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榮

大葦塘

◎劉春榮

李金鎖躡手躡腳地走近大葦塘邊緣時，心驚肉跳。因為大葦塘水草連天，一望無際，他感到了渺小。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望著大葦塘上空翱翔的幾只小鳥。忽然覺得，此時此刻自己對自由充滿了渴望。

春天的大葦塘，萬物恣意生長。一陣涼風(fēng)吹過，茂密的蘆葦叢中閃過一張模糊的臉。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條木船上，三角眼冷冷地注視著這個年輕人。三角眼不露聲色，卻暗藏殺機(jī)。末了，三角眼看了看遠(yuǎn)處騰空而起的烏鴉，嘴角露出了一絲常人不易察覺的微笑。

原本，李金鎖生活在山東。是闖關(guān)東的四爺捎帶口信，讓他來這里成親的。

剛過山海關(guān)，李金鎖有過莫名的興奮?？勺咧咧?，遼闊的關(guān)東大地，又險些讓他放棄。他一路跋山涉水，終于來到了大葦塘。這里處于滿蒙交界，南面橫亙著伊通的黃嶺子，是大清的封地，柳條邊佇立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之中。北面是一望無際的蒙古科爾沁草原達(dá)爾罕王爺?shù)念I(lǐng)地。西邊蜿蜒著一條河，叫遼河，河水默默地流淌著。河的右岸有九鳳朝陽嶺，嶺的中峰修有公主陵。在東西走向的丘陵南面有祭奠公主的古廟，廟后有兩座一人高的圓墓，其中一座是陪葬墓。傳說，清朝乾隆皇帝的女兒固倫和敬公主，下嫁蒙古科爾沁左翼中旗扎薩克和碩達(dá)爾罕親王色布騰巴勒珠爾。固倫和敬公主從皇都北京出發(fā)，途中患病，死于此地，并修建陵墓。

闖關(guān)東始于清王朝入主中原后。當(dāng)時，滿人大量入關(guān)，造成東北沃野千里，有土無人的局面。

早期的移民，來到東北，跑馬圈地，占草開荒。當(dāng)時，荒草甸子居多，但自然生態(tài)非常好。人們形容當(dāng)時情景，常說“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后期闖關(guān)東都是投親靠友，租地生活，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李金鎖猶豫了幾天后，決定留下來。盡管女人身有殘疾，但女人剛毅的目光和這無際的大葦塘，讓李金鎖打消了所有顧慮。成親很簡單，李金鎖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李金鎖才睜開醉眼，他看到這個叫珍的女人，已經(jīng)一瘸一拐地把飯菜準(zhǔn)備好了。李金鎖翻身坐起，洗手的水盆恰好放在門邊。李金鎖沒有理會這些，只是緩緩走到院子當(dāng)中。在陽光照亮的土墻邊，李金鎖看到了幾株盛開著的喇叭筒花，葉子嫩綠，花朵鮮艷，心情舒暢。當(dāng)他重新返回屋里時，飯桌已經(jīng)放在炕上，女人垂手站在炕沿邊。李金鎖心里忽然一熱，這就是媳婦嗎？這就是家嗎？

當(dāng)紅紅的太陽升起時，李金鎖坐在了大葦塘的邊上。葦塘的水面上泛著波光，反射到他的臉上，明暗相間。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大葦塘。一連幾天在這里發(fā)呆，幾乎是天天如此。李金鎖打上了蘆葦?shù)闹饕?，蘆葦在這可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呀。這里的百姓家大多是土坯房，家家蓋房用房箔，房箔用葦子編保暖還耐用。

李金鎖與佃農(nóng)女兒成親的消息，很快在大葦塘周邊的人們中傳開了。盡管人們不認(rèn)識李金鎖，但所有人還是歡欣鼓舞。因為這里淳樸的人們一年四季，除了自己衣食住行外，只關(guān)注他人的婚喪嫁娶。

大葦塘方圓百里，周圍住著幾個大戶。其中西南王姓占地最多，東南李家掌管著大葦塘的水面，北面就是金鎖等小戶。東面是經(jīng)常跑外的崔家。多年來，大戶們相安無事。小戶們也兢兢業(yè)業(yè)，日子也就像大葦塘里的水一樣，靜靜流淌。

甲午之年的海戰(zhàn)，并沒有給大葦塘周邊百姓造成實際影響，他們依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直到有一年的夏天，當(dāng)落日即將消失在地平線時，崔家大公子從外面神秘兮兮地跑回來，大葦塘被動蕩的風(fēng)云籠罩。平靜的大葦塘掀起波瀾，灰頭土臉的百姓開始議論紛紛。

“八國聯(lián)軍打北京時，放火燒了圓明園，皇帝都嚇跑了?！?/p>

“咱們這里天高皇帝遠(yuǎn)，燒不燒、跑不跑的都和咱沒關(guān)系?！?/p>

“俄國人離咱這里不遠(yuǎn)，要修鐵路，修鐵路要沖了龍脈，所有人都會跟著遭殃?！?/p>

“修鐵路需要人手，身強(qiáng)力壯的可以出去發(fā)財?！?/p>

夜晚，星星閃著微弱的光亮，大葦塘四周一片漆黑。李金鎖坐在炕上，炕桌上點(diǎn)著油燈，一碗白酒已經(jīng)喝去一半。珍坐在對面，忽忽閃閃的油燈映照著珍的臉龐。李金鎖說：“我想出去修鐵路，那樣賺錢快?！闭湫÷曊f：“不行?！苯疰i說：“為啥？”珍抬起臉端詳著丈夫，半天沒有說話。

李金鎖每天用推刀打回葦子，晾干。然后，在媳婦的幫襯下，編好房箔。幾年以后，金鎖兩口子，已經(jīng)把房箔編得越來越好了?？梢阅玫奖边叺拈L嶺去賣，賺些錢再買些糧食和日用品。

王家老二決定出去修鐵路。其實，這個決定里有他爹老謀深算之處。雖然老二出去會有些風(fēng)險，但既可賺錢又可窺探時局，可謂一石二鳥。在他爹的心里更在乎的，是自家那片遼闊而肥沃的黑土地。王家最早生活在柳條邊里，就是皇帝封禁的地方。祖先是滿族，過著漁獵生活，算得上是這塊土地上的土著人。他爹不滿足漁獵生活，但也不愿放棄。自己偷偷溜出邊外，最終，他選擇了大葦塘周邊的土地。

灰蒙蒙的天空下，一個孤零零的身影踉踉蹌蹌，這與廣袤的大地形成了強(qiáng)烈的反差。這是王家老二，當(dāng)他看到四下空無一人，心里因生恐懼而茫然。在走出大葦塘的三叉路口時，他犯了難。往東邊走是寬城子（長春），往西邊走是公主嶺。最終王家老二選擇向西。事實證明，王家老二向西是十分正確的選擇。因為當(dāng)時，太陽掛在西邊灰色的天幕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紅色。王家老二也看到了太陽懸在天空，好似搖搖欲墜。

中東鐵路開工初期，俄國人從本國招募一些職員和技術(shù)工人，力工大部分從中國鐵路沿線就地雇傭。他們還勾結(jié)清政府從山東、河北等地招募二十余萬人來東北修路。當(dāng)時，俄國人運(yùn)土用手推車，勞動條件優(yōu)越，工資也高。而中國工人全憑肩挑背扛。來自山東、河北的民工背井離鄉(xiāng)來到人煙稀少、氣候寒冷的東北，醫(yī)療食宿均無保障，工人饑餓勞累，死者甚多。修路期間，沙俄采取高壓手段強(qiáng)征土地，砍伐森林，破壞田園，涂炭百姓。俄國人在公主嶺修火車站時，兩次強(qiáng)征土地，所給地價不及正常地價的三分之一。王家老二像他爹一樣精明，善于察言觀色。所以，王家老二順利地找到了一份工作。

住在東南面的李家有兩條船，這也是大葦塘僅有的兩條船。李家世代用它打漁、擺渡。李家人喜歡故弄玄虛，常常把大葦塘說得云山霧罩。其實，他們李家嚇唬百姓，也就是想獨(dú)霸大葦塘水面。李家老爺子長著三角眼，看人從不直視，專干偷雞摸狗的事。在曬太陽時，他常常雙手插袖，搖晃著小尖腦袋慢條斯理地說：“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富?！?/p>

有一年冬天，大葦塘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北風(fēng)吹得人睜不開眼睛，這樣的天氣很少有人出門。北面長嶺一大戶，叫李昌泰，從寬城子返回長嶺。因不識大葦塘路線，所以找到李家。李家老爺子見李昌泰孤身一人，又拿著很大的箱子。見錢眼開，遂起謀財害命之心，用計將李昌泰塞入冰窟窿之中。那一年，正是李家老大出生。出生當(dāng)時，李家屋頂上落滿了烏鴉，齊聲怪叫。李家老大受到驚嚇，足足哭了三天三夜。李家老大長大后，常常胡言亂語。逢人便說：“我是李昌泰，我要讓鷹吃了你?！?/p>

