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寶文
因為我要替家里看菜園子,八歲才上小學。
當時我只會加法,不會減法,哥哥老為此說我笨。一個晚上,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哥哥沒好氣地問我:“6+3=?”我立即回答:“9?!薄澳?-3=?”一提到減法,我心里就發(fā)怵了,頓時緊張地低下了頭。“笨,不是6嗎!再算9-6=?”我當時突然感覺這三個數(shù)字有一個循環(huán)的規(guī)律,于是立即答:“3?!爆F(xiàn)在想想才知道其實就是領悟了減法是加法的逆運算的道理。記得哥哥當時又氣呼呼地給我出了一道減法題,我也回答對了,于是哥哥對我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欠熊(批評),不熊就不會!”雖然事實不是那樣的,要是哥哥好脾氣教我,也許我會得更早,但是當時顧不得想這些,立即沉浸在會算減法的喜悅中了。
一年級時,特別羨慕班里一個女同學紅艷,她總是穿著漂亮干凈的衣服,嶄新有圖案的鉛筆盒里有多支她媽媽為她削好的尖尖的鉛筆,這支用完了,就用下一支。而我,總是和很多孩子一樣,到垃圾堆里去揀鉛筆頭,甚至劃拉別人削斷的指甲蓋長的鉛筆。放了學,是要輪流到學習小組成員的家里去學習的,很榮幸,紅艷是我們的小組長,每次誰先把作業(yè)完成了,她就獎勵一個鉛筆頭或一小塊橡皮什么的,可比垃圾堆里揀的鉛筆頭長多了,每次我都第一個完成。如今想來,是那童年的純潔友誼,刺激了我的讀書學習興趣。
二年級時,經(jīng)不住我的大哭大鬧,娘從炕底下拿出二元錢,又賣了雞蛋,還“糶”了好幾袋麥子,終于湊夠八塊錢書費。爸爸說:“交了書費,冬天你就必須和大人一樣吃窩窩頭,不能要饅頭了?!蔽亦嵵仄涫碌攸c了頭,雖然每次看到別人拿著饅頭,都饞得直咽唾沫。
也是從二年級開始,我愛上了閱讀。
那時的老師,特別推崇背誦和默寫,“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是老師經(jīng)常教育我們的話。于是,那個破舊的鄉(xiāng)村小學,每天都是書聲瑯瑯。
尤其夏天的中午,小孩子都不愛睡午覺,早早地到學校等老師來。教室里太熱,孩子們都在學校旁邊的大灣邊等,灣里鵝鴨成群,有時還能看到很多自生自滅的小魚成群游來游去。具體到等法可就不一樣了——
不愛學習的,兩三個人找個墻根,玩抓石子或下“田”字格,或到周圍都是大樹的那塊場院里跳皮筋、丟沙包、蹦“房子”格,總之有很多玩法讓你盡興。愛學習的,一般就找個灣邊的大樹洞坐下,沖著那些嘎嘎亂叫的鴨子們背課文,也有一年級的小朋友們背“a-o-e ”的,稚嫩的童聲伴隨著夏風掠過歇涼老人的耳朵,老人滿是皺紋的臉上就會閃過一絲欣慰,張開沒有一顆牙齒的嘴感慨:“現(xiàn)在的孩子可真好,都有書讀了?!?/p>
班里有個從小沒娘的孩子,年齡更大,我們兩個人成了自然的依靠。老師不在時,班里分成了好多派,一派比一派讀書聲音高。我們這派只有我們兩個人,人少力薄,聲音總是最低的,讓人很不甘心,于是我們想了個辦法,——兩個人一起讀。結(jié)果他們都呆了!他們也試圖一起讀,但總是讀不齊,只有甘拜下風,把他們的鉛筆頭都送給我們兩個。
到四年級時,我愛上了偷看哥哥的初中語文書。每次哥哥不在的時候,我就爬上媽媽那半人高的大柜子,踮起腳尖,偷偷把哥哥的書拿下來看,一聽到他進院子的聲音,就趕快放回原來的位置,有時差點被發(fā)現(xiàn),嚇得額頭冒汗手哆嗦腳都站不穩(wěn)。當時最愛看,也最怕看的,就是魯迅的《狂人日記》,因為不太懂,所以老去看;也因為不太懂,看到描寫魚眼睛(“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和 “哥哥也要吃我了”的那幾句話,就嚇得鉆進被窩去,晚上就做噩夢:和哥哥去河邊抓魚,滑溜溜抓不住,結(jié)果被哥哥和魚吃了。直到上初中,對課文理解了,吃魚時才不再害怕。
