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祥夫
林加春在小貓的宿舍里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多才離開。他在小貓那里過夜總是這樣,要不就早早離開,趁人們還沒上班,要不就索性睡到很晚,小貓住的三樓一般不會有人來。林加春醒來了,給自己泡了碗方便面,他吃得很香。后來他去了一下廁所。昨晚他把父親生病要馬上住院的事對小貓講了,但小貓一直沒吭聲。林加春在廁所里蹲著,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胡麗打過來的,胡麗在電話里問林加春是不是已經(jīng)走了?是不是他的父親真要做手術(shù)。
“你問這些干什么?”林加春對電話那頭說。
“其實我知道你原來的名字叫‘林家存’,你后來才改成現(xiàn)在這名字?!焙惡鋈辉陔娫捓镄α似饋?,好像很開心。
“這有什么好笑?”林加春看著對面的鏡子,用手摸摸自己的臉。
“問題是,你改得很好,‘家存’這兩個字只不過是把根留住的意思?!焙愑衷陔娫捓镎f了一句:“把根。”
林加春有點發(fā)愣,胡麗總是這么說話。
“你要是急著需要錢你就來吧。”胡麗又說。
“我下午就回家了?!绷旨哟赫f父親明天就要做手術(shù),手術(shù)大夫都已經(jīng)定下了,看著對面的鏡子,林加春又捏了一下自己。
“記住,需要你就過來?!焙愒陔娫捓镎f。
“我要在醫(yī)院里待最少一個星期?!绷旨哟赫f。
“這么說,你還會回來?”胡麗說。
“當然,我還會回城里來?!绷旨哟嚎嘈χf。
胡麗在電話里忽然爆發(fā)了一陣大笑:
“聽你的話,你好像要去農(nóng)村?”
林加春明白自己說漏了嘴。
“農(nóng)村比城里好多了?!绷旨哟翰恢撜f什么了,說農(nóng)村的糧食和菜起碼沒那么多農(nóng)藥在里邊。
晚上,小貓也來了,穿了一件格子薄毛衣,下邊還是一條黑色的裙子,身上照例是中藥味兒。她和馬克飛和賈紅旗本來都很熟,所以大家都不必客氣,坐下來就先吃烤串。小貓說她怕人們看到她,便背朝街道那邊坐,這天他們喝酒喝到很晚。小貓好像有什么事很不開心,不停地看林加春。林加春臉紅紅的,他一喝酒就臉紅,林加春喝到最后還是沒把要借錢的事說出來。大學(xué)一畢業(yè),林加春好像就不好意思張口借錢和向家里要錢,好像畢業(yè)是個界限,這個界限就是一畢業(yè)就要靠自己去掙錢,再向別人借錢怎么也說不下去。林加春只說是自己的父親要動一個小手術(shù),自己有可能要回家一趟。上大學(xué)四年,即使是一個宿舍的馬克飛和賈紅旗都不知道林加春的家里是農(nóng)村的,整整四年,一提起家里的事,林加春就總是把話馬上岔開,這讓林加春也覺著自己太虛偽,虛偽到病態(tài)。直到現(xiàn)在,林加春的那些同學(xué)們還都認為林加春的父親是在區(qū)里工作,是區(qū)里的干部。小貓還問過一次,林加春對她說什么?能說什么?他臉紅紅的說自己的父親只不過是個區(qū)里的一般干部,到現(xiàn)在還在穿四個衣袋的中山裝。這么說話的時候他心里好跳了一陣,被自己嚇了一跳,他當時想如果自己真和小貓談成了,將怎么把這謊話改過來,將怎么領(lǐng)著小貓回村子里的家。也是從那時候起,林加春打定主意,即使找不到事做,也要死泡在城里,死泡在車站附近那間小平房里,他打定主意是一輩子也不再回到村子里。就像小貓打定主意在出嫁前要一直住宿舍,她這么做是為了有時間多上上網(wǎng),在家里她就沒這個自由。讓小貓父親最擔心的就是女兒會不會上黃色網(wǎng)站,小貓的父親悄悄把人請到家里想把電腦的黃色網(wǎng)站都做一下處理,比如,再也收不到,這給鄰居們留下了笑柄。鄰居們打麻將的時候?qū)π∝埖母赣H說:“管天管地你還能管了那種事,人這種動物每天要去多少地方,要做多少事,想做什么事都太容易了,只要他想。”
