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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左轉(zhuǎn)彎,右轉(zhuǎn)彎

      2015-07-18 09:25:32文//霍
      星火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艾兒子

      文//霍 君

      尷尬的包皮手術(shù)

      不會再出來了吧?

      轉(zhuǎn)頭撩了一眼岳父母緊閉的臥室門,得子壓低聲音對小艾說。

      放心吧,你解放了。

      小艾看著用兩手撐著毛褲的得子,覺得有幾分滑稽,就絲兒地笑了一下。

      得子并沒有松懈下來的意思,兩只手依舊撐著毛褲,防止毛褲觸碰到里邊的寶貝。

      不會出來了。

      那可說不準(zhǔn)。

      得子的確不放心,老兩口子萬一鬧了肚子呢,推開門一瞅,姑爺光著個大屁股在客廳里,那自個兒還不得臊得撞墻。還是小心謹(jǐn)慎為好。

      那你就撐著吧。漫長的廣告結(jié)束了,小艾的眼睛又盯在《非誠勿擾》上了。

      爛掉了,你就省得用了。

      得子看著褲襠里裹著紗布的那個東西,一腔子的憤恨朝著小艾發(fā)射。

      手術(shù)又不是她讓做的,憑什么把怨氣撒到她身上。但一看到得子兩只手撐著毛褲的辛苦樣子,小艾就開始同情起得子來,于是,話語的堅硬度就減弱了幾分。

      好吧,要真是爛掉了,我保證后半輩子不出軌,為你守身。

      哼——摻雜進(jìn)幾分蔑視的一聲哼,從得子的兩只鼻孔里擠出來。在他看來,從鼻孔里表達(dá)出來的不信任,比言語的殺傷力要大得多。

      啪!小艾冷丁在自己的臉上抽了一巴掌。

      懺悔了吧?得子臉上的憤恨,快速地轉(zhuǎn)換成笑吟吟。難得幸災(zāi)樂禍一下子,撞上了就抓緊享受。

      您悠著點,笑大勁兒了,會連累到下邊。小艾兩顆眼珠子依舊粘在孟非臉上,朝著得子攤開拍臉的手掌。掌心里躺著一具蚊子的尸體。蚊子都修煉成仙了,這冷都凍不死呢。

      睡覺去了,一個總叫喚吹牛逼的節(jié)目有啥看頭?

      小艾差點沒樂噴了,你有點文化好不好,啥吹牛逼,人家那是英文歌好不。

      說出名字來,說不出來就是吹牛逼。

      小艾還真是說不出具體的名字,剛開始的時候,男嘉賓進(jìn)場的那首歌,她聽著也有點像喊“吹牛逼來?!焙髞砺犓幍甑耐抡f是一首英文歌,得子再說吹牛逼之類的話,她就辯駁說明明是英文歌,你這個齷齪的人才往歪處想。今兒晚上得子純粹是無事生非,小艾不想和他置氣,就說,你說吹牛逼就是吹牛逼,睡你的覺去吧。

      我還沒洗澡呢,麻煩您給我接點水。

      等會兒行不?

      不行,身上粘著呢。再不接水,我喊啦!

      你是爺爺,我怕了還不行么?

      得子知道小艾最怕他這手,這一招兒簡直是他的殺手锏。一般情況下他不用,因為這是招人恨的一招兒,也顯得他特猥瑣,好像拿著小艾一把。其實,小艾不知道,就算小艾不服從他,他還真的不敢大聲喊。一旦喊了,兩個老人肯定往別處想,準(zhǔn)定琢磨是他容不下,在故意找茬和小艾打架。本來他也不想輕易得罪小艾,可是實在太憋屈了,一個小小的包皮手術(shù)把他折騰得筋疲力盡。他需要排泄鼓漲的憤懣,除了小艾,把誰當(dāng)成下水道都不合適。

      折騰一下小艾也是應(yīng)該的,誰讓她當(dāng)初那么熱情地建議呢。她和那個該死的真愛醫(yī)院一樣,是整個包皮事件的罪魁禍?zhǔn)?。享受小艾服?wù)的得子,并不領(lǐng)小艾的情,梗著脖子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小艾默不做聲,把一腔子不情愿咬碎了,吞進(jìn)肚里,裝作一個不小心,觸碰一下受傷的物件。這招兒見效,得子像是觸了電,五官頃刻間來了個大團(tuán)圓,擰巴到了一起,渾身的肌肉無節(jié)奏地顫抖著,同樣顫抖的兩只手伸向痛源,想要去安撫它,卻又不敢真的觸碰。一聲巨大的“啊”咔在得子的喉嚨間,憋得得子臉紅脖子粗。疼了吧,我不是故意的。小艾心里流淌著復(fù)仇的快感,還得做出一副關(guān)切和無辜的嘴臉。

      你是故意的,再敢來第二次,我就大叫,讓你爸媽聽聽,你是咋欺負(fù)我的。得子的后槽牙都咬成碎末兒了。

      下一道程序是睡覺,得子光溜溜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任由小艾將一只紙箱子罩在他身上。紙箱子是經(jīng)過再創(chuàng)造的,前后的擋板被剪掉了,這樣得子的胸部以上和腿部以下的部位,都可以露出來。紙箱不能負(fù)重,最多可以承載一條毛毯,但總比凍著強(qiáng)吧。那個東西是萬萬不能和被子接觸的,睡著了身子一動,就會發(fā)生摩擦,摩擦?xí)a(chǎn)生疼痛。紙箱子改造工程,是得子自己發(fā)明,小艾具體實施的。前天晚上開始投入使用,小艾看著罩在紙箱下的得子,說了一句讓得子終身不爽的話,千年的王八,成精了。

      小艾,摸摸暖氣熱不?一到后半夜,得子就被凍醒了。醒了,他就喊小艾。夢囈中的小艾,嘴巴里咕噥出一句“還不該供暖呢”,任你千呼萬喚也無聲無息了。睡不著的得子就開始罵罵咧咧,嘮嘮叨叨,罵物業(yè)不提早供暖,不知道作為大爺?shù)乃谑芸嗍茈y。嘮叨小艾不能共患難,睡得像死豬。其實,得子心里明白,他最想罵的,最想嘮叨的,是他自己。要不是自己看了真愛醫(yī)院的廣告,說切了包皮可以如何如何,而且還不耽誤工作,做完了就可以照常上班。

      收入不多,又人到中年的得子,輕易就被真愛醫(yī)院的廣告俘虜了。在這之前,得子一直有一種期待,期待他的生活中,存在某種神奇的力量,可以化腐朽為神奇,讓快要餿透了的日子,重新變得鮮靈起來。但他又不知道那種神奇的力量是什么,只是很模糊的一個概念,直到那天一個撒廣告的女人,將一本印刷精美的小冊子塞到他手里,當(dāng)看明白是真愛醫(yī)院的廣告時,得子偷偷笑了,不就是包皮么,他有哇。于是,得子都沒有和小艾打聲招呼,就興高采烈地去了醫(yī)院。二十分鐘后,得子借著麻藥勁兒,開著它的三輪摩的回家了。誰會想到,麻藥勁兒一過,那個地方沾不得,碰不得,你若不小心沾了碰了,它就要你好看,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他媽的,簡直成了活大爺,和廣告上說得一點都不一樣。

      更是讓小艾抓住了把柄。前些年,小艾得過一次宮頸糜爛,醫(yī)生問小艾,是不是丈夫包皮過長。小艾問大夫,啥叫包皮過長。大夫做了一個白眼仁兒多的表情,壞著腔調(diào)甩給小艾一句話,回家問你男人去。晚上得子收車剛一進(jìn)家門,小艾就迫不及待地扒得子褲子,那時候小艾他們還住在兩間平房里,父母還沒跟著他們一起住。在得子看來,小艾是屬于被動式的,起碼在夫妻生活上是,從沒見她如狼似虎一回。等弄明白了,敢情是要看他的包皮,哭笑不得的得子,理直氣壯地告訴小艾,他絕對沒有包皮,她的宮頸糜爛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不需要承擔(dān)任何的責(zé)任。小艾就信了。

      這回手術(shù),得子好生做了一番解釋,說那時的確沒有包皮,包皮是這幾年長出來的。小艾說,我是這幾年才認(rèn)識你的么?你明明就是個自私鬼,自己還不承認(rèn)。說著,還用手里一本卷成筒子狀的雜志,敲打得子的頭。得子伸手奪過來,一看竟然是真愛醫(yī)院那本宣傳冊子。

      忍著始料未及的疼痛,取得小艾的重新信任,包括夜里受凍,都不是最麻煩的。最最讓得子別扭的是,和岳父母在一起的那份尷尬。不吃飯不上廁所的時候,自己縮在臥室里,把門兒關(guān)嚴(yán)了,你就是光著,岳父母也看不見。岳父母都是很謹(jǐn)慎的人,從來沒有過推門而入的現(xiàn)象,有事了,就站在門兒外,把要說的話說了。要說的話也無非是問得子吃什么之類的。岳父母并不知道得子做了包皮手術(shù),小艾只說得子犯了痔瘡,在家歇幾天。負(fù)責(zé)一家子飲食的岳母,做菜時特意不敢放辣椒,還四處打聽著,不知道從哪里淘換來一個偏方,讓得子每天拿偏方泡好的藥水清洗。到了吃飯的鐘點兒,岳母讓小艾把飯給得子端進(jìn)去,說那么重的痔瘡,可別坐在凳子上。得子還要面子,說哪有那么嚴(yán)重,馬上出來。

