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新
擠進地鐵的一剎那,他突然意識到手機忘在了家里,頓時心里有點空。現(xiàn)在回去取,他要再從地鐵上擠下去,然后徒步半小時,取回手機還要徒步半小時,別說走路,就是來回都打的也來不及。想到這一點,他只好安穩(wěn)地在地鐵上待著。車廂里早已沒有了座位,人們相互推搡著擁擠著,他用一只手拉著頭上的拉環(huán),以保持身體平衡。開始,他還只是有點沮喪,當?shù)罔F開始向前行駛的時候,按照往常的習(xí)慣,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一只手抓住拉環(huán),另一只手打開手機先看看有什么感興趣的新聞。這段時間他特別關(guān)注烏克蘭的局勢,然后刷微信,這些微信有朋友發(fā)來的,有同事發(fā)來的,也有他加了“關(guān)注”的各路名人潮人發(fā)來的,刷完微信他開始玩游戲,一直到國貿(mào)大廈站。下了地鐵,他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看看皮鞋有沒被踩臟,然后像這個城市的所有白領(lǐng)一樣,走向某座寫字樓屬于自己的那個格子間。但是,現(xiàn)在手機卻躺在家中那張凌亂不堪的沙發(fā)上。昨天他又和妻子吵了一架,如果不是吵架,也許今天他不會忘了帶手機。
與妻子吵架是因為弟弟。弟弟高中沒畢業(yè),說啥也不想繼續(xù)讀書了,連在外打工的父母都沒說一聲,就坐火車從老家來投奔哥嫂,想在這個城市找個活干。也許,在弟弟心里哥嫂都是研究生畢業(yè),在這個城市里應(yīng)該也算個人物了,其實他們什么都不是,別說碩士研究生就是博士也一把一把的。只有一室一廳,他只好在陽臺上給弟弟打了個地鋪,弟弟白天出去找活,晚上回來與他們一起吃晚飯,然后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在陽臺上睡覺?,F(xiàn)在天還不算太冷,到了冬天他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弟弟來了半個多月,一直沒找到活。弟弟急,他也急。隔幾天,早晨出門的時候他就塞給弟弟一些零錢,因為弟弟中午不回來,他總不能讓弟弟餓肚子。弟弟的到來,妻子嘴上雖沒說什么,但心情明顯變差了,動不動就與他吵一架。他知道妻子與他吵架的原因,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再說妻子正懷著孕,他更擔心妻子因為心情不好,影響到肚子里的孩子。但是弟弟除了自己這個哥哥,在這個城市舉目無親,如果不讓弟弟住在家里,這不是要把弟弟趕出家門嗎?他不知道怎么給弟弟說這事。后來,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那天晚上妻子的幾個閨蜜在外面聚會,他特意從超市買了半只烤鴨,又做了兩個菜,兄弟倆喝了幾杯。他打算趁著酒酣耳熱,把難以啟齒的話告訴弟弟。好幾次他都想說,說出來的卻是吃,喝。就在這時,弟弟說,哥,我在超市找到個卸貨的活,給那邊說好了,今天晚上就搬過去住。就是哥哥不說,弟弟也感到了嫂子對自己的排斥。沒等自己“趕”,弟弟要搬出去了,這令他喜出望外。哦,哦,他說。弟弟說完,去陽臺上收拾自己的東西,然后就背上行李出了門。他把弟弟送到小區(qū)門口,把一疊錢塞進弟弟手里,弟弟推讓了一下,還是接住了。他一把抱住弟弟,淚如雨下。因為驚喜過后,他無法確定是弟弟真的找到了住處,還是為了不讓自己為難說了謊。無奈地看著弟弟消失在小區(qū)門口那條街道拐彎處的黑暗里,他在那里站了很久,一輛接一輛的汽車從外面開進來,在小區(qū)門口的路上,挨挨擠擠排了整整4排。從他住的21樓看下去,那些汽車就像排列整齊的屎殼郎。
