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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想回家

      2015-07-24 06:30苗雨田
      延河·綠色文學 2015年6期
      關鍵詞:滿貫柳林師徒

      農(nóng)歷八月初,久旱的高原大地迎來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透雨。此時,漫山遍野的莊稼草木都已旱得八成死了,無論這遲到的雨水怎么補救著澆灌,對那絕望的收成已無回天之術了。這時,無論是旱死的,還是半死不活的莊稼都通通以成熟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出土黃的色彩。黃濤茫茫的考烏素沙漠,正以一年中最為“豐盈”的身姿向人們走來。此刻,天空純凈得如同剛剛漂洗過的湛藍色綢緞。這塊遮天罩宇的緞面在人們頭頂之上越飄越遠,高高的懸掛在那里,將一種神往而又無望的空寂,留給村人。

      柳林村今年徹底的遭了旱災。除過極少的水澆地有些許收成外,其余的指望幾乎落空。中秋節(jié)過后,眼看著秋風刮起,寒露將至,莊稼人都陸續(xù)地開始在曾經(jīng)艱辛揮灑過汗水的土地上,收獲那仍不甘心的希望。

      旱災之年,靠莊稼獲取收獲的希望已徹底落空,思來想去,王滿貫這就踏上了“走西口”的路途——到外面去打工。與王滿貫一同前行的還有同村的半大小伙子牛肖滿。從小就對學富五車的老師極其厭煩的牛肖滿,此時卻死心塌地的要拜王滿貫為師,執(zhí)意要將他的泥瓦匠手藝學到手。王滿貫引領著牛肖滿,師徒二人在距柳林村往北三百余里地的考烏素鎮(zhèn),用了近三個月的時間,為幾家致富了的農(nóng)戶修蓋了數(shù)間平房,做了三整套家具,翻修了兩處牲口圈棚之后,又一直北行,現(xiàn)在,來到了鄂東市打工。

      他們先在市郊以每月四十元錢的價格租了一間簡易房屋。

      牛肖滿看著這四面干壘磚,上邊蓋木板,里邊老鼠亂竄的奇特堡壘,正尋思著怎住人的時候,他的師傅王滿貫已從外邊抱回一撂磚塊,腋下挾回三、四塊木板。牛肖滿立刻明白了,三下五除二地便在大半塊地面上支撐起個雙人床面來。

      一切拾掇停當,安了家后,已是午后兩點多鐘了。師徒二人解開干糧袋,匆匆吃了幾大碗干糙米。牛肖滿很得意地仰躺在木板上面,用身子前后一比劃,說:“這窩還挺舒展的。”

      牛肖滿的腦袋一挨著鋪蓋卷,渾身立刻就酥軟了下來,話一停,鼾聲緊接著就上來了。

      王滿貫上身一絲不掛,下身穿個短褲頭,正汗流浹背地在門外緊挨窗子的地方壘著灶臺。等到牛肖滿睡眼惺忪地出來灑尿的時候,王滿貫的灶臺已經(jīng)開始冒煙做飯了。

      牛肖滿將一泡尿灑入了夕陽的余暉中,便徹底地清醒,精神了過來。他十分歉疚地接過師傅手中的做飯勺子,急急趟趟地忙活了好一陣后,熱氣直竄的黃米燜山藥飯便端在了師傅的面前:“王叔,你壘的灶火真旺,往后做飯就省事多了?!?/p>

      王滿貫自從收了牛肖滿做徒弟后,他每天的生活起居就有人為他打點了?,F(xiàn)在,他遇到的一個最大的難題是難以找到活干。師徒二人,每天早出晚歸,到城里的大大小小的工地去轉,竭力打探哪個工地缺人手,需要雇人。但是,每到一處工地,當他們千辛萬苦滿懷期望地找到包工頭后,工頭們都是以不同的態(tài)度回答了一個類似的問題,現(xiàn)在正是農(nóng)閑時節(jié),農(nóng)民工正大批涌入城里,各個工地更是人滿為患,工資降得很低了,還是有人來干。你們倆實在要想干,就只好有飯沒工錢了。

