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 1935 年,胡適大我44歲,跟小他44歲的青年成“忘年交”,我是唯一的一個。
我初見胡適是在1952年。那時我是臺中一中的學生,跟他只匆匆說過幾句話。七年后,他約我單獨詳聊了一陣,那時我是臺大學生。后來又見過幾次面,通了幾次信。 1961 年,我進了臺大研究所,他得知我窮得把褲子當進了當鋪時,就用特別限時信寄來一千元,并在信中說:“……過了雙十節(jié),你來玩玩,好不好?現(xiàn)在送上一千元的支票一張,是給你‘贖當救急的。你千萬不要推辭,正如同你送給我許多不易得來的書,我也從來不推辭一樣……”從這點上,就看出胡適的細心之處:他一方面雪中送炭,一方面又使你有理由消受這一“炭”。
這種細心,在22天后的另一封來信里再度表現(xiàn)出來。這封信里所寫的內容若被郵局檢查到,會給我?guī)砺闊?。因此他不郵寄,而是在信封上寫了“敬乞姚從吾先生便交李敖先生”字樣,由姚從吾老師“偷偷”轉給我。
胡適的學生姚從吾是我的老師,他曾寫信跟人說,胡適先生待李敖如羅爾綱。羅爾綱是胡適貼身的出色徒弟,身在大陸。胡適特別親題羅爾綱所寫的《師門五年記》一冊寄給我,又當面送我一冊,這使我感到姚從吾老師所說不為無因。
在胡適眼中,我是出色的,可是沒等我念完研究所,他就死了。他拉我做徒弟的心愿,也就永遠不會成為事實了。
胡適死后八年,我為《胡適給趙元任的信》編標題,重溫他引清朝學者李恕谷的話:“交友以自大其身,求士以求此身之不朽?!蔽翌H有感悟。胡適生前交朋友以“自大其身”是熱鬧的,但他死后,他的朋友卻猶大者天下皆是也。幸虧有我這種“士”來不斷從大方向以“不朽”之,或聊償其所愿。
梁實秋在《讀〈胡適評傳〉第一冊》中說,胡適告訴他“臺灣有一位年輕的朋友李敖先生,他所知道的有關胡適的事比胡適自己還清楚”。我相信這是真的。胡適“交友”是失敗的,但“求士”卻沒看走眼。我的確是最清楚他的一個人,每看到別人的“胡說”,我就啞然失笑。如今胡適百年孤寂,我千山獨行,自念天下不可為之事,尚有帶我去可為,權寫雜感,以志里程如上。
(摘自《李敖私房書》中國友誼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