送走弟弟回來,許久他心里都不是滋味。他一邊收拾弟弟睡的地鋪一邊流淚,過去對愛情的種種美好憧憬,一點點坍塌。妻子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11點了,弟弟不在家,她連問都沒問。他終于爆發(fā)了,兩個人大吵了一場,他顧及到妻子肚里的孩子,主動停的火,后來他是在沙發(fā)上睡的。他幾乎一夜都沒睡著,想得最多的是如果弟弟說了謊,今天夜里他睡在什么地方?弟弟會不會恨自己?以后弟弟回到家把被哥哥趕出家門說出去,自己怎么面對年邁的爺爺奶奶和父母?他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窮鄉(xiāng)僻壤,有點懊悔娶了個在城市長大的妻子,而且是生在天子腳下的北京。弟弟剛來的時候,妻子總說弟弟身上有味,吃飯的時候離弟弟遠遠的。他就讓弟弟去洗澡,然后找出自己的衣服讓弟弟換上。弟弟是個倔脾氣,不愿穿他的衣服,他覺得弟弟是嫌自己把穿過的衣服給他穿,就去動物園服裝批發(fā)市場從里到外給弟弟買了新衣服。弟弟還是不穿,他說了100個理由,弟弟才終于接受了。那天晚上,他想跟妻子親熱,卻被拒絕。這是第一次被妻子拒絕,因為臥室與弟弟睡覺的陽臺只有咫尺,他不敢鬧出什么動靜來,只好忍著沒發(fā)作。他想起第一次把妻子領(lǐng)回老家的情景。聽說他領(lǐng)來個在大城市長大的媳婦,幾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來看,一邊看一邊夸獎他的準妻子漂亮、洋氣,他就在全村人的贊美聲中激動著、興奮著、驕傲著、自豪著。在外打工的父母為了節(jié)省路費,已經(jīng)好幾個春節(jié)沒回家了,那個春節(jié)他們專程趕了回來。他的爺爺奶奶和父母也與他一樣,激動著、興奮著、驕傲著、自豪著。那時候,對愛情他有太多美好的憧憬。
天快亮的時候他才睡著,當生物鐘把他從睡夢中叫醒的時候已經(jīng)有點遲了,他看了一眼墻上的電子鐘,爬起來臉也沒洗就往地鐵站趕,結(jié)果把手機落在了家里。
從他上地鐵的那一站到國貿(mào)大廈共9站路,沒帶手機讓他很不習(xí)慣,他不知道該怎么打發(fā)這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盡管地鐵行駛起來轟轟隆隆噪音很大,車廂內(nèi)也有不少人在喧嘩,他卻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安靜,好像這個世界停止了運轉(zhuǎn)。其實停止運轉(zhuǎn)的不是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從來就沒停止過運轉(zhuǎn),敘利牙政府軍與反對派在打;烏克蘭政府軍與東部民間武裝組織在打;伊拉克恐怖襲擊不斷,美國人1991年發(fā)動的海灣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13年,伊拉克人民并沒有看到美國人許諾的民主與繁榮。停止運轉(zhuǎn)的是他的手機。
弟弟在家里住下后,征得弟弟同意,他打電話告訴了遠在南方打工的父母。電話是晚上打的,父母兩個人只有一部手機,開始是母親接的電話,后來母親又把電話給了父親。父母的希望是讓弟弟也和哥哥一樣,考上大學(xué),在城市找個工作,在城市安家。他們這么拼命,還不是為了孩子再不要像他們這么辛苦。對弟弟的選擇,他們只有嘆氣,嘆完了氣,就囑咐他一定要照顧好弟弟,弟弟年齡小不懂事,而城市里到處都充滿危險。他答應(yīng)著父母,說讓他們放心,可那個電話的余音還在耳邊環(huán)繞,弟弟就被自己“趕”出了家門。雖然離開的時候他給了弟弟幾百塊錢,怎么也夠弟弟消費幾天的,當時他想,反正弟弟不會走遠,他也不會從此不管弟弟。但對把弟弟“趕”出家門這個事實,他心里還是十分糾結(jié)。弟弟剛來的時候,他就給了弟弟一部手機,是妻子以前淘汰掉的,他囑咐弟弟有事就給他打電話,弟弟如果真的有了事,打他電話打不通,豈不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嗎?雖然只有一天時間,晚上手機就會重新回到他手里,但誰知道危險會在哪一刻發(fā)生?
