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革天
一
祖母嫁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同時嫁給了一個豬一樣溫順的男人和一頭男子漢一樣神氣的豬,祖母心平氣和地接受了現(xiàn)實,對家里唯一的一頭豬呵護有加。
迎娶祖母的那天,祖父成為人們?nèi)⌒Φ膶ο?。祖父不肯去迎接新娘子,專心致志地給豬撓癢癢,其實祖父是在逃避——祖父對神秘的婚后生活充滿了恐懼,祖父一看到女人就局促不安。鄉(xiāng)親們把豬關(guān)進豬圈,七手八腳給祖父洗了手和臉,足足搓下來一風(fēng)車黑乎乎的豬屎和豬身上的粘液與體味。新婚的夜里,祖父蜷縮著身子蒙頭便睡,在睡夢中因為靦腆害羞而渾身瑟縮著,祖父把軀殼蜷縮成一只不起眼的跳蚤,祖母在一望無際的婚床上煩躁不安地窺視祖父的青澀,直到半年以后祖父才明白女人對于男人的意義。
那年雨季,家里唯一的一頭豬被土匪盯上了。一群土匪吆喝著把豬趕到山上去,土匪打算把豬喂肥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打頭的土匪是村里閹豬的王麻子,祖父苦苦哀求不要搶走家里唯一的一頭豬,祖父跪在地上磕頭。那些昨天還和和氣氣的鄉(xiāng)鄰?fù)蝗蛔兞四?,他們似乎根本就不認識祖父,所以絲毫不會有同情憐憫之心。祖父抱住王麻子的腿央求放過家里唯一的一頭豬,叫王麻子的卻朝地上開了一槍,火星四濺石破天驚,子彈擦過祖父的腳脖子,祖父依然抱住麻子的膝蓋,麻子沒辦法,就威脅再不放開就喂給家里唯一的一頭豬一顆子彈。祖父絕望地放開了,目送土匪們趕著家里唯一的一頭豬揚長而去,后來祖父面如死灰地用眼神央求祖母。祖母已經(jīng)懷上了孩子,可祖母不愿意面對祖父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于是祖母上了山。
祖母上了山以后,土匪們色迷迷地盯著祖母,恨不得把祖母的衣裳剝得精光,實際上土匪們做到這一點并不難,不過畢竟有些不大好意思,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xiāng)親。土匪們興許真的會禁不住誘惑,把祖母的衣裳剝得精光,那時他們會自豪地體驗到做土匪就是痛快淋漓,土匪們不需要任何理由和借口,他們要么不做要么做絕。匪首李四說只要祖母讓他在臉上捏三把,就讓祖母把家里唯一的一頭豬趕回家去,祖母平靜地接受了。匪首李四笑嘻嘻地在祖母臉上摸了一把,祖母依然落落大方;匪首李四笑嘻嘻地輕浮地在祖母臉上又摸了一把,祖母依舊一聲不吭;匪首李四抱起祖母在祖母的鼻梁上咬了一口,土匪們快活得擠眉弄眼。匪首李四把祖母放下來,祖母對土匪的哄笑置若罔聞,背過臉去低著頭趕著家里唯一的一頭豬下山。祖母在遭受屈辱的時刻,眼前浮現(xiàn)著祖父絕望的哀求,祖母知道失去家里唯一的一頭豬對祖父來說簡直無法想象。