林加春的酒量很好,但他和馬克飛賈紅旗一般都不怎么喝白酒,他們這天晚上喝了不少雪花啤酒。是秋天了,晚上已經(jīng)能讓人感覺到襲人的涼意。尤其是到了半夜就更冷。林加春看見幾個出租車司機停了車,在小飯店旁邊的羊肉串攤子邊吃羊肉串,一邊張望著是不是有客人。賣羊肉串的在烤串的床子上給自己烤著一串饅頭,好像是他也該吃晚飯了,果真他過了一會兒就開始吃那些烤好了的饅頭,一只手饅頭,一只手是羊肉串,可見這賣烤羊肉串賣的羊肉串質(zhì)量不會有問題,因為連他自己都在吃自己烤的羊肉串。林加春和馬克飛和賈紅旗喝酒喝到很晚,他們總是這樣,一開始喝得很快,到后來便會慢下來,一點點酒慢慢喝很長時間,這樣可以多說些話。因為腦子里都有了酒,不是肚子里,是腦子里,腦子里一旦有了酒,時間觀念跟著就變得淡薄了。喝到后來,林加春他們執(zhí)意要帶小貓去看看他們要租下來開公司的房子。他們步行,在靜靜的街道上,這時的街道說靜也不靜,街道上的落葉在風里“嘩嘩嘩嘩”飛起落下。他們從西門外朝北走下去,路上碰到了幾個年輕的小姐,和幾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在一起興致勃勃地走著,是青春的種種欲望給他們加了油,所以他們走得興致勃勃。林加春他們走過了操場城街然后朝東拐過去,路邊的小飯店還沒有關(guān)門,洗頭房那邊更是燈火閃爍,林加春他們想租的那個鋪面在一家小賓館旁邊??催^了那個鋪面,其實也只是在那個鋪面前站了一小會兒,他們就又散了。林加春一直把小貓送回到書店的宿舍里,書店院子的大鐵柵門關(guān)了,林加春托著小貓從鐵柵門上輕輕跳了進去,小貓不想讓門房老頭兒知道她回得這么晚。林加春這天夜里又不想走了,不想回到他火車站附近那個小房子里去,他說他要上一晚上網(wǎng),他說他白天已經(jīng)睡夠了。
這天晚上,林加春就一直在小貓的宿舍里上網(wǎng),電視屏幕把他的臉照得一閃一閃,他先是看了一會兒就業(yè)方面的網(wǎng)頁,然后看了許多男體的圖片,男體的圖片總是讓林加春著迷,他特別喜歡看男體照片,尤其是喜歡看裸體,和自己做一些比較。外邊的風這時忽然大了起來,“轟隆”一聲,好像有什么倒了下來,想一想,聽一聽,原來還是風,是窗外的那株老楊樹。不知為什么,林加春忽然掉過臉來,看看窗子那邊,窗上是十分生動的搖動的樹影,再遠處,是電影院那邊的燈光,再遠處,還有一個霓虹燈,是一家浴城的,浴字壞掉了三點水,現(xiàn)在遠遠看過去是“谷城”,林加春忍不住笑了一下。想到父親的病,他忽然沒心思再笑,回頭看了一下小貓,黑暗中,小貓的臉顯得那么小,好像只有巴掌那么大。林加春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林加春放下電話站在那里愣了好一會兒。
電話是家里打來的,說他的父親從昨天晚上就開始發(fā)高燒。