好像是故意與他過不去,身旁一個與他同樣沒找到座位的小姑娘,一只手抓著頭上的拉環(huán),一只手拿著手機幸災(zāi)樂禍地讀一條新聞:農(nóng)村小伙半月沒找到工作,偷吃油條手上被潑熱油。他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這個人會不會是弟弟?弟弟正好來到這個城市半個月了。盡管他知道弟弟身上有幾百塊錢,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偷的,但弟弟也知道這幾百塊錢可能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如果他死死攥在手舍不得花,又餓得饑腸轆轆,說不定真的會把手伸向不該伸的地方。想到這里,他真想把那個小姑娘的手機要過來,好好把這條新聞看一看。雖然說這樣的新聞一般是根據(jù)群眾爆料寫的,不可能寫得那么詳細,但他還是想看個究竟。正當他要向那個小姑娘開口的時候,地鐵到了一站,那個小姑娘下了車。如果有手機他至少可以問問弟弟的情況,沒事當然更好,如果真的是弟弟,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觀。下車上車,地鐵又繼續(xù)向前行駛了,他的心卻再也無法平靜,這條新聞又讓他想起許多過去聽到的發(fā)生在這個城市的新聞:什么小伙找工作遭遇假中介,錢被騙光,工作無著,當街痛哭;什么小伙辛苦仨月沒得分文,討要工資遭飯店老板痛打;什么小伙打工3年多次被騙,身無分文,無顏見江東父老投河自盡……
他突然聽見自己的手機在響,不由渾身一激靈,下意識地去摸左后面的褲兜,平時不玩的時候他都是把手機放在褲子的左后兜里。褲兜里空空蕩蕩,他這才意識到?jīng)]帶手機,手機是他身后一個小伙子的,鈴聲與他的手機一模一樣。他把手從褲兜里抽出來,這里那里,頓時車廂里手機鈴聲響成一片。見鬼!后面還有一句臟話,只是他是在心里罵的。
他6歲的時候父母就開始外出打工,那時候家里除了爺爺奶奶只有他和弟弟。爺爺奶奶種著十多畝地,還要喂豬喂雞做飯干種種家務(wù),根本顧不上他們兄弟倆。因此,多數(shù)時間都是他和弟弟在一起。弟弟小他3歲,那時候弟弟就像他的尾巴,他走到哪弟弟跟到哪。后來他上學(xué)了,把弟弟一個人留在家里,每天放了學(xué),他都不顧一切往家跑,擔心弟弟一個人在家被別的孩子欺負,或者惹了什么亂子。有一次他跑回家,見弟弟正抱著頭哇哇大哭,原來弟弟看別的孩子捅馬蜂窩,捅完了馬蜂窩,別的孩子都跑了,弟弟落在后面被馬蜂蟄了。他扒開弟弟的手,看見弟弟臉上脖子上多處又紅又腫。不由分說,他立即背起弟弟向鎮(zhèn)上的衛(wèi)生所飛奔。醫(yī)生用鑷子為弟弟將馬蜂刺一根根拔出來,又抹了消炎藥水,弟弟不哭了,他才放下心來。
他對父母的印象不深,因為從他6歲父母外出打工后,幾年他們才能見一次面,而且每次見面都是匆匆忙忙,春節(jié)一過,父母就急著走了。小的時候他曾恨過父母,直到參加工作,結(jié)婚,買房,他才慢慢理解了他們??忌峡h里的中學(xué)后,他開始住校,但每個星期都會回去看望一次爺爺奶奶和弟弟,當然也是為了回去帶一個星期的吃喝。再后來上大學(xué)、讀研究生、工作,他和父母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對爺爺奶奶他卻有著極深的感情,小的時候,他發(fā)燒、拉痢疾,都是爺爺背著他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所打針,他清楚地記得自己躺在床上打吊瓶,奶奶給他用扇子趕蚊子的情景,吊瓶從夜里10點打到深夜兩點多,奶奶手里的扇子一刻也沒停。如果不是爺爺奶奶,他可能早就一命嗚呼。讀小學(xué)的時候,下了雨,奶奶給他送雨傘,上了中學(xué)住校,奶奶給他送吃的,在那條從村子通往縣城的20多里山路上,奶奶不知道跑了多少個來回。