      師徒二人一聽,明白了,實在沒辦法了,只要肯白賣力氣,還是可以換碗飯來填飽肚子的。

      在剛開始滿城轉悠尋找營生的幾天里,第一次進城的牛肖滿感覺一切都特別的新奇,特別的刺激。打個比方,假如牛肖滿剛出娘肚皮那會兒,就已經(jīng)有了足夠智力的話,那么,他那時的感覺肯定和現(xiàn)在的感受是相類似的。牛肖滿一入鬧市區(qū)就會變得呆滯遲鈍,就要傻傻地發(fā)愣。那些密密匝匝、花花綠綠的人流、車流,各種色彩斑斕、稀奇古怪的景致、物品一下子就會將他的目光給死死地勾定住,不得動彈。望著那么直矗而上的奇特的大樓,他甚是驚奇地問師傅,說:“王叔,那么高,人怎進到里面,又怎上去?”師傅淡然一笑,說:“進到里面,就上去了。”

      置身這熱鬧紛繁耀眼閃亮景象之中的牛肖滿,每天都覺得就像是在他們?yōu)趵?zhèn)趕集,又像是在他們柳林村里過年。可無論是柳林村,還是烏拉鎮(zhèn),都已遠遠落后、遜色于這鄂東市了。牛肖滿覺得,他原來真是白活人了,這么好的大地方竟沒有來過;現(xiàn)在他總算比那柳林村,甚至是烏拉鎮(zhèn)的一些人要強多了,他們自從出娘肚皮以來,根本就未曾見識過這等天地。

      牛肖滿這種見識過大地方的榮耀感,是在一周以后被無情地摧毀了。

      由于長時間找不到營生來干,養(yǎng)家糊口的王滿貫再也不愿繼續(xù)閑呆著吃老本了,他果斷決定,到蔬菜批發(fā)市場去卸菜。王滿貫細細劃算過,他們在考烏素鎮(zhèn)給人家蓋房子掙來的錢,開支了他們倆人的路費、吃住等花銷外,已經(jīng)所剩無幾。如果再不另外找個營生來干,一旦將掙來的錢全部花光后,就根本沒法向老婆劉候娥交待了;更為嚴重的是,若一直這樣呆下去,最后,很可能就連回家的路費也沒有了。

      有錢是咱的大城市,沒錢咱就呆不成。牛肖滿對這美好城市的榮耀感,一下子就失落下來了:“唉,這個鬼城!”

      現(xiàn)在,本是搞土木建筑能手的王師傅,攜著弟子牛肖滿,無奈之下,在鄂東市東郊的一個蔬菜市場搞起了打臨工掙錢的營生來了。

      這個市場的全稱是鄂東市狼家梁蔬菜批發(fā)市場。這里距王滿貫租住地足有50里的路程,距市中心少說也有80里。菜市場位于進城公路南側的一個石頭坡上,四周用低矮的紅磚墻一圈,圈回了大約有百畝之闊的范圍。從農(nóng)村或郊區(qū)運來的蔬菜,先在這里結集,然后再由小商販們批發(fā)到城里的各個市場、門店去賣。

      為了不影響干活,王滿貫師徒二人,花了幾十元錢,從菜市場旁邊的廢舊回收站上,買了兩輛破自行車。簡單修整后,兩輛單車就能馱著他們在住地和菜市場來回往返了。

      拉菜的大車一般會集中在晚上到來,白天零星開來的少量拉菜車,早在半路上就已經(jīng)有人爬上去,車一入菜市場,那些人早就十分得意地忙活開了。好幾個大白天里,王滿貫就只有眼巴巴地看著人家卸菜,直到晚上車輛多了,才能輪上他和牛肖滿來干。

      白天里,王滿貫瞪著血紅的雙眼,滿市場打轉,他一個勁地在罵:“媽的,苦也不讓爺們受了?給爺爺封皇帝呀?”

      牛肖滿看著師傅焦慮的神情,也甚是急躁地將滿是血絲的眼晴揉得通紅。突然,他靈機一動,說:“王叔。咱們干脆白天睡覺,晚上出來干活好了。這白天等也是白等。可整天不睡覺,遲早要將人給整出毛病的呀?!?