林加春去后臺換衣服,好在衣服都編了號不至于弄錯,天已經(jīng)不算熱了,但林加春還是忙出一身汗來,前臺音樂吵得很厲害,說是前臺,其實就是西門外大商場門前的那塊兒空地,只不過用紫色帷幕臨時遮了一下,紫色帷幕上這時有晃來晃去的黑影,是臺上的模特在表演。他們這些后臺的模特兒就都幾乎是亦裸裸地站在后邊擠擠挨挨換衣服,男的和女的都混在一起。林加春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在這種場合又是脫衣服又是穿衣服,但在學(xué)校模特隊的時候就沒這種事,男模和女??偸欠珠_換衣服。在這種地方,林加春一開始還有些害羞,后來他發(fā)現(xiàn)那些女模都不在乎男模在場不在場,好像對方只不過是蘿卜白菜,有時候還會你摸我一把我摸你一把。這樣,他很快就習(xí)慣了,只是在換泳褲時他還是很不好意思,他也只能和另外幾個男模擠著把渾身脫光了,背對著那些女模。這樣一場商業(yè)性模特表演下來,林加春他們可以拿到二百。陽光模特隊的女頭兒胡麗說如果一天趕三場就是六百了,你們怎么還嫌少?就這個金魚眼胡麗,特別喜歡說話,而且是一開口就滔滔不絕像是在發(fā)一場洪水。林加春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女人,但胡麗還總是愛主動和林加春打招呼說話。胡麗說她現(xiàn)在是在干一件前人從沒干過的事業(yè),這讓林加春在心里覺得十分好笑。如果這種商業(yè)性質(zhì)的模特表演也算是事業(yè)的話,那么小姐出臺上鐘也應(yīng)該是事業(yè)了。自從胡麗知道了林加春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后,就更加愛沒事找林加春說話。讓她感興趣的是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怎么會來做臨時性質(zhì)的模特?林加春只說自己是愛好,在大學(xué)上學(xué)的時候就愛模特這一碼子事,所以出來玩玩兒。對這樣的解釋,當然誰也不會有什么意見。好幾次,林加春聽見胡麗對著電話那邊說她的陽光模特表演隊里邊有好幾個大學(xué)生,所以,她的這個陽光模特隊從氣質(zhì)到文化可以說與其他模特隊有很大的不同??赡苁菍Ψ綄惖倪@句話發(fā)生了誤會,在電話里笑嘻嘻地問了一聲有沒有像樣的女模特。胡麗便對那邊說“我想讓你欣賞的是男模特,我們這里的名模林加春肌肉和氣質(zhì)特別的好,所以你們不要總是打女模特的主意,男模更有吸引力?!焙惔螂娫挼臅r候從不避諱林加春在不在跟前,也不避諱她身邊的其他模特。她認為模特們都是她的下屬,她認為她是在給這些模特們一碗飯吃。她對林加春比較客氣,是另眼看待。
“他們?”胡麗對林加春說其他那些男模特不過是靠肉體吃飯。
“我們可都是男人!”林加春對胡麗的這句話很反感。
“靠身上的線條還不是靠肉體?!焙愑檬种冈诹旨哟荷砩陷p輕劃了一下。
“我以為只有小姐才靠肉體吃飯,只有你們女人。”林加春說。
胡麗的口氣忽然生硬起來,說現(xiàn)在男女都一樣,人活在世,有三種人你不可小瞧,有錢的,有權(quán)的,有名的。
“當然還有你們大學(xué)生?!焙愅MS终f。
“別提大學(xué)生?!绷旨哟赫f現(xiàn)在大學(xué)生算什么東西。
“那倒是,錢最重要,起碼在這個社會,現(xiàn)在?!焙慄c點頭說。
這時候林加春正把一件很緊的衣服從身上剝下來,他聽到背后綻線的聲音。
“你猜猜我有多大?”胡麗忽然小聲說,看著林加春,她今天心情很好。
“四十多了吧?”林加春愣了愣。
胡麗幾乎是馬上就尖叫起來:“我哪有那么大!”
