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思文

陸機《文賦》的抄本及譯本考述

○黎思文

摘要：陸機《文賦》是中國古代第一篇較為系統(tǒng)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論作品，其成篇以來，最早以抄本形式流傳。唐陸柬之書《文賦》為目前所見之最早抄本；此外，空海所編《文鏡秘府論》亦選錄《文賦》，此書長期作為抄本在日本流傳。陸機《文賦》另一版本系統(tǒng)為《文選》本。自蕭統(tǒng)編《文選》之后，《文賦》研究進入選學(xué)研究的范圍，歷代《文選》的刊刻本亦形成了《文賦》的《文選》本系統(tǒng)?！段馁x》的第三個版本系統(tǒng)為近代出現(xiàn)的外文譯本。各國學(xué)者將《文賦》譯成了英、法、俄、韓等多種文字，使得《文賦》更為廣泛地流傳于世。

關(guān)鍵詞：陸機《文賦》抄本譯本

一、引言

陸機所撰《文賦》是中國古代第一篇系統(tǒng)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論，對后來的文學(xué)理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如劉勰《文心雕龍》和鐘嶸《詩品》的不少理論就是在《文賦》基礎(chǔ)上的繼承和發(fā)展?！段馁x》啟其端，《文心雕龍》《詩品》承其源，《文賦》的價值不言而喻。蕭統(tǒng)《文選》收錄陸機作品賦二篇、詩五十二首、表一篇、序一篇、頌一篇、論三篇、連珠五十篇、文一篇，其中賦壬第十七卷論文類選《文賦并序》。《文賦》研究因此進入選學(xué)研究范圍。

北宋中期以后，《文選》形成以李善注版和五臣注版為主、各種版本并存的時代，學(xué)者對此多有考證，不一而足。陸機《文賦》除收錄于《文選》之中，另有抄本流傳，近世又有各國語言的譯本。

二、《文賦》的抄本

陸機傳世手跡只有《平復(fù)帖》，不見《文賦》。今所見《文賦》帖為唐陸柬之手書。唐張懷瓘《書斷》評陸柬之云：

陸柬之，吳郡人，官至朝散大夫，太子司議郎，虞世南之甥。少學(xué)舅氏，臨寫所合，亦猶張翼換羲之表奏，蔡邕為平子后身。而晚習(xí)二王，尤尚其古。中年之跡，猶有怯懦，總章已后，乃備筋骨。殊矜質(zhì)樸，恥夫綺靡。故欲暴露疵，同乎馬不齊髦，人不櫛沐。雖為時所鄙，回也不愚，拙于自媒，有若通人君子。尤善運筆，或至興會，則窮理極趣矣。調(diào)雖古澀，亦猶文王嗜菖蒲葅，孔子蹙額而嘗之，三年乃得其味。一覽未窮，沉研始精，然工于效仿，劣于獨斷，以此為少也。隸行入妙，章草書入能。[1]

陸柬之（585-638）主要生活于唐高祖、太宗朝，比李善（630-689）早近半個世紀(jì)。陸所書《文賦》為書法名品，且成書年代較李善注《文選》更早，與刻本《文選》相比更是存在較多差異，故為世所重。

唐朝時期，另一種《文賦》抄本在日本流傳，即空海所編《文鏡秘府論》。空海（774-835）為日本僧人，于唐德宗貞元二十年（804）至唐憲宗元和元年（806）入長安學(xué)習(xí)，回國后編成《文鏡秘府論》一書。該書收錄中國南北朝至中唐諸多文學(xué)理論著作，長期以抄本形式流傳?！捌渲凶钤绲耐瓯居袃煞N，一是宮內(nèi)廳書陵部所藏本（據(jù)說是平安朝后期寫的），二是高野山三寶院所藏本（也是平安朝后期寫的）?！盵2]空海生活年代晚于李善，有可能見到陸柬之《文賦》[3]和《文選》本《文賦》，故其《文鏡秘府論》[4]所錄《文賦》的底本值得注意?，F(xiàn)將兩種《文賦》抄本與《文選》本（底本為中華書局2007年影印宋淳熙貴池尤袤刻本）對照，校出如下70條：

以上所列各條，概而言之，可分為以下數(shù)類：

1.陸柬之《文賦》數(shù)條涉及避諱問題，可徑直改正：“余每觀材士之所作”，“材”，避家諱，父名“山才”；“詠廿德之俊烈”，“廿”，避唐太宗諱；“誦先氏之清芬”，“氏”，避唐太宗諱；“辭逞材以效技”，“材”，避家諱。

