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土路
榕樹雜貨店
文/黃土路
黃土路
原名黃煥光,壯族,1970年生于廣西,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作家》《花城》《青年文學》《天涯》《上海文學》《文學界》《中華文學選刊》等刊,部分入選《21世紀年度小說選——2006短篇小說》《2005文學中國》《新實力華語作家作品十年選》《三十年散文觀止》及德文版《在路上——中國當代文學》等選本。著有小說集《醉客旅館》,散文集《誰都不出聲》《翻出來曬曬》及詩集《慢了零點一秒的春天》等?,F(xiàn)供職于《南方文學》雜志。
柳萍每買一樣東西,就從隨身的包里翻出一張紙條,用鉛筆把它劃去。中午時分,除了十條毛巾,皺巴巴的紙條上列著的要買的東西就都齊了。她招了輛三輪車,往返城南批發(fā)市場和城西榕樹兩趟,終于把幾個大袋子全都搬到一輛小四輪上。開車的堂弟柳慶斜著眼睛,踮著腳,幫她把東西都塞到兩排椅子下,一邊塞一邊看著滿頭大汗的柳萍說,姐,你要瘋了吧,一下子買這么多東西,難道要開雜貨店?柳萍只是笑笑,他猜對了!
去年家里建房子,柳萍特意讓男人把門開得大一點,又在臨街留了一個大大的窗戶。留這個窗戶做什么?柳萍懶得跟他解釋。房子建好兩層,男人還想一口氣再往上建一層,柳萍讓他打住。錢掌握在柳萍手里,她不讓往上建,就沒法再進材料。男人這才知道,她不想再出去打工了,她想開個雜貨店。不僅自己不想出去打工,她還動員他也留下來,兩個人在家把丟荒的地種起,平時哪里有建房子,也可以去攬點小工,這日子還是能過得下去的。她的想法讓男人心動,但男人說,杜植萬還欠我六千多工錢呢,不出去,這幾千元血汗錢怎么拿回來?不拿回來,這大半年的活就白干了。柳萍覺得男人也有道理,就決定由他任性一回,再出去一年。
男人走的那天,柳萍一路把他送到縣城的車站,心里突然就有了不舍。柳萍把男人拉到偏僻處,讓男人把手伸出來。男人伸手,不解地看著柳萍。柳萍也不說話,只是從隨身的包里拿出準備開雜貨店的錢,數(shù)了十張放在他的手上,然后把他的手合攏。拿好了,這上車下車的,別讓小偷惦記了,柳萍說。見男人有些遲疑,又說,還愣著干嗎?還不收起來。
男人一走,柳萍就著手進貨的事情。她把東西搬到小四輪上。柳慶擔憂地說,姐,你有沒想過,賜福村離縣城并不遠,村里除了些老人和小孩,大部分人都出去了,誰會買你的東西?柳慶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柳萍其實也不指望著這個雜貨店掙大錢,不過是想通過它補貼家用罷了。村里有老人,他們需不需要油鹽醬醋?要!柳萍就進些油鹽醬醋;村里有孩子,他們會不會鬧著買點糖、餅、果凍這些東西?會!柳萍就多進了些糖、餅、果凍;賜福村和周邊的六懷、江良、東友這些村莊,那些建好房不再出去打工的中年人晚上要不要聚到柳善家賭錢?要!柳萍就給他們進些撲克、麻將。柳萍樂觀地說,只要是人,只要手頭有點錢,你總得要買東西的。比如柳慶你,天天往縣城跑,保不準哪天你路過我這兒的時候,剛好煙沒有了,打火機打不著了,我就不信你不買。柳慶沉默,他不好再打擊她的積極性了,就把車在山路上開得飛快。
兩天后,柳萍正把東西分門別類地往貨架上放,柳慶進來了。他看上去氣色不錯,進門也不說話,只敲敲桌子,跟柳萍買了包煙,買了個打火機,然后撕開煙盒,點上一支,就走出去了。
看著柳慶一顛一顛的背影,柳萍不由得笑了。
這是后話。