“這個?!焙愑檬种冈诹旨哟焊觳采蟿澚艘幌隆?/p>
“這個。”胡麗又在林加春身上劃了一下,這次是在胸口上。
“不要,不要?!绷旨哟盒÷曊f。
“這個。”胡麗又劃了一下,這一次是在林加春的嘴唇上。
“我們之間是有界線的?!绷旨哟河终f。
“那你就從界線那邊過來?!焙愩读艘幌?,又劃了一下。
這時候有人進來了。
林加春給馬克飛和賈紅旗打了電話,晚上約他們到小飯店見面,林加春想讓他們幫他想想辦法。林加春又約了他的女朋友小貓,林加春無論去什么地方都愿意帶著小貓,從上學(xué)起,林加春總是在向小貓不停借錢,五塊十塊或者是幾十塊錢。電話里,小貓啞著嗓子問他最近還游不游泳?小貓就是這么個嗓子,好像永遠沒有好過,好像永遠沒有停止過吃下火藥,比如牛黃上清丸之類,所以身上總是有股子濃郁的中藥味,弄不清楚的人還會以為她在中藥鋪工作。林加春對小貓說最近天氣總是一會兒熱一會兒冷,身體有些不舒服,所以有一個多星期沒去游泳了。林加春一直和小貓在公園游泳,已經(jīng)堅持了兩年,他們都是冬泳愛好者。小貓一直因為林加春做業(yè)余模特而不高興,她說一個人的身體怎么能給別人隨便看。
小貓在電話里說她們書店進了一批電腦方面的書,要不要看,要看她就可以給他拿回來看,看完再還回去。書店的人一般都是這樣看書,或者是用這種辦法與別人交朋友。小貓還有一個想法就是想自己開一個書店,在學(xué)校門口那一帶,她想自己的書店干脆就叫做“文曲星”書店,在這個世界上,哪個學(xué)生不想當文曲星。
林加春笑了一下,想說這一輩子也不想再讀任何電腦方面的書了,不是因為讀得太多了,是因為讀了也沒用,到這時候還得靠身體吃飯。林加春心里這樣想,話還沒出口,忽然想起了昨天電視里播過的兩起南方雷擊事件,其中一起是室外天線引起的。小貓家的屋頂就安了好大一個鍋底型天線,上邊經(jīng)常落一些黑色的鳥,所以上邊都是鳥糞,白乎乎的。
“我想起你家的天線了,打雷的時候你千萬要把天線插銷撥掉。”林加春說。
“安個開關(guān)就行,下雨的時候就關(guān)掉。”小貓在電話里說。
“好像不行吧?!绷旨哟赫f最好是把插銷拔掉。
“哪有那么巧,天上的雷正好兒就在你頭上。”小貓在電話里笑了起來。
“如果真把雷電給引到家里,你想一想,屋子里能剩下什么?”林加春說。
“別嚇我好不好?!毙∝堅陔娫捓镎f安個鍋底就是好,可以看到好多外國電視節(jié)目,但最數(shù)印度臺的節(jié)目難看,總是有肥女人在那里跳舞,印度女人身上怎么會有那么多的肥肉,印度電影怎么總是在那里唱歌,也太落后了,她們怎么不去練瑜珈。
林加春想在電話里暗示一下,再向小貓借點錢,這種事不能直說,只能暗示,以前他就是這么辦的,每暗示一回,小貓就會把錢借給他并在那個小本子上給他記一下,又總是不讓他急著還,總是說有了工作一下子還就是了,就等于她是在儲蓄,只不過是沒有利息的儲蓄。林加春認識小貓已經(jīng)整整四年了,林加春那一陣子很愛轉(zhuǎn)書店,穿一身白色運動衣,運動衣已經(jīng)很舊了,顏色近乎于灰色,窮大學(xué)生們都買不起書,他們都是泡在書店里看書,問題是學(xué)校圖書館里的書總是讓人覺得陳舊,許多新書,書店里上架好長時間了,學(xué)校圖書館里才會有的借。也就是那時候林加春認識的小貓,小貓白白的,有點偏瘦,后來好長時間林加春才知道小貓的父親是電廠里的總工。林加春還跟著小貓去鐵路那邊小貓的家里玩兒,看到了小貓家的那兩只純黑的貓。因為閹過,那兩只貓都很肥,想跳到沙發(fā)上去都很困難。這兩只貓中午吃豬肺子,晚上吃雞肝,除了雞肝不吃別的,晚上還要喝牛奶,小貓的家里總是彌漫著一股子貓騷味兒。