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熙 (山東藝術(shù)學院 250014)
山東琴書作品的內(nèi)容大致可分如下幾類:
1.民間口口相傳的傳統(tǒng)故事,以描寫人民現(xiàn)實生活為主,常有勸人向善,如兒女知行孝、夫妻守忠貞、兄弟講情誼、取財需有道等內(nèi)容;又有批評或嘲笑社會中的不道德行為,如:嫌貧愛富、欺男霸女、好吃懶做、薄情寡義等內(nèi)容。代表性曲目有《雙頭馬》《許郎抱雞》《洗衣記》《空棺計》等。
如《雙頭馬》一書通過曲折的情節(jié),批判了貪官污吏的丑惡嘴臉。書中描述倪景川買官枉法:“就仗著家大業(yè)大是富戶,萬貫家財有銀錢,花了銀子三千兩,竇洪手里捐的官。來在陳州做五品,不落名聲光圖錢。最好游戲女色戀,酒色財氣他都貪。問官司,有錢無理占上風,無錢有理得蹲監(jiān),再問被告幾個板犍。百姓送號吞錢虎,還有外號連鍋端?!奔槌几]洪為達到自己的目的誣告忠臣“竇大人金殿去動本,說我爹爹克扣軍糧整三千”,竇洪聽聞囚車被劫連聲罵到:“金鑾寶殿我去動本 拿住山賊程天勝,再拿反叛王順天 叫恁舉家共刀餐?!庇衷诮鸬钌衔勖飬敲骸版?zhèn)殿將軍成了奸官 ,我主詔他把京進,怕的是里應(yīng)外合反江山 若不早早除奸黨,我主江山不安然。”同時,竇洪被斬的下場強調(diào)了“因果報應(yīng)”,意在勸誡世人行善積德,正是“自古害人如害己,凡事瞞人難瞞天。勸明公,安分守己隨時過,積下陰功后世傳;就算置下萬貫業(yè),命赴黃泉也枉然?!?/p>
2.取材于傳統(tǒng)文學作品的,如《水漫金山》《狀元祭塔》《盜靈芝》取材于《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梁祝姻緣記》《梁祝下山》取材于雜劇《祝英臺死嫁梁山伯》,《羅衫記》取材于《警世通言?蘇知縣羅衫再合》,《倒休》取材于《漢書》本傳,《打黃狼》取材于明雜劇《東郭先生誤救中山狼》,《后娘打孩子》取材于《紅羅寶卷》;《宋江坐樓》取材于《水滸傳?閻婆大鬧鄆城縣朱仝義釋宋公明》(二十二回)等。
3.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創(chuàng)作的新作品,大多貼近民眾的日常生活,贊揚勞動人民,同時又與政治形勢聯(lián)系緊密。如《老王賣瓜》《大林還家》《姑娘的心愿》《瓜棚記》《黃忠大戰(zhàn)穆桂英》《焗瓷盆》等。
《老王賣瓜》創(chuàng)作于20世紀60年代,意在批評集體經(jīng)濟中私自牟利的行為,同時宣揚拾金不昧的良好品格。此書講述的是:王二元為生產(chǎn)隊賣甜瓜,卻私拾瓜價從中牟利,書中描寫王二元貪圖小利的形象:“外號‘財迷’,真是一毛不拔 人在在社里心在外,常想弄個零錢花 社里定價每斤瓜價一角二,我每斤賣它一角八 ”不料被一買瓜探親的老婦點破。老婦挑瓜時將三個甜瓜砸破,只得高價賠瓜。二元慌忙離去,不慎將錢包遺失,老婦拾到錢包追趕二元,二元心虛,“壞啦!買瓜的老婆趕來啦 慌張張就往高粱地里扎。老媽媽追著喊的嗓子啞,王二元高粱地里裝啞巴 ”老婦進莊后正好遇到自家閨女劉玉花,便叫女兒將錢包送到隊里。王二元找到老婦問她是否拾到錢包,老婦說已交女兒送到隊里。此時劉玉花送錢包回來,說明二人原是親家。王二元十分尷尬,忙叫媳婦領(lǐng)其母親回家,自己到隊里主動檢查,“下決心,把這骯臟思想連根拔”。