      在岳父母跟前,總不能還用手撐著褲襠吧,盡管得子用最快的速度吃完了一餐飯,但是疼痛往往讓他汗流浹背。眼睛還沒完全昏花的岳母叱責(zé)小艾,我說坐著不行,瞅瞅這一頭的大汗。一臉無辜的小艾沉默著,把解釋權(quán)交給得子。面部肌肉都有點抽筋兒的得子,朝著岳母嘿嘿地笑笑,真沒事兒,我體格壯,吃飯吃熱了。吃飯就成了一件讓得子特痛苦的事兒。除了吃飯,還要喝水以及上廁所,哪一樣痛苦的密度都不比吃飯稀疏。昨天打了一輛車去了真愛醫(yī)院,滿腔子的怒火被大夫幾句話就澆滅了,說手術(shù)一點問題都沒有,出血完全是自個造成的。細(xì)一想可不是么,哪一回出血都是因為在褲襠里磨損而成。反復(fù)的出血,造成了傷口不易復(fù)原,按說也怪不得大夫。得子假裝橫了幾句,保持了男人的煞氣,然后灰老鼠一樣,夾著沮喪的心情回來了?;貋砗蟮牡米?,努力減少喝水和上廁所的次數(shù),如果嗓子不是渴得一張嘴就冒白煙兒了,就盡量忍著。忍是需要毅力的,得子唯恐自己欠缺了堅持,就想出了一個自我批評的辦法。

      呀呀呸的,你配喝水么?你不配。你要是有本事,買得起大房子,至于和岳父母一起住么?一個沒本事的男人,就得吃得苦中苦。你他媽的活著,就是上帝對你最大的獎賞了。

      得子越罵越激動,他想干點什么,否則激動會變成翅膀,把他帶走了。干點什么,馬上,必須。

      砰!一只腳將罩在身上的紙箱窩起來。

      然后,又輕輕的,輕輕的,放下來。一個沒本事的男人,是沒有資格發(fā)脾氣的。

      馬桶事件

      最喜歡睡懶覺的小艾,一到早上五點準(zhǔn)醒。這是一個讓小艾分外敏感的鐘點,她的兩片耳朵,總是先于肌體之前,睡意朦朧地捕捉著走廊里的聲音。

      來了——那聲音。

      零碎的腳步聲從父母親的臥室,徑直向著衛(wèi)生間的門口而去。隨著一個輕促的閉合音兒,零碎的腳步聲被衛(wèi)生間的門兒吞沒了。一會兒,馬桶抽水聲響起來。沖水聲還沒有完全地落下來,零碎的腳步聲復(fù)又響起,奔著門口逶迤。

      砰——防盜門鎖的撞擊聲。父親去段兒上打掃衛(wèi)生了。

      耳朵將信息傳遞給小艾,小艾放心了。在不同物體發(fā)出的聲音中,小艾只對抽水馬桶的嘩嘩聲情有獨鐘。它響起來了,說明什么呢,說明父親沖了馬桶啊。父親沖了馬桶,就不用再勞煩她了。馬桶噢馬桶,成了小艾最大的糾結(jié)。

      噢,馬桶。過上使用馬桶的日子,曾經(jīng)是小艾最大的心愿。農(nóng)村的旱廁,小艾對它深惡痛絕。一股惡臭味道,簡直是如影相隨,上廁所時它在,不上廁所時它也在,鬼魅一般跟定了小艾。而且,就掛在小艾的鼻子底下,趕它打它都無濟(jì)于事。廁所的味道是如此地霸氣,遮蓋住了其他一切氣味兒,飯菜的香味兒,洗發(fā)水的香味兒,統(tǒng)統(tǒng)都被廁所味道打得落荒而逃了。

      嫁人一定要嫁用馬桶的人家兒。

      這是小艾搞對象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哪里的人才用馬桶?城里人唄。

      想當(dāng)城里人就直接說,別拿廁所說事兒。

      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可是我真的很抱歉。這是小艾對高中時代的男友說的最后一句話。

      小艾是有條件找一個使用馬桶的人家兒的,漂亮是她的資本。當(dāng)小艾用她的漂亮敲開得子家的門兒時,有縣城里非農(nóng)業(yè)戶口的得子,眼前狠狠地亮了一下。得子家那時住著兩間平房,家里用的不是抽水馬桶,是普通的蹲式水沖廁所。盡管有點缺憾,但得子向小艾保證,樓房會有的,抽水馬桶會有的。就算是蹲式水沖廁所,她小艾也是村里女孩子第一個用上的。這樣一想,小艾就高高興興嫁了過來。真是怪了,小艾自從用上了蹲式水沖廁所,鼻子下掛著的旱廁的味道不翼而飛了。

      不是自己非要嫁個城里人,實在是因為忍受不了旱廁的味道了。小艾這樣一想,就不覺得虧欠任何人了。變成城里人使用著蹲式水沖廁所的小艾,很快就發(fā)現(xiàn)一個殘酷的事實,得子家的平房區(qū),在四周新建的住宅小區(qū)的襯托下,多么像是洗臉盆的盆底兒,低矮而又丑陋,發(fā)散著一股窮酸氣味兒。奇怪的事兒發(fā)生了,自從窮酸這個詞兒在小艾腦子里閃現(xiàn),它就變成了一股可以聞見的氣味兒,彌漫在蹲式水沖廁所里。聞見味兒了么?小艾問得子。得子說啥味兒?小艾說窮酸味兒。得子就惱了,嫌我窮,找有錢的去啊。

      未出嫁時,家里旱廁的巨大味道也沒能奈何小艾的胃口,不成想窮酸味道的侵害能力,遠(yuǎn)遠(yuǎn)大于前者。只要一進(jìn)廁所,小艾的胃口便翻江倒海,吐個一塌糊涂。得子親眼目睹了小艾被窮酸味兒的折騰,只有心疼和愧疚的份兒。誰讓自己當(dāng)初不好好念書呢,考上大學(xué)分配一個好單位,每月拿著高薪水,至于讓自己的女人跟著受罪么?話又說回來,得子要真是好單位高薪水的,還未見得娶了小艾。小艾再漂亮,也是一個農(nóng)村丫頭。

      買樓房?拿啥買?

      小艾嘔吐得更厲害了,胃液里都有了紅紅的血絲兒。

      有一天,小艾爸媽坐著班車進(jìn)城看小艾,塞給小艾一個厚厚的報紙包兒。小艾打開一看,是齊整整的十萬塊錢。只有這么多了。小艾媽媽一臉深重的自責(zé)。

      錢是小艾媽媽賣了家里的五間房子,再加上一輩子的積蓄湊起來的。幸虧小艾只有一個嫁到河北保定的姐姐,家里沒有男丁,爸媽想怎樣就能怎樣。

      爸媽,你們住哪兒???

      小艾媽媽笑瞇瞇地對小艾說,你爸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我們兩個租房子住,正好離你們也近。

      原來小艾爸媽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小艾爸所謂的工作就是清掃大街,誰也不愿意干的活兒。別說城里人不干,農(nóng)村的年輕人也嫌它栽面兒,環(huán)衛(wèi)局能雇到的,是一大批年老的農(nóng)民。農(nóng)民沒有退休金,跟兒女要錢花又費勁,他們不嫌活兒臟,不嫌錢兒少。

      不許租房住,要住也得跟我們一起住,聽見沒!

      小艾哭了,一邊哭一邊撕扯著自己那副不爭氣的胃口。

      兩間平房賣掉了,加上父母親的錢,只夠買一個兩居室的小平米樓房。小平米就小平米吧,總算是遠(yuǎn)離了散發(fā)著窮酸味兒的蹲式水沖廁所,用上了干干凈凈的抽水馬桶,符合了小艾嫁人的標(biāo)準(zhǔn)。

      用上了抽水馬桶的小艾,嘔吐的毛病不治自愈了。

      小艾想不到,自從用上抽水馬桶,她新的麻煩也緊跟著來了。父母親用了幾十年的旱廁所,水沖廁所尤其是馬桶,對他們來說是個新生事物,陌生得很。為了讓父母親盡快熟悉新的生活方式,小艾手把手地教他們?nèi)绾问褂谩:迷?,馬桶的技術(shù)難度不是很高,教了幾次兩個老人就學(xué)會了。問題出在父親身上,他常常忘掉如廁時在使用著先進(jìn)的馬桶,總把屁股下的東西當(dāng)成家里的旱廁,拔起屁股就走,忘了按下沖水鍵。有一天早上小艾正在美夢中翻云覆雨,被得子拼力搖醒,小艾,小艾,你快去瞅瞅吧,咱家馬桶里有一顆炸彈。從話語的內(nèi)容來判斷,好像小艾家里遭遇了恐怖分子,但是語氣和表情又不像,沒有一點驚恐的成分。得子的表情很豐富,幾絲兒戲謔,幾絲兒神秘,小艾還讀出來幾絲兒嫌惡。得子大概想努力掩蓋住嫌惡的,但是嫌惡和其他表情比較起來,力量更強(qiáng)大一些,一個勁兒地往前拱,讓小艾看清它。小艾突然間就醒透了,起身去了廁所,然后就看到馬桶里得子說的那顆炸彈。