      “大白天的睡啥覺!要是跑這大老遠的來睡白日覺,那還不在咱們柳林村呆著?”王滿貫話未說完,卻一拍腦袋,立即改了口說,“對了,我這是想掙錢,都快要想瘋了。白天,這不是白白耗費精力嗎?快回,快回!好好睡醒吃好,晚上才好多多地干,拼命地干!”他笑呵呵地盯著肖滿,將肖滿那只粗壯的手放入了自己的手心,又說,“你看,我人上年紀了,腦筋也老了。只記得白天干活,晚上睡覺,就不曾醒悟,人家將馬克思主義還靈活應用了呢。”

      一連幾天未合一眼,凌晨時分,師徒二人終于回去踏踏實實地睡覺去了。整個大白天里,師徒二人在租住的房子里,一動不動地長眠了下來。要不是那此起彼伏、前呼后應的如雷般的鼾聲在做提示,人們很可能會誤以為這倆人是否還活著。

      大約是夜幕初上之時,一泡尿首先將牛肖滿給憋醒了。他醒過來,一看窗外,還和臨睡時一樣,仍然是半黑半明的一片。他迷迷糊糊地撒過尿后,又稀里糊涂地蜷縮進了被窩,鼾聲緊跟著便又恢復到了剛才的狀態(tài)。大約是過了一刻鐘的光景,那鼾聲不知被什么東西狠勁地向里一吸,這一吸,那鼾聲恐怕是要進到肚里,穿過腸腔,逆向而下地散出去了,已經(jīng)過了好長時間,就再未能翻攪上來。這一聲響鼾不上來,牛肖滿的臉就憋得發(fā)紅發(fā)青發(fā)紫發(fā)黑,直到憋得類似高壓鍋爐里氣體迸射時發(fā)出的那聲暢響一般,牛肖滿一聲氣響喘息過后,那臉才又恢復到了平靜臘黃的狀態(tài),這時候,人也就由剛才的夢魘狀態(tài),被徹底地驚醒了過來。

      牛肖滿將堵塞在喉嚨里的死痰狠勁地唾了一地,直到唾夠了唾累了唾得眼淚花花亂轉了,他才折起身來。他愣怔了一下,覺得黑乎乎的一片有些不對勁。他突然急轉身,慌慌張張地在師傅的身上狠勁地一陣瘋搖。

      “王叔,王叔!八成是我們從昨天凌晨,天不明開始,睡了一個大白天。現(xiàn)在,天又黑了。我們是繼續(xù)睡覺?還是去卸菜?”牛肖滿叫人的緊急情態(tài),給人的感覺是狼來了。

      王滿貫被人從甜美的夢境里猛然叫醒,一下子對眼前的境況無法立即反應過來,一時竟無所適從。他將被人拽開的被子,向上一扯,復又將頭死死地裹定不放……

      好幾分鐘過后,正當牛肖滿又要去搖動這裹覆著蜷縮屈曲著的身軀時,那原本擁蓋著的被子突然被掀翻在了一邊,里面突地冒起一張睜著血紅雙眼的憤怒的臉。

      “睡個屁!卸菜!卸菜!就知道卸菜!”

      “……還不快走,快快去卸菜?!”

      從這前后矛盾的喊叫聲中,牛肖滿想,師傅這是沒睡醒,胡亂翻攪上了。聽話音,師傅雖是厭倦了卸菜,但是,卻又要堅決去卸菜,這一矛盾在他內(nèi)心窩屈著,火當然就上來了。

      “媽的,遲了!遲了!”在王滿貫一陣強似一陣的吼怨喊叫聲中,牛肖滿默默地急蹬著破自行車,緊跟在怨聲后面,一路流涕,一路無語,沒覺個啥,就來到了今晚并無狼跡的狼家梁菜市場。

      ——要是有狼來,就好了??鞂⒛莻€人和我都給喂狼算了!

      與白天相反,晚上來的菜車出奇地多。師徒二人一入菜市場,還未來得及將自行車放好,就被車主吼叫著去卸菜了。掐指算來,王滿貫師徒二人晝伏夜出的日子,已經(jīng)有一個半月的時間了。在這一個半月里,夜夜不成眠,夜夜超負荷的強體力勞動,猶如潛伏著的兇猛的怪獸,在不知不曉中,已將他們噬咬得只剩兩副骨架了。現(xiàn)在,兩個原本壯實的男人,瘦削得已經(jīng)捏不成一個了。按他們估計,只要在白天睡好吃好,是能夠連續(xù)熬夜,連續(xù)作戰(zhàn)的。但是,這種狀況維持了有一個半月的時候,王滿貫就徹底地躺倒了下來。牛肖滿要送他上醫(yī)院,他卻堅決予以拒絕。他說:“咱沒錢。就將這幾顆去痛片吃了,挨一挨,會過去的。”

      牛肖滿突然想到,快兩個月了,如此熬夜熬活,竟未沾過一丁點兒的肉腥——每天老黃米熬煮瘦白菜,怎能不把人肚皮撂黃?