山東琴書產(chǎn)自于鄉(xiāng)村,盛行于鄉(xiāng)村,其所展現(xiàn)的內(nèi)容源于生活,又必然要與鄉(xiāng)村生活聯(lián)系緊密,才能符合其受眾的審美情趣。故山東琴書具有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表現(xiàn)在對故事背景的闡述,對日常生活的描寫以及高度的口語化幾個方面。
(1)對故事背景的闡述
背景闡述常出現(xiàn)于開篇,用于交代故事的發(fā)生時間、發(fā)生地點及主要人物。這類開篇在演唱開始就闡明了故事發(fā)生在鄉(xiāng)村,直截了當?shù)貙⑹鼙姷囊曇凹{入鄉(xiāng)土情景。如《空棺計》頭回講到:河南有個正陽縣,城南有個于家集。有一人姓于叫于得水,外人送號于老一。好田地他有幾十傾,要講究土鱉財主數(shù)第一。
(2)對日常生活的描寫
山東琴書的題材源于生活,對鄉(xiāng)村日常生活的描述俯拾皆是。
如《空棺計》中對喪局的描寫:
高扎靈棚一丈二,蘆席擰成瓦屋脊,上面就使白布披。有一對紗燈靈棚掛,紙扎的童男童女擺東西 又照上邊留神看,沖門放著白壽器。棺前放著個引魂大公雞。
又如《田間怒火》對田間勞作的描寫:
甲:來到了田間抬頭看
乙:人歡馬叫真熱鬧。
甲:姑娘們肩挑水桶似飛燕,
乙:叔叔們修渠挖河掄锨鎬。
(3)高度口語化
山東琴書隸屬于曲藝藝術(shù),無論“說(白)”“唱”,其文學腳本在行文風格上具有高度口語化的特質(zhì),體現(xiàn)在對方言土(俚)語的使用上,使得表演更加貼近實際生活,并以此來攏絡(luò)聽眾。
在《皮襖記》中,方言的使用也頗為廣泛:
自從你爹爹下世去,不容易拉巴你十六七。我尋思冤家能行孝,不料想,冤家不能掙飯給娘吃。(“拉巴”意為“辛勤撫養(yǎng)”;“尋思”意為“認為”)
公子說:“別客氣啦,剩下的我也不嫌,臘月的菜還瞎的了嗎?”(“瞎的了”在此意為“品質(zhì)差”)
吃了四個發(fā)饃饃,又逮了八個菜包子。(“發(fā)饃饃”意為“發(fā)面饅頭”;“逮了”在此意為“吃了”,帶有急切的意味)
另外,曲本中大量運用約定俗成并廣泛流傳的歇后語,令情節(jié)的進行產(chǎn)生了生動形象的效果,使故事增色不少。
如《空棺計》中,于員外與妻子康氏為了不讓女兒同窮女婿相見,共商對策:
康白:“咱們一個人看著一個,只要小兩口見不了面,還有什么事?這就叫捏著眼皮擤鼻子——”
于白:“此話怎講?”
康白:“他有勁沒處使?!?/p>
于白:“對!還是老東西有主意,這叫做老牛掉在枯井里——”
康白:“此話怎講?”
于白:“也是有勁沒處使??!”