小貓的家住在護國寺那一帶,是獨門獨戶,院門朝東開,院子不大卻種了不少花花草草,小貓的父親喜歡牡丹,院子里種了兩株。林加春去荷澤,還特意給小貓的父親捎回來一株“荷澤紅”。小貓的父親有一回對小貓說小林這小伙子真會過日子,這么好的牡丹只買一株!小貓的那個小本子上還記著林加春給她父親買“荷澤紅”的事,她總是在那個小本子上記下林加春給她買過的每一種東西,比如一根冰棍兒,比如請她看一次電影,比如請她吃過的幾次云南米線。這些小數(shù)字都一點一點加過,過一段時間她還會用她借給林加春的那個總數(shù)減一下這個數(shù)字。她好像很熱衷這種加減乘除。
林加春家里的電話又打了過來,說他的父親好不容易已經(jīng)住到醫(yī)院里去了,醫(yī)生正在給吊瓶退燒。但馬上就要做手術(shù)了,錢的事?家里人說現(xiàn)在最急的就是錢的事,沒錢醫(yī)院根本就不會給做這個手術(shù)。林加春知道父親的膽囊炎這幾天越來越厲害了,里邊的結(jié)石有三顆,大小有鴿子蛋那么大,其中兩顆已經(jīng)阻塞了膽管兒,所以一旦發(fā)作起來就總是痛得死去活來,林加春手里拿著電話,就像是一下子托了千萬斤的重物,電話里,林加春的母親問他可以不可以給家里弄些錢?哪怕是先找人借一些。林加春的家在鄉(xiāng)下,就在這個城市的東邊,過了城東的那條密芬河,一直往東。北方的農(nóng)村,進入十月就要把地里的莊稼全都收回來,林加春想好了,自己拼命掙錢就是為了和馬克飛和賈紅旗三個人開一家電腦公司,既然碰到了這種事,就先把這兩個多月拼命掙的錢挪過來用,也只能如此,這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誰讓他是我父親?!绷旨哟汉懿桓吲d地對電話那邊的母親說這是他父親第五次破壞他的計劃了。林加春和馬克飛賈紅旗合計了好長時間了,在年前把錢湊夠了把那個鋪面租下來。他們現(xiàn)在的情況是個個有的是精力但他們就是個個都沒有錢,這個時代的年輕人都是這樣。馬克飛和賈紅旗現(xiàn)在給電腦公司打工,每個月也掙不了多少。他們已經(jīng)看了幾乎一百次城北糕點廠前邊的一個鋪面,是二層,下邊一間,是狹長的,門前有一棵很老的槐樹,上邊還有一間,和上下邊一樣也是狹長的,一年要四萬租金,林加春和馬克飛賈紅旗合計好了,湊夠了錢就先把鋪面弄下來,先簡單裝一下,要搞公司,怎么說也要先有個辦公吃方便面的地方,從過年以來,林加春他們?nèi)齻€一直在忙著開公司的事,但他們都沒有錢。接過家里的電話,林加春愣了老半天,他決定了,把自己掙的那點點錢拿給父親看病,順便回去找人把地里的莊稼先收了。他在心里算了算,在胡麗這個模特隊,從八月到十月,他一共演了差不多有十多場,算下來,能從胡麗手里拿到兩千多塊,但相對父親的手術(shù)費用而言,兩千多塊錢又能做什么用?畢業(yè)離開學(xué)校的時候,為了讓家里放心,林加春對家里說謊說他在城里找到了一份事做,是在一家挺不錯的電腦公司,其實,像所有學(xué)電腦的學(xué)生一樣,從學(xué)校出來想找一份事做太難,前幾年人們都認為電腦大有出路,結(jié)果是都學(xué)電腦,學(xué)的人多,用人的單位畢竟有數(shù),所以林加春一直找不到一份事做,他跑了好幾家電腦公司,都沒找到事做。為了不讓家里的人著急,他只好說謊,說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事做,這樣家里人可以安心一些,家里人怎么會想到他在做商業(yè)模特,而且是最最低級的街頭商業(yè)模特。林加春的父親還不算老,才五十剛剛出頭,但畢竟是父親,畢竟是要開刀。林加春又是家里惟一的兒子,林加春這幾天一直在想有什么法子一下子能多掙一些錢,或者是父親來一個奇跡,是醫(yī)院那邊檢查錯了。