柳萍家門前有一棵榕樹。榕樹的旁邊,有一棵枇杷樹。枇杷在開春后就開始黃熟了。
柳萍的女兒東珍每天爬在枇杷樹最大的那個枝椏上,望著遠處,也不說話。兒子東勝則拿著竹竿,在榕樹下把雞、鴨追得滿地亂竄。
你能不能消停一下?天都給你搞下來了。外婆每天都對東勝吼那么一下。但自從柳萍和男人一回來,外婆就回村頭自己的小屋住去了。東勝就玩得更瘋了。
女兒東珍出生在他們打工的城市。東珍還沒出生的時候,柳萍每天從打工的電器廠出來回他們租住的小屋,會路過一家幼兒園。柳萍經(jīng)常站在那里看幼兒園散學。那些孩子一個個穿著好看的衣服,一見到家長就撲到家長懷里,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撒嬌。那個高興勁兒,讓柳萍羨慕不已。柳萍的目光越過這些孩子,看到童年時自己被媽媽背在背上,跟著媽媽去放羊。如果不去放羊,就去割草,或者下地干活,總之沒有閑著的時候。那時男人已上小學,每天放學路過,總會跑進來逗她玩一會兒,他比她大五歲。柳萍有一次問男人,是不是很小時候他就已經(jīng)打她的主意?男人勾著頭承認。他還記得自己意識到自己喜歡柳萍的那個暑假,柳慶剛好從一匹受驚的馬背上掉下來,腦袋被馬踢了一下。幸運的是,人沒有變成傻子,手腳卻從此不協(xié)調(diào)了,走路一踮一踮的。
等我們有了孩子,我想讓他去南頭那家幼兒園上學,你看行不行?有一天晚上柳萍主動糾纏,完了她咬男人的耳朵說。男人白天在工地里打拼,晚上又奉獻了精力,回應(yīng)她的是一連串的呼嚕。
女兒要出生了。男人試圖說服她回老家去生。男人說,老家有你母親,還有一大群土雞,這些都是很好的條件,在這里,我是不太會伺候人的。男人沒有提自己的父母,因為他們正在海南給別人種香蕉,十多年只回過一趟老家。任男人軟磨硬泡,柳萍就是鐵了心不回,她想讓孩子在城里出生。不僅要在城里出生,她還想讓孩子在城里上幼兒園,上小學,上初中高中,直到上大學。這就像富人非要去美國生孩子一樣,是一種遠大的理想。
女兒三歲,該上幼兒園了,柳萍牽著她去幼兒園打聽。園長是一個胖阿姨,圓圓的臉上堆滿了笑。她看著躲在柳萍后面的東珍,夸道,小朋友長得真漂亮,告訴阿姨叫什么名字?女兒一個勁地往后退,柳萍扯著她說:東珍,告訴阿姨!女兒怯怯地說:韋東珍。聲音幾乎沒人聽見。園長摸摸她的腦袋,高興地說,真乖,好孩子。
從幼兒園出來,柳萍一臉沮喪。入園費每學期一千元,這倒能接受,但每個月的伙食費什么的加起來一千元,這抵得上一家三口一個月的生活費了。柳萍扯著女兒又找了兩家,情況都差不多,有的每個月可以少一百元,但路程卻遠了很多。柳萍想讓女兒在城里上學的夢想破滅了。
送東珍回老家的那天晚上,柳萍抱著男人一直哭,早上醒來,又抱著女兒抹眼淚,怪男人沒本事,也怪自己。孩子出生三年來,一天都沒離開過她,想到要把她丟到老家去,就像剜了她身上的肉。要是女兒想聽故事怎么辦?要是她想媽媽了怎么辦?不過臨出門,她總算平靜下來了。她給孩子梳了條好看的辮子,換了一身漂亮的衣服,把她的臉洗得干干凈凈的。女兒隨身背的小包里,也塞滿各種吃的:果凍,旺仔QQ糖,還有兩盒牛奶。女兒不知道這次回外婆家是骨肉分離,一路上表現(xiàn)得很興奮。坐火車的時候,鄰座是一個有點狂躁癥的男孩,兩個人在車廂瘋跑,打鬧。一回到村里,東珍立即對雞、鴨、貓、狗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她撿起根木棍攆得它們滿村跑。攆了兩天,才發(fā)現(xiàn)爸爸媽媽不見了。晚上哭著讓外婆給媽媽打電話,電話接通,那邊媽媽先哭起來了。媽媽說,寶寶,媽媽春節(jié)就回來了,想吃什么媽媽給你買。說到吃的,東珍才高興起來,她說我想吃蛋黃派,還有QQ糖,她滿腦子轉(zhuǎn)著,想著以前自己最愛吃的東西。媽媽說,以后我給你買多多的蛋黃派和QQ糖。
