臉通紅,一邊跑一邊喊道。還揮手向朝云示意。

      嘻,嘻,呵哈哈。王西之伸開雙臂,站在原地傻笑。鼻子冒出白色的氣泡,嘴角又掛出晶亮的涎水。

      終于回來了,交還你了。胖婦人收回雙臂,馬上抬腳走人。

      何曉一把拉住王西之,從包里掏出紙巾擦王西之的臉龐。低聲埋怨,你看你,又玩水了,馬上跟我換衣服去,要不感冒了打針我可不陪你了。

      說著,回頭招呼朝云,姐,咱們有話還是得等晚上短信說,你看———朝云揮手,說,你馬上給你爸換衣服去,等換完衣服我再找你,就一件事。

      何曉拽著王西之朝公寓樓走去。

      書枚說道,王西之還有女兒啊,還是有福氣,這姐兒不錯。

      果然喊何曉“姐”了。朝云心中得意,嘴巴就不饒人了,說道,這一對比,你就曉得那吳鳳儀不是東西了吧,還無恥地喊她“姐”。

      瞧你嘴巴,嘖嘖,你不過是站在自己立場看吳鳳儀。

      你的立場呢,還不是吳鳳儀籠絡(luò)了你們……她整死了王西之,這是事實(shí),我不過寫出一段往事,好在,還有人不讓他王西之完全消失。

      這樣說來,《尋找王西之》還是法官在伸張正義搞道德審判了。書枚冷笑道。

      沒這么高尚。朝云從包里捧出現(xiàn)金,說,何曉聯(lián)合我找吳鳳儀為王西之賠償了兩百萬,她打進(jìn)我賬號二十萬,說是《尋找王西之》的稿酬,我不寫了,我上樓還她去。

      書枚等來朝云,還保持著剛才冷笑的姿態(tài)。朝云爬進(jìn)漢蘭達(dá),書枚上車發(fā)動汽車。漢蘭達(dá)飚起,書枚道,那姑娘我見過。

      當(dāng)然,她去年還在蘭亭打工。

      哦,最近一次見她,是我們?yōu)辇R軒祝賀的那晚,從蘭亭回來,我轉(zhuǎn)到嘉好年華為單位買單見到了她。

      蘭亭,嘉好年華———熊嘉文不是說先在蘭亭,后轉(zhuǎn)去嘉好年華了?朝云心胸一空,盯看書枚,道,這樣拐彎抹角的,你是說……他們倆在一起———可這能說明什么?

      書枚一踩剎車,朝云打了個趔趄。書枚道,后遺癥真不輕啊,他倆在一起不能說明什么。我不過告之見過她。恕我直言,朝云啊,你太不合時代了。

      朝云腦袋一直疼。約稿根本完成不了,她去看醫(yī)生。醫(yī)生只說是睡眠不足引起的。好好休息就恢復(fù)了。黃金般的睡眠啊,卻比黃金還要珍貴。黃金易求,而睡眠難遇。

      那些夢,肆無忌憚地跑進(jìn)腦海里,為所欲為。夢里,灰鶴又來了,撲棱著翅膀追趕,著急中,她一回頭,發(fā)現(xiàn)灰鶴變成了何曉。鶴就是何曉啊,夢已提前告之。諸事因何曉而起———她跑回家,問熊嘉文,你怎么把我個人私事都告訴何曉,是為了表達(dá)真心嗎?熊嘉文否認(rèn)。朝云氣就來了,又問,何曉聯(lián)合我找吳鳳儀的事情,你開始就曉得,卻一直瞞著我,是不是?熊嘉文也來氣了,翹起右手食指,指著自己鼻子分辨,我一個生意人,和氣生財(cái)為重,你們女人的復(fù)仇糗事我躲還來不及,再巴上去豈不是豬頭一個?朝云嘴唇哆嗦,復(fù)仇———我有什么仇?要說有,還不是你忘記拉手閘害我出車禍的事情,你就是心在別處到處貪婪導(dǎo)致了車禍,我被損害就要秋后算賬。說著,情緒激動的朝云伸開雙手,向眼前的熊嘉文撲去。熊嘉文一轉(zhuǎn)身,喊道,朝云,你瘋了———哪里是熊嘉文,是吳鳳儀,旁邊還有書枚,他們笑意吟吟,并不阻攔,只是搖頭嘆息:看她鬧,鬧不出瘋病才怪。

      瘋子。他們說我朝云是瘋子。朝云羞憤難當(dāng),用力喊出,你們說王西之是瘋子癡呆人,可他不是天生的,是被你吳鳳儀逼的,現(xiàn)在你吳鳳儀多出幫兇,徹底清剿不屬于你們話語系統(tǒng)的人,厚顏無恥,還不許人反抗?我要繼續(xù)寫王西之的故事,王西之就是映照你們良心的鏡子。

      王西之,王西之。朝云心口發(fā)悶發(fā)急,夢醒過來。而王西之的喊聲還在耳邊回響。

      朝云坐在床上,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回想剛才的噩夢,卻根本無法阻止。夢若倒流的河水,先前的灰鶴夢現(xiàn)在的吵架夢,說來就來了。