      牛肖滿一嘴的饞口水翻上來,喉嚨骨一滑,終于咽下了要吃頓肉的主意。

      牛肖滿下狠心買回了五斤肥瘦各半的鮮豬肉。他已經(jīng)將肉與土豆一塊燉上,并且,滿屋子的肉味也已馬上就要將人饞倒在地了,師傅王滿貫卻突然暈厥了過去。

      待王滿貫在醫(yī)院里醒過來的時候,牛肖滿早已哭成了淚人。

      “王叔,你醒了就好……咱們的肉,也已煨焦化煙了?!焙靡魂囘爝煅恃手?,牛肖滿才能夠接著說話,“……醫(yī)生的診斷和我的推斷一致,你得的是疲勞過度,營養(yǎng)不良,還有什么,好像是血液——對,是貧血了。”

      王滿貫眨了眨眼,覺得自已睡了一大覺。夢中,柳林村的張世厚家娶新媳婦,那人呀,海海漫漫,吵吵鬧鬧。席間,他不喝酒,張家的那個二小子就拉他拽他拖他撕他揪他攥他槌他,硬給他往嘴里灌酒水。他滑轉身子一跑,胳膊上手上就重重地挨了那小子幾棒……

      他醒過來時,手上還有些發(fā)痛,胳膊也感覺發(fā)酸發(fā)麻。他止不住將手揚起——輸液膠管在他的視線里一陣狂蕩后,消失了。

      等他再次醒過來時,頭腦就不那么迷糊了,然后就聽肖滿說什么肉化成煙飛走了,什么貧血了。

      現(xiàn)在,王滿貫倒不擔心自己貧血不貧血的。他只覺得,自己的血汗錢就白白地化做了這么些白水水進入到自己的血液里了,那它還貧什么血呢?現(xiàn)在貧的是我呀。我好不容易拼命了近五十個夜晚,才掙來這700多塊錢,現(xiàn)在恐怕就要全完了。

      在王滿貫的一再要求下,他在醫(yī)院里待了兩天半后,就搖搖晃晃地出院了。醫(yī)生將一大包藥遞給他時,十分鄭重地說:“你的血液中,紅細胞數(shù)量好像還在減少。以后如有出血或暈倒的時候,要立即到醫(yī)院接受治療?!蓖鯘M貫一個勁地點著頭,心里卻想,你這地方,我是再也不會來了。這才兩天多的功夫,就花了我600多塊錢,這不是要我的命嗎?我的老婆娃娃一家五口人,正嗷嗷待哺,還指望著我來養(yǎng)活呢,將錢都上繳了你們醫(yī)院,我們還怎活?

      王滿貫大病一場后,身子骨就酥軟發(fā)懶得厲害,常常由不得自己來指揮。自從上次出院后,他由牛肖滿伺候著,息養(yǎng)了快有一個月吧?

      剛來鄂東市時,身體棒好,活卻特別難找;現(xiàn)在適逢農(nóng)忙季節(jié),民工返鄉(xiāng)的多了,活特別好找,工資又挺高,自己的身體偏偏就不爭氣了。

      王滿貫時常對著牛肖滿這樣哀嘆。那樣子,就好像自己做了件丟臉的事,難以抬頭挺胸了。

      病兮兮的王滿貫心想,實在病得挺不住了,就得回家呀。但是,他又想,這樣不掙一分錢地回到家里,怎么向自己的老婆交代?三個要吃要喝的孩子還不把人給心疼壞了!最后,他就想,算了吧,反正錢是命,命是錢;還是拼了命去掙錢,掙了錢救自己的命,也救全家人的命。

      漸漸地,某種強大的力量,再次頑強地支撐起了王滿貫這一副病弱的骨架。他的精神狀態(tài),隨著工地上民工工資一天天地上漲而日漸回緩了起來。最終,這建筑工地就如一塊巨大的磁體,將王滿貫這塊盡管是上銹了的生鐵,也硬是給吸附了過去。

      王滿貫和牛肖滿現(xiàn)在干活的這個工地,正是王滿貫上次看病的那家醫(yī)院的一座門診樓擴建工程。前階段,師徒二人來這里抓過一次藥,無意中在這家工地上轉悠時,打探到這里正缺少民工?,F(xiàn)在王滿貫一邊干活,一邊在想,我從你這家醫(yī)院花進去的看病錢,現(xiàn)在還從你這家醫(yī)院里撈回來。他的這種心理,就像是在賭博。