放下電話,東珍問外婆,外婆,哪時候過春節(jié)?外婆說,殺年豬和放鞭炮的時候,春節(jié)就到了。東珍問,哪時候殺年豬和放鞭炮?外婆說,等我們把這豬喂大了,就可以殺豬過年了。
那豬養(yǎng)大了,別人家都在殺豬宰羊準備過年,外婆卻沒再提殺豬的事情。東珍才知道,因為年中送她回過家,父母今年不回家過年了。
外婆殺了一只雞,放了一小掛鞭炮,兩個人就算過年了。
正吃著年夜飯,柳萍的電話打過來,柳萍對母親說,媽,讓東珍接一下電話。但東珍磨磨蹭蹭,就是不接電話。隔了一會兒,母親說,東珍這會兒出去玩了。柳萍知道,東珍有心事了,她在鬧別扭。
第二年春節(jié),柳萍和男人打定主意要回家過年,去火車站排了兩天隊,竟然買不上火車票。第三年吸取教訓,提前十幾天排隊買好,終于大包小包回來??匆姈|珍的那一瞬,柳萍還是嚇了一跳。東珍長高了一個頭,臉紅撲撲的,頭發(fā)卻很蓬亂,褲子膝蓋那里被磨破了個洞。外婆叫道,快叫媽媽呀,你不是整天念著他們?東珍看了一眼爸爸,又看了一眼媽媽,就想出去玩耍。柳萍一把拉住她,從袋子里翻出一堆她愛吃的蛋黃派、果凍和顏色好看的糖,但東珍只拿了兩個,就掙脫她的懷抱,出門瘋?cè)チ?。晚上睡覺,柳萍把她摟在懷里,東珍白天剛剪過的頭發(fā),刺得柳萍癢癢的。東珍剛五歲,還是需要別人疼的孩子呢,但清醒的時候,她一點也不像自己生出來的那個孩子了。
兒子東勝是柳萍回村里生的。對弟弟的出生,東珍表現(xiàn)得比誰都高興。她整天圍著弟弟又親又抱。六歲,她竟然學會怎么抱嬰兒了,她把弟弟抱在懷里,一手托著他腦袋,一手拿奶瓶給他喂奶,儼然一個大人,一位母親。家里有東珍和母親,柳萍生完東勝不到半年,就放心地回工廠上班去了。東勝的成長倒是讓人放心,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無拘無束,野得像剛從城里回村時的東珍。只是東珍還是那么不愛理人,她就喜歡那棵枇杷樹,她要么搬兩張凳子到樹下寫作業(yè),要么抱著枇杷樹轉(zhuǎn)圈,要么就干脆爬到枇杷樹上去,望著遠處。也不知道她在望些什么。
她只跟弟弟親,弟弟就是她背著長大的。她背著弟弟去上學,課上到一半,弟弟哭了,她不慌不忙地把他背出教室,坐在操場邊的條凳上,拿奶瓶給他喂奶;放學回到家,她又背著弟弟風風火火地生火煮飯,剝瓜苗摘青菜,切肉炒菜。媽媽每個月給家里兩百元錢,東珍把它規(guī)劃得好好的,多少天買一次肉,每餐切多少片,都搞得清清楚楚。村里的爺爺奶奶們,見到東珍總是忍不住夸一下:柳萍這妹崽好福氣,屙個崽出來都這么懂事。
但東珍還是不愛講話。
柳萍讓柳慶把車開到離家最近的水塘邊,把東西都卸下來。隔著水塘,柳萍遠遠地看見東珍和東勝坐在一張凳子上,東勝的手里攥著根木棍,東珍則捧著春節(jié)前柳萍給她買的書。柳萍向他們招手,想叫他們過來幫忙,但他們沒看見似的。柳萍只好提高嗓門喊,東珍、東勝,快來幫媽媽搬東西!東勝把手中的木棍一丟就跑過來了,他的新衣服上沾滿了泥巴。他把一個最小的袋子提起剛想走,才發(fā)現(xiàn)袋子其實挺沉,他提不起,只好改成拖。東勝邊拖邊問柳萍,媽媽,這袋子里是什么?柳萍說,糖。東勝高興地叫道:媽媽,我要吃糖。柳萍說,幫媽媽搬完東西,就有糖吃了。說著回頭看東珍,東珍腋下夾著本書,兩手提著一個大袋子,正躬著腰,一步一步地往家走。