父親的歲數(shù)還不算大,怎么會一下子這樣?林加春心里想。
林加春去找胡麗,進胡麗辦公室的時候,他的臉忽然紅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她知道胡麗需要什么,他總是能感覺到胡麗的手指在自己身上這里那里劃過,林加春推開胡麗辦公室的門進去了,他還是把要說的話說了出來,他要胡麗把錢提前結(jié)給他。胡麗坐在辦公室的那把椅子里,腰板兒挺得很直,她正在做一種辦公室操,也就是挺直了腰板把身子朝左朝右地轉(zhuǎn)幾轉(zhuǎn),教材上講只要堅持做這種體操,久而久之會把腰部的肥肉減掉。
“不是說好了一個季度一清?”胡麗說。
林加春不想把父親要做手術(shù)的事告訴胡麗。
“你是不是不準備做了?”胡麗的眼睛原先就有些金魚眼,這時就睜得更大,好一會兒,林加春才明白胡麗是在看自己背后的鏡子,看她自己轉(zhuǎn)的角度夠不夠。林加春也回過頭去看了一眼。
“我父親病了?!绷旨哟赫f,鏡子里是一片光影,是窗外的樹在搖。林加春覺著自己根本就沒有必要對胡麗說謊。
“我還準備讓你當隊長?!焙愓f這件事她已經(jīng)認真想了好久了。
林加春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別笑,我可以再給你加工資,除了出場費?!焙愓f。
林加春說他必須要走,因為父親有病,做兒子的不能不管。
“我要是不讓你走呢?”胡麗說。
“那還不是非法拘留?!绷旨哟盒χf。
“我要是不給你身份證呢?還有抵押金?!焙愓f。
“不可能吧?!绷旨哟嚎粗惖难劬Α?/p>
“要是有這種可能呢?”胡麗說。
“那我就到你家吃飯,吃什么都行,中餐西餐都可以?!绷旨哟洪_玩笑說,說可以的話我還愿意住在你那里,吃住一套,但只要你不怕腳臭,我的腳特別臭。林加春看了一下自己的鞋子,林加春穿了一雙很好看的登山鞋,灰色的,鞋頭是黑色的,鞋帶卻是紅的。
胡麗看了一下林加春的鞋子。
胡麗停止了她的辦公室操,兩眼看著林加春,對林加春開始說她對錢的理解。胡麗說下一步什么最掙錢,就是影視最掙錢,影視又是武打片最受歡迎,那些斯斯文文的大演員哪個又能真槍真刀地干,所以就需要大量的替身演員。眼下學(xué)校里最最讓人頭疼的就是那些對學(xué)習(xí)沒有一點點興趣的學(xué)生,這些學(xué)生也讓他們的父親頭疼,頭疼的結(jié)果是什么,是想讓他們找個地方有事做就行,所以這些低等生不是出國就是在國內(nèi)上私立的包吃包住的那種學(xué)校,這是有錢人對子女和社會最不負責的做法。
“辦影視替身演員培訓(xùn)你想想會不會受歡迎?”胡麗說她已經(jīng)想了好久了。
林加春說自己最好還是吃專業(yè)飯,別的什么也不懂。
“我知道你有專業(yè),可惜現(xiàn)在學(xué)電腦的人太多了,多得像臭蟲?!焙愓f。
“哪有那么多臭蟲。”林加春說。
“那就多得像螞蟻?!焙愓f。
“多不怕,各是各的運氣。”林加春心里很不高興。
“你真不回來了?”胡麗說她注意過了,只要是他一出臺,觀眾的眼睛都會變成騷騷的一條線,更何況,在模特隊待著還天天可以洗澡,現(xiàn)在在別處洗一個澡沒十塊錢就不行。
林加春苦笑了一下。說不能這么待下去了,一個人畢竟不能把這種事情當職業(yè),再說在街頭表演也不會有那種機會,國際性模特表演離咱們表演隊也太遠,讓觀眾騷也不是件好事,會影響社會安定,把觀眾騷壞了怎么辦?