祖母趕著豬剛走了幾步,土匪窩里騷動的浪潮洶涌而來。土匪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祖母落寞而沉重的背影更加動人心魄,匪首李四很清楚土匪們的欲望。匪首李四攔住祖母,笑嘻嘻地說最好祖母留下來當(dāng)壓寨夫人,李四說還有很多兄弟舍不得讓祖母下山,接著李四掏出家伙瞄準家里唯一的一頭豬,槍聲一連響了一串炮仗的工夫,祖母嚎啕大哭,當(dāng)天晚上祖母咬下了匪首李四的一只血淋淋耳朵,兩天后祖母下山了,人們發(fā)現(xiàn)祖母淹死在洪水泛濫的雨季。
祖父親眼目睹全世界被雨水淹沒,現(xiàn)在祖父真正是無依無靠孤苦伶仃,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被雨水淹沒的村落,又一次看見家里唯一的一頭豬從豬圈里跑出來,而祖母忙著割麥插禾,當(dāng)然這純粹是一種揮之不去的幻覺。祖父揉了揉眼睛,在他身邊擦肩而過的是川流不息的饑民——不知從何處涌來,也不知會漫無目的地蔓延到何方。
祖父終于鼓起勇氣,到山上去當(dāng)土匪。
二
祖父背著一袋煙土在城里閑逛,漫不經(jīng)心地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隨意打量。祖父此行是把煙土送到城里保安隊長在本城一處隱秘的窩點,然后換回經(jīng)過仔細估價后的貨真價實的銀元。城里保安隊長經(jīng)手煙土生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只要把從各處山寨里低價收購的大煙轉(zhuǎn)手售出,就可以賺得腸肥腦滿,當(dāng)然保安隊長只是直接經(jīng)手這事,巨額利潤被隱藏在背后的看不見的有權(quán)有勢的大人物瓜分了。祖父是頭一次下山執(zhí)行匪首李四的命令。李四那天把祖父叫去,吩咐下山跑一趟,把有關(guān)的注意事項一一細細叮囑了,比如說見了保安隊長要代李四和所有的兄弟問好,要不失時機地介紹山寨里的大煙品質(zhì)一流,要仔細分辨銀元的成色和真假,要錙銖必較而不失謙恭得體地談判價錢,最重要的是不要迷路——對于祖父這樣一個異鄉(xiāng)人而言,對本城并不知根知底,所以不要在花花世界里流連,以免誤入歧途。
祖父背著煙土在陌生的城里艱難地跋涉,內(nèi)心深處忐忑不安。祖父必須在外表上故作閑暇,以掩人耳目。涔涔的汗水浸透了祖父的肩膀和胸脯,邁出的每一步其實都很吃力,但無論如何他不能讓人看出破綻,要顯得輕松和悠閑自得無所事事。后來祖父不由自主地想起在老家插秧的光景,不知不覺忘記了背在肩頭的大煙,腳步逐漸輕快,就像在田埂上漫步,街上的商鋪模糊成一行行清新的秧苗,祖父不禁興高采烈地吹起了口哨。來到了和保安隊長安排的人手接頭的地方,祖父解下肩上的煙土,用衣袖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顧不上留心打量周圍的氛圍,大大咧咧地推門進去,在一處堆滿柴草的破敗土屋中,一個歪扛著槍的團丁正在灶里把土豆烤熟了吃,一邊等候祖父的到來,剛縫制的保安隊的制服上粘了幾片燒焦的土豆皮。祖父用大煙交換埋在一堆柴草中的銀元,一切早已成為慣例?,F(xiàn)在祖父和那個團丁依依不舍地道別了。