柳萍說,東珍,覺得太重就放在那兒,讓媽媽來吧。東珍沒聽見似的,她提著袋子,固執(zhí)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柳萍把裝著糖果的袋子解開,給東珍和東勝各抓了一把糖。東勝的手里已經(jīng)是滿滿的了,但他還想要。柳萍又給他抓了幾顆,幫他把糖放在口袋里。想了想,又給東珍也抓了幾顆。姐弟倆高高興興地出門去,柳萍看見東珍先剝一顆塞進弟弟的嘴里,才給自己剝了一顆,不由得笑了起來。
晚上柳萍盤點進的貨,又清點一下手頭的錢,算計著還能買些什么。雖然緊巴,但手中的錢還是夠了,當晚的覺就睡得特別踏實。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夜里下過了雨,不過此時雨已經(jīng)停了。天氣驟然變冷,是倒春寒。柳萍知道,這次倒春寒過后,柳樹就要發(fā)芽,桃樹李樹,還有梨樹就要開花,春天就算是到來了,新的一年就真的開始了。
起床的時候柳萍剛要提醒姐弟倆加件厚衣服,就看見東珍已經(jīng)給東勝穿上了。柳萍笑著搖搖頭,出門去找柳慶,心里覺得東珍比自己還像個母親。
柳慶剛好要出門,看見柳萍進來,就笑著說,姐你來干嗎?你不是要來破壞我的好事吧?柳萍見他穿了身新衣服,脖子被襯衣領(lǐng)子勒得緊緊的,都變紅了,就“撲哧”笑了,說,我能破壞你啥好事?柳慶說,今天我要相親去了。柳萍的心里不由一動。
下午三點左右,柳萍坐在城西榕樹下等柳慶的車。和柳萍一起等的還有西關(guān)嫂,西關(guān)嫂穿了件紅色的羽絨服,整個人圓滾滾的,明顯是發(fā)福了。西關(guān)嫂今年快六十歲了,她剛?cè)ゼ鬃l(xiāng)親戚那里吃喜酒回來。兩人邊等邊閑聊,柳萍問,嫂子,現(xiàn)在去吃個喜酒,得封多少錢?西關(guān)嫂說,現(xiàn)在要封一百了,沒有一百根本拿不出手。再親一些的,要封上二百。柳萍說,這可跟城里的一樣了。西關(guān)嫂說,可不是?都一樣了。柳萍說,不一樣,咱的收入沒跟上人家。西關(guān)嫂說,說的也是,咱收入沒跟上??匆娏忌磉叿胖鴤€大冰柜,西關(guān)嫂問,柳萍你這是?柳萍說,我想開個雜貨店,夏天的時候也賣賣雪糕、冷飲這些東西,這么著,就買了這么個大冰柜。西關(guān)嫂說,這里面有雪糕嗎?有我跟你買支來吃吃。柳萍打開冰柜,從里面揀了支雪糕遞給西關(guān)嫂,也給自己剝了一支,兩個人就蹲在冷風中邊吃雪糕邊繼續(xù)說話。西關(guān)嫂說,自從不去打工后,我可就沒吃過這東西了。柳萍問,嫂子哪時候開始不去打工的?西關(guān)嫂說,東秀大學畢業(yè)我就沒去了。東秀是西關(guān)嫂的兒子,是村里第一個考上大學的。柳萍說,東秀畢業(yè)也有五六年了吧?西關(guān)嫂說,六年了。柳萍在心里算了算,東珍現(xiàn)在讀小學六年級,如果順利,大約還要十年才大學畢業(yè),如此一算,這往后的苦日子還是挺漫長的。
吃完雪糕,西關(guān)嫂要付錢,柳萍說,嫂子,我這不還沒開張嗎?你不要給我錢。等會兒回到村里你幫我一起抬一下冰柜就好。西關(guān)嫂想想,就點了點頭,把錢重新收了起來。
西關(guān)嫂和柳萍把冰柜抬進家的時候,竟出了一會兒太陽,不過此時太陽已擱在遠處的山頭了。柔和的光線照著賜福湖邊東一個西一個的村莊,照著山谷里的大樹小樹,照著柳萍家門前的水塘,水面閃著光亮。
看見媽媽抬進一個龐然大物,東勝跟在后面,好奇地問道,媽媽,這是個什么東西?