盡管大清朝風(fēng)雨飄搖，但大葦塘百姓的日子過得一如平常，絲毫沒有受到外界影響。只是，李家最早遭到報應(yīng)。那天，天空飄著細(xì)雨，李家老爺子正在喝酒。他算計著李家的未來，三角眼瞇成窄窄的一條線。忽然，一聲悶雷滾過，李家老爺子睜了睜眼，嗓子里呼嚕出一句話：“還有雞蛋嗎？”李家兒媳正巧在用甜菜纓子煮豬食，情急之中，兒媳用煮豬食的鍋煮了雞蛋。結(jié)果，李家老爺子食用后不久，慢慢倒下。桌上還放著剩下的一個雞蛋和半碗老酒。李家，從此走向衰敗。船被老船工錢忠霸占，李家老大氣憤之余，砍死錢忠。李家老大瘋瘋癲癲幾年后，在大葦塘邊，氣絕身亡。死后全身落滿了烏鴉，應(yīng)了那句讖語。多年以后，李家露出了富相。李家房子年久失修，不得不推倒重蓋時，在老房的地基里發(fā)現(xiàn)了大量銀元。李家孫子用這些銀元翻蓋了像樣的新房，又偷偷地把剩余的銀元重新埋在了新房的地基中。李家的新房讓周圍的人們刮目相看之余，又莫名其妙。后來，這些銀元續(xù)了李家的香火。

自從王家老二出去修鐵路后，全家人坐臥不安。王家土地幾百坰，房屋上百間，雇用管家、長工、傭人共計五十余人。王家土地除了自家留一部分種外，其余租給一般小戶，每年收取地租，日子過得殷實。由于大葦塘周邊地廣人稀，為防匪患，王家修了高大的院墻，四個墻角修有瞭望塔，并養(yǎng)家丁二十余人，晝夜巡邏。王家媳婦非常善良，每遇災(zāi)年，除了減少地租，還開倉放糧，接濟(jì)窮人。

有一年夏天，天降大雨，大葦塘一片汪洋。暮色中，西邊路上，走來一對衣衫襤褸的母女直奔王家。家人稟報后，王家媳婦命人將母女安頓下來。等給母女洗漱完畢后，換上新衣，領(lǐng)上正屋時，已是掌燈時分。王家媳婦借著燈光，認(rèn)真打量了一番這對母女。慢條斯理地說：“可憐的人兒，哪里的人??？從哪兒來呀？”中年女人不敢抬頭，小聲說：“山東人，從公主嶺來?！蓖跫蚁眿D一聽，眼睛微微一亮：“那你們孤兒寡母的，為什么流落至此？”中年女人一聽這話，頓時淚如雨下，哽咽了半天，說：“原先，我們在公主嶺有個糧棧，小本經(jīng)營，日子還說得過去?？梢惶煲雇?，月黑風(fēng)高，糧棧忽然被一些人圍住。幾輛馬車，把所有的糧食全部搶走，還放火燒了糧棧。丈夫因此變故，抱病身亡。只可憐我們孤兒寡母，一路要飯走到這里?！闭f完這話，中年女人拉著八九歲的女兒，跪地磕了幾個響頭說，“我們母女謝您救命之恩?！蓖跫蚁眿D直了直腰，說：“公主嶺現(xiàn)在百姓怎么樣啊？”中年女人說：“公主嶺的百姓，原來都是安分守己的，可自打俄國人修鐵路，設(shè)站公主嶺，忽然來了很多人，市面上就開始亂了起來。糧價上漲我們還以為是好事呢，哪承想，有人投機(jī)取巧，干起偷雞摸狗的事來。害得我們家破人亡。”王家媳婦說：“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呢？”中年女人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說：“我一婦道人家，真不知道到底是中國人干的，還是俄國人干的?！蓖跫蚁眿D看了看這對母女，長嘆一聲，對下人說:“把他們留下吧，讓她母女干點(diǎn)兒力所能及的活吧?！蓖跫蚁眿D收留孤兒寡母，為的是想利用她們母女，與公主嶺建立聯(lián)系，打聽更多王家老二的消息。

崔家大公子啥時走的，大葦塘沒人知道。只是后來，有人傳過話來，說崔家大公子參加了什么革命軍，要推翻大清。這件事弄得大葦塘的人們面面相覷。崔家依舊大門緊閉，過著與世隔絕的神秘生活。大葦塘有人好奇，但要想探知究竟卻非常難。只是眼巴巴地蹲在高處，望著崔家的炊煙直直地升入空中，最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轉(zhuǎn)眼幾年過去，李金鎖夫妻二人已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兩個孩子聰明伶俐，夫妻二人視為掌上明珠。

王家老二步行到公主嶺后，被這里的景象驚呆了。這里到處是人，比大葦塘多多了，這里的房子也比大葦塘的好多了。人也天南地北哪兒都有，操著不同的口音，還有俄國人。俄國人長得又高又大，身材魁梧。他們把中國人分成幾個組，由中國人領(lǐng)頭，配有技術(shù)人員和俄語翻譯。

王家老二因為身體好，負(fù)責(zé)運(yùn)送枕木。枕木就堆在鐵道旁邊，像山一樣。他們四人一組，同組的是一伙山東人。他們用肩扛的方式，一步一步把枕木運(yùn)到路基上。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王家老二與山東人也混熟了，私下里無話不談。王家老二說：“你們大老遠(yuǎn)地跑到這里干嘛呀？”山東人說：“為了賺錢?！蓖跫依隙f：“山東應(yīng)該比這里好啊?！鄙綎|人嘆了一口氣，說：“老百姓在哪兒都不好活呀?！绷硪粋€山東人說：“你說俄國人為什么到咱們國家修鐵路，要修在他們自己家修唄。”一個年長的山東人看了看左右說：“年輕人口無遮攔，別瞎說話。”這時，一個俄國技術(shù)員走了過來，大家都不言語了。

王家老二修鐵路期間，為了相親，回過一次大葦塘。相親的對象是崔家之女，這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第一次邁進(jìn)崔家大門，王家老二竟然有些不知所措。畢竟在他心中的崔家人都不可琢磨。當(dāng)他隨著媒人走進(jìn)崔家正房時，驚呆了，他認(rèn)定這絕不是一般人家。這里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透露著一種威嚴(yán)，讓王家老二心虛。其實儀式很簡單，但王家老二卻覺得異常的漫長。出了崔家大門時，太陽正在頭頂，遠(yuǎn)處，大葦塘上空飄著幾朵白云。王家老二長出了一口氣，他擦了額頭滲出的汗水，頭也沒敢回一下，就急匆匆地回家拜見父母去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媒人便敲開了王家大門。傳話說崔家同意這門婚事，計劃來年年底成婚。這讓王家上下高興了好一陣子，殺雞宰羊地?zé)狒[了兩三天。只有王家媳婦頭腦冷靜，她始終覺得這里面有那么一點(diǎn)蹊蹺。

大葦塘的冬天寒冷又漫長，這里成了潔白的世界。大家小戶，到處都飄散著越來越濃的年味。大戶們進(jìn)臘月門，就開始?xì)⒇i。殺豬是技術(shù)活，由專人去做。每個屯子有那么一兩位，需提前預(yù)約。殺豬的當(dāng)天，主人打掃好庭院，燒一大鍋開水，用來煺豬毛。再提前找些左鄰右舍的年輕人做幫手，切酸菜。之后，幾個年輕人抓豬，捆綁，然后大呼小叫地把豬抬到案上。等這些全完成后，屠夫才從凳子上離開，緩緩上場，圍觀的人此時都屏住呼吸，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屠夫。只見屠夫用左手摸著豬的喉嚨處，命人端一碗開水，澆在豬的喉嚨，清洗干凈后，屠夫巡視一下四周，用右手的殺豬刀，抵近左手處，一刀下去，豬血順著刀口處淌進(jìn)事先準(zhǔn)備好的大盆里。殺完豬后，人們忙著澆水、煺毛，便開始給豬開膛，殺豬人會把自己喜歡的一塊肉割下包好，帶回家，這是規(guī)矩。大戶們把豬肉進(jìn)行分割，然后，在缸底先放上冰塊，再一層肉一層冰塊地放好。目的是可以讓全家人在漫長的冬季隨時都有肉吃。還有一件事兒也幾乎是家家都做的，那就是蒸粘豆包。女人們先把大黃米洗凈淘好，磨成面放在炕頭發(fā)好。再用上等的小豆作餡，有錢的人家還在餡里放些白糖。包豆包時，幾個女人圍坐在炕上，另有女人負(fù)責(zé)燒火蒸豆包。每當(dāng)豆包蒸好出鍋時，熱氣騰騰，孩子們總會發(fā)出陣陣歡笑。接著，人們把豆包放在室外凍上，存放在倉房中，供日后隨時食用。