祖父用大半銀元換了白花花的帶著腥味的鹽,鹽是山寨緊缺的物資,多收購一些鹽巴回山上是匪首李四安排下的。辦完了這些該辦的,祖父并不急著回山寨去,他經(jīng)過一家熟食店時,被一伙耍猴人迷住了。耍猴人怯生生地指揮猴子滑稽地扮出各種鬼臉,耍猴人的褲管上沾滿泥巴,手中簇新的草繩還是不久前剛編好的。在夏日的午后,徒勞地試圖吸引路人圍觀,結(jié)果場面冷冷清清。祖父幾個燒餅下肚后,那一伙耍猴人便茫然地遠去了,祖父戀戀不舍地目送他們遠去。祖父差一點要追隨那幾個耍猴人而去,就在他猶豫和彷徨的瞬間,一伙耍猴人已經(jīng)去遠了。祖父后悔不該到山上去當(dāng)土匪,他想起最初匪首李四讓下山殺人,他驚恐不安地喃喃自語含混不清地說自己殺人了,祖父的失態(tài)被熟食店的老板看在眼里。熟食店的老板親切地給祖父搭了脈,然后確定無疑地說祖父中邪了。
一道符咒驅(qū)走了附在祖父體內(nèi)的邪魔,祖父喝下了一杯渾濁不堪的符水后,感覺神清氣爽,便掏出一塊銀元來略表謝意。熟食店老板拒絕收下報酬,卻介紹自己是天地會第七十五代傳人,然后壓低了嗓子沙啞地告訴祖父天下即將大亂了。熟食店老板說只要加入天地會,就逢兇化吉遠離任何麻煩。祖父在一塊骯臟的紅布上用奇癢難忍的大拇指潦草地按過指印,就表示順利入了會,祖父還起誓和會中兄弟有難同當(dāng)有福同享,然后又吞下一杯更加渾濁不堪的符水,現(xiàn)在祖父已經(jīng)獲得佛祖保佑,估計一定會刀槍不入洪福齊天。熟食店老板讓祖父意思一下給會中的兄弟們捐助一筆會費,出于本能祖父變得警惕起來,便開始了漫長的討價還價,最后以兜里剩余的銀元的一小半成交,祖父附帶要求再要一杯渾濁不堪的符水,然后仰著脖子貪婪地吞咽了,心滿意足地道了別。
當(dāng)燒餅的飄香變得若有若無,祖父便對剛才經(jīng)歷的一幕無動于衷,隱約地感到熟食店老板詭計多端,便沖著經(jīng)過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現(xiàn)在祖父來到了城里的妓院,一個姿色平平的中年妓女接待了他。祖父笨拙地和對方做愛,竭力掩飾自己是一個剛來到城里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巴佬,一心要炫耀在女人這方面擁有豐富的經(jīng)驗。最尷尬的場面還是出現(xiàn)了——祖父剛脫下褲子就射精了,在焦慮不安地嘗試了各種努力后,尷尬依然如故,祖父頹唐地穿上褲子,在女人輕蔑的注視中落荒而逃。
祖父一路狂奔到山上才喘過氣來,匪首李四和其他的兄弟正在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匪首李四讓祖父喝一大碗酒壓驚。李四說祖父在回來的路上吃了五個燒餅,吃燒餅的工夫看了一場猴戲,看完猴戲后受騙上當(dāng),被熟食店的老板當(dāng)猴耍了,在妓院里狼狽不堪,剛脫下褲子就射精了,之后再也硬不起來,接待祖父的是一個姿色平平的中年妓女,在私處有一顆碩大無朋的黑痣。李四說完后,大家都看著祖父哄笑起來。然后李四語重心長地告誡祖父:剛來時所有的兄弟都像祖父一樣,在城里一家熟食店吃五個燒餅,吃燒餅的工夫看猴戲,看完猴戲后被人當(dāng)猴耍,在妓院里焦慮不安,剛脫下褲子就不行了,和一個姿色平平的中年妓女性交,這個女人的私處無疑有一顆醒目的黑痣。李四說所有的兄弟都是過來人,所以祖父下山的遭遇閉著眼睛就可以想象出來。匪首李四說土匪永遠是土匪,再過一千年世道也不會變——剛開始做土匪不適應(yīng),慢慢就適應(yīng)了,古往今來都一樣,這大概就是土匪的宿命。土匪誕生于漫長的雨季,當(dāng)雨過天晴,土匪卻依舊是土匪,生下兒子還是打家劫舍,那種濃郁的血腥味再過一千年也不會消失殆盡。