      小艾把炸彈排解掉了,得子才重新上了廁所。嘴巴上沒說什么,小艾心里很是不舒服。不舒服有兩個原因,其一是父親表現(xiàn)得不夠優(yōu)秀,讓得子見笑了。其二是要是得子親生父親,他還會做出嫌惡狀么?伸個手就可以沖掉的嫌惡,卻非要弄得一波三折的,勞煩她親自動手,什么意思么,明明就是嫌棄自己的父母是農(nóng)民。小艾的胃口被誰揪了一把,緊著勁兒地疼。倒霉的胃口,沒用上馬桶的時候吧,受盡了折磨,用上了馬桶吧,折磨還不放過它。不過是轉(zhuǎn)換了形式,從嘔吐到疼痛。

      從那天以后,小艾的聽覺變得異常靈敏,忠實地守候著早上五點鐘的沖水聲音。聽到那個聲音后,再把斷掉的睡眠銜接上。如沒有聽到?jīng)_水聲,等父親走后,她會假借著上廁所的名義,親自去看個究竟。

      過去了N多年,小艾一直沒有告訴父親,說您咋忘了沖馬桶呢。小艾很想說,很想像過去那樣,用埋怨的口氣,對父親的行為提出抗議??墒切“荒堋,F(xiàn)在不比過去,父母親的神經(jīng)和她的聽覺一樣敏感,一旦說出來,就是嫌棄了。所以,小艾只能把埋怨擱在肚子里,讓誰都看不見。欣慰的是,父親也在不斷地進(jìn)步,很久很久沒有忘記沖馬桶了。

      斷掉的睡眠來找小艾了。小艾張開嘴,長長的一個哈欠。

      得子的身子蹭了過來。小艾本能地往得子的反方向收了收身子。

      想了——這是得子想要性福生活的前奏。

      剛好,養(yǎng)養(yǎng)吧。

      不,我想試試。

      試的機(jī)會多著呢。

      現(xiàn)在就想試,今兒星期五,兒子該回來了。

      得子不知道,小艾打定了注意,要他試不成。她的心情還籠罩在馬桶陰影下,她要替她的父母,當(dāng)然還有她自己,報復(fù)一下得子。

      于是,小艾的嘴大大地張開,制造出一個綿長的哈欠。稍頃,鼻腔內(nèi)發(fā)出了均勻的鼾聲。

      得子的身體就無趣地松懈了。

      繽紛的夜晚1

      是啊,今天是周五,晚上兒子就要回家住了,一直到周一上午返校,要在家里住三個晚上。對得子來說,那將是非常漫長的三個晚上。

      晚上,得子開著摩的去學(xué)校接兒子,車子停在離學(xué)校一百米的地方,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下了。媽的,嫌老子丟人,有本事你生闊家兒啊。得子還延續(xù)著早上的壞情緒,他想干點什么。必須,馬上。便啟動了電動三輪車,打破一百米的界限,向著學(xué)校門口挺進(jìn),人和車子氣宇軒昂地,在正對著大門口的一個位置定格住。

      就讓你的同學(xué)看到我,讓他們知道你有一個開三輪車的老子。切!

      得子被自己的舉動鼓舞著,內(nèi)心汩汩地奔涌著凜然的正氣。他甚至決定,如果兒子假裝看不到他,那么,他就喊兒子的名字,把兒子同學(xué)的目光都引到他這邊來。哈哈……

      得子是多么得意,多么激動啊。一陣寒風(fēng)吹過來,他把脖子用力往棉服里縮了縮。兩只眼睛正好擔(dān)在棉服的領(lǐng)子上,像貓頭鷹那樣在昏黃的夜色里,發(fā)散出亮閃閃的光芒。那些光芒流星雨般,在一輛輛四個轱轆的小汽車前隕落。

      它們是高貴的,是頤指氣使的。它們的目光集中起來朝著得子望過來,得子眼睛散發(fā)的光芒,便有了一種被蹂躪的感覺,沒有選擇地落荒而逃了。

      一百米也沒有得子的位置了,它被其他電動三輪占領(lǐng)了。車身上噴著序號的三輪車們,擠擠挨挨地伸著脖子,期待著一天當(dāng)中最后的商機(jī)。三塊錢或者五塊錢,足可以成為巨大的誘惑,讓它們的主人堅定地沐浴在冷風(fēng)中。

      三輪車騷動起來,得子知道,上完晚自習(xí)的學(xué)生出來了。趁著三輪車們爭搶學(xué)生的空檔,得子想把車從一百米以外的距離,提到剛好一百米的位置。其實,得子也不確定這個位置,離著學(xué)校剛好就一百米,不過是個大概。恰巧這個位置有一根電線桿,每次兒子找到這根電線桿,就找到了得子和他的車。有一輛三輪車偏偏和得子過不去,占據(jù)著本來屬于他的位置紋絲不動。老東西,真沒眼珠子,礙爺?shù)牡纼?!得子想了這句話,而且還說了這句話。占據(jù)他位置的,看上去是個五十大幾的人,也許他的年齡還不夠老,但是他的狀態(tài)奔跑得速度明顯快了,先于年齡衰老了。

      有這樣跟老子說話的么?老者拿出了教訓(xùn)兒子的架勢。

      嘿,這不是找打架么,你那副死樣還想當(dāng)老子?再讓你媽托生托生吧。

      得子顧不得兒子,摩拳擦掌地迎戰(zhàn)了。

      讓得子失望的是,也拉出和他大戰(zhàn)三百回合的老者,一回頭見一個學(xué)生站在他身邊,就忙著問學(xué)生去哪。背著雙肩書包的學(xué)生說了一個地址,也沒問價兒,就上了老者的三輪車。老者調(diào)轉(zhuǎn)車頭,拉著學(xué)生疾馳而去,好像忘了得子的存在。

      得子差點噴鼻血,這小子,不是誠心氣我么?駕駛?cè)嗆?,緊緊尾隨長者而去。長者車上拉著的,可是自家的兒子噢。

      三輪車駛到樓下,兒子付了錢,往樓上走。尾隨而來的得子,將車停放好,又用一條鎖鏈把車栓在路燈桿兒上,才匆匆追著兒子的腳步上樓。

      下回你再接我,我就離家出走。

      兒子像投擲鐵餅一樣,把話硬邦邦地砸在得子身上。不,是砸在得子心上。得子柔弱的小心兒,忽悠一下,被砸進(jìn)一片暈菜世界里,半天沒喘上一口氣兒,差點沒憋死。丫丫個呸的,哪有如此欺負(fù)老子的,得子恨不得沖上去,把兒子一掌拍在臺階上。得子知道,他不敢。他欠了兒子的,所以底氣不足。

      兒子不愿意住宿,實際上兒子離學(xué)校并不遠(yuǎn),是得子視兒子為眼中釘,非要兒子住宿。很多像兒子一樣的學(xué)生,每天上完晚自習(xí),女孩子家長接,男孩子騎自行車回來。從校門到家,不超過一刻鐘的距離。得子拼命說服兒子,要提前過集體生活,對成長有好處。直說得口吐白沫,青筋暴露,看架勢兒子不住校,他就活不下去了。

      你就看我礙眼,啥也甭說。

      兒子到底同意了住宿,卻也不客氣地道破了得子的真實動機(jī)。沒辦法,誰讓家小呢。要是有錢,買得起三室,至于這樣么?在兒子住宿這個問題上,小艾始終沒有發(fā)表意見,在這件事情上,得子有點感激她。平白無故的多花了住宿費,按理說小艾該反對一下的,但是她沒有。所以,得子最終爭得了作為男人的一點小權(quán)利,小空間。

      兒子照樣在客廳打地鋪。自從小艾如愿地用上了抽水馬桶,父母親搬過來一起住,兒子在客廳打地鋪的日子就開始了。兒子當(dāng)然拒絕打地鋪,他首先提出質(zhì)問,為什么打地鋪的是他,而不是同樣作為男人的得子。兒子還是有底線的,沒有把姥爺姥姥列進(jìn)來。姥姥姥爺從小把他帶大,而且又那么老,顯然是最不適合睡地鋪的。在父子爭地盤時,姥姥搶著說,哪能讓孩子打地鋪呢,著涼可咋辦。說完了就去搬被褥,準(zhǔn)備睡在客廳的地鋪上。小艾和得子都急了,說這孩子真不懂事,你忍心讓你姥姥姥爺睡地鋪么?