現(xiàn)在爺爺奶奶都70多歲了,弟弟說奶奶得了白內(nèi)障,眼睛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去地里干活,只能摸索著在家里干點喂豬喂雞和做飯的活。他聽了心痛得不得了,真想回去看看奶奶,白內(nèi)障可以做手術(shù),但別說在他們鎮(zhèn)上的衛(wèi)生所,就是在縣醫(yī)院怕也做不了。但回去一趟來回怎么也要一個星期,前段時間母親來電話說父親得了急性闌尾炎住院做手術(shù),母親不讓他去,但他還是去了一趟,現(xiàn)在再請假有點說不過去,他只好等休年假的時候再回去,他打算把奶奶接到北京來,給奶奶切除白內(nèi)障。尤其讓他放心不下的是爺爺,爺爺比奶奶大6歲,已經(jīng)快80了,有哮喘病,一到冬天就憋得喘不過氣來。弟弟說現(xiàn)在爺爺?shù)南≡絹碓絽柡α?,一天夜里爺爺咳嗽得厲害,臉憋得通紅,如果不是他找來醫(yī)生把爺爺嗓子里的痰及時吸出來,爺爺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了?,F(xiàn)在家里只有爺爺奶奶兩個人了,如果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奶奶眼睛看不見路,他真不知道兩位老人怎么辦。他曾給爺爺買過一部手機,并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存了進去,他還教給爺爺奶奶怎么打他的電話。但自從他把手機給了爺爺奶奶,他們一次也沒打過他的電話,他知道爺爺奶奶怕花錢,同時也怕耽擱他工作。他每次給爺爺奶奶打電話,說不了幾句話,爺爺奶奶就說沒事就掛了吧,然后就掛了。但是如果遇到緊急情況,他相信他們會打自己電話的,因為父母離他們的距離更遠,他們也不知道父母的電話怎么打。
爺爺奶奶可以說對自己恩重如山,但自己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去看望老人一次,這還是結(jié)婚前,結(jié)婚后因為妻子怕冷,不愿去那么遠的窮鄉(xiāng)僻壤“受罪”,他連每年一次看望爺爺奶奶也無法保證了。盡管如此,爺爺奶奶卻還想著他,弟弟來的時候,給他和妻子帶來兩只爺爺奶奶喂的當年的小公雞。爺爺奶奶養(yǎng)的雞,滿山坡跑著找食吃,絕對綠色環(huán)保,他們燉了一只,妻子吃了贊不絕口。那一只被妻子送回家,孝敬她的父母也是他的岳父母了。這是他主動提出來的,因為他想把奶奶接來北京治病,算是提前賄賂一下妻子。
現(xiàn)在爺爺奶奶在干什么呢?弟弟出來后他們再也沒人可以依靠了,天越來越冷了,樹葉早已變黃,依然留在樹上的沒幾片了,前幾天他看電視,主持人說已經(jīng)是寒露。不會發(fā)生什么意外吧?如果真的有了什么事,他們第一次打自己的電話就打不通,老人會急成什么樣子?聯(lián)系不上自己,他們還能向誰求助?自己也太對不起他們了!以前手機在身邊的時候,他也會想起爺爺奶奶,但從沒想過他們會給自己打電話,現(xiàn)在手機不在身邊了,他眼前卻出現(xiàn)了爺爺奶奶一遍遍撥打他手機卻無人接聽的可憐巴巴的樣子。
父母倒是經(jīng)常給他打電話,尤其是弟弟的到來,父母的電話更勤了。他也常給父母打電話,父母都是50多歲的人了,而父親干的是給摩天大樓擦玻璃的活,每天都吊在半空,這是一個高危行業(yè),聽父親說每年都有人不小心從空中墜下來。他不止一次勸父親放棄這個工作,但因為這個工作收入高,還穩(wěn)定,父親始終不愿放棄。父親一般是中午或下午休息的時候坐在空中的吊籃上給他打電話,如果父親給他打電話,整整一天都沒人接聽,父親還有母親他們肯定著急。父母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沒來電話了,父母也在為弟弟的工作著急,因為父母從他的話音里聽出了因為弟弟妻子不快活。
他有個同事叫康德,名字與十八世紀的德國大哲學(xué)家同名,康德的父親是大學(xué)教授,母親是腦外科醫(yī)生,他們只有康德一個孩子。有一次康德去一個非洲國家出差,那個國家通訊落后,根本無法辦手機國際漫游。結(jié)果,康德的父母兩天沒聯(lián)系上兒子,他們又是電話,又是短信,又是微信,又是電子郵件,等康德從那個非洲國家回來,父母尋找他的信息鋪天蓋地。如果他再遲回來一天,父母就要報警了。
在這個城市里他朋友不多,但有幾個大學(xué)同學(xué),有一個還與他同一個宿舍住了4年,他們在一起玩得還算不錯。就是與他住同一個宿舍的同學(xué)發(fā)起的,最近他們有個聚會,但時間地點都沒定,不過就這一兩天,也可能就是今天。這樣的聚會不多,一年也就三五次,他們一般都把聚會的時間安排在晚上,因為晚上時間更充足?,F(xiàn)在同學(xué)聯(lián)系一般都不打電話了,微信既方便又快捷,還不會吵得滿世界都知道。如果真的是今天,晚上同學(xué)們都到了唯獨他沒去,而且今年幾個同學(xué)都已經(jīng)當過東道主了,只有他還沒有,再見了面同學(xué)們肯定會罵他個狗血噴頭?,F(xiàn)在要想維持朋友的關(guān)系并不容易,哪怕是同學(xué),他可不想失去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當然他可以用辦公室的電話問一問,但用辦公電話說個人私事,從來都是這家公司的大忌。