三
匪首李四再次打發(fā)祖父到山下去綁架人丁,祖父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四處轉(zhuǎn)悠,無聊時就到賭錢的場合去碰運氣,手氣好的時候總能贏錢,但輸起來更加干凈利索。
祖父在賭錢的間隙也時常光顧那家熟食店,和熟食店的老板心照不宣——對初次見面時發(fā)生的那些不再提起,在聊天時小心謹慎地回避。當(dāng)然在城里有很多家賣燒餅和蒸饃的熟食店,在祖父眼里全都千篇一律,每一個熟食店的老板都會壓低了嗓音聲稱是天地會或者別的若有若無的秘密團體的第若干代傳人,他們炮制的包治百病的符水一律渾濁不堪。城里的每個角落都布滿了類似的陰暗陷阱,也許深不可測,所以最好不要招惹這些故弄玄虛的家伙。祖父和他們討論天氣,討論城里最風(fēng)騷的妓女,諸如此類無關(guān)痛癢的話題。
祖父這次沒有上妓院,上一次的難堪足以刻骨銘心,所以很謹慎地不去找那位姿色平平的妓女。祖父在賭錢后,頭腦里總會浮現(xiàn)出那位妓女輕蔑的神態(tài),痛恨自己上一次太過倉促,當(dāng)然也許是沒有經(jīng)驗,以至于連模樣都沒瞧仔細。祖父發(fā)誓要好好打量那個姿色平平的中年婦女,只要一有機會,就會從上到下剝掉她用以掩飾和遮羞的最后一片樹葉,讓她完全赤裸地呈現(xiàn)出私處的那一顆如黑夜一樣迷蒙的痣。祖父聽說城里有一種叫放大鏡的洋玩意兒,聽說透過兩塊賊亮的玻璃片就會看到天上那些不起眼的遙遠星星上的小山崗——也許還有插秧的農(nóng)夫戴著斗笠蓑衣,在一棵歪脖子的長滿肉瘤的槐樹下點燃一鍋旱煙。祖父烏煙瘴氣渾濁不堪的頭腦里有一個模糊的念頭越來越清晰,那就是只要存在可能,就要在放大鏡下慢慢地打量那個中年妓女的私處上的一顆黑甜的痣。祖父明白這個念頭荒唐可笑,他竭力對自己說,那個年老色衰的肥胖的中年婦女不值得如此惦念,對那一次的尷尬和難堪不必要太在乎。而這反而足以證明他的確很在乎那一次的遭遇,滿腦子都圍繞同一個念頭打轉(zhuǎn)——他要洗雪被輕蔑地視為鄉(xiāng)巴佬的屈辱,他要做一個爐火純青的土匪,既能熟練地販運大煙又能從容地出入城里的青樓并且優(yōu)雅地離開。
祖父已經(jīng)從賭場中走了出來,背著手踱著,一副悠閑自得的模樣。祖父現(xiàn)在用一種俯視的傲慢打量晦氣的街道上行走的可憐蟲,那一排排的熟食店門口冒出熱氣,每一個熟食店老板在祖父眼里都是猥瑣可笑的,他們的那點鬼把戲早已瞞不過見多識廣的祖父。祖父橫穿過青石板街道,來到一家熟食店門口,用眼神冷冷地掃了一眼店面,形容猥瑣的熟食店老板已經(jīng)無法棲身于一堆熱氣騰騰的燒餅后面裝聾作啞了,他感覺到祖父眼神里的那股子寒意,便咳嗽了一聲并且明顯是底氣不足很尷尬的干咳,勉強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態(tài),落滿灰塵的臉上雕刻出討好而諂媚的熟練的笑容。祖父輕描淡寫地說:“我今天來,一是敘敘舊,二來就是有筆賬要和掌柜的做個了斷?!笔焓车昀习迦靼琢?,這位天地會第七十五代傳人識相地把從祖父那兒騙走的銀元如數(shù)奉還,祖父大度地留下兩塊給熟食店老板做茶錢。現(xiàn)在祖父和對方從容地聊起了天氣和明年煙土的行情,直到一只綠頭蒼蠅落在剛出籠的包子上,祖父才客氣地寒暄并告別。