      小艾和得子真是聰明,他們拿姥姥姥爺當(dāng)殺手锏,一下子就擊中了兒子。但是只有十歲的兒子也不示弱,你們給買我一個MP3我就睡地鋪。

      得子很快發(fā)現(xiàn),付出一個MP3的代價后,他的日子并沒有過安穩(wěn)。兒子狡猾得很,時刻伺機(jī)和他爭地盤。原本作業(yè)非常拖拉的兒子,不惜痛改前非,一放學(xué)就投入戰(zhàn)斗,到得子收車回家,小人家已經(jīng)在大床上睡著了。識破計謀的得子,不得不費上點力氣,把兒子搬到客廳的地鋪上。剛要春風(fēng)得意地往媳婦兒被窩里鉆,兒子推門進(jìn)來了。

      兒子,你們老師沒有告訴你進(jìn)別人的房間要敲門兒么?

      你是我爸,不是別人啊。

      你不是睡著了么?

      我這不是剛醒么。

      兒子扯了一塊衛(wèi)生紙,上了衛(wèi)生間。

      等兒子上完了廁所,無聲無息了,得子就躡手躡腳地出來,觀察兒子是否真的在睡眠里了。待偵查完了,返回臥室里,重新雄赳赳地往被窩兒里鉆,門兒又開了。兒子說了一句拉肚子了,揪了一塊衛(wèi)生紙,又去了廁所。

      如此反復(fù),駕駛了一天三輪車的得子,身上的氣力像是一只被扎了洞洞的氫氣球,再也鼓脹不起來了。

      一直到兒子讀高中,被逼著住宿,得子陰沉沉的夜空,才算是閃現(xiàn)了幾顆星星。星光閃現(xiàn)容易么,得子背負(fù)著對兒子的虧欠,冒著受兒子鄙視的風(fēng)險,風(fēng)雨無阻地去學(xué)校,守候在離學(xué)校門口一百米的那個位置。

      鎖好三輪車的得子,站在樓道口,望著樓層間的聲控?zé)粢恢唤又恢坏亓疗?,嫣然像參加接力賽的運動員。最后一棒是六樓,光亮傳遞到這里,戛然而止了。一個清脆的關(guān)門聲,讓得子想起了甜瓜。甜瓜被牙齒切碎的聲音也是清脆的,咔,咔,咔……真是個有趣的聯(lián)想。樓道里的聲控?zé)?,剛剛進(jìn)行了一輪賽跑,讓它們先歇歇吧,這樣想著,得子便咀嚼著香甜的咔咔聲,轉(zhuǎn)身朝小區(qū)的大門外走去。

      小城在天津最北部,無論氣質(zhì)還是口音,在外人看來,都和天津沒有絲毫瓜葛,就好像抱養(yǎng)的一個私生子。身形單薄的私生子,不堪冷風(fēng)的侵襲,顯得更加萎靡了。從孤獨的小城深處,移過來一團(tuán)模糊的影子。得子站在路邊,等待那團(tuán)模糊清晰起來。此刻,不想回家的他,有大把等待的時間。清晰的過程異常緩慢,緩慢得他口袋里的手機(jī)都響了好幾次。他沒有去接,怕一說話驚擾了清晰的速度。

      不知過了多久,得子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那團(tuán)模糊完成了向清晰的蛻變。是一個人,一個在地上爬行的人。之所以爬行,是因為他沒有雙腿,臟兮兮的褲管兒是空的。亂蓬蓬的長發(fā)與昏黃的路燈合謀,遮蓋住了人的五官和表情,但是他的肢體已經(jīng)散發(fā)出了濃烈的絕望和無助的氣息。起碼得子是這樣認(rèn)為的。那樣的氣息感染了得子,他下意識地彎下腰,摸了摸自己的雙腿。它們還在,他是幸福的,或者幸運的。原來,幸福是從比較中而來,在那一瞬間,幸福的得子對爬行的人,滿含著深刻的歉意。實在是因為他太幸福了,他的幸福相對于爬行者而言,過于殘酷了。

      所以,得子從褲兜里摸出來十元錢,快走了幾步,放進(jìn)爬行者手里牢牢抓著的一只破瓷缸里。怕風(fēng)把紙幣刮跑了,得子還特意從馬路邊撿了一顆石子壓上。

      也正是這時,得子口袋里的手機(jī)又一次響起。他把它拎出來,按下了接聽鍵,小艾焦急的責(zé)備聲就浪頭一樣撲打過來:

      你死哪兒去了,電話也不接!

      得子舉著話筒,微笑著傾聽??上“涣R了他兩句,讓他趕緊死回家去,就掛了電話。他就那樣舉著,面部保持著微笑。

      他在想小艾的話,真是有趣,人死了咋回家呢。

      繽紛的夜晚2

      冬季像一盆看不見的盆景,擺放在小艾家逼仄的空間里,每個人都從它那里獲得了所需的東西。它不是一盆普通的盆景,它的身上有魔法,根據(jù)個人的需要不同,你想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對得子而言,它是天空中閃爍的星星,那么對小艾的父母而言,它又是什么?

      是安穩(wěn)的睡眠。

      和女兒女婿住在一起的夜晚,兩個老人的睡眠,仿若不安分的小鹿。這里跳一下,那里跳一下,跳得人心慌意亂。

      夏天是資源富饒的季節(jié),小鹿被滋養(yǎng)得膘肥體壯,有著用不完的精力,兩個老人被折騰得筋疲力盡。

      家里只有一只掛式空調(diào),安在客廳里,白天小艾和得子不在家,無論怎么熱,小艾媽都不會開空調(diào)。小艾在隔著兩條馬路的一家藥店打工,早上臨下樓,不會忘了叮囑母親,媽,熱了就開空調(diào),花不了幾個電費錢的。小艾媽總是應(yīng)得好好的,挺大的人了,不用你操心,熱不著!

      小艾媽當(dāng)然不會開空調(diào),在她看來,空調(diào)里吹出來的不是涼風(fēng),而是嘩啦啦的鋼镚兒。按她的說法,她是家里吃閑飯的人,一個吃閑飯的人,咋可以那么奢侈呢。沒有資格噢,還是搖蒲扇吧。當(dāng)然了,小艾媽媽不會當(dāng)著小艾和得子的面搖蒲扇的。

      去年夏天,氣溫向著四十度沖鋒,眼看就要突破防線了,小艾說給爸媽屋里裝個空調(diào)吧。小艾媽一聽就怒了,要裝就裝在你們那屋,我這腿可吹不了那玩意兒。小艾媽媽知道女兒是心疼她和老伴,但是她哪能那么不懂事兒呢,真讓女兒給買個空調(diào)?女兒和女婿要是有錢,他們自己的屋里咋不裝一個呢。

      熱得眼睛快要長出綠毛的夜晚,小艾媽媽關(guān)上了半掩的門兒。她努力向小艾和得子解釋,腿冒涼氣兒呢,真的,你們瞅瞅。小艾和得子的確看到了,老太太的膝蓋上,貼了一貼風(fēng)濕膏。小艾爸爸對小艾媽媽的舉動不滿意了。小艾爸爸白天在外邊熱了一天,好容易盼著夜里能涼快點兒,睡個安生的覺,不想這點小安逸輕易就被小艾媽給剝奪了。

      你沒腦子???

      小艾媽數(shù)落小艾爸。小艾爸爸一頭的迷茫,你才沒腦子呢。

      小艾媽忽然轉(zhuǎn)了話題,是苦了你了,你說咱要是出去租房住,小艾會同意不?

      不等小艾爸搭腔,她給出了一個答案,肯定不同意。然后,深深嘆息一聲,哎,不方便就不方便吧,誰讓沒錢呢。

      噢——小艾爸噢了一聲。他好像有點明白小艾媽關(guān)門兒的動機(jī)了。

      老東西,睡得著不?

      睡不著。

      睡不著,我把空調(diào)給你打開啊。

      小艾媽媽起身,擰開床頭的一只小臺燈。小臺燈是小艾爸前幾天從垃圾里撿來的,怕小艾給扔掉,小艾爸擦了又擦,跟新的一樣,不影響美觀,更不影響使用。他媽的,城里人都是敗家子兒。小臺燈照亮老兩口每一個起夜兒的行程時,小艾爸都忍不住要罵一句。他的罵既有撿了便宜的欣喜,又有對不會過日子的城里人的鄙視。

      今天小艾爸忘了罵“城里人都是敗家子兒”,不是這句話不新鮮了,遭到了小艾爸的遺棄,而是這句話受到了驚嚇,縮在小艾爸的喉嚨里不敢出來了。

      你沒病吧?

      一個疑問句在“城里人都是敗家子”的身上踏過,勇猛地從小艾爸的嘴巴里沖殺出來。

      調(diào)到零下兩千度,把你老東西凍成冰棍兒。

      小艾媽左手的大拇指做了一個按鍵的動作,說,打開了。

      一個小的停頓結(jié)束后,蒼老的大拇指在虛無的遙控器上游移、尋找,幾個試探下來,拇指停滯不動了,快頻率地重復(fù)按鍵的動作。零下兩千度么,要按一會呢。

      涼快兒了吧?