2.陸柬之《文賦》《文鏡秘府論》與《文選》用字不同而于文意無礙者：以—之，乎—于，而—以，于—而。

3.陸柬之《文賦》《文鏡秘府論》使用異體字而分別與《文選》不同者：沈—沉，採—采，瞚—瞬，按—案，岨峿—鉏铻，毫—豪，絃—弦，尠—鮮。

4.陸柬之《文賦》和《文鏡秘府論》用字相同而與《文選》不同者：“余每觀才士之所作”，兩種抄本均無“所”字；“夫放言遣辭”，兩種抄本均作“夫其放言遣辭”；“喜柔條于芳春”，兩種抄本均作“嘉柔條于芳春”；“嘉麗藻之彬彬”，兩種抄本均作“嘉藻麗之彬彬”；“耽思傍訊”，“耽”，兩種抄本均作“躭”；“于是沈辭怫悅”，“怫”，兩種抄本均作“拂”；“懷響者畢彈”，兩種抄本均作“懷響者必彈”；“本隱以之顯”，兩種抄本均作“本隱以末顯”；“思按之而逾深”，兩種抄本均作“思按之而愈深”；“粲風(fēng)飛而猋豎”，兩種抄本均作“粲風(fēng)飛而猋起”；“雖離方而遯員”，兩種抄本均作“雖離方而遁員”；“炳若縟繡”，兩種抄本均作“昞若縟繡”；“吾亦濟夫所偉”，兩種抄本均作“吾亦以濟夫所偉”；“俯寂寞而無友”，兩種抄本均作“俯寂漠而無友”；“徒靡言而弗華”，兩種抄本均作“言徒靡而弗華”；“良余膺之所服”，兩種抄本均作“良予膺之所服”；“顧取笑乎鳴玉”，兩種抄本均作“顧取笑于鳴玉”；“頓精爽于自求”，兩種抄本均作“頓精爽而自求”；“伊茲文之為用”，“之為用”，兩種抄本均作“其為用”；“恢萬里而無閡”，兩種抄本均作“恢萬里使無閡”；“仰觀象乎古人”，兩種抄本均作“仰觀象于古人”；“理無微而弗綸”，兩種抄本均作“理無微而不綸”。

5.陸柬之《文賦》和《文鏡秘府論》兩種抄本用字均誤者：“漱六藝之芳潤”，抄本均作“瀨”。漱，《說文》：“蕩口也?！睘|，《說文》：“水流沙上也?！倍咴~義不同。[5]“物昭晣而互進”，昭晣，《說文》：“明也。”陸柬之《文賦》作“哲”，《方言》曰：“哲，知也?！薄段溺R秘府論》作“皙”，皙，《說文》曰：“人色白也。”“哲”和“皙”，與“晣”詞義不同?！罢堋焙汀梆?，與“晣”字形相距甚遠，相比之下，“哲”和“皙”在字形上卻較為接近。

由第四類和第五類可見，陸柬之《文賦》和《文鏡秘府論》兩種抄本相同并均與《文選》相異者共24條，占三分一強。二者應(yīng)當(dāng)有大量內(nèi)容來自《文選》以外的文獻材料。因此興膳宏作了兩個假設(shè)：1.“可以想象陸柬之和空海都不一定以《文選》為底本來抄寫《文賦》”；2.“陸機的《文賦》在唐代除了收錄在《文選》中以外，還有像陸柬之書那樣僅為一卷的單行本流傳下來?！盵6]陸柬之所書《文賦》和空?！段溺R秘府論》所錄《文賦》的底本極有可能來自同一出處。

三、《文賦》的譯本

自蕭統(tǒng)《文選》選錄《文賦》之后，《文賦》研究自然進入選學(xué)家的視野?！段馁x》的《文選》本大致可分為兩大階段：從梁蕭統(tǒng)（501-531）《文選》產(chǎn)生至唐李善、五臣注《文選》之時期；從唐李善、五臣注《文選》至宋刻本出現(xiàn)及以后之時期。歷代《文選》的刊刻本亦形成了《文賦》的《文選》本系統(tǒng)。選學(xué)繁榮對于《文賦》等作品的研究又乃一大幸事。