冬天，孩子們的樂趣更多。他們經(jīng)常穿著厚厚的棉衣棉褲，拿著自制的爬犁、冰猴來到大葦塘玩耍。他們堆雪人，打雪仗，往往忘了吃飯。直到大人呼喚時，才戀戀不舍地跑回家去。此時，他們凍得通紅的小臉，被冬日的太陽照得更加可愛。

公主嶺原來不叫公主嶺。因這里有一條河溝，長著很多茂密的葦子，所以叫葦子溝。這里原來住著幾戶人家，不過是一個荒村。俄國人計劃把這里的車站修建成哈爾濱、遼陽一樣的一等站，建成沿線少有的幾個大站之一，使之成為軍事重鎮(zhèn)和特產(chǎn)集散地。俄國人的城市計劃是想把這里作為最合適的軍部來規(guī)劃設(shè)計的，要建成龐大的軍事帝都，所以他們首先著手建兵營和官邸。因車站面北，故此，鐵北成為建設(shè)中心，因距鐵路十里處有一公主陵寢，俄國人稱這里為公主陵。后來，日本人戰(zhàn)勝俄國人后忌諱陵字，就把這里稱為公主嶺。就這樣，這里因俄國人修筑中東鐵路支線而繁華，公主嶺登上了歷史舞臺。鐵路兩側(cè)是附屬地，由一座長150米的陸地橋——太平橋連接?；疖囌厩埃啥韲诵藿|西兩個兵營、醫(yī)院、機(jī)車修理廠、劇場、教堂。在火車站西北還有一塊俄國墓地。俄式建筑為大屋頂歇山式建筑，磚石混筑。通常窗臺至地面墻面由虎皮石塊壘砌而成，墻體由紅磚砌筑，四面出垛。屋頂鋪設(shè)黑色鐵皮瓦，置有天窗，保證室內(nèi)陽光充足。俄國人在鐵路附屬地，修建了整齊排列的紅磚官邸，寬闊的街道。每逢冬日，白茫茫的積雪對映著家家戶戶的煙囪冒出的濃濃黑煙，形成鮮明對比，黑白分明。鐵路南側(cè)附屬地，有一條小河蜿蜒穿過。在小河南面建有中國人街，允許中國人開店經(jīng)商做生意。

公主嶺從那時起，開始出現(xiàn)俄式馬車，成了這里的一道風(fēng)景。俄式馬車從俄國彼得格勒被帶到公主嶺，咯嗒咯嗒的馬蹄聲伴隨著這個城市一路走來。俄國軍人騎著高頭大馬，經(jīng)常巡邏在鐵路線上。這里駐守的是哥薩克騎兵團(tuán)，負(fù)責(zé)鐵路及附屬地的安全。公主嶺因這里土質(zhì)好，盛產(chǎn)大豆高粱，所以大豆高粱的品質(zhì)相對于其他地方要好。火車把這些大豆高粱源源不斷地運(yùn)走。

火車通車后，這里的人們，被冒著白煙的龐然大物驚呆了。

初春的清晨，大葦塘百鳥齊鳴，李金鎖把編好的房箔裝在馬車上。一雙兒女圍前圍后。金鎖妻子靠在門框上，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她招呼好孩子，對丈夫說：“早去早回?！苯疰i拍拍兒子的肩膀說：“聽話，等爸爸回來給你買糖葫蘆。”馬車拐上道時，妻子還在張望。這次，李金鎖不去長嶺了，改去西北的懷德縣城。

懷德是光緒三年設(shè)縣，當(dāng)時叫八家子?，F(xiàn)在已初具規(guī)模，燒鍋、雜貨鋪、粉坊、油坊應(yīng)有盡有。懷德有六個城門，南城門叫歸昌門、北門叫保太門、東門叫扶近門、西門叫通恩門、西北門叫靖安門、東北那個門是綏遠(yuǎn)門。金鎖走的是東門。懷德縣城有前街后街，東部還有文廟。李金鎖走在街上，聽到人們議論紛紛，說日本人和俄國人打起來了。釘馬掌的舉著鐵錘說：“到咱們家門口打什么仗呢?！币律酪h褸的圍觀的人附和說：“對呀，在咱家門口打什么仗呢？”趕車的老板子舉了舉手中的鞭子，說：“真他媽的欺負(fù)人?！?/p>

1904年2月，日俄戰(zhàn)爭，在中國東北這塊土地上，由南向北推進(jìn)。

轉(zhuǎn)年，俄國軍隊從首山奉天潰敗，他們?nèi)娝氖嗳f人全部退至梨樹、火石嶺、葉赫、八面城一帶。

在懷德城，李金鎖感受到了懷德城與大葦塘的區(qū)別。大葦塘人只是沒日沒夜地勞作。而懷德人不僅談生活，還談很多聞所未聞的新鮮事，讓李金鎖大開眼界。懷德城有寬闊的街道，街道兩旁有挨家挨戶的商鋪。金鎖很快地完成了與雜貨鋪張大掌柜的交易。順便去油坊、酒坊、粉坊，買了些常用東西，還沒忘給孩子們買了幾串糖葫蘆。糖葫蘆用竹簽串著，紅紅的沾著晶瑩剔透的糖汁，非常好看。李金鎖心滿意足地看著這些東西，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黃昏時分，李金鎖走在返回大葦塘的路上。他隱約聽到了從黑林子方向傳來的槍聲，爆竹一般。李金鎖忽然渾身一抖，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鞭子。他皺著眉頭心想，真的要打仗了嗎？打仗可別傷著老百姓啊。想到這兒，金鎖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大紅馬，車子飛一樣向大葦塘駛?cè)?。轉(zhuǎn)眼功夫，馬車就消失在一片灰蒙之中。

夜色之中的大葦塘，依舊像塊璞玉一樣純凈。青蛙的叫聲連成一片，偶爾還夾雜著幾聲狗叫。星星眨著銀色的眼睛，注視著大地。

金鎖披著外衣走在大葦塘的邊上。他看著平靜的水面，內(nèi)心有著莫名的恐懼。自從來到大葦塘，過了幾年消停日子。雖然不如大戶的生活，但自己編葦席做房箔，還開荒種了幾畝薄地，日子還算湊和。但此時，懷德之行，讓他聯(lián)想到了“天有不測風(fēng)云”這句話。

崔家大公子留學(xué)日本仙臺期間，秘密加入了同盟會。他經(jīng)常往返于日本與中國之間，把國內(nèi)的情報帶到異國他鄉(xiāng)，又把同盟會的指示帶回國內(nèi)。面對波濤洶涌的大海，他激情澎湃，熱血沸騰。此時的大清已是內(nèi)外交困，像天空中飛舞的落葉，搖搖欲墜。

中東鐵路通車后，王家老二在貨運(yùn)處又謀了個工作。

天剛蒙蒙亮，他就開始組織手下幾十個工人負(fù)責(zé)裝車，一干就是一天。他算計著多掙些錢，明年成婚。王家老二一邊干活，一邊抽空跑朝陽坡。他把朝陽坡的燒鍋酒販運(yùn)回公主嶺，賣給俄國人，頂替俄國伏特加。

在公主嶺火車站貨運(yùn)場，王家老二看到了俄國傷兵被源源不斷地運(yùn)往這里,甚至被運(yùn)到更北面的哈爾濱。他敏感地意識到戰(zhàn)爭越來越近了，他仿佛嗅到了戰(zhàn)爭的硝煙。

俄軍將領(lǐng)們在公主嶺的兵營里，召開了一次重要的軍事會議，新上任的指揮官誓言要在公主嶺一帶阻擊日軍。他們?yōu)檫@次戰(zhàn)役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包括糧食儲備、彈藥運(yùn)輸、人員調(diào)集等都制訂了詳細(xì)的計劃。

一隊俄國騎兵進(jìn)了大葦塘。夕陽，把他們高大的影子長長地印在了大葦塘的水面上。黑黑的影子在水面上，緩緩地移動，像大葦塘中傳說的水怪。大葦塘伴著夜幕的降臨，雞飛狗叫。他們挨家挨戶地搜查，凡是糧食、車馬一律搶走。戰(zhàn)爭已經(jīng)讓他們近乎瘋狂，失去人性。李金鎖正在院子里牽馬套車，被兩個俄國兵堵個正著。俄國兵不由分說，上去就搶李金鎖手里的馬韁繩。大紅馬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嚇，高高地?fù)P起了前蹄。李金鎖本能地與俄國兵撕搶，后背被俄國兵用槍托重重地打了一下。李金鎖頓時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李金鎖軟軟地躺在地上，地上的灰塵沾到了他的臉上。金鎖兒子上前搶馬，也被俄國兵踹倒在地。金鎖媳婦抱起金鎖，失聲地喊著：“他爸，他爸?！倍韲鴵P(yáng)長而去。