冰柜呀,笨蛋,東珍替媽媽回答。
東珍和東勝說話的時候,目光一直都躲著柳萍,柳萍詫異地說,怎么啦?你們。東珍和東勝都不說話,眼睛一直跟著西關(guān)嫂,一直到她出門去,才回過頭來,可憐巴巴地看著地上,地上丟滿了糖、蛋黃派的紙包裝和果凍殼。柳萍看著地上,似乎都明白了。東勝“哇”的一聲哭了,他叫道:媽媽,我們錯了……而東珍呢,嘴里囁嚅著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
柳萍打開裝著糖和蛋黃派的袋子,一個袋子里只剩下幾顆糖,另一個袋子里只剩下兩個蛋黃派。東勝的哭聲越來越大,仿佛哭聲大了,才能得到媽媽的原諒。
柳萍看看東勝,又看著東珍,東珍勾著腦袋,一言不發(fā)。柳萍突然想起小時候牽著東珍的手去步行街散步,每次東珍都鬧著要買棒棒糖,她給東珍買棒棒糖,一次就一顆,不多也不少?,F(xiàn)在東珍竟然十二歲了。她再也不會在電話里說,媽媽我想吃糖了。每次回家過年,當自己從包里給她掏出糖,掏出餅干,掏出果凍,她接過去,目光卻是躲閃的,平靜的,淡漠的。
柳萍眼睛一熱,她蹲下身去,把兩個孩子抱在懷里。她擦著東勝的眼淚,轉(zhuǎn)過臉去,發(fā)現(xiàn)東珍的眼里有淚也要流出來,就把她摟得更緊了。
過了一會兒,柳萍突然就笑了。傻瓜,孩子們,糖是我們家的,想吃就吃嘛。她站起身來,推開冰柜的門,高興地說,你們看,媽媽又給你們買回來什么?雪糕!來,快來吃。她把雪糕塞給東珍和東勝,自己也剝開一支,摟著他們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眼淚又止不住流下來。
這么多年了,柳萍還從沒同時跟兩個孩子這么近地坐在一起過,一起流著淚,一起吃著同樣的雪糕。
柳萍問,甜嗎?東勝點點頭。東珍呢,看著母親,也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柳萍說,吃完雪糕,幫媽媽做點事好不好?兩個孩子的眼睛都轉(zhuǎn)向她。她說,你們都上了學,都識字,你們給咱們雜貨店起個名字,好不好?
東勝把雪糕從嘴里移開,歪著腦袋想了一會,任性地說,那就叫大狗雜貨店吧。大狗雜貨店,熊貓雜貨店,樹葉雜貨店……他隨意地說出了一大串名字。
柳萍搖搖頭,把目光轉(zhuǎn)向東珍。
東珍皺著眉頭,一副在思考的樣子,見母親的目光轉(zhuǎn)向自己,嘴里輕輕地吐出兩個字:榕樹。
榕樹?柳萍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說一聲:好,就叫榕樹雜貨店。柳萍覺得榕樹這名字好,卻一下想不清好在哪兒。
柳萍從冰柜里又掏出一個塑料袋,里面是一張紅紙,一支毛筆,一瓶墨汁,還有一掛鞭炮。
柳萍說,東珍,你現(xiàn)在是小學六年級的學生了,你可以幫媽媽寫幾個字嗎?就剛才你說的那幾個字。
東珍點點頭。
柳萍把墨汁打開,用毛筆蘸了墨,遞給東珍。東珍接過毛筆,屏住氣,卻半天沒落筆。她抬起頭,看看母親,又看看弟弟,看見他們期待的目光,才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寫起來。她每寫一個字,他們就念一個:
榕——
樹——
雜——
貨——
店——
東珍的字小,一筆一畫卻整整齊齊,看得柳萍滿心歡喜。柳萍本來還想叫東珍寫一幅對子的,寫什么她也想好了: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這是柳萍原來打工的那家電器廠門口的對子。不過,想到小店剛開張,說生意興隆財源茂盛似乎還早了一點,就沒寫上。
待墨跡干了,柳萍讓東珍和東勝扶著梯子,自己爬上梯子,用膠水把店招貼在大門的墻上。
東勝點燃了那掛小小的鞭炮,鞭炮聲穿過夜色,穿過榕樹和枇杷樹的間隙,打在對面巖壁上,回音又傳了回來。
柳萍的榕樹雜貨店就在這零零星星的鞭炮聲中,悄悄地開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