      小艾媽說著,嘟起嘴唇對準(zhǔn)了小艾爸,一股兒從腹腔吹出來的風(fēng)兒,熱乎乎地往小艾爸的臉上撲。風(fēng)兒的爆發(fā)力,將小艾爸臉頰上最大的一顆汗珠兒吹落了,碎在濕津津的枕頭上。

      別犯神經(jīng)了,快睡覺吧。小艾爸爸一點也不覺得好笑,把眼神兒投向那扇緊閉的門。只要把門兒敞開一條縫兒,客廳空調(diào)的涼風(fēng)兒就會竄進(jìn)來,然后泡在汗?jié)n里的身子就被解救出來了。

      死老東西,零下兩千度還不夠,虧得俺老孫法力無邊。

      暑期陪著外孫看過西游記的小艾媽媽,在危難之時,開始施展法力了。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這個六十歲的老太太,按鍵的左手從后脖頸處,摘下一根汗毛,置于掌心之中。兩片褶皺縱橫的褐色的唇嘬起來,把肚腹中的一口仙氣兒附著在掌心的汗毛上,汗毛就不再是汗毛了,隨著小艾媽的一聲“變”,幻化成了另外一種形態(tài)——一把扇子。

      還裝神弄鬼。小艾爸爸打了個水漬漬的哈欠,翻了翻兩只快粘在一起的小眼睛。

      小艾媽媽坐在小艾爸爸身邊,一手搖著扇子,一手覆蓋住小艾爸爸的眼皮,厲聲說,快合眼睡覺!

      小艾爸爸果然乖乖地閉上了眼。小艾媽媽手里的扇子悠悠地?fù)u,嘴里的話兒慢慢地吐,就你長這寒磣,眼珠子比黃豆粒兒大不了多少,還沒有多大本事,我咋就瞅上你了呢。要是擱現(xiàn)在這社會,找一個大老板兒,見天兒躺在空調(diào)底下吹著,一個汗星兒都沒有,多美啊……

      小艾爸爸用鼾聲應(yīng)著小艾媽媽,你沒有嫁給大老板兒的命噢,還是給我搖扇子吧。小艾媽媽皺了皺鼻子,兩千五百個不滿意就從兩只鼻孔迸發(fā)出來了,它們直射小艾爸爸的回應(yīng),發(fā)起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在激戰(zhàn)中,小艾媽媽搖累了的臂膀,歪歪地垂在床沿兒,手牢牢地抓著扇子。下眼皮兒被上眼皮兒追得無處逃竄,只好勉為其難地來個擁吻。剛吻在一起,小艾媽媽就醒了,手里的扇子又搖動起來。

      夜晚的渴和燥熱一樣難忍。汗水出得太多了,需要補(bǔ)水的細(xì)胞啞著嗓子吶喊,要小艾媽媽給它們一杯水??粗差^小桌上的空杯子,小艾媽媽太想端起它,奔向客廳的飲水機(jī)。飲水機(jī)噢,多么令人向往。想得到一杯水,同樣只需推開那扇并不沉重的門。小艾媽媽的手伸出去,做了一個拉門的動作。噢,門兒開了,她端著空水杯穿過了門兒,輕松地走到飲水機(jī)前,接了滿滿一杯涼水。再接著一仰脖兒,咕咚咕咚喝了個痛快。是啊,真他媽的痛快。

      那將是多么幸福的享受噢,只可惜了,它不過是一個美好的想象。自己居然有了想象,簡直太有才了。有了城市生活經(jīng)驗的小艾媽,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想象這個詞兒,并開始準(zhǔn)確地使用它了。于是,小艾媽輕聲哼唱起了評戲《金沙江畔》,“小酸棗,滴溜溜地圓,紅彤彤地掛滿懸崖邊……”里邊的紅軍和她是多么地相像噢,唱著唱著,小艾媽媽滿口生津,舌頭根子汪出來一股又一股的酸水兒。

      所以,冬天對小艾媽和小艾爸來說,簡直是一塊無暇的美玉。他們把它緊緊地抱在懷里,渡過一個又一個安慰的睡眠。夏天睡眠的虧欠,在冬天溫暖的被窩里變得豐盈起來。那扇緊閉的、少了負(fù)荷的門,也變得松弛起來。

      父親維權(quán)記

      這一天中午,小艾爸剛一進(jìn)家門,第一個看到他的小艾媽,驚懼得差點沒背過氣去。

      我的個媽呀,你這是跟誰??!

      在小艾爸之前回到家里吃飯的小艾和得子,被小艾媽的話駭?shù)茫瑑蓪δ抗庖园倜讻_刺的速度,奔向小艾爸,在小艾爸身上一通搜尋,最后同時定格在小艾爸的額頭上,同時發(fā)出和小艾媽一樣的驚嘆。

      爸,誰打的???

      不怪人家大驚小怪,只怪小艾爸頭上的大包實在太大。用一個具體的物件來形容吧,那個包比鴨蛋略大,比鵝蛋遜色不了多少。而且,顏色是紫紅色,皮兒薄薄的,不要說觸碰,落在上邊的眼神一用力,那包就要破掉,流淌出紫紅的汁液來。

      面對著兩女一男三個人的表現(xiàn),小艾爸原本單純的表情,變得豐富復(fù)雜起來。既有被集中關(guān)注的喜悅,又有被關(guān)注過度的驚惶。小艾爸的確是驚惶的,不過是一個包包而已,老婆孩子的情緒至于如此夸張么。這樣想著的同時,小艾爸爸下意識伸手摸了摸頭上的包包,這一摸,他也嚇了一跳,咋長這大個兒啦?

      誰啊,真是急死人!!!

      三個人擲出三個巨大的感嘆號。小艾爸爸這才醒悟過來,他該向他們做一個解釋,說明他頭上大紫包產(chǎn)生的緣由。但是,讓小艾爸爸莫名其妙的是,他并不復(fù)雜的解釋,不亞于孫悟空手里的假芭蕉扇,將三個人情緒的焰火,撩撥得熱浪四濺。哪里不對了呢,小艾爸爸詫異著,兩只盈滿無辜表情的小眼睛,最大限度地張開著,好像兩顆滴溜溜圓的酸棗兒。

      就這么算了,也忒便宜點了吧——小艾的唾沫星子紛紛灑灑。

      我找這幫賊操的評理去——得子義憤填膺,噴出了平時在岳父母跟前不敢用的葷詞兒。

      廢物死你——只有小艾媽把矛頭指向了小艾爸。女兒和女婿不好說的話,她說是最恰當(dāng)?shù)摹?/p>

      于是,小艾一家人暫時放棄了吃午飯,浩浩蕩蕩地奔著小艾爸清掃的那條街而去。在出發(fā)之前,小艾做了兩件事情:自己換了一身探親訪友的衣服,也讓得子換了一身探親訪友的衣服,尤其是得子的皮鞋,锃光瓦亮發(fā)散著迷人的星星般的光芒。納罕的得子知道小艾這樣做,肯定有這樣做的理由,就把納罕壓下去,乖乖地服從了。小艾媽和小艾爸,納罕著小艾的意圖,納罕著得子的服從,也什么都沒說。第二件事,得子想開他的三輪摩的,拉著幾個人去,被小艾攔下了。她說哪有穿成這樣開摩的的,到街上打個車,打個好點兒的。沒等得子表態(tài),小艾媽到底沉不住氣了,走著去吧,反正也不遠(yuǎn),有錢也不這樣造哇。小艾就淡淡地白了她媽一眼,您別管。小艾媽很想不管,很想掉頭回去,可是那樣做的后果,堅定了她忍耐的決心。胃里的忍耐過于飽脹了,小艾就打了一個悠長的隔兒。得子依舊服從了小艾,坐在一輛桑塔納出租車的副駕駛座兒上,他想看看小艾究竟要導(dǎo)演一出什么戲,自己在小艾的戲里是個啥角色。所以,得子不動聲色。

      出租司機(jī)大概覺得路太近了,就把正常車速三分鐘的車程,開成了五分鐘。五分鐘后,小艾一家人在一家新開張的酒樓前下了車。

      酒店的玻璃門兒上,一扇貼著“開張”,一扇貼著“大吉”,四個字兒如剛剛綻放的黑玫瑰,絢爛遮蓋住了即將開始的凋零。玻璃門兩側(cè),是一只挨著一只的花籃,它們就沒有“開張”和“大吉”精神了,抱著肩膀在冷風(fēng)中取暖,盡管正午的陽光還算比較充足。一條紅地毯沿著臺階順延到便道上,怎么看都像是從門口里吐出來的一條長舌頭。小艾率隊,一家四口踩著紅紅的長舌頭往臺階上走,幾個面部呈深度醉意的食客,在一對男女的禮讓下,往臺階下走,和小艾一家人擦肩而過。

      老板在么?小艾主動出擊。

      一對男女審慎地看著出擊的小艾,不像是食客,像是找茬兒來的,和后邊的幾個人大概是一體的。而且,后邊的男性老者特別像是剛才掃炮仗皮的那個環(huán)衛(wèi)工人。中年男女是閱人無數(shù)的男女,他們很快將老者額頭上巨大的紫包跟幾個人的此行聯(lián)系到了一起。

      老板不在。女人收攏了臉上謙恭的笑意,一副漠然的表情善解人意地掛在女人五官精致的面龐上。

      把你們老板找來!小艾顯然不滿意堵在門口的女人的態(tài)度了。

      他不在,您有事跟我說吧。女人繼續(xù)著她的漠然。漠然的口氣,漠然的神情。

      老板真的不在,您有啥事兒?