山東琴書無論是處于自娛性演唱階段還是處于職業(yè)性演唱階段,其主要目的均為“娛人”,取悅對象由“娛己”轉(zhuǎn)變?yōu)椤皧仕?。一方面,面對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受眾,演唱?nèi)容要做到通俗易懂,則有了上一段中高度口語化的特質(zhì)。另一方面,職業(yè)琴書藝人為生計所迫,競爭激勵,常常使用幽默俏皮的語言,生動描述人物形象,巧妙串聯(lián)故事情節(jié),也有純粹的逗趣,當然它們共同的目的是為了增強表演的競爭力,吸引聽眾,維持營生。
在《金錢記》中,狀元薛連登原配夫人張玉紅陰差陽錯賣身至失散多年的大兒子愛寶家中。張玉紅生得漂亮靚麗,知書達理,愛寶夫人生得丑陋,品行暴戾。書中用這樣一段話描畫二人,從形象角度做鮮明對比:
這是才買的個老丫鬟姐,你看多好,真是舉止端莊,溫柔典雅。黑澄澄的烏云,彎彎的柳眉,水靈靈的杏眼,白生生的面皮,白白的一嘴牙,紅紅的嘴唇 再看看那東廂的榜眼夫人,焦黃的頭發(fā),跟牛毛似的,臉麻的跟石榴皮樣,掃帚眉,凹溝眼,彎篦子臉,瓢叉子嘴,還暴哧著兩個板齒牙,牤牛身子油簍腚,拐子金蓮。
《呂洞賓戲牡丹中》中,牡丹小姐不堪呂洞賓多次戲耍、言語輕薄,反唇相譏:
那一天你姑娘,我在這東樓坐著心焦眉倦,我夢到后花園里去散心情,后花園合眼夢中我打個盹,不料想空中他在過神靈,不知道哪個騷仙把俺來侮,從那時懷揣有孕我在身中,東樓上我住了十個月滿,一胎生下兩個小兒童,我算命打卦難恩養(yǎng),送到高山前去當?shù)劳且粋€山前山后把藥來采,這一個在親娘面前給我對藥名!
山東琴書源于封建社會,盛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其創(chuàng)編者與傳誦者的思想意識被當時的社會歷史條件所局限,其創(chuàng)作與傳誦的內(nèi)容必然帶有時代的局限性,如封建婚姻觀下的女性地位卑下,將事物的發(fā)展寄于虛無縹緲的神鬼之間,強調(diào)人的宿命等。我們需要對這些局限客觀的看待、公正的評價。
梁任公1有言“清代二百余年的婦女生活 倒卷而繅演之,如登刀山,愈登而刀愈尖,如掃落葉,愈掃而堆愈厚;中國婦女的非人生活到了清代,算是登峰造極了 ”2數(shù)千年的封建社會,“柔弱順從,夫死不嫁”,是為中國古代女性的生活縮影,“女卑”思想根深蒂固,影響了藝術(shù)作品的創(chuàng)編,同樣反映在山東琴書作品中。
《薛禮還家》中,薛禮東征歸鄉(xiāng),恐怕爹娘去世,前妻改嫁,無臉見人。猶豫不決,便在莊外扎營,其妻樊公主前來相勸:
樊公主伸手抓住平遼臣,尊一聲:“王爺聽在心,間多些狠心男兒舍妻子,沒見過少年的婦女舍郎君?!?/p>
從樊公主言中可見,男子舍棄妻子頗為常見,女子拋棄丈夫是沒有的。即使薛禮十余年未歸家,即使他再娶一房,他的前妻也應(yīng)當恪守婦道,作遙遙無期的等待。此話是從“公主”口中說出,多么的正統(tǒng),又合乎禮儀。
《洗衣記》中,張寶童因誤殺白秀榮,出逃三年,回鄉(xiāng)住進丈人所開客棧,探查妻子田翠屏:
夫妻別了三年零。家中貧寒難以過,為何這樣俏形容?是是是來明白了,賤人必定敗門風。今夜晚上生一計,試試賤人明不明。
男子遠走他鄉(xiāng),無論女子生活或貧或裕,都能成為男子懷疑其“貞節(jié)”的由頭,可以說,男女在婚姻關(guān)系中的不對等,近乎成了一種“宗教信仰”,荼毒四方。
中國封建社會“靠天吃飯”,古人面對天災(zāi)常常束手無策。人在無法掌握自身命運之時,便會進行各種猜測、臆想,將自然現(xiàn)象人格化,創(chuàng)造出妖魔鬼怪各路神仙,崇拜它們,用以實現(xiàn)內(nèi)心的訴求,在古時是具有進步意義的。但若浸染其中,實則是遠離現(xiàn)實,麻痹思想,易令人陷入空想,面對實際問題不求解決之道,蒙蔽人的雙眼,大大折煞了人的創(chuàng)造力。
人的貧富貴賤除了出生背景之外,更在于后天,先不論取財有無章法,皆以努力勤奮為前提,而在《許郎抱雞》中,許公子家道中落,要飯度日,王岳父盆滿缽滿很是殷實,二人運命的轉(zhuǎn)變則在神仙一念之間:
增福上邊開言叫 “財神!老員外他的運氣滿,咱們兩個快起身。待增去增真君子,不增員外狠心的人! ”正南上來了老火神 火神說:“我去燒那王承恩。員外攤了三把火,燒不窮他我不為神!”