盡管四個俄國兵不住地砸門，但崔家大門依舊緊閉。近一個時辰后，崔家大門被砸開了。崔家老爺子拄著拐杖，直直地站在院子中央。俄國兵怒氣沖沖地闖進(jìn)院內(nèi)，他們四下搜索，沒有發(fā)現(xiàn)馬匹。闖進(jìn)后院時，卻發(fā)現(xiàn)了崔家之女。崔家之女身著紅衣藍(lán)褲，被眼前景象驚呆了。四個俄國兵也驚詫于崔家之女的美貌，頓時沒了聲息。片刻后，一個俄國兵扛起崔家之女，就往外跑。崔家大院靜悄悄的，沒有了聲息。不一會兒，大葦塘的東面，傳來了崔家之女凄慘的叫聲，但大葦塘的風(fēng)聲，很快就把一切都掩蓋得無影無蹤。崔家之女披頭散發(fā)，她踉踉蹌蹌向大葦塘深處走去。

王家老二在火車站北面的兵營門口，發(fā)現(xiàn)了自家長工。王家老二把長工拉到墻角，長工向他講述了大葦塘被洗劫的過程。王家老二聽了長工描述后，兩眼冒火，心急如焚。長工說：“這里有很多被抓來的青壯勞力，都是被抓來幫俄國軍隊打仗的?！蓖跫依隙f：“咱家被抓來幾個？”長工說：“四個?！蓖跫依隙f：“想辦法逃出去?！遍L工說：“俄國人看得太嚴(yán)?！闭f話的時候，兩個扛著長槍的俄國兵向他們走來。王家老二小聲說：“快走，千萬小心，子彈不長眼睛?！闭f完兩人匆匆分手。

直到俄國兵搶掠大葦塘后的第二天，崔家之女才被王家長工送回崔家。長工推開崔家大門時，崔家老爺子正躺在炕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傭人正在給他喂藥。崔家老爺子聽說女兒被人送回，睜開了緊閉的雙眼。他幾次想掙扎著坐起，但都沒有起來。豆大的汗珠，從他蒼老的臉上滾落。傭人說著安慰的話，慌忙攙扶崔家之女回到了后房。王家長工是在被俄國兵押赴公主嶺的路上，趁夜色逃回大葦塘。原本他們住在大葦塘西，但他們不敢回家，只是往東跑，遇上了崔家之女尋短見，出手相救。崔家之女從此郁郁寡歡，沉默寡言。

王家老二惦記著家里，決定回趟大葦塘。這次回大葦塘和往次不同，他沿著鐵路線一直向東，走到叫范家屯的地方，然后折向北面大葦塘。范家屯原來叫房家屯，清乾隆年間，從河北來的幾戶房姓人家，在此開荒種地。后來，人口漸聚。人們便稱之為房家屯。俄國人修鐵路，誤將房家屯標(biāo)成范家屯，人們將錯就錯，沿用至今。因范家屯距蒙馬產(chǎn)地近，又有地產(chǎn)馬，所以，成了當(dāng)時遠(yuǎn)近聞名的馬匹交易市場，叫做關(guān)東大馬市。在范家屯，王家老二找到了販馬的朋友，歇息了半日。臨近大葦塘?xí)r，他琢磨著先到崔家，還是先回自家。因為先路過崔家，所以王家老二決定先到崔家。崔家大門敞開著，院子里冷清破敗，這與相親時形成天地之差。王家老二心里一驚，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當(dāng)傭人把一切原原本本地介紹給王家老二后，他“撲通”一聲，跪在崔家老爺床前，不住地磕頭。他嘴里號叫著，雙手一下接一下地捶胸。崔家老爺抬起右手揮了揮，傭人便領(lǐng)著王家老二進(jìn)了內(nèi)房。崔家之女吩咐傭人，閉門謝客，但王家老二不愿離開。他直挺挺地站在門前，直到天黑，才得到允許進(jìn)入崔家之女房間。崔家之女坐在炕上，面朝北墻，一言不發(fā)?？勘眽Φ陌讼勺郎?，閃著昏昏暗暗的油燈。王家老二摸摸索索將半個屁股坐在炕沿上。兩人默不作聲，屋子寂靜，幾乎都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經(jīng)過一段時間后，王家老二顫抖著拉住了崔家之女的手，一字一句地說：“你是我的女人，咱倆過一輩子。”崔家之女抖動著肩膀，扭過頭去，泣不成聲。王家老二緊緊地握著崔家之女的手說：“等我?！逼鹕黼x開了崔家。

大葦塘經(jīng)過俄國人掃蕩，李金鎖決定投奔懷德的張大掌柜。他雇傭了兩個長工，一個打葦子，一個編葦席，舉家投奔懷德賣雜貨的張大掌柜。張大掌柜祖籍也是山東，算起來是老鄉(xiāng)，并且在山東的老家離得不遠(yuǎn)。張大掌柜安頓金鎖一家住下，還幫金鎖在自家不遠(yuǎn)處租了個門面，經(jīng)營一些日用品。金鎖一家感激不盡，特意請來張大掌柜喝酒。張大掌柜紅著臉，講著懷德的故事。他略帶醉意，但眉飛色舞，嗓門高，直聽得金鎖一家人聚精會神。末了，他盯著金鎖的一男一女，指著金鎖的鼻子，一字一頓地說：“把孩子送到學(xué)校去讀書?！苯疰i開始覺得老百姓讀不讀書沒啥大用。但礙于情面，金鎖還是同意把孩子送到學(xué)校。學(xué)校位于懷德城東南文廟西側(cè)。門前有一座橋，叫狀元橋。每天的清晨，孩子們上學(xué)都會經(jīng)過橋上。

懷德城有兩條街道，當(dāng)?shù)厝斯芩鼈兘星按蠼趾秃蟠蠼?。一天黃昏時分，李金鎖一家閑來無事，轉(zhuǎn)至縣衙。縣衙在前大街偏西路北。兩個孩子見縣衙內(nèi)立一石碑，急忙跑上前去。見碑上刻有“問心”兩個大字，余字多有不識。恰巧一衙內(nèi)官員路過，念出其余小字：“問心無愧古人所難，余何敢以此自命？蓋因數(shù)十年來遇事則返心自問，頗有所得，茲值堂成銘以自勉?！惫賳T念完后指著問心碑正面上首刻的字，一句一頓地說：“這是克勤克儉?！鞭D(zhuǎn)過碑的背面，指著上首刻字大聲說：“這是謹(jǐn)守清廉?！惫賳T說完，一手拉著一個孩子的手說：“你們長大后一定要當(dāng)清官啊。”當(dāng)?shù)厝藗髡f，問心碑是懷德首任知縣張云祥所立，目的是激勵官員克己奉公，廉潔清正。

自從女兒被俄國兵奸污后，崔家老爺子悲憤交加，一病不起。他痛恨俄國兵，更痛惜平民百姓安全沒有保障。他回想起康乾盛世何等輝煌，可是如今國勢卻一落千丈。身為滿人，無力回天。崔家的祖先，一直追隨努爾哈赤，他們從起兵，到入關(guān)，英勇善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自己的祖父承祖業(yè)，在京城為官，因遭人陷害，被貶至此。

崔家之女懷孕了，這個消息讓崔家人坐立不安。崔家老爺知道自己來日不多，差人找來媒人，商量計策。媒人說：“這事太大，恐王家不能答應(yīng)?！贝藜胰搜肭竺饺讼胂朕k法。媒人想了想后，長出一口氣說：“只能麻煩王家搭救的孤兒寡母跑趟公主嶺了，她們母女熟悉公主嶺地界的情況?！?/p>

母女倆來到公主嶺火車站貨運(yùn)場，找到了正在裝車的王家老二。說明來意后，王家老二一邊用手擦汗，一邊皺著眉頭蹲在了地上。沉默了半晌之后，王家老二站起身來，一字一頓地說：“回去告訴崔家老爺，我同意結(jié)婚?！闭f完王家老二頭也不回地跑回貨場。母女倆看著堆積如山的糧袋襯映下的王家老二，百感交集，眼淚不知不覺地順著臉頰流下。母女倆沒有在公主嶺停留，是不想看到傷心的過去。她們來不及判定王家老二這個決定是喜是憂，便匆匆回大葦塘報信去了。