      女人身邊的男人,眼睛里拱出來幾絲絲謙和,仿佛春天里剛出土的草芽芽,盯住了細(xì)品,才會發(fā)覺。

      你們放炮仗,把人給崩了,知道不?小艾把父親往前推,讓父親額頭上的大包醒目地展示在男女的眼前。小艾已經(jīng)揣測出來,這一對男女即便不是酒店的老板,也是酒店里重量級的人物。

      我們放炮,他又不是兒童,離那么近看熱鬧,那怪誰?

      女人提高了嗓門,臉上排列的精致五官就有了動感,互相拉扯著,唯恐哪一個器官溜走了,破壞了整體性。

      好在小艾的頭上沒有戴帽子,否則肯定被沖出來的火氣給頂飛了。

      你們放炮仗,老人辛辛苦苦地等著給你們掃炮仗皮,還兒童,還看熱鬧?這叫你說話哪?你們懂不懂法律?誰允許你們在城市人口密集的地方放超大型的炮仗啦?

      女人喘息了一下,重重地呼出一口惡氣,繼續(xù)道:不行就報警吧,讓警察來解決這事兒!

      她的手同時動作起來,摸向牛仔褲屁股兜里的手機(jī)。

      這個時候的小艾冷靜極了,轉(zhuǎn)頭對得子說,這個警還是由咱們來報吧,你給公安局的王局長打個電話!

      小艾的這句話說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得子身上,得子感覺到了熱辣辣的燙。直到這一刻,他才弄明白了小艾的意圖,心里那個恨哪,死女人,這不是把老子推上斷頭臺了么。然而,得子只有順著小艾給他鋪設(shè)的路前進(jìn),沒有后退的機(jī)會和余地。小艾媽媽和小艾爸爸則處在懵懂狀態(tài),這兩個一直被女兒與他人密集的火力弄得束手無策的老人,充滿了疑惑,女婿何時認(rèn)得了啥局長?那應(yīng)該是個很大的官吧?

      衣著體面皮鞋閃著中產(chǎn)階層光輝,有著幾分矜持和儒雅氣質(zhì)的得子,用一種沉穩(wěn)的時速,從口袋里掏出手機(jī),禮貌地朝著欲報警的女子謙讓,是你打,還是我打?

      緊急關(guān)頭,女人身邊的男人趕緊過來,按住了女人那只打算撥打110的手,滿臉恭順地對著小艾的小集團(tuán),是我們不對,我替老板向您們道歉,尤其是向大爺表示慰問。我們不報警,您也別報警,咱有事好商量,請幾位賞光,到屋里喝杯熱茶。來,來,來——

      男人說著,躬身伸臂朝著小艾的集團(tuán)做了請的姿勢——

      人傷成這樣兒,還用商量,趕緊去醫(yī)院,別的都是廢話!

      小艾的氣勢越發(fā)地凌人了。

      得子明白得很,小艾的氣勢好比高樓大廈,全是他這個地基打得堅實。他的朋友是王局長,他自然也不是等閑之輩嘍。好奇怪,這樣一想,得子的后背不自主地挺了挺,心里對小艾生出的仇恨也泄掉了幾分,空袋子似的,癟癟的。噢,他想起來,剛才小艾說要去醫(yī)院,他不能再保持矜持了。

      那就去中心醫(yī)院吧。

      得子朝著出租車招了一下手。那輛沒有標(biāo)志的黑出租,像一條被得子招呼慣了的寵物狗,看到主人手勢的吆喝,搖頭擺尾地跑過來。

      又有吃過飯的客人走出來,和男人打招呼,程老板,改天一定捧場!

      和這個聲音疊加在一起的,是從玻璃門兒里探出半顆頭的一個女服務(wù)員,她朝著男人喊,老板,“水仙廳”的客人叫您呢!

      被喚作程姓老板的男人,眼睛和耳朵有點忙不開了。他盡管是焦急的,但是面對小艾的小集團(tuán)時,始終沒有讓臉上的笑容掉下來。

      你先去照顧一下客人。男人叮囑完身邊的女人,轉(zhuǎn)頭和得子商量(老板已經(jīng)透過表象,看清楚了誰是真正當(dāng)家作主之人),您也看見了,我這兒實在走不開,您辛苦一下,帶著老人去看病,看病的費用我全包了……

      這才是小艾要的東西,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最終以小艾還算滿意的數(shù)字,結(jié)束了一場有點轟轟烈烈的維權(quán)行動。

      維權(quán)后遺癥

      得子進(jìn)入到了王局長朋友的角色里,出不來了。他經(jīng)常想,作為王局長朋友的這個他,該是有一份什么職業(yè)呢?那份職業(yè)盡管是模糊的,但是得子確信它一定是體面的,公務(wù)員,或者私企老板?得子心里的優(yōu)越感噢,泉水般一股又一股地冒出來。在這個家里,他不用再屈就任何人了。小艾,兒子,岳父母,一個都不。絕不。

      這種優(yōu)越感,在小艾嫁給他時享受過。再怎么說,他是城里人,作為城里人的他,無論怎么沒有本事,無論條件多么寒酸,相對于小艾這個農(nóng)村人來講,都是有地域上的優(yōu)越感的。誰想時間這東西,比威猛潔廁劑的力量還大,很快就腐蝕掉了他的優(yōu)越感。他從小艾頑強(qiáng)的嘔吐物中,看到了他越來越卑微的影子。小艾什么都不說,是她什么都懶得說,得子感覺得到。變得矮小的,不光是他的精神,還有他襠下的那個東西,夜里的性福生活,變得支離破碎。讓得子失望的是,本來做了包皮手術(shù),可以指望著有所緩解,沒想到自己受了罪不說,竟然遭受到小艾的嘲笑。他認(rèn)定她是嘲笑他的,他聽見了,她在心里發(fā)出的嘲笑聲。

      原來噢,他不是一個摩的出租司機(jī),而是有著一份體面職業(yè)的人。自己怎么原來都不知道呢?他的家里人在今天之前,也肯定是不知道的。有點好玩,不是么?好在,他的身份終于得以復(fù)原了。

      公務(wù)員還是私企老板?

      得子進(jìn)了衛(wèi)生間,在鏡子前仔細(xì)地端詳自己,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氣質(zhì)更接近于公務(wù)員。脖子上套著金鏈子的私企老板,太庸俗了,才不要當(dāng)呢。公務(wù)員,就是它了。嘿嘿……得子笑了笑,露出一口被高佛水侵害過的黃斑牙。

      把衣服脫了再吃飯——當(dāng)?shù)米幼谧雷雍筮厹?zhǔn)備吃飯時,小艾發(fā)出了聲音。如果是平時,得子肯定會乖乖的順從了,飯菜的湯汁濺到衣服上,他心疼的程度不比小艾遜色。這身衣服可是他唯一的出入場面的道具啊。

      得子面部保持著高貴的微笑,沒有動。媳婦小艾不過是一個藥店賣藥的,和他這個公務(wù)員是有著身份的差異的。身份的差異是什么?忽然間變得智慧無比的得子,做了一個非常形象的比喻:好比增高鞋墊,他不夠高大的身軀,踩在鞋墊上邊,再看小艾等眾生,就有了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因為,他的站位太高了。

      脫了吧,吃了飯好去拉活兒。

      見得子無動于衷,小艾媽也附和了一句。從字面兒上看不出有問題,毛病出在語調(diào)上。語調(diào)能反映出使用者的情緒,諸如商量、委婉等等。商量和委婉對小艾家人來說,熟悉極了,它們一直是小艾媽媽慣常的語態(tài)。而今天不是,小艾媽媽的語調(diào)里有了些許的硬度。正在吃飯的小艾,被硬度硌了一下,讓自己的咀嚼有了片刻的停頓,并朝著母親送過去一個頗有深意的目光。小艾知道,她今天的強(qiáng)勢縱容了母親,讓母親有了輕蔑得子的力量。母親不該這樣,打狗還要看主人。

      得子仿佛置身于另外一個世界,小艾的話浸入不了他,小艾媽媽的話也浸入不了他。他依然保持著他的無動于衷。無聲的微笑,遙遠(yuǎn)且迷離的眼神兒,把小艾以及小艾爸媽,推到莫名其妙的情緒里。如果沒有父母在,小艾會摔了筷子,以達(dá)到警示和抗議的目的;如果不是小艾剛才的一瞥,小艾媽媽還會拋出一句更加有硬度的話。老人已經(jīng)徹底看清了,這個家她的女兒才是頂梁柱;小艾爸爸一如既往地一言不發(fā)。

      就在人們準(zhǔn)備埋頭吃飯,集體冷落他時,得子在一片細(xì)細(xì)碎碎的,牙齒和食物摩擦發(fā)生的聲音中站了起來,依然無聲地微笑著,高昂著頭顱,朝著門口走去。

      你干啥去?