      當了十多年泥瓦工匠人的王滿貫,如今還是第一次掙到這么高的工資。這個工地,匠工的工資是每天40元到60元不等,小工的工資則是統(tǒng)一每人每天18元錢,一天還管三頓飯。王滿貫大病未愈,體力不支,但手藝高超,每天拿到了50元錢;牛肖滿給王滿貫當小工,掙錢雖不多,卻可趁著工頭不注意的時候,由師傅指點著繼續(xù)學習泥瓦工手藝了。

      現(xiàn)在,師徒二人已將行李卷搬運到了工地,吃住全在這里,倒也省去了口糧和房租等的費用。一時間,王滿貫像個沒病的人似的,有時閑息的時候,就能聽到他在給大家說道男盜女娼的酸溜溜的故事。牛肖滿有的聽不明白,有的就聽得渾身潮熱,憋堵得滿身發(fā)脹,人也一下子便羞紅了臉。

      十幾天過后,王滿貫就無聲沒息地沉默了下來,漸漸地很少有話。牛肖滿見師傅干活精力不足,臉色也暗淡灰黃,就不時關切地問道:“師傅,你的病又犯了?”

      王滿貫就來火了,他喘著粗氣,低著聲音吼:“別叫喚好不好?讓人家聽到我有病了,還會用咱們來干活?”王滿貫氣洶洶地將鏟子摔給牛肖滿,見周圍的人們都在忙著干活,并未對他們有所在意,就又對著肖滿解釋說,“工頭已經(jīng)說我干活不賣力,和別人比,嫌咱出活太少。你就搶著點干吧,別那么多廢話了?!?/p>

      牛肖滿這才明白,師傅這是強撐著、硬犟著在干活了。他心里一陣難過,有一種靠山即將倒塌的悲壯和孤獨,又有一種雨打浮萍般的無靠和無奈。他將噙在眼里的既像是淚水又像是汗水的東西,用沾滿泥漿的破衣袖狠勁地一抹,隨手拾起師傅摔過來的挖灰鏟子,玩命般地瘋干了起來。

      王滿貫暈倒在工地的事,發(fā)生在醫(yī)院擴建工程即將結束而正在進行太平間拆遷這一掃尾工程的當口。

      怪只怪,王滿貫不聽牛肖滿等人的極力勸阻,硬要強撐著身子去上工。他常對好心規(guī)勸他的工友們說:“沒事,能挺得住。工程一完,我就回家呀?!彼哪欠N口氣和那種姿態(tài),讓人一下子就想到了新中國時期的英雄勞?!蹊F人。

      然而,工頭卻不買他的賬,要不是工程即將結束,他那搖晃顛蕩、遲滯緩慢的身影,早就會被工頭從這工地上給除抹掉了。

      現(xiàn)在,將他從這工地上給除抹掉的,卻不是工頭,而正是他自己。

      那天早上,牛肖滿仍像往常一樣,早早地從工棚地鋪的縫隙中爬起身后,順手扯了扯擠睡在他左側的師傅的衣袖。往日里,總要這樣拉扯上好幾個回合后,師傅才會艱難而吃力地爬起來;先吃了藥,后去上工。今天,牛肖滿只這樣輕輕地一扯,師傅就睜開了那布滿血絲眼屎的深陷的雙眼,緊接著那結了干痂的泛白的嘴唇便在那張塌陷了腮幫的臘黃的臉上一張一翕地開始動了:“……”

      “什么?”牛肖滿看到師傅在說話,卻未聽清內(nèi)容。他趕忙俯下身,將一只耳朵斜側著貼向師傅的那張嘴,極力去捕捉那微弱的聲音。

      “……肖滿,昨晚做了個瞎夢……”王滿貫說著,眼里溢出的淚花,蓋過了眼屎涌了出來。他努了努身子,在肖滿的幫撐下,雙手勉強地支托起了上半身,爬掙著坐了起來,喃喃地述說道,“……我夢見咱們正在拆遷那太平間,忽然,有幾架馬車從遠處歡騰騰地過來了。工地上的人,還有你,全坐著那些馬拉車走了。我攔啊、擋啊,卻沒有一輛馬車能停下來拉我。后來,太平間突然起了黑風,我就只好躲啊,藏啊……”

      “嗨!這是好夢。說明你沒走,還留著?”