這幾天因為與妻子鬧別扭,所以他最后才想到妻子。他也清楚人無完人,妻子能嫁給他,已經(jīng)是他莫大的幸運了,再說,在弟弟來之前,他們的關(guān)系還是不錯的,妻子也很關(guān)心他,每天都至少給他發(fā)兩三條短信,比如說今天中午吃什么,坐久了起來活動一下,當心頸椎病找上門,晚上我打算買幾條帶魚等等。煎帶魚是他最喜歡吃的,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妻子都會買一次。昨天跟妻子吵過他就后悔了。妻子雖然也小氣,也小市民氣,但她最大的優(yōu)點是不記仇,吵過就過去了,第二天該怎么還怎么,雖然昨天他們吵了架,但今天妻子肯定還會發(fā)短信過來。如果妻子給他發(fā)短信他不回,不僅妻子的心情會更差,還會加深他們之間的矛盾,當然晚上回到家他可以向妻子證明自己的清白,但妻子可以認為他是故意把手機落在家里的,他將比竇娥還冤。
在國貿(mào)大廈的前一站他終于有了一個座位,站了近一個小時,他的腿已經(jīng)有點發(fā)酸,雖然只能坐一站,他還是十分高興。過去每次有了座位他都十分開心,因為這樣的機會并不多,有時候好不容易有了座位,剛坐下,卻發(fā)現(xiàn)有個懷孕的婦女或者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站在身邊,他只好起身把座位讓出來。這次與以往不同的是,坐下后他一點也沒感到舒服,不僅不舒服,而且如坐針氈。這都是因為手機,剛才想過的那些畫面,像重放一樣,一幅幅在他眼前跳來跳去。
手機,手機,該死的手機,如果你有翅膀,會聽從召喚就好了。這個荒誕的想法,讓他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終于,他坐進了自己的那個格子間。
他是這個公司的市場部主任助理。前幾天主任帶著另一名助理去外地做市場調(diào)查了,那個助理是今年剛分來的畢業(yè)生。他今天的任務(wù)是寫市場調(diào)查報告,這個調(diào)查是他獨立完成的,這是一次表現(xiàn)自己的很好機會,對他將來升職提薪意義重大。本來,他是打算昨天晚上加班在家里寫一部分的,因為與妻子吵架才沒寫成,今天他無論如何也要寫出來,因為明天主任就回來,主任一回來他必須把報告交到主任手里??墒谴蜷_電腦后,他一個字也寫不下去,好像大腦停止了思考,翻來覆去腦子里想的全是他在地鐵上想的那些事。這些事也許一件都不會在今天發(fā)生,也許會集中發(fā)生在這一天,誰知道呢。
他的上司就是市場部主任有個毛病,他不在公司的時候喜歡查崗,按說查崗打辦公電話更有說服力,但主任偏偏喜歡打他的手機,如果今天主任查崗,一遍遍打他手機他不接,報告再寫不出來,主任回來肯定沒法交代,更解釋不清楚。想到這里,他突然害怕起來,如果真的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他就有被炒的可能,如果被炒,他就失去了一個月近萬元的工資,他就無法按月還房貸,無法還貸,他的房子就有可能被銀行收回,被拍賣。他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父母辛辛苦苦打了20多年的工給他交了首付買的,是他們的血汗錢,而且為了給他交首付,他家的老房子已經(jīng)住了30多年早已破敗不堪也沒翻蓋。他貸款買的這套房子雖然不大,但至少可以遮風(fēng)避雨。如果房子被拍賣,他就會像弟弟一樣無家可歸,流落街頭——如果弟弟真的對他說了謊的話。想到這里,他不寒而栗。手機,他必須取回手機,不然今天他什么也干不成。
他不顧一切地沖出寫字樓,他沒敢坐地鐵,而是打了一輛的,這對他來說有點奢侈。半個小時后,他終于看到了手機,手機躺在沙發(fā)上正拼命地叫喚,他一把抓起手機來,人也癱軟在了沙發(fā)上。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