日俄戰(zhàn)爭時期，公主嶺是日本秋山騎兵旅團(tuán)和俄國哥薩克騎兵隊交鋒的地方。日本軍人趁夜色炸毀了公主嶺東三十五公里處的新開河鐵路橋，并不斷襲擊兵站，給俄國人造成極大的威脅。被俄國人抓來運(yùn)送彈藥物資和傷員的中國人也死傷過半。其中，王家四個長工死了三個，另一個瘸著腿被人送回大葦塘的王家。

經(jīng)美國調(diào)停，日俄戰(zhàn)爭結(jié)束，俄國戰(zhàn)敗，雙方簽訂《樸茨茅斯合約》。俄國人將遼東半島租借權(quán)和長春至大連旅順鐵路及與此有關(guān)的一切權(quán)益轉(zhuǎn)讓給日本。至此，日本接替了俄國在東北南部的地位。俄國人仍然以哈爾濱為中心占據(jù)著東至綏芬河，西至滿洲里，南至長春的中東鐵路。從此，中國東北便有“中東”與“南滿”鐵路之稱而相對峙。

王家老二與崔家之女的婚禮，是在冬天舉行的。

結(jié)婚那天，時令已進(jìn)臘月，白茫茫的大雪覆蓋著大葦塘。王家老二騎著高頭大紅馬，披紅戴花。他拽著馬韁繩，瞇起雙眼，抬頭看了看當(dāng)頭的紅日。太陽的強(qiáng)光閃耀，刺得他閉上了眼睛。他心里不住地琢磨，這就是我王家老二的命嗎？迎親的隊伍嗩吶高奏，鼓樂喧天，吹吹打打，一路向東，直奔崔家。厚厚白雪掩映下的崔家，在王家老二眼里，已經(jīng)開始顯得不如以前高大和神秘了。崔家院子早已打掃得干干凈凈，喜轎落下時，王家老二翻身下馬。他撩起外衣，撲通一聲跪在院子當(dāng)中，向屋內(nèi)高聲大喊：“爹。”崔家老爺子在人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出房門。他拉住王家老二的手，嘴里不停地說:“賢婿，快起來?！贝藭r，崔家內(nèi)院，崔家之女緩緩摘下從出生一直佩戴的吉祥鎖，淚流滿面地交還給母親。母親輕輕地為女兒擦著眼淚，說：“啥坎兒都能過去，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到婆家要好好過日子?！贝藜抑钋榈赝赣H，深深地鞠了一躬。崔家之女坐在喜轎之中時，她撩起轎簾，出神地看著讓她無法言說的大葦塘。遠(yuǎn)遠(yuǎn)望見王家大院時，她收回思緒，閉上雙眼。臨近洞房，喜轎從火盆上越過，據(jù)說是為了驅(qū)邪。這時，有人送來了內(nèi)裝五谷雜糧的花瓶，交給新娘。眾人扶著新娘越過門坎上的馬鞍，坐在床上，紅色被子上撒滿了大棗、花生、栗子。崔家之女看到這些，心頭一熱，她清楚這是王家淳樸的祝福。舉行完坐帳儀式后，開始拜天地、拜祖先長輩，之后夫妻對拜。

暮色降臨時，遙遠(yuǎn)的天邊滾過轟隆隆的一聲巨響。對于沉浸在喜悅之中的王家，沒有人在意這一聲巨響，他們依舊歡聲笑語。王家老二興高采烈地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挨桌敬酒。家人上前把他拉向內(nèi)院。家人捂著半張臉，小聲說：“門外有人要進(jìn)來敬酒。”王家老二不耐煩地說：“什么人敬酒？”家人環(huán)顧一下四周說：“好像是北邊毛城子的綹子?！蓖跫依隙宦狀D時酒醒了一半，他慌忙抓住家人手說：“趕快找人抄家伙。”家人剛要轉(zhuǎn)身時，被人低聲喝住。王家老爺子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們身后，王家老爺子皺了皺眉頭，小聲說：“大喜的日子，不可胡來?！敝?，又朝家人努努嘴說：“你去見他們，讓他們開個價?！奔s莫一袋煙功夫，家人急匆匆地跑進(jìn)內(nèi)院來。他看看王家老爺子，又轉(zhuǎn)過頭來看看王家老二。王家老二不耐煩地說：“他們怎么講？”家人吞吞吐吐地說：“來人說近來不順，想借您迎親的大紅馬沾沾喜氣?！蓖跫依隙犕?，火冒三丈說：“訛詐，簡直欺人太甚。”家人說：“外邊來了十幾號人，還帶著家伙?！蓖跫依隙诡^喪氣地說：“真他媽的應(yīng)了那句話，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啊。”王家老爺子看了看后屋，又瞅了瞅前院，咬咬牙對家人說：“你去牽馬。”王家老二青筋直冒，拉住家人的手，剛要辯解。但看到王家老爺子冷冷的目光時，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王家老爺子看著家人走遠(yuǎn)，拍了拍王家老二的肩膀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做你的新郎去吧?！?/p>

大葦塘的夜晚，除了四周幾個低矮土房露出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光外，漆黑一片。夜已經(jīng)很深了，可洞房里的紅燭，依然閃耀著微弱的光芒。王家老二摟著新婚的媳婦，興奮得不停地說：“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毕眿D嬌羞的臉上顯出一絲不安，她推開丈夫的手說：“你不嫌棄我嗎？”王家老二雙手扳過媳婦的身子，緊緊地盯著她的臉，搖著頭斬釘截鐵地說：“不。”這時，屋外傳來了幾聲狗叫。王家老二忽地一下翻身坐起，剛要穿鞋下地。媳婦輕輕地拽住了他的胳膊，說：“別出去，我害怕?！蓖跫依隙诳谎厣?，愣了片刻，又順從地躺回被窩里。他給媳婦蓋了蓋被子，抱緊媳婦，絲毫不管外面如何。過了一會兒功夫，狗的叫聲越來越小了，大葦塘又恢復(fù)了平靜。

李金鎖學(xué)做生意，忙得焦頭爛額。他每天只要打開店門，就會遇到各色人等，遇到各種事情，心情煩躁。但是，當(dāng)他看到兩個孩子越來越有長進(jìn)時，心里又覺得美滋滋的。兒子寶強(qiáng)已經(jīng)認(rèn)識好多字了，可以幫助家里做事了。女兒玉嬌也越發(fā)的漂亮，出落成大姑娘了。李金鎖開的是雜貨鋪，生活用品、生產(chǎn)工具樣樣俱全。因此，他隔三差五需要出去進(jìn)貨。賣酒用毛城子聚興泉的，賣豆油用懷德城南李油坊的。

被王家收留的母女，在王家老二結(jié)婚后，堅決要求離開王家。她們認(rèn)為王家上下都是好人，一直對自己不薄。覺得再待在王家，內(nèi)心虧欠太多，而且還無以回報。

她們輾轉(zhuǎn)回到了公主嶺，在中國人居住的河南街隆記胡同里開了一家小飯館。

日俄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日本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簡稱滿鐵）在公主嶺城區(qū)有一塊由其管轄的附屬地。所謂“滿鐵”附屬地，是日本強(qiáng)占中國的“飛地”。“滿鐵”附屬地對日本來說，是難得的戰(zhàn)略要地。平時可以屯兵，戰(zhàn)爭時可以作為跳板?！皾M鐵”附屬地的前身是沙皇俄國鐵路附屬地?！皾M鐵”公主嶺附屬地?fù)碛歇?dú)立的行政管理權(quán)。他們在火車站前設(shè)立了地方事務(wù)所，掌管附屬地的城市規(guī)劃、城市建設(shè)、教育、衛(wèi)生、稅收等所有行政事務(wù)。他們根本不理會懷德縣屬，擅自在鐵北修筑與鐵路并行的三條街路，并以日本人名字命名。在河北修建東西走向街路七條，也均以日本人名字命名。日本人把鐵北規(guī)劃為軍事官邸、公署區(qū)，讓軍隊的軍官、附屬地官署官吏住在鐵北。他們把鐵路南的河北附屬地規(guī)劃為商業(yè)區(qū)，大批日本僑民涌入河北。地方事務(wù)所為日僑建房、經(jīng)商等提供寬松條件。鼓勵他們把附屬地作為掠奪中國物資資源的市場。他們隨意征收教育、衛(wèi)生、道路、公園、橋梁、消防及街道公共設(shè)施等管理費(fèi)，統(tǒng)稱“行政公費(fèi)”。

日本接管公主嶺附屬地初期，對人口限制很嚴(yán)，只允許軍隊、鐵路工程技術(shù)人員入住。附屬地撤銷軍事管制后，原來居住在河南中國人街的日本人及聞訊趕來的日本人，紛紛涌入河北商業(yè)區(qū)。日本人在附屬地享有特權(quán)。附屬地的日本警察可以無需通知懷德縣警察，隨意到中國人街抓人。附屬地的日本人也可以不用任何證件隨意進(jìn)入中國人街。他們即使觸犯了中國法律，只要逃回附屬地，也就可以了事。