胡麗彎下身子把錢拿給林加春時顯得有些激動,她說以林加春的身材和線條不干模特這一行實在是太可惜,做人要珍惜自己,不要浪費自己。取了錢,她又用手又拉了拉桌子下邊保險柜的柜門。
“我也只不過是玩玩兒?!绷旨哟赫f一個大男人,誰會一輩子干這些,玩一玩,鍛煉鍛煉身體,讓身體出出線條而已,是一舉兩得的事。
“放好,錢別放后邊?!焙愡t疑了一下,站起來,又說,如果急著要錢的話你過來就行。
林加春的臉馬上有那么一點點紅,他看了一眼胡麗,停頓了一下。胡麗的眼睛有時候看上去像兒童的眼睛,很亮,胡麗已經(jīng)站了起來,走到了林加春身邊,林加春感覺胡麗的手指又在自己身上劃了一下,在他的胳膊上,又在他的下巴上劃了一下。
“說實話你線條真好?!焙愓f。
“不做這一行你算是虧了?!焙愓f。
林加春的臉更紅了,他覺得自己胸口那地方有點憋。
“你是個不開竅的男人?!焙愑终f。
“我從小不開竅?!绷旨哟赫f。
“你女朋友不教你?”胡麗說。
“我沒有女朋友?!绷旨哟郝犚娮约赫f。
“需要錢,你過來就行。”胡麗說。
“差不多了。”林加春說,但他知道剛剛拿到的這點點錢根本就不夠。
“你以后還來不來?你也不親我一下?”胡麗說。
林加春好像還沒反映過來,胡麗抱了一下林加春。
“需要錢,你過來就行?!焙愋÷曊f。
林加春的心“砰砰”亂跳起來。
“晚上去我家也行。”胡麗又說,小聲說。
從胡麗的辦公室跌跌撞撞出來,林加春又把手里的錢數(shù)了又數(shù),然后一屁股坐了下來。旁邊,有人在溜狗,狗忽然不走了,蹺起一條腿開始撒尿。林加春又把手里的錢數(shù)了數(shù),他聽到了自己的手機在響,但他沒接。
這天晚上,林加春是一個人喝的酒,他給自己要了一瓶半斤裝的白酒,又要了水煮花生米還有拍黃瓜,林加春幾乎從來都不喝白酒,但他心里很清楚,他覺得自己像是在一點點一點點地沉下去,但他不知道自己要沉到什么地方去,那瓶半斤裝的白酒快喝完的時候他給小貓打了個電話:“我有可能,我有可能,我有可能?!绷旨哟嚎邶X有點不清,對電話那頭的小貓說。
“我有可能要跨過交界線了?!绷旨哟簩δ敲嬲f。
小貓的手機已經(jīng)關(guān)了。
林加春敲胡麗的家門時,里邊很快就有了動靜。
門開了,林加春有點搖晃,但他還是一下子抱住了胡麗。
“醫(yī)院那邊還差五千?!绷旨哟簩愓f。
“醫(yī)院那邊還差五千。”林加春又說。
“五千?!绷旨哟赫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