到了近代，《文賦》繼續(xù)受到關(guān)注，學(xué)者將《文賦》譯成多種外文，形成了《文賦》的譯本。1926年，俄裔學(xué)者馬果里哀（G.Margoulies）出版《〈文選〉辭賦譯注》，其中有《文賦》的法譯本和詳細注釋。1928年，奧地利漢學(xué)家查赫（Erwin von Zach）在《通報》發(fā)表《關(guān)于馬果里哀《文賦》之譯文》，他批評馬果里哀的翻譯，并發(fā)表自己的譯文。[6]1944年，蘇聯(lián)學(xué)者阿列克謝耶夫（B.M.Alexeiev）的俄文譯本問世。1948年，《國立北京大學(xué)五十周年紀(jì)念論文集》收錄加州伯克萊大學(xué)陳世驤《文學(xué)作為對抗黑暗之光》，封面上說：“本篇研究陸機《文賦》與其生平、與中世紀(jì)中國歷史，以至與現(xiàn)代批評觀念的關(guān)系，并以詩體翻譯全文?！?951年，美國修斯（E.R.Hughes）發(fā)表陸機《文賦》英譯本，并附有較為詳細的注釋。同年，哈佛大學(xué)方志彤發(fā)表英譯《文賦》，注釋詳盡，并附有押韻格式。1983年，香港大學(xué)黃兆杰在其《早期中國文學(xué)理論》中發(fā)布英譯《文賦》。1992年，哈佛大學(xué)宇文所安在《中國文論讀本》選錄《文賦》，配有英譯和精細的解讀。華盛頓大學(xué)康維達系統(tǒng)地翻譯《文選》，1996年出版其《文選》第三冊，其中包含《文賦》英譯本。1996年，美國伯恩斯通（Tony Barnstone）出版其英譯《文賦》。1999年，美國哈米爾（Sam Hamill）發(fā)表了英文全文譯本，并配有他的序文。

阿列克謝耶夫是俄羅斯的漢學(xué)權(quán)威，曾于1906年至1909年造訪中國。他把《文賦》當(dāng)做打開中國古典詩學(xué)的鑰匙，潛心于《文賦》的研究和翻譯。在參考馬果里哀法譯本《文賦》的基礎(chǔ)上，阿列克謝耶夫用俄語對《文賦》進行了全文翻譯。俄文譯本于1944年載，并遵循了他的兩個原則：“一是逐字逐句地對譯，不增減字句，甚至不打亂原文的詞序；二是講究韻律，努力傳達原文中國式的聲調(diào)和諧?！盵8]他把《文賦》看做一種異質(zhì)的文化產(chǎn)物，用“靈感”闡釋陸機的創(chuàng)作理論，為中國學(xué)者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但陸機所謂之“應(yīng)感”或“物感”與西方“靈感”之間的差異不容忽視，阿列克謝耶夫常對文本進行斷章取義闡釋的作法亦不可取。

宇文所安譯注《文賦》的體例和修斯極為相似，即逐段翻譯后附注釋和作者評價。他在書中說：“《文賦》的獨創(chuàng)性至少部分來自于‘文’這個主題與‘賦’這種形式的結(jié)合。”[11]他關(guān)注《文賦》的篇章結(jié)構(gòu)、鋪陳、對仗、詞性，其譯注與中國古代的注疏形成鮮明對比。

1996年，康維達出版了其宏大翻譯成果之《文選》第三冊，包含英譯的《文賦》。他細致研究了文體風(fēng)格和各類措辭，采取在譯文后加注的方式解釋原文，當(dāng)直譯無法達到要求時，他就使用了意譯，以達成“撰寫一部能把中國文學(xué)的偉大介紹給西方讀者的翻譯”[12]的目標(biāo)。

伯恩斯通的英譯《文賦》是所有英譯本中最為簡略的，他將《文賦》原文分為22部分，并給每一部分?jǐn)M定小標(biāo)題，譯文只給出了如下四個批注。1.“六經(jīng)”，儒家經(jīng)典。2.“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或許早期的格律變化是基于古漢語的四聲；中國傳統(tǒng)的基本顏色包括白、黑、紅、黃、藍、綠。3.“是蓋輪扁所不得言”，莊子講述了輪扁與齊桓公相遇的故事。輪扁告訴齊桓公，他的手藝精微而難以傳授，以至于不能用言語告知其子。語言是生活的表達。故而輪扁謂齊桓公所讀之“圣人之言”實則“古人之糟粕”。4.“六情”，喜、怒、哀、樂、愛、惡，說法不一，有時增加“欲”為“七情”。