隨著日本人接管公主嶺，來公主嶺的日本人逐漸增多。他們中有很多人是日俄戰(zhàn)爭從軍，戰(zhàn)后轉(zhuǎn)到公主嶺駐扎的騎兵聯(lián)隊和步兵聯(lián)隊的軍人。他們中的很多人，如果不是長子，即使是次子或三子，回鄉(xiāng)也分不到田地。因此，多數(shù)人抱著“把尸骨埋在滿洲吧”的想法，落戶公主嶺。當(dāng)時是日本的明治時代，日本通火車的地方較少，西洋建筑更少。對于農(nóng)村出身的日本士兵來說，公主嶺是個文明開化的地方，是個容易謀生的地方。所以，這些人生活富裕后，就從家鄉(xiāng)把兄弟姐妹和親戚接來，或經(jīng)商，或介紹到滿鐵就業(yè)。另外，很多中國商人也紛紛來到公主嶺?？梢哉f，當(dāng)時公主嶺的外國人已經(jīng)具有相當(dāng)?shù)囊?guī)模。

一天清晨，天下著小雨，飯館來了一位客人。來人自稱是河南人，要了一碗小米稀飯、一碟咸菜。吃完飯客人并沒有走，而是圍著屋子轉(zhuǎn)了起來。母女二人有些驚詫，忙問：“還需要什么嗎？”客人又坐下，拿出煙袋，慢慢抽了幾口說：“咱們合伙開飯店好不好？”沒等母女二人回話，客人又說：“咱們專營鍋烙，我有獨(dú)特配方?！蹦概顺烈饕粫海f：“你是哪里人？”客人說：“我老家在河南省?！蹦概舜穑骸霸蹅兛梢栽囋?，那飯店叫什么名字好呢？”客人想了想說：“就叫興發(fā)園鍋烙吧。”由于三人用心經(jīng)營，不幾年光景，興發(fā)園鍋烙就火遍公主嶺，馳名中外。長春的很多日本人，帶著地圖專門來公主嶺吃興發(fā)園的鍋烙。更有甚者說：“來滿洲不吃興發(fā)園鍋烙，枉此一行?！庇械娜毡救顺酝赍伬雍螅€用硫酸紙包裹著鍋烙帶回日本，故此在日本東京、大阪等城市，興發(fā)園鍋烙也頗負(fù)盛名。

大葦塘的夏天很迷人，這里草長鶯飛、魚蝦滿塘。藍(lán)天下，成片的蘆葦一人來高，隨風(fēng)搖擺，蔚為壯觀。但大葦塘也有變臉的時候，一旦進(jìn)入雨季，水量增多，塘水就會溢出塘外，沖毀農(nóng)田。

王家老二躺在炕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他琢磨來琢磨去，覺得自己還是應(yīng)該回到公主嶺。當(dāng)他把想法吞吞吐吐地告訴妻子時，站在屋地中間的妻子卻爽快地說：“你一個大活人，總呆在家里也不是長久之計，還是出去闖蕩吧。”王家老二一聽這話，喜出望外，騰地跳下炕來抱住妻子。妻子嬌嗔地說：“照顧好自己，?；丶襾??！?/p>

王家老二又回到了公主嶺火車站。他目睹了每年有大量的地產(chǎn)大豆和雜糧被運(yùn)出公主嶺，日本人進(jìn)行著掠奪式的貿(mào)易。他們在公主嶺低價買進(jìn)，運(yùn)到大連后，再高價出口到歐洲，從中謀利。公主嶺背后有廣闊的農(nóng)村地帶，作為大豆、高粱、玉米、雜谷的聚集地，非常興旺。到了秋季，裝滿麻袋大豆的大車，從農(nóng)村一輛接一輛運(yùn)到這里。大豆在糧棧交易。糧棧像城郭一樣圍著土墻或磚墻。大車進(jìn)到院里，把大豆及其他雜糧倒進(jìn)各類糧倉里。糧倉用草席圍成，直徑4米到5米，高5米到6米。為了方便運(yùn)輸，公主嶺還專門成立了大車店。在貨運(yùn)處，有寬敞的庫房和貨場。整麻袋的大豆和豆粕堆積如山?；疖噷Ｓ镁€有三井、山口、美孚、亞細(xì)亞四條，外加煤炭專線共計五條?；疖囌緰|道北有三井株式會社，會社門前的道口稱為三井道口。

日本人對滿洲早就垂涎三尺，他們安插爪牙，培植漢奸，刺探情報，倒賣軍火，販賣毒品。

河南街就有很多日本人販賣日貨，而中國人住房低矮，街道狹窄，度日艱難。

夕陽照在懷德街上，拉長了行人的影子。李金鎖收拾雜貨鋪時，門外傳進(jìn)兩聲清脆的叫聲。金鎖回頭一看，是自己的一雙兒女放學(xué)回來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兩個日見長進(jìn)。金鎖兩口子嘴上不說，心里也美滋滋的。吃晚飯的時候，金鎖兒子寶強(qiáng)搶著說：“今天上午學(xué)校來了一個大人物，名叫杜重遠(yuǎn)，回鄉(xiāng)省親?！迸畠河駤烧f：“老師說杜重遠(yuǎn)是咱懷德楊大城子人，在日本留學(xué)。”寶強(qiáng)說：“杜先生儀表端莊，平易近人，說話滔滔不絕?！庇駤烧f：“杜先生給我們演講時告訴我們，日本制定了大陸政策，遲早要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睂殢?qiáng)說：“杜先生告誡我們，要提高警惕，要用生命捍衛(wèi)自己的土地?！苯疰i用筷子敲了敲飯碗，打斷了兄妹二人連珠炮般的話，說：“咱們是老百姓，過好日子就行了，其他的事情最好別管?！睂殢?qiáng)說：“日本人要是來了，咱們都得變成奴隸，他們是不會把咱們當(dāng)人看的?！庇駤烧f：“杜先生講了，國要是沒有了，哪里會有家呀！”玉嬌說到這停了一下，看看寶強(qiáng)。寶強(qiáng)說：“當(dāng)杜先生講到一旦日本人侵占東北，這里將成為人間地獄時，會場上鴉雀無聲，很多學(xué)生都流下了眼淚。”寶強(qiáng)接著說：“杜先生還給我們講了朝鮮人安重根，刺殺日本軍國主義分子伊藤博文的故事?！庇駤烧f：“杜先生還朗誦了安重根的豪邁詩篇呢，大家聽得熱血沸騰。”金鎖兩口子手端著飯碗，眼睛看著兩個孩子，目瞪口呆。

王家老二媳婦生的第一個孩子，是金發(fā)碧眼的女兒。王家人在媳婦滿月后的一個夜晚，悄悄地把孩子送給一個奶媽撫養(yǎng)。

大葦塘東面的崔家大院，陰氣越來越濃了。在得知女兒生下金發(fā)碧眼的女娃后，崔家姥爺?shù)牟∏橛訃?yán)重了。而真正在黃泉路上推他一把的是，崔家大公子的死訊。在廣州黃花崗事件中，崔家大公子不幸遇難。消息傳來的那幾天，崔家老爺茶飯不思，整天自言自語。他已病入膏肓，再無力睜開雙眼看看這個讓他一生苦悶的世界。他原想在這近乎與世隔絕的大葦塘，清凈悠閑度日。然而，這個世道原本就沒有世外桃源。王家老二在大葦塘的夏天，厚葬了這個神秘、略顯陌生又讓人尊敬的岳丈。

日本人牽著狼狗，大搖大擺地走在河南街上。街的一角，蹲著兩個衣衫襤褸的乞討者，瑟瑟發(fā)抖。不遠(yuǎn)處，一群人圍在一個布告前，議論紛紛?！斑@是煤礦招工布告，發(fā)工錢還能吃白面饅頭?！币粋€識字的人指點(diǎn)著布告，自言自語。王家老二站在人群的外面，靜靜地聽著大伙三言兩語，不露聲色。這時，天空飄起了小雨，人們四散而去。王家老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拐進(jìn)了隆記胡同的興發(fā)園。母女倆見到少東家，喜出望外，慌忙見過后，就把酒菜擺在桌上。王家老二看著母女倆說：“生意可好？”母女倆微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滿心感激地說：“多虧你們王家關(guān)照，讓我們母女渡過難關(guān)?！蓖跫依隙似鹁票?，喝了一口酒說：“人得幫人，你不用客氣?！闭f話間，兩個日本人酒氣熏天地推門而入。他們嘴上哇哇地叫喊著，手還不停地比比劃劃。母女倆轉(zhuǎn)身招呼客人，王家老二低頭自己喝酒。日本人放肆得旁若無人，王家老二心里升騰起一股怒火。日本人的酒越喝越多，最終失去了理智。他們伸手去拽母女，母女急忙躲開。日本人惱羞成怒，抄起板凳砸向飯桌，杯盤散落一地。母女倆側(cè)著身子躲在墻角，不敢出聲。王家老二見此情景，忍無可忍，他沖進(jìn)廚房，抓起菜刀，大喊一聲：“住手。”他紅著臉，舉起菜刀砍向其中一個日本人，日本人慌忙一閃身，菜刀重重地砍在那個日本人的肩上。頓時，那個日本人的和服被砍出一道口子，肩頭冒出了鮮血。王家老二隨后又舉起菜刀砍向另外一個日本人。那個日本人看到閃亮的菜刀，轉(zhuǎn)身躲閃。菜刀一個弧線，劃過日本人頭頂，砰地一聲砍在桌子上。兩個日本人，酒被嚇醒了一半，連滾帶爬地跑出門外。飛快地越過了隆記橋頭，逃回附屬地。不一會兒，附屬地的日本警察，扛著長槍，挨家挨戶搜人，嚇得王家老二東躲西藏。