五年級時,偷看姐姐哥哥的“閑書”,其實就是姐姐的瓊瑤小說、武俠小說和哥哥的文學雜志,但無論看哪種,都要像做賊似的藏在驢欄和廁所看。因為和驢相處的時間比較多,并且經(jīng)常是一邊沉浸在書的世界里,一邊撫摸著驢脖子,所以那驢和我特別親,干活時特別聽我話,撫著驢的脖子耕地、耘地,人驢合作特別和諧,于是常聽得地里一片呵斥聲:“你怎么連個驢都使不了?!你看人家老邵家那丫頭,都把驢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币灿行』锇椋低蹬軄碚埥淌帐绑H的秘方,我不好意思說,后來架不住哀求、吹捧和利誘,只好說了,剛開始他們以為我糊弄人,后來看我是認真的,都不屑地走了,說:“到驢欄看書,還不臭死。”
初中階段記憶最深的,是哥哥的那些純文學雜志,現(xiàn)在能記起名字的就是《收獲》了,當時書頁都發(fā)黃了,很多人翻看過了。印象最深的是一篇寫“二月逆流”(文化大革命)的小說,我看后,就把自己原來很詩情畫意的名字,改成了現(xiàn)在這樣一個中性的名字。還有印象最深的一篇小說,叫《一個復員軍人的日記》,2008年回娘家,整理小時候的舊書,這篇小說的題目竟然在我眼前顯現(xiàn)著!雖然缺了一個角,結(jié)尾那頁也沒有了,我還是高興壞了。一看作者,噢,原來是他,“傷痕作家”盧新華??!大學時系統(tǒng)學習了“傷痕文學”,沒想到自己在小學其實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讀過“傷痕作家”的作品,只是當時自己什么都不懂。把書當寶貝似的收拾進自己的背包,準備帶回自己家去,可是到家后發(fā)現(xiàn)沒有,打電話到娘家問,都不明白我說的什么,為一本舊書心疼了好多天。
上高中時,有了圖書館,過了把看名著的癮。一般是在課間十分鐘,或中午晚上吃飯時一邊啃饅頭一邊看,平時的時間是要做習題的。就這樣,喜歡上了司湯達的《紅與黑》,喜歡上了里面的主角于連——一個木匠的兒子,更迷戀上了那細膩的文筆和深刻的心理刻畫。因為作文老受表揚,也開始喜歡寫些心情小文章,幾乎一天一篇,有同學問:“你老寫,不怵作文???出去玩玩多好啊?!彼麄儾恢溃驗樾睦锵矚g寫,這寫就成了休閑的一種方式,就和他們嬉笑打鬧的效果是一樣的,照樣能讓大腦得到充分休息。
上大學后,生活驟然清閑了許多,一時都不知道自己應該干些什么,于是就瘋狂地到外面租書看,瓊瑤系列很快看完了,就膽戰(zhàn)心驚地看《白鹿原》《豐乳肥臀》,單看這書名,就知道是高中語文老師絕對不允許看的,后來才知道,陳忠實、莫言都是當代文學大家,他們的作品是應該讀的。也試著投稿,沒想到投出去的兩篇,在同一期的院報上發(fā)表了。我當時的心情,簡直可以用欣喜若狂來形容,由此更喜歡讀書。圖書館的閱覽證半年后才發(fā)到手,于是泡圖書館成了最愜意、最充實、最沒有負罪感的事情。
那時,過刊閱覽室是最冷清的,而卻是我最喜歡的,我發(fā)誓把自己以前沒有讀過的那些書、雜志都讀回來。經(jīng)常挑一個靠窗的位置,被太陽曬得懶洋洋的,心,舒展在文字鋪就的草坪上,打滾、尖叫、看著白云傻笑……那真是從生下來做人起最輕松幸福的時光,可惜那時并不知道珍惜,并不知道人生再也不會那樣心無旁騖的讀書了。
后來,又愛上了小說,經(jīng)常是一個作家一個作家的看全集:茅盾、巴金、老舍、池莉、莫言……沒有人會說自己看“閑書”,全部的時間都可以看小說,心里那個過癮啊,真是希望自己一輩子都在上大學,一輩子都不要畢業(yè)。
現(xiàn)實總歸是現(xiàn)實,最終我還是如期畢業(yè),當了一名語文老師,在學校旁邊的市圖書館里辦了一個閱覽證,周末關了門,在孩子的咿呀學語、音樂繚繞中重拾讀書的快樂,真是覺得生活是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