祖父又來到城里的青樓前,空氣中彌漫著女人甜膩的脂粉味,隔著一道被經(jīng)年的雨水洗刷成青灰色的古典的墻,祖父閉上眼就覷見那個肥胖的中年妓女,嘴里打著呵欠,口水像前年屋檐上的雨滴一樣流淌成一條細線,散發(fā)出一股大蒜的臭味和雨季的土地在日光下暴曬蒸騰出來的惡心氣息,混雜了淹死后浸泡在雨水里的陳腐的家禽田鼠的南方水田氣質(zhì)。祖父沒能看清她私處的那顆黑痣,除非祖父的肩上大汗淋漓地扛著傳說中的魁梧高大的望遠鏡和放大鏡。肥胖的中年妓女此刻正笨拙地接待和討好一個路過歇腳的嫖客,嫖客看到了她私處的那顆黑痣并津津有味地賞玩了一袋煙工夫,之后意猶未盡又拿燃燒的煙鍋惡作劇地在女人的私處烙下標(biāo)記,嫖客干這種風(fēng)雅的活拿捏得很有分寸,逗得女人狼狽不堪氣喘吁吁滿屋子臭屁,卻還要裝出撒嬌和獻媚的神氣——掩飾自己的丑陋尷尬痛楚人老珠黃忍氣吞聲?,F(xiàn)在終于折騰完了,妓女開始伺候嫖客抽大煙,滿屋子的煙霧繚繞,嫖客和妓女仿佛在云端里飄走了。祖父在青樓門口打住了,沒有繼續(xù)往里走,轉(zhuǎn)過身去,饒有興趣地看隔著對面商鋪一丈遠的地方,一個小男孩撅著屁股在地上掘蚯蚓。
那孩子用一根鋒利的棍子在地上掘蚯蚓,在青石板的罅隙里翻出腐爛的烏黑的泥土的碎末,像渾濁的溪流在山巖上濺起一巴掌一巴掌黑色的瀑布。掘出的蚯蚓在地上驚慌地弓著濕潤粘稠的脊背蠕動,當(dāng)不安分的蚯蚓懵懵懂懂越過了小男孩劃給它們的地盤——一塊不規(guī)則的略呈橢圓形的被腳和鞋子還有雨水打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小男孩便干凈利落地用一只手掌將這些出軌的家伙揪住,然后攤開手掌,讓柔軟懦弱的獵物在寬大的手掌上茫然地嘗試探索一條出路,直到蚯蚓疲憊不堪便老實了許多,小男孩才得意地把這個可憐的俘虜充滿憐愛地貼到生硬的青石板地上。
小男孩依然在忘乎所以地掘蚯蚓,直到太陽落山了,才扔掉手中的棍子,對那些在青石板上蠕動的蚯蚓視而不見。小男孩對從街的斜對面蹭過來的祖父說:“我知道你是土匪,土匪最喜歡綁架小孩,我不怕你綁架,被土匪綁架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比掘蚯蚓過癮得多?!毙∧泻⒈蛔娓附壖?,這一事件就在人們眼皮底下發(fā)生,當(dāng)時卻無人留意其中的細節(jié),以致幾天后人們在街頭巷尾眉飛色舞地談?wù)摃r卻發(fā)現(xiàn)自己了解得太少,他們?nèi)琊囁瓶实叵蛩腥舜蚵犨@件事的始末,貪婪地渴望挖掘更多的蛛絲馬跡,用來打發(fā)無聊和滿足好奇心。一種事后目擊和臆測的說法是當(dāng)時小男孩異常興奮地走在前頭,緊隨其后的祖父就像是一位打鄉(xiāng)下遠道而來的土里土氣的舅舅。