因為這件事，王家老二決定，回大葦塘?xí)罕茱L(fēng)頭。

公主嶺附屬地的海江田兄弟商會、小河商行、奧田治商店、西村駒次郎、三井洋行等十余家日本糧食經(jīng)營商戶，瓜分了公主嶺一帶的大豆、高粱和其他土特產(chǎn)。這些貿(mào)易商還從日本進(jìn)口棉布棉線等棉制品以及麻、紙、火柴、鹽、白糖、水產(chǎn)品等雜貨，與中國人做買賣。當(dāng)時，附屬地開糧棧雜貨的為數(shù)很多，中國人街被雜貨以及日用商品所占領(lǐng)。乍一看，附屬地好似批發(fā)街，中國人街好似小賣街。土特產(chǎn)發(fā)貨的地方有伊通、懷德、磐石三縣管內(nèi)。東南從靠山屯、伊通、大孤山，直至營城子、磐石、朝陽鎮(zhèn)。西北面從朝陽坡、黑林子、小城子，到懷德、楊大城子一帶。

進(jìn)入秋季，日本人把目光瞄上了大葦塘。他們派人挨家挨戶地收購糧食，擾亂了正常的糧價。小戶們見利就走，大戶們無可奈何。

王家老爺身著半長青袍，手拿大煙袋，瞇著雙眼，在房間里踱著方步，抽完一袋煙后，家人已經(jīng)把第二袋煙裝好。就在家人點(diǎn)煙時，王家老爺忽然抬起頭來，咬著牙對家人說：“把新糧食都給我統(tǒng)統(tǒng)囤積起來，暫不外賣?！贝藭r，豆油燈的火苗，忽閃了幾下后，又重新光亮起來。王家老二向前探著身子說：“日本人心狠手辣，萬一？”王家老爺子直了直腰大聲說：“聽蝲蝲蛄叫，還不種地了嗎？”

王家老二回到住處時，已是深夜。妻子做著手工，還在等著丈夫。妻子擔(dān)心地說：“日本人會不會找咱們的麻煩？”王家老二長出一口氣說:“暫時不會。”心煩意亂的王家老二說完，便催促妻子匆匆睡下。屋外的風(fēng)聲，越刮越大。秋天的涼意，已慢慢地襲來。

王家有專門儲存糧食的地方，位于王家主房后身。儲糧的院子很大，四周砌有高高的圍墻，墻角有炮樓，設(shè)專人放哨。院子當(dāng)中有幾個糧囤子。幾天來，王家老爺吩咐家丁要嚴(yán)加防范，提防日本人搗鬼。家丁們不敢怠慢，他們手拿洋炮，日夜巡邏。

王家?guī)ь^不賣糧食，這讓日本人很惱火。

趁著漆黑的夜色，幾個人騎著馬帶著槍向大葦塘奔去。馬蹄嗒嗒地踏在土路上，濺起一路煙塵。在大葦塘不遠(yuǎn)處，幾棵老榆樹被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發(fā)出嗖嗖聲響。幾個人翻身下馬，把馬韁繩系在了老榆樹上。然后，他們貓著腰一路小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王家大院偷偷進(jìn)發(fā)。在一個地勢稍高的地方蹲下，他們當(dāng)中的三個人從懷中掏出沁油的火把。點(diǎn)著后，一起扔向王家的糧囤子。登時，王家后院火光沖天。打更的家丁，朝著黑影方向，胡亂打了幾槍后，匆匆忙忙地跑下炮樓。他們大聲高喊：“失火了，快來人救火?！?/p>

火被撲滅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幾處沒有燃盡的糧食依舊冒著藍(lán)煙。打水的家什，散落一地，院子里一片狼藉。救火的人累得筋疲力盡，東倒西歪。女人們哭天抹淚，頓足捶胸。她們哭喊著：“誰來管管咱老百姓?。俊蓖跫依蠣斠а狼旋X，怒目圓睜。他皺著眉頭，心里清楚，這火肯定是日本人放的。在中國的土地上，胡作非為，傷天害理。他不停地罵著該死的小日本，讓我們不得安寧，我操你祖宗。王家老二安慰著老父親說：“您要挺住，好在救火及時，損失不是很大，天無絕人之路?！?/p>

糧倉著火后的第三天，兩個日本人又來到了王家。王家老爺子端坐在太師椅上，悠閑地把弄著跟他幾十年的大煙袋。他沒有給日本人賜座，日本人站在地中央，軟硬兼施，陰陽怪氣。王家老爺子氣定神閑，但話里話外，指桑罵槐。他指點(diǎn)著日本人，冷笑道：“你們別想在我這里拿走一粒糧食。”日本人自知無趣，灰溜溜地走了。

日本人走后，王家老爺子吩咐家人叫來了王家老二。他對兒子說：“日本人和咱們王家已經(jīng)結(jié)下冤仇，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蓖跫依隙f：“我去召集一些人，和他們拼了?！蓖跫依蠣斪诱f：“不得蠻干，現(xiàn)在我們還不是他們的對手?！蓖跫依隙f：“那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王家老爺子說：“你帶著媳婦出去躲躲，家里的事有我應(yīng)付?！蓖跫依隙f：“我們不能扔下你不管。”王家老爺子不容置疑地說：“你去懷德城吧，在那里支個門面。我不能讓王家全軍覆沒?！蓖跫依隙髦蹨I，哽咽著說：“我們走了您怎么辦？家怎么辦？”王家老爺子淡淡一笑說：“放心去吧，他們不會把我這老頭子怎樣。”說完這句話，王家老爺子把王家老二拉到身前，小聲說道：“把咱老王家祖宗牌位也帶到懷德吧?！?/p>

王家老二在懷德城盤下一個燒鍋，用高粱造酒。他擴(kuò)大了酒坊面積，全部更新改造了造酒器具。并且，王家老二特意去趟懷德城南的朝陽坡，請來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造酒師傅，所以王家的酒越釀越好，酒坊越做越大，遠(yuǎn)近聞名。每當(dāng)出酒的時候，酒坊里熱氣騰騰，酒香迷人，興高采烈的工人們汗流浹背。

這期間，王家老二的妻子，又給他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這讓王家老二喜上眉梢。

秋風(fēng)吹落了樹葉，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在風(fēng)雪中搖晃。這是頭場雪，大地一片潔白。這頭場雪比往年來得早，氣溫驟然降了很多。王家老二站在院子中央，心里琢磨昨夜的雪下得真大呀。他瞇起雙眼，吹著哈氣，查看著封好的酒壇。雪花落在成堆的酒壇上，黑白相間，讓王家老二心里覺得舒坦。忽然，王家老二見一人慌慌張張向自己跑來，心里不覺一驚。來人連滾帶爬，“撲通”一聲跪倒在王家老二的身前。王家老二仔細(xì)一看，原來是大葦塘老爺子的管家。于是急忙雙手扶起管家說：“你為什么來到這里，家里出了什么事？”管家?guī)е耷徽f：“完了，全完了。昨天晚上下雪的時候，有人放火燒了王家大院。”王家老二說：“老爺子怎么樣？”管家流著眼淚，哽咽著說：“老爺子已經(jīng)被活活燒死了，咱們的糧食也被搶掠一空。”王家老二一聽這話，眼前一黑，就好像天塌下來一樣。他搖搖晃晃，昏倒在雪地上。王家老二慢慢睜開雙眼，就覺得前胸憋悶，一張嘴，紅紅的鮮血噴灑在潔白的雪地上。他無力地?fù)]揮手說：“趕快召集人，回家奔喪?！?/p>

王家老爺子的靈堂搭建在大葦塘的冰天雪地里，大葦塘一片哀嚎。王家老二一身孝衣，跪在雪地上。他不停地在心里念叨：報仇，一定要報仇。葬了老父親后，王家老二讓管家支撐著殘破的王家大院，又回到了懷德。