      “留是留著,可這留著的地方是太平間呀!”

      牛肖滿本想給師傅寬寬心,聽師傅這樣一說后,卻頓然覺得頭發(fā)倒豎,后脊發(fā)冷,渾身暴起了一層冷森森的雞皮疙瘩。他馬上又說:“瞎夢,說了就破了……”

      牛肖滿將水倒來,給師傅吃了藥后,再次勸他不要去上工了。王滿貫卻說:“今天干下來,正好是滿30天的工。一個月,一天工都不誤,每天會另外多加兩元錢的獎金。干完今天,我就回家養(yǎng)病呀。哎呀,實在是,熬受不起了?!?/p>

      整整一個上午,王滿貫硬是汗流浹背地咬著牙關,頂著毒辣辣的太陽頑強地挺過來了。臨近中午時,他也沒說有啥不舒坦,只是一個勁地直喊口渴,大半桶的冷水,他只需咕嘟上那么幾口,就可見著桶底了。事情就發(fā)生在下午剛上工后不久。王滿貫幫一死者家屬將最后一個停放死人的白生木棺材搬移上車,拉走后,正和眾人一起上到屋頂,要將這太平間連頂拔掉的時候,他卻突然平展展地伏面撲倒了下來……

      剎那間,猶如墻塌了,房倒了,牛肖滿一下子就被驚愣得木呆在了一邊。待他回過神來,眾人已七手八腳地將師傅抬了,就要離開屋頂,下到地面了。

      牛肖滿搶先一步下去,用抖動著的雙手將從頂上緩緩下放著的師傅托了,順勢背在了身上,慌亂地顛蕩著,徑直從這太平間向那醫(yī)院急診科奔去。

      臨近黃昏的時候,王滿貫就由人們從醫(yī)院急診室復又抬回到這破爛的太平間來了。

      王滿貫從軟著身子抬走,到硬著身子抬回,前后大約有六個多小時。在這六個多小時的搶救時間里,牛肖滿一直就那樣呆呆地守候在師傅的身邊。但是,他始終未能從師傅那塌陷的蒼白的臉上捕捉到有一縷表示生命回歸的活光。牛肖滿異常悲痛地感覺到,師傅這身子,這回,怕是被徹底地掏空了。

      王滿貫死時,極不平靜,甚至有點慘烈。起先他像是被人狠狠打過,皮膚泛出青一塊紫一塊的黑斑,緊接著打吊針的液體就停頓了下來,再也進入不了他的脈搏,循環(huán)到他的體內(nèi)了。后來,七竅就有黑血洶涌冒出……

      幾天后,工地上雇了輛農(nóng)用三輪車,派了兩人和牛肖滿一道將王滿貫的尸首運回到了柳林村里。

      運尸車先在村子邊上停了,由牛肖滿進村報喪。幾支煙的功夫過后,照看尸車的倆人就聽見哭喊號啕的刺痛聲在村子里驟然響起。

      不多時,幾個神情異常的男人,在牛肖滿的帶領下,驚恐而慌亂地向這里趕來。眾人眼扎扎地瞅定車廂中央紅布裹覆著的那具尸體,一個個“唰”地白了臉面。哆哆嗦嗦中,有幾個人就跪伏在了地上,那樣子,就好像突然被什么利箭給射中了。

      王姓戶族里,一個像是晚輩模樣的年青人,雙手捉到了那紅布,手隨著紅布一抖一抖了好幾下,卻終未能將這布匹揭開。

      一個老者走過來,扯住一角,顫動中,輕輕一抖過后,一張扭曲變形的臉面,便驚突突地暴露在了眾人的面前。

      老者在這張臉面的眼瞼上,輕輕揉過后,死鬼王滿貫上吊翻轉著的白眼便慢慢地合了起來。待老者再用拳頭在那牙關狠咬雙唇齜裂的地方慢慢捶打后,王滿貫便基本有了個平和的形態(tài),靜靜地長眠了。

      像是哄小孩兒睡覺一般,老者將一生受罪的王滿貫靜靜地安臥在了另一世界。

      ◎苗雨田,男,上世紀70年代出生于陜西省神木縣。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學校任教,后做媒體記者。出版長篇小說《紅柳林藍柳林》、《黑金白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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