      上班啊。

      這個鐘點兒,除了上班他還能干啥呢?得子覺得小艾的問話好多余好無用。在吐出“上班啊”三個字后,他的手嫻熟地拉開門兒,嫻熟地下樓,嫻熟地走在上班的路上。在樓下,他看到了他的三輪摩的,它充滿期待地看著他,在等待主人的駕馭,然后開始熱血沸騰地奔跑。得子不過是拿眼角瞭了一下三輪車,便昂首離去了,在他看來,它怎么會和他有關(guān)系呢?它是卑賤的,自然是卑賤人的所有。

      出了小區(qū)的大門兒,得子步行著,向小城的政治中心街而去。他的工作單位就在那里,之所以步行,實在是因為他需要一個思考的時間,判斷一下自己的具體單位。公安局?應(yīng)該不是,在這里的是他的朋友王局長。反貪局,或者工商局?應(yīng)該也不是,他身上的衣服不像,那些部門都是穿工作服的。得子感覺到自己的身上發(fā)散出一個氣場,他經(jīng)過和他對應(yīng)的那個單位時,那個單位的氣場必定和他身上的氣場是契合的。

      走著走著,一片燥熱突然襲擊了得子,得子知道,是他身上的場和他的單位的場對接的結(jié)果。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目,他瞇起眼來,端詳恢宏的大門口一側(cè)掛的牌子,噢,是政府所在地。原來,自己是政府的官員。得子進(jìn)一步確信自己是官員,在這個大院兒里上班的,哪一個不是官員呢。得子將后背的弧度調(diào)整到最佳,然后邁著穩(wěn)健的步子,往大院里邊走。

      您找誰——門口兒年輕的保安攔住了得子。

      我不找誰。

      不找誰,你進(jìn)來干嘛——保安將“您”換成了“你”。

      我在這里上班,當(dāng)然不找誰了,總不會自己找自己吧?連自己單位的人都不認(rèn)識,你這個保安咋當(dāng)?shù)模?/p>

      得子惱羞成怒了。

      保安的確很年輕,類似的事件還是第一次遇到,他想也許真的是弄錯了,自己才來不到一年,眼前的主兒一直歇病假也說不準(zhǔn)。但是,他又不敢貿(mào)然把得子放進(jìn)去,就柔和著語氣,問得子是哪個科室的領(lǐng)導(dǎo),往上邊打個電話核實一下。

      自己是哪個科室的,得子還沒來得及想。沒來得及想的得子,脾氣更大了,你個小小的保安,誰給你的盤問權(quán)利!

      得子越說越激動,他忘記了公務(wù)員該保持的謙恭素養(yǎng),眼睛里火星四濺,顆顆閃著萬丈光芒,逼得年輕小保安節(jié)節(jié)敗退。

      得子的激動很快引起了大院兒的注意,在大院兒采取行動之前,有一個人先下手為強(qiáng)了。

      是小艾。

      她覺察到了得子今天表現(xiàn)的非正常,一路跟蹤而來。得子癲狂的言行,讓小艾無地自容,她想棄了這個男人揚長而去??墒?,小艾預(yù)感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所以,她必須趕在嚴(yán)重性誕生前,讓它胎死腹中。

      她去拉得子,用很大的氣力去拉。

      一邊拉扯,小艾一邊朝著保安釋放出一個歉疚的笑容。

      年輕的保安從小艾歉疚的笑里,讀出了些許內(nèi)容。他該沖上去,左右開弓賞給教訓(xùn)自己的男人兩個大嘴巴,即使不抽嘴巴,也要借著推搡等動作,解解心頭之恨。

      就在危難之時,小艾爸和小艾媽加入進(jìn)來,他們和小艾一起,把得子駕上了門外的三輪車。至此,這個連環(huán)跟蹤行動告一段落。它的結(jié)局是這樣的:小艾爸蹬著他的帶有環(huán)衛(wèi)標(biāo)志的三輪車,車上坐著女婿得子。三輪車一左一右的,是女兒和老伴兒。她們四條手臂繩索一樣,束縛住隨時要跳下車子的得子。蹬車的,坐車的,跟著車子走的,每個人都用了很大力量,想要完成或者擺脫向前的行走狀態(tài)。一會兒,每個人身上便都汗水淋淋了。

      高中生的早戀及其他

      媽說把他送醫(yī)院去吧。小艾氣呼呼地說,送醫(yī)院便宜了他,再鬧就用鏈子把他栓起來。小艾明白,得子精神上是出了問題了,可是送醫(yī)院一是要花錢,二是好說不好聽,面子里子都掛不住。和她一起賣藥的女孩問她,姐夫是干嘛的,小艾都不好意思說是開摩的的,只說干個體呢。女孩哦了一聲,說是大老板呢。小艾笑了笑,啥大老板。為了不讓藥店的員工知道得子的真實身份,小艾從來不讓得子去她的藥店,家里的大藥小藥都是小艾買回家去。有一回下雨,女孩回家打車,怎么那么巧,一揚手得子的車就過來了。當(dāng)時小艾打著傘剛想過馬路,匆忙后退了幾步,將身子隱在一棵白蠟樹后邊。得子要是看見她,一張嘴就漏了餡兒。在小區(qū)里,別人家的樓下停的是小汽車,只有他們家樓下,停著兩輛三個轱轆的車。得子要是再進(jìn)了精神病院,那些喜歡指手畫腳的老婆子們,還不把她的脊梁骨戳碎嘍。

      得子真要是再鬧,小艾就決定狠心把他栓起來。讓小艾稍稍欣慰的是,回到家的得子忽然安靜了,神態(tài)處在思索狀態(tài)。他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努力思考一個問題。小艾問他想什么,他獨自沉醉在自己的思索里,不和小艾的問題對接。凌晨兩點的時候,小艾的睡眠被一股外力破壞了。朦朧著一副睡眼的小艾剛要發(fā)作,卻見晦暗的夜色里有兩朵光,一閃一閃地發(fā)亮。小艾驚駭?shù)么蜷_床頭的臺燈,才發(fā)現(xiàn)光亮的源頭是得子的兩顆眼珠兒,它們閃爍著純凈而又璀璨的光芒。這個男人真的精神病了,小艾已經(jīng)驚出一身的冷汗水來。就在小艾無措之時,得子微笑了,他對小艾說,媳婦兒啊,我終于想明白一件事,你知道他們?yōu)樯恫蛔屛疫M(jìn)去上班么?我的使命還沒有完成,他們繼續(xù)讓我化裝成三輪車夫,這樣好從事地下工作啊。

      嗯嗯,肯定是這樣的。小艾不敢用力點頭,它怕突然涌出來的兩泡淚水,會沖出來,想多體驗一會眼眶濕潤的感覺。它們干燥得太久了。

      第二天,地下黨得子精神煥發(fā)地出了家門,開著他的摩的拉客去了。因為是地下黨,主要活動是從事光榮的地下活動,得子開出租的錢收得有一搭沒一搭。他的精力不在拉座兒上,更多的時間在尋找情報信息。有時候開著車,得子會忽然停下來,扳開便道上一塊活動的地磚兒,看看底下有沒有紙條兒什么的。一天兩天三天,得子開始焦躁了,他認(rèn)定是和組織失去聯(lián)系了。小艾悄悄寫了一張便條交給父親,如此向父親耳語了幾句。

      下午,正在拉座兒的得子忽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的人好像感冒了,鼻音很重。得子問對方是誰,對方并沒有正面答話,而是壓低了聲音說,得子同志,我代表上級組織通知你,由于現(xiàn)在活動經(jīng)費緊張,希望你多多創(chuàng)收,為偉大的事業(yè)做出貢獻(xiàn)。得子同志,你記住了,把經(jīng)費放在某某處,你的上線自然會去取的。記住了?

      得子語調(diào)鏗鏘地答,記住了!

      天哪,終于和上級取得聯(lián)系了,得子興奮得臉兒都紅撲撲的了。他忽然感覺到了肩上沉甸甸的,因為負(fù)擔(dān)了某種神圣的職責(zé)之故。他要不辭辛苦、夜以繼日地從事看似卑微的出租事業(yè),為數(shù)萬萬大眾的幸福生活貢獻(xiàn)一己之力。這樣想著,得子渾身充滿了干勁兒。得子就恨自己不是鐵人,還要吃飯睡覺,耽誤自己為偉大事業(yè)賺取經(jīng)費的進(jìn)度。他忙碌著,忙碌著。小艾爸也忙碌著,忙碌著,每天傍晚下了班不立即回家,到某某隱蔽之地,去取得子藏在那里的錢。小艾爸要趕在得子之前到那里,去晚了唯恐被別人發(fā)現(xiàn),竊取了得子一天勞動的果實。真是難為了小艾爸,他要把自己的身和行隱蔽好,不能露出任何端倪來。一向憨拙的小艾爸,突然間就換成了另外一個人,敏捷、縝密,從未有過的靈動。

      得子進(jìn)入了一個相對平穩(wěn)的狀態(tài)。小艾不知道,得子的相對平穩(wěn)能維持多久,一想起這個問題,她那副并不堅實的胃口,就一陣緊似一陣地抽搐。小艾嚴(yán)厲地警告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倒下,她一倒下,這個家就站不起來了。偏偏這個時候,兒子又出了問題。

      媽,和你說點事兒。周五上完晚自習(xí),坐在椅子上洗腳的兒子說。

      正給兒子鋪“床”的小艾,沒有抬頭,扔過來一個字兒,說!