四
天黑的時候,他們在河邊的蘆葦叢里抓到一只受傷的水鳥,當(dāng)時這只倒霉的鳥瑟縮著在蘆葦叢中連顫抖的力氣都沒有了——一個光著腳的團丁毛手毛腳地解下扛在肩頭制服上的的鳥銃,沉甸甸地端在手中打量,不知所措?yún)s又慌亂中不由自主朝頭頂?shù)奶炜臻_了火,一聲巨響之后團丁吃驚地看見頭頂?shù)奶炜账菹聛砹?,在快要塌陷到腳下時他看見天空被鳥銃戳了個碩大無朋的窟窿,窟窿像石頭扔進水中的漣漪一樣緩慢而從容地膨脹和擴散,揉了揉眼睛之后他看見了一團盛開的硝煙,在硝煙中一只南方水鄉(xiāng)常見的傍水而居的白色大鳥發(fā)出了凄厲的慘叫,沒有經(jīng)驗的團丁并不知道這種在古代山水田園詩里出沒的名叫白鷺的水鳥受到了致命的創(chuàng)傷,在堅持飛出團丁的視野后便一頭栽倒在河邊的蘆葦叢中。之后祖父和小男孩用枯萎的蘆葦引火,撈出被浪花沖刷后漂浮到岸邊的早已被河流拆解得七零八落殘破不堪的舊家具的殘骸來——在南方的雨季照例漂浮著屬于南方村莊的一部分,包括肚子浸泡得發(fā)脹咧開了嘴的各種動物,包括青蔥的禾苗和被歲月漂白了的稻草,包括像船一樣滑膩寬闊壯實的門和窗,包括土布織的像泥土一樣斑駁的打了補丁的破衣爛衫,包括橫七豎八的草鞋和氈帽。這些濕漉漉的柴火經(jīng)久不息地冒出又粗又黑的濃煙,讓小男孩興奮不已。棲居在南方水鄉(xiāng)的白鷺在火堆和煙霧中盤旋,這種鳥在南方的水田里覓食時常常讓插秧的祖父眼前一亮之后陷入莫名其妙的暇思——這種鳥的到來意味著雨季不會很快結(jié)束,通常意味著雨季還會漫無邊際地淅淅瀝瀝毫無節(jié)制地拉長與延伸,把整個南方水鄉(xiāng)罩在一張潮濕的蛛網(wǎng)里,那些若隱若現(xiàn)的村落就是落入蛛網(wǎng)經(jīng)過無望的掙扎后麻木不仁如槁木死灰的蒼蠅。祖父朦朦朧朧地想起祖母,就像傍晚黃昏中的暮色一樣隱隱約約之后徹底掉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一團。因為年代久遠,祖父已經(jīng)回憶不出新婚妻子的模樣,在頭腦里只有一團濕漉漉的女人的氣味,那是祖父踏上遠離無數(shù)人生存和死亡的故土的不歸路時,留給祖父的一絲抹不掉揮不走讓人無法釋懷的一種溫暖的潮濕。
白鷺烤焦了,祖父看著小男孩狼吞虎咽,感覺食物的濃烈而馥郁的香氣充盈了河灘上的像煙霧一樣的蘆葦叢,并且爬上了喉頭和食管,像蚯蚓一樣蜿蜒蠕動,最后全落到了被雨季浸泡得發(fā)霉的胃里。父親相信白鷺是不死的,這是一種有魂魄的在南方水鄉(xiāng)呼吸和覓食的水鳥,祖父弓著背在水田里插秧時,就時不時有白鷺飛過,在明晃晃的雨季的稻田里投下明亮的影子。祖父和白鷺是老朋友了,彼此熟悉并且習(xí)慣于對方的存在。祖父有時會看著不遠處飛起的白鷺出神,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插秧和收割水稻以及在地里播種莊稼之后娶一個壯碩的農(nóng)婦做妻子,這一切都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顯得再自然不過了,不需要動腦子?;蛟S白鷺也在一大片稻田的邊緣看著披蓑戴笠的祖父,在白鷺眼里的祖父和那些稻草人屬于同一個世界,和白鷺棲居在同一片多雨的天空下,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不值得大驚小怪,白鷺懶散而悠閑地梳理羽毛上的水珠,有時動作敏捷地掠過像棋盤一樣整齊像蛛網(wǎng)一樣稠密的田埂。