      鋼琴曲《出埃及記》響起,是齊軒的電話。

      朝云,明天上午九點(diǎn),車站詩歌展開幕,全國各地的著名詩人將齊聚江城北車站,你是我的特邀佳賓,參展不誤啊。

      朝云噢噢兩聲,算是答應(yīng)。

      江城北車站是新修的大型車站,火車、客運(yùn)、高鐵四通八達(dá),全在此匯集,車站面積不是一般的大。從廣場路牌到站內(nèi)候車室與過道的廣告和展示牌,均是詩歌。每首詩歌上面掛有詩人頭像與簡介。詩歌大普及。朝云嘆道。會場設(shè)在站外的廣場。廣場搭起活動棚,燈火通明,身著對襟布衣的齊軒與旗袍在身的吳鳳儀雙雙走向前臺,一起按下晶體球啟動第一期詩歌展開幕儀式,宣布詩歌展開幕。

      頓挫而清雅的古琴聲中,領(lǐng)導(dǎo)致歡迎辭,隨后齊軒作為主辦人講話。他眼睛掃過全場,微微點(diǎn)頭,而后仰起頭顱,眼睛不知望向何處。也許是空氣也許是空氣上的藍(lán)天。

      “這幾乎是個夢幻,我們在喧囂無比的站臺聚會談?wù)撛姼瑁?,這是真的。詩歌就在彼此心中,詩心在鋼筋水泥的縫隙處承接來自土地的古意,重建關(guān)于浪漫、良善、優(yōu)雅、德行、道義的對話系統(tǒng)。我備感幸福。此時,四海之內(nèi)皆我兄弟。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我們汗漫的土地誕生的最初語言就是詩歌,詩歌養(yǎng)育的土地多情而義理……”

      臺下的朝云此時仿佛置身蘭亭夜晚。月光在上,水流湯湯,潔白的橘子花掩埋腳蹤,隨著夜風(fēng)氤氳香甜的芬芳。滿面潮紅的齊軒借著酒興,面對寂靜而芳香的天地直抒胸臆:詩心乃道之根本,道卻不存,言論流散,仿佛沙土各自為陣,利說利,物說物,名說名。唔,朝云剛才說到承接,我認(rèn)同。承接什么?承接雅風(fēng)貴氣,在天為詩在地為心,物我相融,話語一致,靈魂共鳴。

      還是那個人。可是,分明又不同了。

      我們還在一個話語系統(tǒng)嗎?朝云這樣一問,雙腳發(fā)虛,踱出會場。

      此時,江城大霧,霧霾。清晨開始的霧霾至此絲毫未散,反而更濃。來往的車流慢騰騰的,亮著警示燈,猶如敲著竹竿走路的盲人。去往蘭亭的渡口該是鳥滅人蹤絕吧。要說,蘭亭受到的限制太多,但怎么就沒有影響它的紅火呢?霧霾中的事故更多,層出不窮,真相卻終究是秘密。從北車站出來,朝云向右拐,經(jīng)過一條公路,到了熊嘉文的福利院。

      院子里路燈亮著,卻慘頓脆弱。

      咳,傻老頭你還不得了,打到我身上了,疼呵,我不教訓(xùn)你對不起何曉,啪啪,咚通———應(yīng)該是拳頭捶到背脊上了。朝云尋聲靠近。胖婦人正拽著王西之亂捶。

      要不是你家何曉臨走千求萬求的,就是出五倍價(jià)錢我也不干,還只雙倍,不如我多照看幾個得了。胖婦人看見朝云站在面前,拽緊了王西之,收住拳頭。挨打的王西之估計(jì)累了疼了,蹲下來,雙臂抱住了臉龐。

      告訴你呵,何曉跑了不管你了,我照顧你,你可要乖點(diǎn),我就不打你還給你削蘋果吃……就這樣,乖乖蹲著。

      胖婦人雙手按在蹲下的王西之背上。還在喘氣,看得出來是真累。

      何曉跑了?跑哪里去了?

      哎,咱們這福利院業(yè)務(wù)可做大了,說是輻射到了重慶,要開連鎖院,這不,何曉就去領(lǐng)頭了。

      朝云耳邊驀地響起何曉說過的“領(lǐng)什么班,都是蘭亭的,要領(lǐng)就領(lǐng)自己的班”。她果然不簡單。約莫兩三分鐘后,又問,她父親由你照顧?

      你都看見了,雖是出了雙倍工資,也沒多大要求,可我還是要負(fù)責(zé)任,這樣一個癡呆老頭子,操不完的心。

      王西之突然騰地站起,準(zhǔn)備開跑,又沒看見朝云,一頭撞在朝云鼻梁上。朝云哎喲一聲,蹲下身來。

      傻老頭子,我打死你。胖婦人撲上去,拽住王西之,雙拳亂捶。

      蹲在地上的朝云突然聞到血腥味。忍痛站起來,問,我是不是在流———她呆住了,哪里是她流血,而是王西之,嘴唇裂開血口,濃稠的血液正在漫漶。

      朝云推胖婦人一把??焖屯跷髦瘁t(yī)生去。

      王西之?哦,你說這傻老頭子……呀,在流血,走,走,跟我去醫(yī)務(wù)室。

      她也不知道這個老頭的名字。王西之真是消失了。他要復(fù)活,非等到何曉回來,可何曉會回來嗎?即使何曉回來,她會真心要王西之復(fù)活?

      朝云心中悲哀。出福利院,手機(jī)短信來了,一個詩友發(fā)來的有關(guān)霧霾的故事:一對戀人鬧矛盾,他們相約,背對背一起離開,各走一百步,回頭時如果還能看見彼此就不分手。結(jié)果,他們走了五步就忍不住分別回頭,卻看不見了彼此,于是他們分手了。此時,霧霾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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