官員斷案,講究破案技巧,講求調(diào)查取證,而在《馬上天誆銀》中,技巧與取證在鬼神面前略顯蒼白。故事講述了七品知縣王明安調(diào)查李家三口離奇死亡之案時,尋不得動機,尋不得嫌犯。面對無頭懸案,愧對舉人身份,又恐牽連家人,欲自縊解脫卻被女兒救下。后王明安赴城隍廟進香,得神靈指點迷津:大堂來匹白龍馬, 兩條前腿猛一蹦,就把老爺公案蹬。張著大嘴把我咬, 那匹白馬騰空起,追去白面一書生。再不然兇手出在同窗內(nèi),馬上天準是賊的名。王明安這才差人到岳陽山拿了嫌犯,還原實情。
“承認人生一切均為偶然所支配,承認我們對于這偶然無能為力”3,宿命論的觀點大致如此。宿命論看似擺脫了天命的束縛,窺探人生,生死難料、貧富難料、世事難料,宿命論的過程是給人無限希冀的,但“誰料頭上三尺有青天。人不該死終有救 ”(《馬上天誆銀》)“自古害人如害己,凡事瞞人難瞞天?!保ā峨p頭馬》),無論人生途中發(fā)生什么,終究無法改變既定的歸宿。
“判官打開生死簿 有兩個天俊并擺著, 何天俊十八歲上不該死,他的陽壽七十多,該死的本是郝天俊 ”(《巧姻合》)
“乳名金貴學名叫黃奉先,十八歲上不該死,他的陽壽該活七十三。他本是東斗星辰臨凡世,二十歲上中狀元。”(《草帽記》)
以上兩例,是不同曲目中的不同角色在森羅寶殿中的境況,二人遭遇不同,田翠屏愧對夫君自縊而亡,何天俊被粗心小鬼奪去性命,黃奉先害病撒手人寰,他們唯一相同的是命不該絕,正是經(jīng)歷著種種偶然,卻又對偶然無可奈何的真實映照。這樣的宿命論消磨著人的意志,一定程度上否定了人的主觀能動性,限制了人自身的發(fā)展與突破。
綜上所述,山東琴書為人們展示了傳統(tǒng)神話故事的風姿,描繪了一幅幅封建社會的生活畫卷,亦有對新中國成立后,新時代精神風貌的書寫等等 其中折射出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所包涵的人情冷暖、生活百態(tài)值得玩味。山東琴書充滿了文學色彩,富有鄉(xiāng)土氣息,同時又不乏幽默逗趣,但由于它產(chǎn)生自封建社會,其自身的歷史局限性不能忽視,需要客觀、公正的評價。
注釋:
1.即梁啟超.
2.陳東原著.中國婦女生活史[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4:221.
3.張耀南著.命在左運在右[M].北京:團結(jié)出版社,2005: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