走在懷德前街上，王家老二看到行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竊竊私語，這讓他感覺內(nèi)心羞愧。他咬緊牙關(guān)，默默地想著此仇不報，枉來人世。臨近家門時，一個念頭涌上心頭，王家老二握緊了雙拳。王家老二決定獨(dú)自北上毛成子，尋找土匪，購買槍支彈藥。

李金鎖的兒子寶強(qiáng)學(xué)校畢業(yè)后，考上了懷德縣警察署的馬警。

面對日本人的專橫跋扈，公主嶺一帶民間已經(jīng)有了自發(fā)的抗日行動。他們經(jīng)常開展襲擾日本人的商行、破壞交通線、襲擊滿鐵列車、襲擊站舍、切斷電線、破壞鐵路設(shè)施等活動。伊通、懷德的兩地軍警也舉行過示威活動，曾揚(yáng)言武力進(jìn)攻附屬地。日本附屬地被不安的氣氛包圍著，日本人找出祖輩流傳的戰(zhàn)刀，或者從軍隊借來步槍在夜間嚴(yán)加警戒。

1931年9月18日晚，盤踞在中國東北的日本關(guān)東軍獨(dú)立守備隊，向中國東北軍駐地北大營發(fā)動進(jìn)攻。次日，日軍占領(lǐng)北大營。

九·一八事變的消息，通過鐵路電話很快就傳到了公主嶺。駐公主嶺的日本關(guān)東軍守備部隊，第二天強(qiáng)行接收了公主嶺街和范家屯街的民國機(jī)關(guān)、團(tuán)體及公安分局，所有站所均派日軍站崗。附屬地的日本人相互轉(zhuǎn)告，和中國人打仗了，馬上拿起武器吧。

時任民國懷德縣縣長趙澤民和公安局長汲義方，對日軍的侵略行徑義憤填膺，決定堅守縣城，抗日救國。

聽說日本人要進(jìn)攻懷德，王家老二頓時火冒三丈。他對妻子說：“日本人要是真來，我就和他們拼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蓖跫依隙f服妻子，并把妻子和孩子秘密送回大葦塘。當(dāng)他得知趙縣長拒不交城、絕不投降的態(tài)度后，連夜串聯(lián)懷德街商戶，聯(lián)名要求政府堅持抗?fàn)幍降住?/p>

10月22日拂曉，日軍兵分東西兩路，向懷德城進(jìn)發(fā)。東路由范家屯日軍守備隊隊長壽川、范家屯附屬地警察署署長小路、刑事長大山帶領(lǐng)。西路由日軍任命的偽懷德縣縣長馬春田，帶領(lǐng)收編的全勝匪綹及駐公主嶺日軍守備隊。此時，懷德城上空正回蕩著氣壯山河的吶喊。微弱的晨光里，趙澤民率部在懷德師范的操場上，舉行誓師大會。趙澤民在會上慷慨激昂，表示誓死保衛(wèi)縣城，要抗日到底，絕不投降。接著汲義方帶領(lǐng)大家高呼：“要做中國人，不當(dāng)亡國奴?！蓖跫依隙驹谌巳旱暮竺?，使勁地往上竄了竄，終于看清了臺上的縣長。他興奮得有些摩拳擦掌，忽然覺得應(yīng)該把李金鎖叫上。

找到李金鎖的時候，李家正忙著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大葦塘。王家老二說：“咱們得一起打日本人?！崩罱疰i說：“我想回家過安穩(wěn)日子。”王家老二說：“現(xiàn)在中國，哪還有咱安生的地方？”李金鎖說：“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大葦塘。”正說話間，李金鎖兒子寶強(qiáng)匆匆忙忙跑回家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日軍就要攻城了，爸媽你們趕快套車，把妹妹玉嬌帶上，我送你們出城?！蓖跫依隙姶饲榫?，搖了搖頭，轉(zhuǎn)身走了。

一輛馬車載著李金鎖一家三口，出了懷德城東門，向大葦塘方向疾馳。李金鎖兒子寶強(qiáng)站在城門外，看著遠(yuǎn)去的馬車卷起一縷塵灰，不停地?fù)]手。他長久地注視著自己的父親，直到馬車消失在遠(yuǎn)方。李金鎖也一邊趕著車一邊回頭。然而，父子倆誰也沒有想到，這是他們今生最后一瞥。傍晚的時候，大葦塘方向槍聲大作。不久，傳回消息說李金鎖在返回大葦塘的路上，遭遇進(jìn)攻懷德的東路日軍與增援懷德的范家屯汲壽柏自衛(wèi)團(tuán)的戰(zhàn)斗。為保護(hù)妻女，李金鎖用身體護(hù)住她們娘倆，自己不幸被日軍子彈擊中。

第二天，硝煙彌漫在懷德城上空，懷德城的戰(zhàn)斗異常慘烈。王家老二隨縣長趙澤民堅守在東城門。日軍用大炮轟擊城墻，造成大量傷亡。日軍的火力也壓得城上的人抬不起頭來。王家老二手握一桿步槍，趴在城墻垛子后面，瞅準(zhǔn)機(jī)會，把一顆顆仇恨的子彈射向敵人。灰暗的天空里，幾架長春方面增援的敵機(jī)不停向地面俯沖掃射。城上傷亡很大，趙澤民不得不率余部撤回城門洞中。李金鎖兒子寶強(qiáng)和公安局長汲義方戰(zhàn)斗在南城門，他們面對的是全勝匪徒的猖狂進(jìn)攻。聽到東城門槍炮激烈，他們率領(lǐng)幾號人馬前來增援。王家老二看著李金鎖兒子寶強(qiáng)臉上掛著灰塵，心里不停地祈禱：“老天爺呀，請你一定要留下李家的一根獨(dú)苗啊?！睉?zhàn)斗終因寡不敵眾，從城墻守衛(wèi)戰(zhàn)，轉(zhuǎn)為巷戰(zhàn)。在巷戰(zhàn)過程中，趙澤民率部下且戰(zhàn)且退。在自家燒鍋門前，王家老二看了看昔日曾經(jīng)的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槍炮擊得破敗不堪，不由得淚如泉涌。透過凌亂的院落，他依稀看見了王家祖宗牌位掛滿灰塵。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散落的門板橫在身前。日本人讓我們有家不能回，但愿我們的孩子們平安吧。當(dāng)王家老二站起身時，一通亂槍將他擊倒。他聽到這槍聲近在耳畔，仿佛爆竹一般，但身體卻如萬箭穿身。王家老二掙扎著用步槍支撐住身體，怒目圓睜，回身瞪著兇殘的日軍。槍聲再次響起時，王家老二緩緩地癱倒在血泊之中，地上的鮮血流向了自家的燒鍋院內(nèi)。

趙澤民等人從懷德城北門退出后，日軍繼續(xù)派兵追擊，日軍的飛機(jī)也在上空掃射。直至天色漆黑，他們方才甩掉追擊的日軍。趙澤民回望著夜色之中的懷德城和身邊的傷殘兵將，百感交集，淚如雨下。他揮了揮手，示意大家向楊大城子方向撤退。直到現(xiàn)在，他們都沒有識破敵人唯獨(dú)不攻北門的陰謀。這陰謀里潛伏著巨大的危險，正如鋪天蓋地的黑暗，將他們包圍得水泄不通。

果然，趙澤民、汲義方等人在楊大城子遭到誘捕。受盡嚴(yán)刑后被雙手釘在車廂上，押回公主嶺。趙澤民英勇就義時，年僅二十九歲。

這是東北拒不降日，堅守縣城，血戰(zhàn)到底的一段真實的故事。趙澤民雖為民國縣長，但其民族大義、抗戰(zhàn)之舉堪比日月，可歌可泣。

李金鎖的遺體和王家老二的遺體，被同時運(yùn)回大葦塘。在返回大葦塘的途中，有無數(shù)只黑色的烏鴉在天空隨行，遮天蔽日。

下葬時，大葦塘上空變幻出海市蜃樓的盛景，有人說，那是祈求和平的人們在天空里唱歌跳舞。

后來，大葦塘的人們說，李金鎖兒子寶強(qiáng)跑到了黑龍江，投奔公主嶺人馬占山麾下，繼續(xù)抗日。

（責(zé)任編輯徐文）

作者簡介：劉春榮，男，1963年出生于吉林省公主嶺市，中共黨員，畢業(yè)于吉林林學(xué)學(xué)院木材機(jī)械加工專業(yè)。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公主嶺市文聯(lián)副主席、公主嶺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公主嶺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副局長。曾出版詩集《本色集》《我心飛翔》。2014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短篇小說《老崔的愛情故事》《保姆》《土地》《謀殺》《又是一年落葉》《規(guī)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