1999年，哈米爾發(fā)表了自己的英譯本并序言。他認為陸機之所以引起國外眾多詩人的關(guān)注，例如霍華德·莫奈洛夫（Howard Nemerov）的《致陸機》威爾納（Eleanor Wilner）的《文賦沉思》、凱澤（Carolyn Kizer）的《叩寂寞》，是由于龐德對《文賦》序言的精到評論。哈米爾著力于主要章節(jié)思想和意象的表達，以此構(gòu)建詩意的釋義。部分地方進行了壓縮，部分地方則跳躍或加以微調(diào)。

臺灣學(xué)者徐復(fù)觀于1980年在《中外文學(xué)》發(fā)表《陸機〈文賦〉疏釋初稿》，進行通篇注疏。1983年，楊牧（王靖獻）以陳世驤的《文學(xué)作為對抗黑暗之光》及徐復(fù)觀的《陸機〈文賦〉疏釋初稿》為基礎(chǔ)，“參考唐朝以降至當(dāng)代人所撰各種注疏，斟酌中西文學(xué)批評的重要觀念，試為比類校勘，轉(zhuǎn)益闡釋?！边@是第一部融合了中文傳統(tǒng)譯注和英文譯本的校釋著作，具有比較文學(xué)之意味。

1985年，韓國金世煥教授發(fā)表《〈文賦〉研究——注釋一》，可惜通篇注譯最終未能完成。1989年，柳漢英碩士學(xué)位論文《陸機文賦研究》，對陸機的創(chuàng)作論、文體論、修辭論加以分析，附《文賦》全文分析和譯注。2001年，車柱環(huán)用韓語翻譯《文賦》，引起了一定的關(guān)注。2010年，年輕學(xué)者李揆一發(fā)表《文賦譯解》，對《文賦》作了詳盡的注釋、翻譯和評析。

四、結(jié)語

以往對《文賦》版本的考辨多在于《文選》本之上，而《文選》各本尚存較大差異，更何況《文選》本與抄本之間存在的不同。如對抄本與《文選》本細加考辨，《文賦》單行本的軌跡可能會更加清晰。如拓寬視野，將《文賦》的接受放到世界文學(xué)與文藝批評之中考察，則《文賦》的外文譯本亦具有較高的價值。外文譯本和注釋的關(guān)注點與傳統(tǒng)訓(xùn)釋多有不同，能夠啟發(fā)我們嘗試新的方法和思路。

注釋：

[1][唐]張懷瓘：《書斷》，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中國基本古籍庫）。

[2][日]興膳宏：《試談文賦抄本的系統(tǒng)》，趙福海主編：《文選學(xué)論集》，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47頁。

[3][唐]陸柬之：《陸柬之〈文賦〉》，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2010年版，第11-63頁。

[4][日]空海：《文鏡秘府論》，臺北：河洛圖書出版社，1976年版，第169-175頁。

[5]徐楨立在《余習(xí)庵遺文拾零》（《中國歷史文獻集刊》第5集，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5月版）中對唐人寫本陸機《文賦》的作者提出異議，認為其作者非陸柬之。“賦中漱六藝之芳潤，誤漱為瀨，明是不知文義人所書。乃為趙吳興以次，或文章巨公，或書翰妙手，翕然推為陸思諫書，思之再三，殊不可解。第其筆法瀟澹古質(zhì)，的為唐代人書，又其摹蘭亭序字，頗復(fù)似之?！睂Υ耍悷樥吭凇蛾P(guān)于唐寫本陸機文賦》（《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1989年第4期，第111-113頁）中指出：“徐氏指出的漱誤書為瀨，實由二字草書相似所致。但寫本中的別字遠不止此?！辈贿^，觀臺北故宮博物院影印《陸柬之〈文賦〉》，陳氏所述“漱誤書為瀨，實由二字草書相似所致”的說法亦不準(zhǔn)確。

[6][日]興膳宏：《試談文賦抄本的系統(tǒng)》，趙福海主編：《文選學(xué)論集》，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46-154頁。

[7]程匯娟：《陸機文賦英譯探賾》，英語研究，2008年，第2期，第53頁。

[8]李逸津：《俄羅斯?jié)h學(xué)家對文賦的接受與闡釋》，齊齊哈爾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95年，第3期，第52頁。

[11]王柏華，陶慶梅譯，[美]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77頁。

[12][美]康達維：《文選淺論》，趙福海主編：《文選學(xué)論集》，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08頁。

（黎思文廣東深圳深圳大學(xué)文學(xué)院5180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