夜幕降臨時,祖父和小男孩眼前一亮,又一只白色的大鳥從不遠處的蘆葦叢中飛起,把翅膀上冰涼的雨水抖落在祖父的鼻梁上,祖父相信死去的白鷺復(fù)活了。這是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雨后涼爽的風(fēng)把蘆葦叢中濕漉漉的煙霧全吹散了,祖父背著熟睡中的小男孩來到山寨時,天已經(jīng)亮了,匪首李四告訴祖父——如果日落之前沒有收到贖金就撕票。祖父看了看東方的天空,太陽已經(jīng)露出了一頂染成金紅色的氈帽,片刻之后便蹭到了小男孩的鼻尖上。
沒有贖金的消息,山寨下的官道上一直沒有傳來馱著沉甸甸的銀元的騾馬的蹄鐵踩在碎石上清脆而略帶沙啞的腳步聲。去城里打探消息的兄弟們說,那個肥胖的城里綢緞鋪老板是個出奇的吝嗇鬼——他更愿意把白花花的銀元藏在發(fā)霉的地窖里。太陽落山的時候,匪首李四陰沉著臉,在山寨的聚義廳擺了一張香案,在香案上點了一炷香,匪首李四說,看在孩子的分上,破例再多等一炷香,等這一炷香燃完了就撕票。匪首李四跪在地上喃喃自語,向天地鬼神還有兩百七十年前開創(chuàng)山寨的祖師爺解釋和祈禱。大廳里靜極了,幾百號人黑壓壓全跪了下來,匪首李四的嘴唇一張一翕,像身軀龐大的翻了白眼漂在水上快要咽氣了的魚,大廳里抽搐著空氣流動的嘶嘶聲,一股氣流從匪首李四的牙縫間飄出來,像若有若無的南方水鄉(xiāng)的雨季的煙霧一樣彌漫在山寨里。傍晚時下起了瓢潑大雨,頃刻間山下的官道就成了水汪汪的白亮亮的沼澤。一炷香點完了,但大伙渾然不覺,直到小男孩從隔壁的柴房里走到祖父跟前,神情沮喪地說死了三只蛐蛐。小男孩手里托著一個瓦罐,瓦罐里有三只蛐蛐的僵硬的尸骸,還有一對奄奄一息沒精打采的知了,小男孩讓祖父把死去的蛐蛐葬了。當(dāng)珍貴的寂靜被打破后,匪首李四回過頭來,他對祖父說撕票吧。
從此噩夢一直在折磨可憐的祖父,祖父時常神經(jīng)質(zhì)地清洗手指間的污垢,不厭其煩地修理憔悴的指甲,在這個無聊而冗長的過程中,祖父徹底陷入了一種恍恍惚惚的狀態(tài)?;糜X像一群夏天雨后貼地飛行的燕子一樣沉重而清新,也像下雨前搬家的螞蟻一樣稠密地爬滿了煩躁不安的精神世界。準確地說,祖父的一雙手永遠是潮濕的、粘稠的、富于養(yǎng)分的,祖父的手一直處于一種奇癢難忍痛苦不堪的狀態(tài),似乎集中了地球上密度最大的寄生蟲。
直到半夜里,才從山下的官道上傳來了馱著銀元的騾馬的蹄鐵踩在被雨水浸泡得松軟潮濕的泥地的柔和沙啞的腳步聲,因為雨季的道路洪水泛濫,讓肥胖的綢緞鋪老板傷痛欲絕,也讓祖父歷練了一場最殘酷的考驗。
那個肥胖的中年妓女剝掉最后一片遮羞的樹葉,祖父終于看到了私處的那顆黑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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