      我失戀了……

      小艾被兒子的話嚇到了,你再說一遍,你咋的啦?

      干嘛大驚小怪的,我——失——戀——了!

      “失戀了”三個字像碗口大的冰雹子,砸得小艾的頭嗡嗡的。

      想知道我失戀的原因么,就因為咱家三代住一個房子里,將來我結(jié)婚難不成也在客廳打地鋪?

      小艾懵懵懂懂地意識到,她該發(fā)一頓大脾氣,狠狠地罵兒子一頓。兒子說他失戀了,失戀的前提是因為他戀愛了,他是一個高中生,不好好學(xué)習(xí),怎么可以戀愛呢?可是,可是,兒子說到了房子,說到了她最大的隱憂,最大的痛處。很久很久以來,她一直假裝忽略這個痛處,不去看它,假裝忽略它。隨著兒子的成長,痛處漸漸潰爛,痛感漸漸強(qiáng)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強(qiáng)大的堅忍,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太知道,那個漸漸潰爛的痛處,是她根本沒有能力治愈的。她只有任憑它繼續(xù)潰爛,能撐多久就撐多久吧。

      兒子,她唯一的兒子,今晚用手指戳到她的潰爛之處。巨大的痛感瞬間拍擊過來,什么斥責(zé),什么批判,都變成侏儒了。一股甜腥的氣息,懷著藝術(shù)家的夢想,橫空出世了。嘔吐早就蓄勢待發(fā)了,因此,一旦有了爆發(fā)點,便來勢洶洶。而且,嘔吐也升級換代了,直接由污物變成了鮮血。噴出來的鮮血落在地板上,是一幅神奇的圖畫。仔細(xì)辨之,非常像一座富麗堂皇的別墅。三層的歐式風(fēng)格,小院里是一蓬茂盛的文竹。

      小艾撲倒在三層的歐式別墅上,一蓬旺盛的文竹仿若遭遇了颶風(fēng),紛紛倒塌殘敗。

      小艾的家現(xiàn)在好比一只氫氣球,小艾就是氣球的氫氣,有氫氣在,氣球才可以鼓脹,才可以飄蕩。氫氣不在了,氣球自然也就癟了。為了不讓氣球癟了,小艾只在醫(yī)院呆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堅持著去藥店上班了。她沒有資格住院,沒有資格生病。呀呀呸,他媽的!推開藥店的玻璃門之前,小艾很雄性地將一口唾沫甩出去一丈開外。

      倒地的姿勢

      這要是我兒子非抽他個嘴歪眼斜!

      背地里,小艾媽向小艾爸發(fā)牢騷。小艾爸知道,小艾媽說的是外孫子。小艾爸還知道,老婆子是心疼閨女。

      就好像閨女是你一個人的,只有你才知道心疼閨女,眼見著閨女兜著這多煩心事,一向沉默的小艾爸更沉默了。

      你個死廢物!

      關(guān)鍵時刻,小艾媽總是把所有問題的發(fā)生都?xì)w結(jié)到小艾爸身上。

      小艾爸回應(yīng)小艾媽的是一串鼾聲。小艾媽拿腳去蹬小艾爸,一下,兩下,小艾爸絲毫沒有醒的意思。老頭子也挺不容易的,瞅瞅他那個干瘦樣兒,干啥要為難他呢,都是命噢。小艾媽一串渾濁的老淚水,就委委屈屈地爬了下來。淚水的委屈有些模糊,不知道是為小艾媽,還是小艾爸,是為著小艾也說不定。管他呢,反正委屈就對了。撒著歡兒地淌吧。然而,撒歡兒不過是淚水的一種想象,或者說是美好的愿望,枯萎的淚腺提醒它現(xiàn)實很殘酷??簥^的淚水,無法遏制自己欲望的小嘴兒拼命吸允枯癟的淚腺。疼痛至極的淚腺,只好逃到睡眠里。

      鼾聲止住了,小艾爸洞開著兩只清醒的眼睛,和黑暗對視。不知對視發(fā)生了多久,黑暗忽然就亮了,像一塊放電影的幕布,上邊掠過一些陳舊的景色。陳舊的景色里彌散出麥的清香,一個小女孩在新割過的麥茬兒地里奔跑,跑著跑著,她就跌倒了。麥茬兒扎破了小女孩的手,有了痛感的小女孩哇哇地哭了。正在前邊彎腰割麥的干瘦男人,抹了一把脖子上粘稠的汗水,扔下手里的鐮刀,一臉煩躁地走向跌倒的女孩。他是去扶女孩的,可是在他把女孩扶起來之后,瘦骨嶙峋的大手掌重重地拍在女孩的屁股上,配合著恨恨的畫外音,“讓你不聽話,讓你到處跑!”女孩的哭聲更響亮了,她用滿是鮮血的小手去抹眼睛,小臉兒登時就變成了五彩云朵。另一個割麥的女人,瘋子般沖向他,高高舉著鋒利的鐮刀??茨顷噭荩氖终圃倥南蚺?,女人手里的鐮刀就會把他的頭顱當(dāng)成一棵成熟的麥子。

      小艾爸認(rèn)出來,那個拍打女孩的男人就是他。很多年,他都為那個拍打自責(zé)。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和了解他的自責(zé)。自責(zé)是有生命的,它在他的心里潛滋暗長了幾十年,從纖弱變得高大粗壯。他總感覺,他的心里快裝不下它了。它需要一個契機(jī),從他狹隘的空間里釋放出來。

      小艾爸覺得,這個契機(jī)來了。

      他合上干癟的小眼睛,心一松弛,貨真價實的鼾聲就自彈自唱起來。

      轉(zhuǎn)天的早上,不過是以往任何一個早上的復(fù)制。踏著小城有節(jié)奏的睡眠,小艾爸起床,去衛(wèi)生間,沖水,然后下樓。就要往樓下走了,小艾爸忽然止住了步子,用一秒鐘思考了一個問題。他重新開了門兒,進(jìn)了衛(wèi)生間,探頭端詳了一下馬桶??粗呀?jīng)沖干凈了的馬桶,小艾爸朝著腦門兒做了一個拍打的動作,啪——聲音很清脆。從衛(wèi)生間退出來,小艾爸又輕著步子進(jìn)了他和小艾媽的小臥室。老婆子還在睡,咝咝啦啦的鼾聲在喉間撕扯著。小艾爸想扳一下小艾媽的頭,扳正了,呼吸就順暢了。他大概是怕驚擾了小艾媽的睡眠,兩只枯瘦的大手就改變了方向,捉起被角兒往里掖了掖。這才重新開門兒下樓。

      小艾爸早上多出來的小細(xì)節(jié),小艾的耳朵捕捉到了?,F(xiàn)在的小艾,完全可以不用再為得子醒來,她是為她自己醒。父親是否沖了馬桶,成了她對生活在意的一部分,無法割舍掉了。關(guān)于父親為什么在這個早上多出來一個小細(xì)節(jié),小艾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腦細(xì)胞去想這個問題。

      冷,夾雜著一些濕潤的氣息。小艾爸抬頭看了看天,星星集體消失了,厚厚的云層黑著一張比夜色更黑的臉,在醞釀一場壞情緒。

      小艾爸熟悉衛(wèi)生區(qū)里的每一個景物,每一棵樹,每一泡狗狗的大便。狗狗喜歡在樹根兒底下大便,他可以根據(jù)那些已經(jīng)凍僵的大便形狀以及粗細(xì)程度,清晰地分辨出來是哪一只狗狗排泄出來的。這一泡弱小的是國美犬琪琪的,那一泡強(qiáng)大的是藏獒楓楓的。他小心地將它們收到他的鐵簸箕里,不留下一片碎渣滓。

      就是這里了,老伙伴倒下的痕跡還在。也是一個冬天,緊鄰著小艾爸衛(wèi)生段的老林,掃完了自己的段兒,溜達(dá)過來和小艾爸吹牛,說他剛給中央的一個大干部打完電話,反映環(huán)衛(wèi)工人待遇低下的問題。中央大干部當(dāng)時就發(fā)了脾氣,說這不是壓榨底層人民么,把你們縣委書記的名字報上來,我非擼了他的官兒不可。小艾爸就嘿嘿地笑,你咋跟趙本山一樣扯蛋呢。老林見小艾爸不信他的話,就激動起來,你這老家伙不信我是不是,等漲工資了你那份歸我?。±狭植粌H說,還手舞足蹈。忽然一個沒站穩(wěn),身子向后踉蹌而去……一條老命換來四十五萬。四十五萬,不少了,摞起來比他還得高呢。

      天亮得好慢啊,仿佛走了一個世紀(jì)的路程。老林,我的命不比你的賤吧?小艾爸向天堂的方向發(fā)出探問。

      一輛黑色的奧迪車,朝著小艾爸駛過來。不,它不過是想經(jīng)過小艾爸。想經(jīng)過小艾爸的它,看見小艾爸的身子忽然向它撲過來,它嚇壞了,尖叫著改變行駛方向。那具衰老的軀體與它擦身而過,以最優(yōu)美的姿態(tài),朝著堅硬的馬路跌落。頭顱與馬路撞擊的聲響,震落了這個冬天的第一朵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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